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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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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郑光路出版之新书及新闻


·写作范围:文史、文革史、抗战史研究,以及社会纪实文学作品(中国社会热点问题类纪实)
·姓名:中国独特题材文学网
·笔名:站长:郑光路
·电话:--
·手机:42364806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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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邮件:42364806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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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小丰(彝族作家):很有民族特色的长篇小说故事《黑披毡,白披毡》(2)

作者: -上传日期:2006/7/16
俄狄小丰(彝族作家):
很有民族特色的长篇小说故事《黑披毡,白披毡》(2)



  .19.
  这一年的秋天,扎剌比尔突然心血来潮,在什陇山一巨大的草场上举行了空前盛大的火把节。扎剌部落的人们都赶来参加节日,到处人欢马叫,热闹非凡。比尔头人头戴银冠,身披银蓑衣,骑一匹高大的黑骏马在众多侍卫的前呼后拥下到处接受人们的祝福。这次节日与其说是欢庆,不如说是扎剌比尔显示威风的日子。比尔头人打一个痛快的喷嚏,人群里便让出一条又长又宽的过道。
  后来,扎剌比尔一直为自己举办这么一次盛大的火把节而懊丧不已。每当他想起那一次冲昏头脑的欲望发作,便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钻进地洞里去,以免看见扎剌史尔暗中嘲笑。
  很多人千里迢迢赶来参加节日,只为目睹选美的盛况。而合井竹氏的女儿赶到这儿只是想见到自己的未婚夫,而不是把美貌献给那些贪婪的眼睛。然而,俄狄宗牧没有来,他还在别的部落里旅行。失望使竹氏女一脸忧郁地夹在人群中间,而就是这一淡淡的忧伤的神色使她的容颜更加动人,以致在成百上千的人堆里,她被游离于人流中间明察暗访的选美者们一眼选中,得到了第一美女的殊荣。
  竹氏女的花容月貌从此常常无辜地被男人们肢解,在性情的上空天花乱坠,显而易见地酝酿着悲剧。
  当竹氏女被领到扎剌比尔面前接受奖品时,人们围上来欢呼喝彩。一见竹氏女,扎剌比尔便感觉到下身一下子勃然而起,简直从未有过如此的冲动。他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饰,面对竹氏女那张羞涩而艳丽的脸,只感到下身越来越肿胀,越来越疼痛。直到身边的管家推搡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慌慌地把银饰赏给了竹氏女。而他的下身却未能醒来,依然湿漉漉地做着躁热的梦,一触即发。扎剌比尔暗暗感谢他那条肥大的马裤与下身前面垂悬的腰带,正是有了它们,小兄弟的洋相才不被发现。
  扎剌比尔从火把节里归来后,那股强烈的对竹氏女的占有欲依然丝毫未减。突然而至的欲望冲昏了他的半个头脑,后来,他一直耿耿于怀自己为何突然变成了淫棍史尔。竹氏女的美貌使扎剌比尔疯了,他的漂亮的几个老婆一下子在他眼里变得丑陋无比,再受他宠爱过的女人也不敢靠近他一步。但欲望并没有冲昏他的另一半头脑,因而他一开始就陷在残酷的矛盾之中,神志接着恍惚起来。扎剌庄园里的人们面对头人的郁郁寡欢与日益消瘦,都说头人得病了,于是自以为聪明地请来了众多的祭司和药师。只有扎剌史尔在暗中发笑。
  比尔头人最终忍无可忍,以豁出去的架势叫心腹偷偷去寻找还在外乡游历的俄狄宗牧。
  知道扎剌比尔要插足自己的情感领地,俄狄宗牧一时怒火中烧。
  “叫你们的主子来痛痛快快地把我杀了吧,我不会还手的,要不,他迟早会后悔的。”他朝扎剌比尔的心腹们咆哮起来,“告诉扎剌比尔,要是他觉得用两斗银子就可以买下一个人的尊严的话,叫他把自己的老婆让给我,我愿意给他十斗银子,再加上我的未婚妻也行。”
  “好吧,要是你不愿意,我们会把你的话如实转告头人的,不过,年轻人,你最好冷静些。”对方见他这么暴躁,只留下几句话就走了。
  “再告诉你们的主子,别欺人太甚,想横刀夺爱就先来和我决斗,我这就回乌图等他。”他又在后面大声地补充道。
  “别说了,老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对方是谁。”吉鲁热布在他后面担心地叫了起来。
  “真是仇深似海,冤家路窄啊,我们和扎剌人之间的仇杀是不可避免的。你知道他们夺走了我们家的经书,可你还不知道我弟弟的失踪也是扎剌人造成的。”俄狄宗牧义愤填膺地道,然后,他跟吉鲁热布道出了弟弟失踪的原因。
  “想想看吧,热布兄弟,这些仇难道还不足以成为打冤家的理由吗,我们到底还要忍气吞声多少年。我可是著名经师的儿子啊,别人一定会说我是个窝囊废。”俄狄宗牧激动得都要哭起来了。
  “可无论如何,我们的仇家是这片土地上最厉害的奴隶主,即使拉俄氏一族有几十个像你这样高大的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们不能贸然行事,我们得冷静。”吉鲁热布道,“我这么说,你可不要生气,毕竟我还只是个不懂世故的少年,也许说得不对。”
  “小屁精,要是你再大一些,我就真的敢和他们作对了。”被他这么一说,俄狄宗牧果真冷静下来了,“可我再也不能向扎剌人妥协了,忍辱负重的日子可不好过哇。”
  “那么,我们回家去把这事告诉长者们,他们会有办法的。” 吉鲁热布建议道。
  “好吧,听你的,反正这会儿你比我聪明多了。”
  正在筹备儿子婚事的苏兹嫫,像接受一场地震带来的惊慌一样接受了这件事,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杀死别人的儿子是一时冲动,霸占别人的妻子是经过深思熟虑。扎剌比尔看上了你的女人,你就别想泰然处之。”苏兹嫫额上的深皱紧锁着,已经衰老的脸上很难分辨出表情。
  “你刚才说扎剌比尔肯出多少银子?”她又说道。
  “两斗银锭,母亲。”俄狄宗牧犯愁起来,就变得像一个还只会说话的小孩了。
  “两斗银锭。”苏兹嫫心平气和地说,“诺的女儿也只值这么多。”
  “母亲——”俄狄宗牧担心她把话题扯远了。苏兹嫫却摆手示意他停下话来。她微微蠕动着嘴唇,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大个子,你打算一下,两斗银锭可以用来做什么。”苏兹嫫又说道。
  “母亲,你说什么呀啊。”俄狄宗牧脸色突变,喉咙都颤抖起来了。
  “我说假如你有这么多银子,你打算怎么花消。”苏兹嫫郑重地解释道,似乎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哦,我的好母亲,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俄狄宗牧感到很困惑,甚至怀疑母亲是否听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我知道你的心情,听我说儿子,你得回答这个问题。等你想好了,我会告诉你如何应付扎剌比尔。”说完,苏兹嫫便闭目静坐,一副不可动摇的样子。俄狄宗牧只好在一旁执行她的要求。其实,苏兹嫫对扎剌比尔的仇恨与对儿子的同情远远超过一切,然而在这件事上,她知道儿子只能忍受耻辱。
  俄狄宗牧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冷静地理清思维想出两斗银锭最好的用处。这可是苏兹嫫对他的第一次折磨,就像当年他去秀赤搏里打猎时让母亲受到了刻骨铭心的折磨一样。他白天里在屋前屋后转来转去,夜里就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可是好几天过去了,他依然一筹莫展。最后,他又不得不收起面子叫吉鲁热布帮他动动脑子了。
  “想想吧,这件事无论结局如何,你和扎剌比尔之间都会多上一层仇,所以,我们和扎剌人间的冤家之战是迟早的事。而我看来,我们会被扎剌人杀死的,因为我们的力量比之太弱小了。”吉鲁热布想了想道。
  被吉鲁热布这么一点,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道亮光。
  “好啦,我想到了。”他说,然后紧握着双拳默默地走到了母亲跟前。
  “哦,我的好儿子,是不是母亲对你太残忍了。”见儿子如此痛苦,苏兹嫫的双眼立刻湿润了,“可是,母亲不是不心疼你呀,你知道这是不由得自己的事情。”
  “这我知道,母亲,我们都没有必要责怪自己,因为这不是我们的错。”他无精打采地道。
  “那么,你想到了?”母亲问。
  “是的,母亲,两斗银子可招二十个年轻武士为我效忠好几年。”说出了这话,俄狄宗牧就立刻感到疲惫极了,于是,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呼呼大睡了一天一夜。
  “英雄的苦衷总是一言难尽,能忍的就忍着吧,我的好儿子,你还没有让我失望过呢,不像你弟弟就好。”等他面色蜡黄地苏醒过来时,苏兹嫫就这样安慰他道,“可怜竹氏的女儿太悲苦了,可那也是命运啊,儿子,我的心都快碎了。”
  几天以后,吉鲁热布给扎剌比尔的心腹送去了口信。当天晚上,扎剌比尔的亲信们把两斗银锭送到了俄狄宗牧面前。扎剌比尔的亲信们临走时甩下了这么一句话:“如此迁就拉俄氏人全因为以前的经师对扎剌氏有功。”
  俄狄宗牧一听,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等着吧,扎剌比尔,我失去的一定会让你一一补偿过来。”他望着对面山上的扎剌庄园暗暗发誓道。
  在乌图拉俄氏的历史中,这是一件多少年以后才外泄出去的最肮脏的劣迹。之后,这里的拉俄氏人就被挂上了建族以来的第一个臭名:“卖妻之族”。
  卖通了俄狄宗牧,扎剌比尔的亲信们就立即荷枪实弹去了合井,因为他们的主人快等不及了。而竹氏人知道了这些人的来意后,理所当然地连夜派人赶到乌图告知拉俄氏人这一不幸之讯,并求拉俄氏人前去营救。但俄狄宗牧以不敢冒犯扎剌人为由打发了来者。
  被蒙在鼓里的竹氏老爷听到拉俄氏人的回讯时,气得不知该朝谁瞪眼:“拉俄氏人原来如此胆小,鼠辈啊!”
  那时候,扎剌比尔的亲信们已经在他家门口催促很久了。而竹氏女自从知道了有人要带走她时,便一直泪汪汪地躲在自己的卧室里不肯出来,要是没有几个姐妹看守着她,她就会毫不迟疑地收拾了自己。
  竹氏老爷焦急地巡视了一遍满屋子的族亲们,然后踱步想了想道:“要脸面的就跟我来吧!”随即,他拔出腰间的匕首冲了出去,竹氏的男子们便抄起家伙倾巢出动,一拥而上。比尔头人的亲信们见状也摆开了阵势,准备与大胆的竹氏人大干一场。就在这危急关头,竹氏女披头散发地跑出来阻止了这场势必流血的械斗。
  “天啦,把我交给命运吧,我可不愿给我的家族带来祸水。求求你了父亲,要是有人因为我流血伤亡,我就会生不如死的。快退下吧父亲,你难道想让我背上家族的命债吗。”竹氏女扑过去死死抱住她父亲的一只脚,泪流满面地央求道。
  “女儿啊,你知道你的父兄们不是软弱的人,看看他们吧,他们怎么能让自己的姐妹受委屈呢。再怎么也得拼一拼才心甘啊。”竹氏老爷悲壮地回头看着勇敢的族亲们说道。
  “对,说得对,他们欺人太甚了。”
  “竹氏不是谁的奴隶,不能听之任之。”
  “我们有手有脚,凭什么让别人抢走自己的姐妹。”
  竹氏的男子们跟着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个个挺身而出,蠢蠢欲动。
  “别说了,我求你们别说了,让他们把我带走吧,要不我就先死在你们面前。”竹氏女哭叫着做出了要去撞墙的动作。
  “哦,我的好女儿,你要让父亲内疚一辈子吗。哦,我的好女儿。”竹氏老爷丢下匕首赶紧拉住了她。
  “好吧,让父亲下辈子再给你报仇。”说完,竹氏老爷就像一只败下阵来的斗鸡,趔趔趄趄地退回去了。之后,他躺在火塘边一言不发地度过了很多日子,而他的脸上从此失去了笑容,人也日益衰老下去。
  竹氏女作出这样的决定之后,却不能自制地疲惫下去,整个人一下子如同灵魂出壳的僵尸,脸色苍白,双目呆滞,任何人都无法在她身上叩出一点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还能证明她是活的。尽管这样,扎剌比尔的亲信们还是强行带走了她。
  比尔头人调节好了一个男人应有的高峰力度,只欠秀色可餐的竹氏女把玉体呈献在他面前。然而,当亲信们把竹氏女带进他的卧室时,比尔头人突然退烧了,整整昏晕一个多月后,他从九霄之上一下子摔了下来。
  “活见鬼!”
  比尔头人一见到竹氏女就感到全身酥软,心口绞痛。
  “快把她带出去,这分明是个女妖。”
  比尔头人重重地倒在仆人们精心准备好的床上,像一堵高墙轰然连根倒塌下来。想到花两斗银锭换来这么一个冰凉的女人,比尔头人不由得对性欲反感起来。这个时候,他直想吐,但损失两斗银子带来的心疼让他没能这样做。
  “赶快把这个女人带回去,她可不能死在这儿。”最后,比尔头人痛楚不堪地想到了这点。
  于是,在属猴的一天,比尔头人一早就把几个亲信叫到自己的密室里私谈了许久。之后,这些亲信就呆在他那儿等待这一天过去,以便在夜里悄悄把竹氏女送回去。
  可刚过中午,被丢在侍女们的房间里的竹氏女突然恢复了过来,那令男人们垂涎欲滴的容颜又魔幻般附上了她的身体。那边的扎剌比尔一听到这个消息,便迫不及待地吩咐侍女们为她梳妆备宴,自己也跑过去一睹为快。
  竹氏女明白自己的处境后,突然一改初衷,主动迎合那些善于献殷勤的仆人,丝毫没有抗拒的意思,反而做出一副骄傲的神态,活像个扎剌比尔最至爱的情人。扎剌比尔一见便心花怒发,像一只小狗一样撒欢起来。
  穿上华丽的衣裳,用过丰盛的饭食之后,竹氏女便毫不羞怯地让侍女们把她送到了比尔头人面前。
  一举之下改变竹氏女的不是比尔头人的甜言蜜语或荣华富贵,而是俄狄宗牧的铁石心肠,以致当扎剌比尔满腔淫火地抱着她走向床榻时,她反而一脸狐媚地挑逗比尔头人,让比尔头人更加喘不过气来。原来,她想引诱这个贵族走向温柔而致命的沼泽地,那个属于女人最阴险的地方。与此同时,俄狄宗牧也在她的心里连续死了一千次一万次。
  “真是美人儿,比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还美丽!”比尔头人说着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她身上的衣物来。
  扎剌比尔就这样把一生的力气都疯狂地发泄在了竹氏女身上,然后满足地死了一回。
  看着躺在身边的扎剌部落不可一世的男人,竹氏女感到自己平生第一次通体透明起来。
  而这当儿,身在扎祖尔的俄狄宗牧突然莫名其妙地发慌起来。那时,他正在想象两斗银子将要给他带来的变化,却突然神经质地被一阵阵激烈的颤栗围攻。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有人在暗算他的征兆,因为那天早晨他翻看过经书,上面写着“猴日”是吉日。
  “想不到这么高贵的男人会要我这种女人。”竹氏女盯着挂在床边缀满银饰的比尔头人的外套说道。她说这话时心平气和而又显得惊异的样子。
  “别这么说,你的身价可是两斗银子,你要知道,我的女儿也只值这么多,所以你也是高贵的。真的,要是能够得到你,再讲身份的男人都会不顾一切的。”比尔头人不小心说漏了嘴,但他感到自己是多么心甘情愿向她坦露一切,他想这也许是美貌的魅力所在。
  竹氏女一听这话,顿觉头晕目眩,并开始在心里面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俄狄宗牧。
  “怎么啦,为何不说话了,我的美人。”比尔头人亲昵地说。
  “说什么呢,我只是想不通你会要一个同别人睡过觉的女人。” 竹氏女仍然面不改色,但明显有了轻蔑的口吻。
  比尔头人突然支身而起,激动地俯视着竹氏女那张神色轻佻的脸。
  “可俄狄宗牧说他没碰过你。”比尔头人在美色面前失去了王者风范,软弱得像个可怜虫。
  “他要是如实告诉了你,你会给他这么多银子吗。”竹氏女不愠不怒地道。
  竹氏女越来越清楚自己在实施一个阴谋,因此她尽量装出从容的样子。
  “你在侮辱我!”
  比尔头人的双眼像两团火焰,在竹氏女的脸上翻滚。
  “侮辱你的是俄狄宗牧。”竹氏女直视着比尔头人,带着一丝愤怒的讥笑说道,“俄狄宗牧是个没有一只耳朵的人,被这等丑东西睡了的女人你感到不恶心吗。”
  “闭嘴!”比尔头人呵斥道。
  “闭嘴?尊贵的头人,你不觉得被玷污了吗?”竹氏女听而不闻,继续在火上加油。
  “闭嘴,你这妖精竟敢藐视我!”比尔头人终于怒不可遏。
  千百年来,多少男人的自尊被女人们夹在两腿中间,最终,男人们都成了软骨头。但作为自称英雄种的贵族后裔,扎剌比尔天生就与耻辱为敌,当他以神圣的名义统治扎剌部落时,为扎剌氏族的每一个成员预防耻辱就成了他的最高使命。
  “这个世上,我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别人对扎剌人的侮辱。”比尔头人两眼充血,紊乱的呼吸分明出自野兽的鼻孔。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还自命清高么。”竹氏女又顶话道。
  比尔头人忍不住一巴掌扇了下去,竹氏女的半边脸立刻就变红了。但她却死盯住比尔头人苍白的脸妩媚地发笑起来,致使比尔头人再次如同一堵高墙垮塌下来,丧气地倒在她身上。
  扎剌比尔感到周身的骨子瞬间腐蚀成灰,英雄的比尔头人变成了一堆肉泥。
  扎剌部落的英雄种自认为在一个女人身上输给了不起眼的拉俄氏后裔,觉得这是不可告人的耻辱。以致从那以后,他经常梦见自己长出来了第六根脚趾。久而久之,比尔头人的骨节上便长出来了私仇的蘖枝。
  竹氏女做好了受死的准备,却没有死成,她被带到扎剌氏族女儿们的深闺里,做了负责起居的侍女。她早有预知自己和拉俄氏的后裔都将会受到报复,却未料到扎剌比尔把全部的私仇都算在了后者头上。不过,竹氏女生不如死的愿望最终还是如愿以偿了。几年后,当她听到了拉俄氏后裔惨遭毒害的消息,便毫无迟疑地上吊自尽了,这些年来,她苟活着等待的就是这一天。那时侯,她跟随一个远嫁的比尔头人的妹妹,在北部生活了多年,并成了真正的奴仆,因为她的死要面子的族亲们不愿把她接回去了,甚至已经把她遗忘了。
  . 20.
  经历这场情变之后,俄狄宗牧真正变成了铁石心肠的人,几个月后,同家族史上的多数男人一样,仅仅为了传宗接代,他就随便找个邻寨的姑娘结婚了。
  而竹氏女的悲剧让他在一夜之间拥有了二十名年轻武士,成了扎剌部落属下甚至耳目所及之内拥有家兵最多的平民。关于拉俄氏经师世家,因此有了新的传说,很多此前还不把拉俄氏人当作一回事的人,现在也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了。
  扎剌比尔至死也不会料到俄狄宗牧会用两斗银子招募一支小军队。等到俄狄宗牧这么做后,他才感到得自己干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至少是助长了拉俄氏人的力量。
  现在,阿罗王与扎剌比尔也不得不坐下来议论一下拉俄氏人了,游手好闲的扎剌史尔一见,便也过来煞有介事的插话道:“煮在锅里的肺你别想把它压在锅底。拉俄氏人就是肺啦,水有多深它就浮多高,谁也压不了多时。”
  扎剌史尔边说边朝比尔头人瞟了几眼,这时候,比尔头人便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钻进地洞里去。
  “山上的松柏朝着天上长,没有一棵长上天的。拉俄氏人再强也也强不过天,他们只不过是人丁多了一点。”不知情的阿罗王抖着嗓门很不服气地说道。
  扎剌史尔从此洋洋得意,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挖苦比尔头人。而比尔头人作茧自缚,挥之不去这样的羞辱,长此以往,他便有了收拾某些人的念头。

  北部的龙氏部落像一只骚情的雄虎正望着南部的崇山峻岭龇牙咧嘴,从北方呼啸吹来的山风里含着浓重的虎臊味。
  南部的扎剌部落则像一只肥胖的母老虎,笨拙地在原地打转转。对于贫瘠的北部,扎剌部落从未产生过半点兴趣。
  只有初露锋芒的龙氏对向往已久的南方蠢蠢欲动,凭一时性急便可挥军南下。然而扎剌部落这只母老虎谁也不感贸然靠近它。两者的冤仇如一片沼泽,谁也不敢率先踩过去。
  在两只老虎相互窥视,无暇顾及其他风吹草动的时候,某些微不足道的势力却在暗中骚动不已,准备在某个时候一鸣惊人地横空出世,就像俄狄宗牧一样,有着太多五彩斑斓的幻想。
  俄狄宗牧自从做了族长之后,拉俄氏人的事情便从未间断地缠着他。而他拥有二十个武士后,第一个来找他的拉俄氏人就把他难住了。此人属拉俄氏族的另一个姓氏分支,姓吉布名日拉,是扎剌部落东南部的人。吉布日拉是俄狄宗牧的父辈,因此,俄狄宗牧很敬重地迎接了他的到来。
  “叔叔远道而来,想必有什么事情吧。”
  等这个长者填饱肚子之后,俄狄宗牧就问道。
  吉布日拉顾不上擦擦嘴巴,便娓娓道出了他的那个独儿子如何抛弃了别人的女儿,继而他的家产如何被抄走等等,末了,他就出口惊人地要求年轻的族长帮他打回冤家仗。那时侯,很多冤家械斗就是因婚姻而起,而这样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但俄狄宗牧一口回拒了他。不久,吉布日拉又回来了,他仍然顽固地请求组织族人把他的家产夺回来,不管怎么说他得出掉这口气,但俄狄宗牧照样拒绝了他。
  “拉俄氏早已不比往日,现在是顺运而安的时候,最不宜结冤仇。至于你的家产,我给你补上算了。说吧,你家里面差什么。”俄狄宗牧责备道。
  “我稀罕的可不是那点家产,我要的是脸面。”吉布日拉很不高兴地道。
  “还是先给你们家帮助一点粮食吧,脸面的事情以后再说。”随即,俄狄宗牧叫人拉上几匹马,驮了几袋谷粮,强行把他打发走了。
  但不久,吉布日拉又回来了,他并不满足于族长的这点帮忙,发誓不报此仇决不罢休。这回,俄狄宗牧也恼怒了。
  “我除了族长还是个祭司,祭司能随便跟人结仇吗。打冤家,不就败坏处了祭司的名声。”俄狄宗牧冷酷地说道,“要是非打不可,这个族长你来当好了,这样你就随便打了。”
  “你有二十个武士,拉俄氏又有那么多人,你怕谁呀。不说别的,就你一个也能搞翻好几人。我看你根本就不顾其他人,你太自私了。”吉布日拉骂了一气,便哼着鼻子走了。
  没过几天,吉布日拉便一个人偷偷闯入了仇人家里,他想吊死在仇人家的某根屋檩上,以便制造一个死结,挑逗拉俄氏人与仇家无休止地打下去。但他没有遂愿,反而讨了个鼻青脸肿,乖溜溜地被撵出来了。
  不料,吉布日拉从此把矛头转向了自己的拉俄氏人,整天只知道诅咒俄狄宗牧以及任何试图说服他的人。他的儿子听不下去了,就叫来几个年轻人把他绑起来堵上了嘴。最后,他嗷嗷乱叫着屈服了。但没过多久,他又失踪了。几个月后,人们发现他竟然串村走寨当起乞丐来了。
  “噢噢,这个糟老头,他把拉俄氏的脸都丢光了。”
  俄狄宗牧这才懊丧起来,并立刻派人把他抓了回来。但吉布日拉觉得自己苦大仇深,最终还是谁也拦不住地去做乞丐了。
  “我看他是铁了心的,不可理喻的人很难应付,要不你叫人把他的那点家产夺回来,免得他四处播散拉俄氏人的好脸面。”苏兹嫫说。
  “这种事情能避则避,随便咬人结仇是不能恢复经师声誉的。我们要对付的是强大的扎剌氏族,不能为其他事损伤了力量。”俄狄宗牧铁着脸说,“这个顽固的老头,他要存心给拉俄氏人丢脸,他就不是拉俄氏人。”一股寒气从俄狄宗牧的脸上掠过,苏兹嫫的心便抖了一下,她突然觉到儿子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可爱了,甚至变得陌生了。
  没过多久,苏兹嫫心中的预感就毫无差错地被儿子付诸于现实了,他召集拉俄氏人,把吉布日拉从家族的行列中逐除掉了。从此,吉布日拉便成了个无姓无名的人,永远地流浪于拉俄氏族的行列之外,甚至与亲人们断绝了一切关系。
  像多数拉俄氏的妇女一样,苏兹嫫对儿子的做法感到很寒心,还禁不住絮絮叨叨地谴责了儿子一番。
  “儿子,我担心有一天你也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啊。”她伤感地说。
  “家族的声誉为大,我这也是无奈之举,不过这也是多数长者的意思。母亲,大家不会无缘无故开除一个人的。”俄狄宗牧解释道。
  多数拉俄氏人认为吉布日拉的行迹不可原谅,因此很少有人出来对俄狄宗牧横加指责。然而,情随事迁,俄狄宗牧渐渐变得我行我素起来。

  .21.
  那时侯,扎剌比尔骑着高大膘肥的战马,跨过一山又一山,因为感觉与世无双,常常在梦里挥着马鞭同自己的影子赛跑起来。
  而龙氏和扎剌两部相互提防的日子还在延续,只要边际上出现人多的情况,两家都会谨慎地地派人去监视。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从西北部闯出来的叫马氏的游离部落,突然入侵扎剌部落的边际地区。
  “扎剌和龙氏是两棵攀高争长的大树,他们已经长上了天,谁也顾不上我这个砍伐者。”马氏头人还没有见过扎剌部落的军队就先得意于自己的神机妙算,他自信能够用极小的代价出其不意地摧毁高傲的扎剌部落,继而征服龙氏。他把自己当作了盘龙卧虎。
  “据说马氏的领地仅巴掌那么大一块,只是夹在牛蹄子里的一小粒麦子而已,任何人撒一泡都能把马氏的领地冲刷干净。”扎剌部落的人们则以调侃的态度大谈陌生的入侵者,因为谁也不会相信这个马氏部落能打败扎剌,除非他们是天兵天将。“马氏头人如果不是疯子,那他一定是个愚蠢至极的人,这个世上肯定没有人比他再愚蠢了。”
  然而,扎剌部落的人们忽视了对方的胆量,只有扎剌比尔一个人感到了不安。
  “区区马氏,竟敢咬我扎剌,我们得让他饱尝什么是红(火)。”一贯不问正事的扎剌史尔也被马氏的狂妄激怒了。
  “别急,别急。”比尔头人挥手道,“不能因为小小的马氏,给了龙氏乘人之危的机会。稍稍走错一步,龙氏就会汹涌而入,到时扎剌就会两面受敌。”
  “你想割地给马氏?”扎剌史尔信口开河道。
  “眼下,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分析马氏会不会与龙氏勾结。”比尔头人没有搭理扎剌史尔,继续发表意见。
  “对,龙氏的兵力几乎与我们的相当,绝不能让他们勾结起来,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我们的兵力就得分散出去,这样就危险了。”扎剌部落的军师补充道。
  “你们的意思是不出兵?这是什么道理?别人的刀已经插在了扎剌的土地上,你还不出兵?”扎剌史尔感到莫名其妙,禁不住牢骚一番。
  “闭嘴,你懂什么,你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阿罗王最大的那个儿子呵斥道,扎剌史尔这才知趣地低下头去。
  “扎剌比尔,我把扎剌的土地交给了你,你得好好保住它。”已变得老态龙钟的阿罗王也来插上一嘴,他细眯的眼睛仍然闪着锐利的光,“你是扎剌氏族数一的聪明人,你得让我有头有脸的死去。”
  “是,父亲。”比尔头人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火塘,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便对着阿罗王说道:“父亲,要是你能割舍《者末》,扎剌可以不出一兵一卒就能打退马氏。”
  “这话怎么讲。”
  扎剌比尔的想法总是出人意料,常常叫经验丰富的阿罗王也感到惊奇不已。
  “你知道《者末》对拉俄氏人有多重要,而拉俄氏人是咱们部下人口最多的家族之一,据探子们察实,,马氏的人马还不足五百,拉俄氏人是有力量打败他们的。”比尔头人说。
  “这可不行,有了《者末》,拉俄氏的势力就会像以前一样猛增起来的,大家都知道祭司有了《者末》就能吸引很多头人。”扎剌史尔又禁不住地出来反对了。
  “呵呵呵——”阿罗王突然笑着说道,“评头论足是游手好闲者的喜好,瞧瞧,我这个儿子的说法多么到位。”阿罗王脸上的深皱突然有力地集眉宇间一缩,扎剌史尔的眼前便出现了一面久经风霜的年老的石墙。
  “你算什么,衣架饭囊!”阿罗王又补充道。扎剌史尔欲言又止,羞愧难当地在一旁磨皮擦痒。
  “好了父亲,大哥他也是为大局着想,你就说说你的意见吧。”比尔头人道。
  “我有什么意见,你是头人,就按你说的办吧。”阿罗王很不情愿地道。
  征得阿罗王的同意后,比尔头人就立刻带上管家赶往乌图。
  然而,刚开始,俄狄宗牧对扎剌比尔开出的条件丝毫不感兴趣,他以再作商议的借口打发了比尔头人。比尔头人便留下管家等待拉俄氏人的商议结果,自己则带上侍卫到北部边界巡视去了。
  “扎剌比尔想一举两得呢,打退马氏又削弱拉俄氏。”俄狄宗牧在私下里跟苏兹嫫说道。
  “我看,这倒是个机会。”苏兹嫫却说,“马氏的力量小,咱们付出的代价要小一些。”
  “战争总是要有人牺牲的,马氏的力量再小,我们的人也会有损伤。到时扎剌若再来夺《者末》,咱们还能够抵抗吗?”
  俄狄宗牧与苏兹嫫的意见不合,最后不得不请老族长和众多的长者来定夺。
  “这个机会不能放弃。”老族长说,“但也不能削弱拉俄氏的主力。”
  “可有折中的办法?”苏兹嫫问道。
  “有。”老族长成竹在胸般地说道,“这场仗让我们这些老人来打。”
  老族长的话让苏兹嫫和俄狄宗牧大吃了一惊,其他的长者也嗡嗡骚动起来。
  “怎么样,我们这些老者是否还有勇气和力量?”老族长对吃惊不小的老人们问道。
  “好啊,能在这个年龄手刃几个,也不枉此生了。”
  “要是我们这些人还有用的话,就让我们去干吧。”
  “对,干吧,干吧。”
  拉俄氏老者们纷纷挺身而出,个个视死如归。
  后来,这场老人敢死队的战争成了巴郎卡拖高原上最为著名的传奇故事。后来的部落战争和冤家械斗中,有很多老人效仿了拉俄氏人的做法,把最后一丝力气献给了自己的家族。很多年后,统治者们还在担心着自己也会像马氏人一样,被某个家族的一群亡命的老人给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还要背上永远也卸不掉的耻辱。
  应召而来的三百名年逾花甲的老人从各个部落迅速汇集到乌图,他们都给家人留下了遗嘱,每一个人的铠甲里面都套上了寿服,背上还捆绑着准备用于裹尸的披毡。
  “前人不死,后人不旺。”满脸沧桑的老族长像回到了年轻时代一样,悲壮地对自己的敢死队这样说道,“是一条藤上的瓜,就得同甘共苦,就得荣辱与共、并肩作战。鹰老毛不掉,虎死不倒威,感谢上苍赐予我们这些老人一显身手的好机会。”
  于是,这批清一色的敢死队从年轻人手中接过疏生了多少年的冷兵器和少量的土枪,浩浩荡荡奔赴战场,年轻人们则只充当了后备军。
  整天焦急不已的比尔头人听说了出发的是一批老者时,气得扇了管家一耳光。
  “怎么回事,你可没有说过拉俄氏人答应的是这些个拿不起枪的老头。”比尔头人气鼓鼓地吼叫道。
  管家哑口无言,只顾享受头人的下手之恨。
  “如果当腻了管家之职,就领了你剩下的俸禄滚蛋好了。我差的可不是你们这些自由民,再倔犟的奴隶也比你们好使多了。”比尔头人冷冷地道,“至于我给你的这一巴掌,你是应该接受的。”
  “头人,我哪敢一走了之,就让我留下来将功补过吧。”并不年轻的管家着急起来。
  “那就快去准备好人马,我们不能光靠拉俄氏的这些老头吧。”
  比尔头人带着被欺骗了的感觉开始部署自己的军队,准备在拉俄氏人败退后打响真正的战争。
  驻扎在扎剌部落西北边境上的马氏人从探子嘴里听到了扎剌部落那边的一些动静,起初还以为开过来的是扎剌的精兵强将,以致早早地摆开了阵势,剑拔弩张地等候起来。但当探子们再次带回侦察结果时,马氏头人却禁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
  “听听,扎剌人多么精明,居然想靠一些弱不禁风的老兵来吃掉我们,太小看人了。”马氏头人其实是气过了头,他认为扎剌比尔是借这些老人来耻笑他的,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到来。
  “传我的话,不要过多地浪费人力枪弹,对待这些老兵,只需吓唬吓唬就够了。”马氏头人自作聪明地命令道。
  马氏头人的这道命令一旦传下来,前面的守兵就立刻产生了轻敌心理,多数人还卸下武器放心地休息起来。
  “那些送死的老人要到了吗?”一会儿后有人大声地问道。
  “还没有呢,也许累倒在路上了。可怜的老人,我们是不是要发发慈悲,把他们背过来看看北方的武士。”站在高处的哨兵笑着回答道。
  而在马氏人把这些远道而来的老人当作笑料消遣的时候,拉俄氏老族长正带着队伍从隐秘的山谷间向他们逼近。
  马氏的武士们笑够之后,又生起大火悠闲地烤起土豆来。
  “先把肚子填得饱饱的,这些老头也许明天也到不了。”领队的人说。
  可就在他们捧着一个个硕大的土豆狼吞虎咽时,笑料中的老人们好似一群从天而降的幽灵,突然从身边的树丛里跳将出来。马氏的武士们被突然而至的呐喊和牛角号吓得魂飞魄散,连手上的武器也不听使唤了。帐篷里的马氏头人一听这近距离的喊杀声也变得慌张起来,“快来人!”他紧张地高呼道。外面的侍卫们随即冲入帐篷把他夹了出来。
  “马氏的勇士们听着,我们乃巴郎卡拖的拉俄氏人,拉俄氏与马氏本来无冤无仇,但因为你们入侵南方人的领地,才酿造了今天这个流血之日。来吧,是勇士就该露出胸膛,不要说你们死不瞑目。”冲锋中的拉俄氏老族长还不忘自报家门,不幸的是,还未与敌人交过一手,一支飞箭就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胸膛,让他带着深深的遗憾成了第一个倒下的人。
  这边的马氏头人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搞糊涂了,半响之后他才一板一眼地抽出宝剑喊了一声“杀!”。
  当三百名老人像一只只雄鹰张开翅膀,尘土飞扬地向马氏的营地压过去时,俄狄宗牧在后方的年轻人中间坐立不安,浑身不停地战栗。一旦听到了从几匹山之外传来的枪声,他就被自己的轻率之举吓得心惊胆战了。
  “啊,不行,这有悖天道伦理,大家都赶快上马吧,要死要活都跟我走。”俄狄宗牧终于坐不住了,立刻一马当先往北方赶去。
  曾在北方以勇猛著称的马氏军队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很快就被亡命的老人们消灭过半,最后,马氏头人不得不带头仓皇而逃。等拉俄氏的年轻人赶到时,战场上的尘埃都已经落地了。短促而猛烈的激战留下了横尸遍野的惨境,尽管马氏人很不光彩地吃了败仗,但获胜的这一方也只活下来了三十二人。
  一听到马氏战败的消息,什陇的扎剌庄园里立刻就欢呼声四起,一片闹腾。那些已经被点名了要去打仗的胆小武士更是喜不自胜,一提到拉俄氏的老英雄,他们就打心里面由衷地感谢起来。“救命恩人啊!”有人还老实地说出了心里面的话。
  然而扎剌比尔的贺胜心情却并不高,虽然拉俄氏的老头们令他也颇感意外地解除了马氏这个外患,但他感到扎剌部落又有内忧了。“为什么戴银冠的人三番五次地输给缠布帕的人?”扎剌比尔在自己的卧室里攥着拳头踱来踱去,任记恨之心无限泛滥。
  曾给拉俄氏人带来荣耀的经书游离多年后终于物归原主,俄狄宗牧抚摸着久违的羊皮经卷,潸然泪下。一展开皮纸,他就看见古老的星相图和深邃的经行中间到处行走着老人们蹒跚的身影。从那以后,每一次打开这卷经书,他都清晰地看见二百六十八位老人沿着一行行经文顺次走下来,静静地坐在他周围聆听他诵经念文。
  拉俄氏族给英勇献身的老人们举行了空气盛大的葬礼,逼于舆论,扎剌氏族也赶着几十头牛前来参加这个集体丧葬。
  现在,只消叫前来求卜的某个部落头人顺便目睹一回《者末》,俄狄宗牧就可以坐享其成了。一传十,十传百,南方的部落头人们很快就知道拉俄氏人手里又有了《者末》。于是,这些部落头人纷纷赶到乌图,争先恐后地拜访起俄狄宗牧来。不久,俄狄宗牧就受到了众多部落头人的青睐,并成了很多统治者的主持祭司。
  “嘿嘿,我的儿子越来越像他父亲了。”如今,苏兹嫫也爱一个人自言自语地欣赏起儿子来了。
  长此以往,乌图对面的扎剌比尔就渐渐感觉到了来自拉俄氏人方面的压力。到后来,他还派了几个探子溜进乌图,把拉俄氏人的一切异常举动及时捎回他的耳边。

  .22.
  那只陪同俄狄宗牧勇闯秀赤搏里山并幸存下来的猎犬现在老了,但还能担任看守家门的差事。这天,老猎犬突然昂首望天咝咝吟叫起来,那双浑浊婆娑的老眼似乎看到了有什么猎物飞过天空,几乎掉光了毛的尾巴也欢快地摇摆个不停。它还像迎接主人或熟人那样在门口跑来跑去。那时候,苏兹嫫正坐在屋檐下纺织着布匹,她看见了老猎狗的那副样子,便习惯性地停下手中的活等待某个客人的到来。但整整一天也没有来客。苏兹嫫于是想:老猎犬年事已高,神志不清了。
  不过,当天晚上她做了个梦后,她又觉得老猎犬还算中用。因为她梦见遥远的云南那边传来了一阵阵木叶的吹奏声,梦到后来,乌图的树林里也有人在吹木叶,但始终见不着吹奏者。梦醒后,苏兹嫫便想:吹奏木叶是年轻人干的事,是谁把这样的梦错托给了一个老太婆。苏兹嫫想来想去,最后认为这是个预兆:某个年轻人要来作客了。于是从第二天起,苏兹嫫就一刻不停地留意着火塘里是否出现了站立的木炭或有火苗呼呼直叫,以便事先就估量好来客的分量。
  制造枪炮的叮当声刚刚在遥远的西方世界里响起,整个世界就霍地变小了。最先是变成了一眼小小的血色靶心,所有的生灵还都在其中颤抖。
  从外面进来的枪炮毫不留情地改变了山里的时代。
  之前,扎剌比尔还在别的部落头人面前抓住两杆长长的火药枪左右开弓,目中无人地炫耀自己的双枪本领。但没过一袋烟的工夫,巴郎卡拖高原的天沟地壑间就响起了连续三响威力十足的枪声。
  “谁这么大胆,敢挑衅我!”比尔头人翕动着鼻翼,摆出奴隶主们所特有的急噪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说着,他又从身边抓起另外两把洋枪,让人心惊肉跳地朝对面山上的寨落开了两枪。连在场的部落头人们也被他的野蛮之举吓得目瞪口呆。
  “扎剌比尔,你就这样在别的头人面前作贱自己的百姓?”刚刚从屋里走出来的阿罗王恰巧看见了比尔头人的这一反常举动。
  但不等比尔头人理会父亲的谴责,山外又传来了两响同样暴烈的枪声,把从比尔头人手中的火药枪口冒出的最后一丝充满火药味的烟子逼回了枪管。
  “听到了吗,父亲,你的耳朵还听得见的吧,这些枪声多么刺耳。”比尔头人情不自禁地抓住阿罗王的手道。
  “刺耳吗?我倒觉得好听呢。”说完,阿罗王就摇着头回屋去了。
  “是啊头人,这枪声听起来与众不同。”比尔头人的军师在一旁回味着消逝的枪声。
  “怎么讲?”
  “这枪声听起来是有些陌生。”
  听军师这么一说,比尔头人倒也觉得确实如此,于是赶紧派人去查探个究竟。
  查探的人回来说那是陈老板发的枪。
  “陈老板?”比尔头人奏着眉头回忆了良久才搞清楚此人是谁,“哦,这汉人好多年没有来过了。”
  之后,比尔头人就像以前一样等待陈老板送来礼物,还笑着说我的五哥又有事可干了。但很多天过去了还不见陈老板上来。
  “这个汉人难道已经忘记了我这儿的规矩?”比尔头人纳闷起来,于是又派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查探的人回来说陈老板正自由自在地跟扎剌部下的百姓们做生意。
  “这个汉人,几年没见就换胆了。”比尔头人说着挑了一根牙签在嘴里鼓捣起来,良久后,他剔出来了一粒带着血丝的肉漳,并恶狠狠地将它弹了出去,然后满嘴痛快地说道:“也好,就让我们的军师去教训教训一下这些汉人。”
  一贯言听计从的所谓的军师立刻就动身了,他领着一帮武士像强盗一样在半路上包围了陈老板的商队。
  “在扎剌的地盘上,还没有人敢不要保头就做起生意来,尤其是你们这些汉人,没有我们头人的允许,哪怕只是借道也不行。”军师威严地端坐在马背上操着彝腔彝调的汉话,“没有保头就不能在这儿做买卖,这个惯例你们应该懂吧。”
  “我,就是保头。”一个戴黑色礼帽的汉族青年骑着马从商队里走出来回话道,口气十分狂妄,“在这里,有我就没人敢动商队。”
  “不知好歹的家伙,竟敢在扎剌的地盘上口吐狂言。”动怒的军师说着给武士们做了个充满指挥意味的手势,“想活命就把东西留下,然后原路滚回自己的老家。”
  但不等扎剌的武士们亮出武器,对方的那个黑帽青年抢先开枪了。
  威力无穷的子弹瞬间从军师的头顶呼啸而过,一响接着一响,一下子打出了五发子弹。面见这样的奇器怪枪,扎剌部落的武夫们个个瞠目结舌,只顾欣赏对方的精彩表演。
  “哈哈——”商队的人被扎剌军师惊惶的样子逗乐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军师顾不上羞愧,反而盯住对方手里的枪傻傻地问道。
  “新玩意儿。”那青年傲慢十足地道,“拿回去叫你们的头人见识见识吧,它能把人打得七窍生烟。”说着他把打尽了子弹的枪扔给了处于惊讶状态的军师,“告诉扎剌比尔,火药枪已经淘汰了。走喽,咱们继续赶路。”
  黑帽青年说完便大摇大摆地领着商队走了,这个时候,扎剌部落的武士们还没有从漫长的惊讶中缓过神来。而比尔头人的军师眼睁睁地看着从身边拂袖而过的商队,一时间也语塞起来,双手只顾捧着新鲜的枪支,让傲慢的汉人们渐渐走远。良久后,军师才努力地摆脱了致命的语塞。
  “到底是谁教训了谁?”他说。
  “是我们被教训了,军师老爷。”身边的武士们这才清醒过来。
  “这就完了吗?”军师又问。
  “追吧,跟他们拼了。要不,我们自己都快看不起自己了。”某个武士道。
  “虚伪!都是当面不勇背后勇。”军师讥讽道,“回了吧,我们的头人肯定对这个感兴趣的。”他又高高举起手中的枪道。
  于是,大家都调起马头来。这时,远去的汉人商队里有人哼起了彝语歌,唱的还是地道的南部高腔。
  “奇怪——好象是戴黑帽儿的那个人。”军师拉长脖子打望了一下后说道。
  于是,刚刚缓过神来的武士们又陷入另一阵惊讶之中。

  风在山岗上缓缓流动,把一朵朵白云吹往可望不可及的的云南。站在乌图山上,能够清楚地听见随风起伏的金沙江水入春的缓和声。村庄的四周布谷鸟们又响应着唱来唱去,骄阳在高原上空释放着耀眼的蓝光。
  这时候,苏兹嫫带着儿媳妇和侄女们,趁农闲时间在院子里繁忙地捻线织布。突然,伸着舌头懒洋洋地躺在墙角里的老猎狗又抬头吟叫起来,两只耳朵竖得老高。女人们的眼睛还未从异常的老猎狗身上收回来,门外就传来了众多的马铃声,很快就有人敲门了。
  “好像是马帮,肯定是那些汉商又来卖东西了。”一个侄女说着去开了门。
  门一开,只见一个年轻的汉人操着彝语声泪俱下地闯了进来:“母亲,我的好母亲!”
  女人们被不速之客搞糊涂了,一时都没有回过神来。只有苏兹嫫立即想到了一个人。
  “我的儿!”她用近乎颤抖的声音说道,然后站起来准备迎接失而复得的儿子,却过于感奋而晕了过去。
  已经被多数亲朋好友遗忘了的俄狄宗婴突然回来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会儿就传遍了数个山寨。起初,人们对此还抱有怀疑,便纷纷前来打探。不料,真看到了一个已经变成汉人的彝人。
  俄狄宗婴带来的完全不同的新式枪械使俄狄宗牧兴喜若狂,他躲在密室里爱不释手地摆弄着一把把枪,简直顾不上好好看看这个失踪多年的兄弟了。见哥哥对枪如此钟爱,俄狄宗婴便给他讲起了这些枪的来历。原来,这些枪源自遥远的洋人之乡,经过多次的翻山过海后到达云南,最后才流入到这里。
  “好兄弟,我该感谢谁呢?是你还是扎剌史尔,或是如今已变成黄脸婆的那个女人?”他禁不住地调侃起来。
  “感谢那个女人吧,当然也不能忘了扎剌史尔。”兄弟戏谑道。
  “这么说,你如今不恨他们了?”
  “比起哥哥心里的仇恨,那算什么恨,庸人自扰罢了。”
  “好样的,有了这个,就可以清算一切仇和恨了。”说毕,他又埋头欣赏起那些来之不易的枪来。
  打回来的一天起,俄狄宗婴就不得不花很多时间来应付不断前来打听奇闻的老乡们了。因为他头一回讲述自己怎样在凉山与云南之间出生入死,又如何绝处逢生时,在场的人都说他的故事太引人入胜了,不管这些经历是真是假,他们都百听不厌。结果,早晚都有人前来听故事了。只有俄狄宗牧对这些如风如雾的故事丝毫不感兴趣,他整天躲在密室里,擦拭着可以连续发弹的长枪飘飘欲仙,好像很多人被他踩在了脚下。
  与此同时,对面山上的扎剌比尔也捧着那只空枪,兴致勃勃地反复聆听军师讲述它的神奇威力。
  “这么说,很多江山又要换主了。”听了很多遍后,比尔头人无限感慨地说。
  “有这个可能呢,如今连汉人商队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军师道。
  “别丧气,我的军师,我会叫他们怕咱们的。”比尔头人不以为然地道。
  商队驮来这么多的枪支,是为了换回鸦片和银子。由于谁也抵抗不了商队的火力,俄狄宗婴就目中无人地吹着口哨,畅通无阻地领着商队在众多部落间自由穿梭,兴致来了就叫部落头人们目瞪口呆一回。很快,这儿的武器就改朝换代,鸟枪换炮了,名叫“德国”和“比利时”的步枪开始在高原群山间盛行起来。武士们扔掉笨重的铠甲和冷兵器,渐渐成了轻装的枪手。
  然而,部落头人们用一袋袋的银子换来的步枪还都是废物。俄狄宗牧两兄弟欲以子弹控制这些高傲的贵族,不肯轻易把一颗子弹卖给别人,即使对方愿出天大的价格,他们也不动心。连往日里一呼百诺的扎剌比尔也只能举着空枪朝这儿指指,往那儿瞄瞄,那双鹰眼都瞄红了还未真正发过一枪。
  但对陈老板来说,除了鸦片和银子,彝人的世界里就没有再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所以大量大量的子弹最终还是从乌图流散而去。
  从此,威力十足的枪声在山上此起彼伏,很多人开始在没完没了的枪声中变得极度浮躁起来,那些本性并不安分的人又一次像猛兽一样开始四处潜伏,寻找契机和猎物。等到谁都成了枪手,武士的时代便在傲慢的枪声中戛然而止,标枪、弓箭和盔甲仅仅成了少年们的玩具。而弱肉强食也不再是森林野兽的专利。
  虽然如此,部落统治者和民间枪手拥有的子弹还是少量金贵的,能够发动一场枪战的子弹仍然储藏在俄狄宗牧的床底下。谁都明白俄狄宗牧成了山里的另一种王了,因而人人挖空心思,想方设法讨他欢喜。然而,俄狄宗牧已经变得目空一切,一时喜欢谁就把子弹卖给谁。而陈老板只管收钱,只要他得到了应有利润,他才不管俄狄宗牧把子弹卖给了谁。
  扎剌比尔开始感到更大的威胁来自对面山上的拉俄氏人。
  而北部的龙氏也同样为子弹的有限发愁。
  在部落头人们为了弄到更多的子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比尔头人首先想到了彝历年快要来临,他寻思:假如抢先把俄狄宗请到手,让他做扎剌氏族的终身主持祭司,再给他个虚幻的“经师”名号,恭维他同自己平起平坐,那么,拉俄氏人会爱慕虚荣而钻入扎剌的圈套中。
  于是,比尔头人又带上自己的管家赶往乌图。
  “过去的大经师为扎剌氏族主持了十多年的各种祭祀,在他主持的这些年间,我们的部落没有发生过天灾人祸的事,扎剌氏族更是与灾祸无缘,这一切都是经师修道高深的结果。如今,你是经师再世,我们的主持祭司当你莫属啊。请你理解我的一片城心吧。”比尔头人演示出了无比真挚的模样。
  “按理说,作为扎剌部下的庶民,我这个家欠你的只是每年半个猪头和应交的那点赋税,只要我按时交纳了这些,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俄狄宗牧却不以为然地道。如今,对待任何人他都不留情面了。
  “这自然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你我都生在这方山水之上,你就不关心这片土地之上的生灵吗。虽然我是头人,但诸如生老病死、祈福救生等一切与天地神灵有关的事,都应该是你们这些祭司的责任吧。作为历史悠久的世袭祭司家族,应当义不容辞地主持祭祀保一方平安的。”比尔头人又显得深明大义起来。
  “当然,这是祭司的天职,何况我等乃六大祭司家族之一,怎能坐视不管。好吧,我承认说不赢你了。”作为神职者,俄狄宗牧赞同比尔头人的这番言辞。因此,他最终还是答应了扎剌比尔的邀请。此时,比尔头人兴奋得脸上的笑容都要落下来了,好似他已经变成了一呼百应的霸主。

  尼罗汉草原上的牧民家族多年离群索居,偏安一隅,他们在马背上依照马耳的摆向辨认远处的风吹草动。但突然降临的一种怪病使牛羊成群地倒下之后,牧民们的命运就不得不翻上越岭,走进扑朔迷离的经书中找到安排。
  已经年过半百的吉司木加的来访让俄狄宗牧激动不已,他二话不说就叫吉鲁热布设宴款待昔日的救命恩人,还立即打开自己的密室,叫恩人随意挑选所喜欢的枪支。然而,这个心事重重的老人无心消受俄狄宗牧的这些美意。
  “最好的牛肉和羊肉都出自我们的草原,最好的枪我也没有心情欣赏,我只是为我们的牛羊而来。只要你坐下来听我说就胜过一切了。”吉司木加拉住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的俄狄宗牧,由衷地说道。
  “那么你说吧,你有什么困难我都帮你,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俄狄宗牧信口道。
  于是,吉司木加愁眉苦脸地讲述了草原上的不幸遭遇,并恳求俄狄宗牧立刻随他回去为牧民们驱邪除疾。对于恩人的请求,俄狄宗牧不加思索就答应了下来。但他立刻又想起自己已经接受了扎剌比尔的邀请,答应要在第二天赶到什陇主持某场祭祀。时间的冲突又让他陷入了困境,于是,他向苏兹嫫询求主意。
  “扎剌氏是我们的头人,吉司氏是我们的恩人,为他们做事本来都是无可厚非的。”又变胖了的苏兹嫫操着老人特有的沉着腔调,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拉俄氏也今非昔比了,不必要老是顺从着别人呀,一味的顺从只能暴露你的弱点。拉俄氏人的事该自己作主了。至于吉司那边,我们要懂得知恩图报。”
  “好吧,从现在起,拉俄氏人就得准备好对付一切仇人了。”俄狄宗牧说道。然后,他跟吉司木加一道走了。
  从这件事开始,拉俄氏人就走向了引火烧身的下场。
  “区区一个祭司,竟敢玩弄我。”
  俄狄宗牧的临时违约让扎剌比尔勃然大怒。
  “看来拉俄氏人真不把扎剌氏放在眼里了。”年老的阿罗王也感觉到了拉俄氏人的傲慢。
  扎剌比尔和俄狄宗牧之间清算微妙之仇的日子就这样在暗中步步逼近,双方都在掐算着自己的人力和枪弹。比尔头人尤其心急若焚,欲来个先发制人。

  .23.
  再难驯服的人在岁月面前都会变得老实起来,当扎剌史尔发觉自己的年龄与身体每况愈下时,终于省悟到自己该像个真正的男人,在部落里树立属于自己的威胁了。但他迟迟不知从何下手,便一年到头垂头丧气,恍恍惚惚地过日子。渐渐地,他对扎剌庄园的贵族生活也感到索然无味,这时候,他便开始琢磨自己能出家干点什么了。于是,接下来的许多天里,他坐在庄园背后的山坡上苦苦地动用着已经荒废了多少年的脑筋。思来想去了数天后,他终于想到了自以为绝妙的一条出路:去和枪贩陈老板合作。他想,虽然陈老板的商队已经有了自立为王的保头,但凭自己的身份地位,他完全能混进去。
  比尔头人知道了这个懒汉要去找商队的消息后,显得喜出望外,还一改常态地对其称赞有加。比尔头人想,这个懒汉如能混进陈老板的商队,他就不必再为子弹的事发愁了。因而他还鼓动“刚刚懂事”的兄长尽快动身与陈老板取得联系。然而,扎剌比尔高兴得太早了。事实上,扎剌史尔并未想到过为扎剌部落做点什么功劳,他只是想证明自己也是个真正的男人,让身边的那些人不再蔑视他。而他要去找枪贩是因为男人们都喜欢枪,他的本意仅此而已。
  不看僧面看佛面,商队出于无奈,只好答应扎剌史尔入伙。俄狄宗婴起初不解他为何不做主子而跑出来甘于人后,因而对其十分警惕。但相处了一断时间后,他发现扎剌史尔不像其他贵族那样野心勃勃和唯我独尊,做起事来也毫无主见,人云亦云,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只图快乐,想来不是有头脑的人。于是,他收起了戒备之心,还让他做了二保头。
  有扎剌史尔作盾,商队的出入变得更加畅通无阻。然而,俄狄宗婴同扎剌比尔一样,也估错了扎剌史尔的用心。他直死才明白在钱财面前,再愚蠢的人也会变得聪明起来,至少,他是做了件引狼入室的蠢事。
  武器的改朝换代加剧了各个部落之间的勾结暗算。对南部挂念已久的龙氏头人凝望着枪的准星,双眼渐渐发红起来。吞并扎剌部落,只欠弹药而已。于是,龙氏头人派遣使者偷偷潜入南方,叫他们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从俄狄宗婴和陈老板手中换回一批子弹。
  拉俄氏两兄弟与龙氏头人素不相识,更无沾亲带故,因此,俄狄宗牧对龙氏的野心只是付之一笑。“想称王称霸,别想跟我称兄道弟。他还不知道是他们杀死了我的伯父和多个族人,竟然找到仇人家里来了。”俄狄宗牧当着北方使者们的面说道,“他还想借南方人打南方人呢,可笑!”
  “祸从口出,小心让别人听了去。”苏兹嫫小声地在儿子耳边说道。然后,她把两个儿子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让龙氏与扎剌斗一回对我们丝毫无损。这两家都太过火了,让他们彼此消解消解也无妨。若两家相互拖累了,岂不是报了我们的一箭之仇。”苏兹嫫开始对两个儿子的傲慢与轻浮担忧起来,她不得不继续充当一家之主,出谋划策。

  自俄狄宗婴回来后,俄狄宗牧就开始赋予鲁热布管家的权力。按主人的吩咐,管家立即负责扩建家园。一年以后,一座靠祭祀和贩枪起家的庞大庄园在乌图令人瞩目地落成,这座平民庄园几乎能和对面山上的贵族庄园相媲美。在乌图拉俄氏人的历史中,这是被后代们加以记忆的唯一的院落,虽然它只是昙花一现,但作为乌图拉俄氏人辉煌时期的证物,它至今还土里土气地坐落在拉俄氏族的历史记忆中,以致今天的后代们还不难想象到高耸入云的土碉群和坚实的墙垣,以及兵奴成群、食客如云的一派景象。
  也是从那时起,祭司救苦救难、不置家奴的门规被拉俄氏人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俄狄宗牧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富翁,在那些贫困的人看来,他还变成了势利眼,因为他不再愿意给穷人家做祭祀了。作为祭司,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即便他有更为高深的修道,最终也是徒劳无功。
  庄园落成的同一年,俄狄宗婴还娶到了意中人,他们的婚礼同样奢侈糜烂,令很多贵族也望尘莫及。据说这场婚礼的最高潮是在人群中抛撒了两斗银砾,让很多人因争抢而碰伤了身子。
  “看看吧,拉俄氏人快要成为诺了,听说他们的土地和奴隶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扎剌庄园里年老的贵族们常常望着对面的乌图聊道。
  “诺永远是诺,曲(曲——解放前凉山彝族社会里的被统治阶级之一,是自由民)永远是曲,天生就有血统之区别。”比尔头人却不以为然。
  “话不能这么说,我见过从曲变化而来的诺,也见过由诺落为曲的人,我还见过从诺变成奴隶被卖来卖去的人呢。关键在于谁更有财富,而不在于血统高低和支系贵贱。如今,我们部下的拉俄氏也变得越来越富有了,如果再继续富下去,我们不免有被他们取而代之的可能呢,这可不是危言耸听。”阿罗王也感慨地插话道,其实,他是在给骄傲的儿子们敲响警钟。
  “哈哈,拉俄氏人再富有强大,比起扎剌氏来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父亲,你就放心吧,扎剌部下是不会出现想成为诺的这种平民百姓的。假如有,也要等我们成为兹的那一天。”比尔头人依然自高自大,对长者们的担心嗤之以鼻。不过,他总是想起扎剌史尔把拉俄氏人比喻成煮在锅里的肺的那翻言语,每每这个时候,他就禁不住地热血沸腾起来。而今,比尔头人提醒自己应该给猖狂的拉俄氏人一点教训了。
  扎剌比尔当初希望扎剌史尔会助他一臂之力,怎料扎剌史尔竟无比积极地领着商队到处交易,把枪支弹药贩卖给各色部落,还连同商队一起住进了拉俄氏庄园。最终,比尔头人确信扎剌史尔是被祖宗们不小心疏漏掉了的,残生在扎剌氏族屋梁上的蛀虫,而且还是一只永远也蜕变不了的劣性虫子,恬不知耻地在挖自己的墙脚。
  “这个逆子,他把自己的根拔出来晒太阳了。”阿罗王也对扎剌史尔的行为大失所望,过火得反倒自惭起来。
  在苏兹嫫的开导下,拉俄氏俩兄弟接受了龙氏的交易条件。但因为龙氏与扎剌有深仇大恨,龙氏的人便不敢兴师动众到南方来取东西,而拉俄氏人这方面也不希望让扎剌比尔知道此事,因此,商队准备要进行一次冒险的长途旅行。然而在这件事上,扎剌史尔成了商队的心腹之患,虽然陈老板和拉俄氏两兄弟都知道扎剌史尔对自己的兄弟恨之入骨,但不敢保证扎剌史尔不会通风报信。所以他们把与龙氏交易的事瞒着扎剌史尔。但越来越变聪明了的扎剌史尔最终还是发觉了此事。
  “不要再这样对待我了,想想我们曾经是仇人,但我不顾身份住进了往昔的仇人家里,这一点在一个头人的亲兄弟身上已经是够大的耻辱了。想想吧,我都捐弃前嫌到了这等地步,为何还这般不信任我?”扎剌史尔愤愤不平地找到拉俄氏俩兄弟评起理来。
  “既然你知道了,那么这趟交易你来作主吧。世人皆知龙氏是你们扎剌氏的仇家,卖不卖子弹给你的仇家就由你来作主,免得加深了我们与你兄弟之间的冤仇,日后你也不为良心所谴责。扎剌五少爷,这下我们对你够真诚了吧。”俄狄宗牧道。
  “我不反对跟龙氏做交易,龙氏再有成倍的枪弹也不敢冒犯我们的领地,他们不是吃过教训了的吗。当然,作为头人,我的兄弟要是知道了我们的交易,他是不会原谅我们的。所以我们还得除掉两个人,以表我的诚心。”扎剌史尔的话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面面相觑,不甚明白。连拉俄氏两兄弟也不明白扎剌史尔到底要除掉谁。
  “大家不必猜疑,不过两天,你们就会看见我要除的两个人。”扎剌史尔又道,“祭司,请你派几个兄弟到庄园四周巡视一两天,只要发现了两个可疑的陌生人,就立即拿下。”
  俄狄宗牧依照扎剌史尔的意思派了几组人埋伏在庄园周围。果然,没过几天,他们就发现了两个陌生人径直来到庄园外面的某个僻静处,鬼鬼祟祟地在那里呆了大半天。等这两个陌生人要离开时,大家一拥而上把他们拿下了。
  “看看吧,他们是我兄弟的派来的探子,他们已经在这里溜达了一年之久,我的兄弟不进乌图一步也能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呢。”扎剌史尔大功告成般地道。“兄弟们,把他们拉出去毙了,
  最好是到林子里去执行,好让喂狼。”
  “慢,留他们活口,割掉舌头就行了,我要让比尔头人看看他自己造的孽。”吃惊不小的俄狄宗牧怒气冲天地道,“以后再发现有陌生人在屋前院后溜达,一定要捉住。”
  扎剌比尔的两个好探子就这样被拉俄氏人割掉了舌头,对此,扎剌比尔只能怀恨在心。而被同胞出卖的滋味让他长久地夜不能眠,他感到这是人世间少有的奇耻大辱,即便是疯子所为也不可原谅。因此,私仇的蘖枝常常无法言表地困绕着他,痛解心头之恨的日子也就逼进了一步。
  准备妥当后,商队就悄悄出发了,长长的商队以贩卖绸布等货物为掩饰,一路谨慎而行。但在商队就要走出扎剌部落的领地时,吉鲁热布和一个家丁快马加鞭追上了他们。原来,商队出发后的第二天,俄狄宗婴的妻子就分娩了,但一天一夜过去了还不生下来,大家这才派人去追她的丈夫。
  俄狄宗婴在半路上被叫回去后不久,扎剌史尔也突然提出自己得回一趟什陇,以便打探比尔头人是否察觉到了商队的动作。
  “放心吧,和大保头一样,若无大碍我也会在明天之内赶上你们的。”扎剌史尔说着就扬马而去。
  从乌图到北方的龙氏部落,要依次经过扎剌部落领地上的什陇、塔木图、合井 、佐佐帕尔等多重山岭和依木河流域,然后还要经过几个小部落,马帮至少要走上四五天才能到达目的地。
  商队到达依木河流域时停下来等待两个保头。但一天一夜过去了还未等到一个。于是,陈老板开始焦急起来,没有保头跟着,商队随时随地都有被偷袭的可能。运着大批枪支弹药在众多部落之间穿梭更是件不宜迟缓的事。商队的每一个人都如坐针毡,越来越感到快要火烧眉毛了。
  “他们可从未食言过的,莫非真出事了。”经历过无数意外事件的陈老板这会儿变得忧心肿肿,没有了保头,他也显得束手无策了。
  两个保头并未食言,更无出事,他们在各自家里住了一宿就赶回来了。最先出门的是扎剌史尔,不过,当他扬马飞驰途经佐佐帕尔山上的野林带时,被此起彼伏的兽嚎吸引住了,于是调头钻进林子里追起猎来,简直把商队忘得一干二净了。
  看见路上留下的新蹄印,俄狄宗婴挥鞭而赶,欲追上此人。风呼啸着迎面吹过,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但一想到龙氏的银子就要哗啦啦倒进商队的钱囊里时,他就恨不得再给马插上一对翅膀了。
  马铃声叮啦啦把风撞碎,忽高忽低。迎面吹来的风里,森林的气息渐渐变浓。
  烈日还在当空,俄狄宗婴就快马加鞭钻进了佐佐帕尔山上密不透风的森林里。
  马蹄声消失在森林的涛声中。

  这个时候,隔几匹山外的什陇,扎剌比尔懒洋洋地躺在屋檐下面,用禄赤汉佃精心制出来的上好的鸦片招待他的亲信们。一缕缕青烟从比尔头人的眼前袅袅升空,慢慢地把他带到天地间自由飞翔,肉体被抽空的轻飘感觉何等妙不可言。比尔头人在那世外桃源的上方越升越高,最后,他又看见了太阳——崇山峻岭之上的凉山的太阳,那是一轮金子,金灿灿的面上刻着扎剌部落的版图。但突然一声遥远的枪响,那轮金子被打碎了,苍穹立即变成一块黑色的实体,顽固得无处可击。
  “听,枪声!”比尔头人突然清醒过来,神经质地叫道。
  “枪声?”众人惊奇。
  “对,是枪声。在塔木图或在合井,或再远的地方,有人在打枪。”比尔头人很肯定地强调道,“这枪声似乎是在威胁我们。”
  “也许又是商队这帮人打的。”比尔头人的管家道。
  “不是他们,我那个吃里爬外的大哥昨日回来过,听他说商队要回云南去取货了。”比尔头人道。
  听头人这么一说,大家都恭耳聆听起来,静静的,期待着听到再次的枪声以证明头人的耳聪目明。
  “听到没有,又响了。”比尔头人又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道。
  众人又惊奇不已。
  “绝对没错,这枪声分明在威胁扎剌的江山。”比尔头人再一次强调道。

  夕阳立在山头,准备一跃而下。
  这个时候,扎剌史尔赶上了商队。焦急的陈老板一见便顿觉如释负重,感慨万分地迎了上去。
  “我的二保头,你可来了!”
  “我是急着赶回来的,心里直担心着你们呢。”扎剌史尔气喘吁吁地下了马。
  “怎么,大保头还没回来?”他又左顾右盼着道。
  “没有,真是急得快让人疯了,这儿可是虎狼之地呀。”陈老板道。
  “难道他妻子真出事了?”扎剌史尔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疑惑地说道。
  “但愿他的妻子平安吧。”陈老板道。
  “那好吧,我们就继续赶路,大保头熟悉这些地方,要是他没有遇上事,他会很快赶上我们的。万一他真有事不来了,我们就把胆子放大一点,无论如何,我们得做成这趟交易。”还未休息片刻,扎剌史尔就指挥着商队继续前进了。商队走走歇歇,盼望着大保头及早赶上来。然而商队再也没有等到威震四方的这个平民保头。
  连夜跋涉,到了次日中午,商队就到达了布拖高原上的龙氏庄园。对子弹梦寐以求的龙氏头人大喜过望,大摆宴席为商队接风洗尘。之后,扎剌史尔作为一员贵族和保头,当仁不让地主持了交易。
  龙氏头人看着金子一样闪光的子弹,打心里满足地笑了,一笑自己的愿望得逞,二笑世上竟有扎剌史尔这样愚蠢至极的贵族,龙氏头人甚至觉得自己也跟着蒙羞了。而当龙氏的银子哗啦啦倒进商队的钱囊里时,扎剌史尔也禁不住地露出了贪婪的表情,他还暗中给了龙氏头人一个蔑视的微笑,私下里更是窃笑道:“枪是可以过时的,但银子永远也不会过时。你就做白日梦吧,臭奴隶主,还想靠这点子弹征服南方呢。”

  俄狄宗婴再次失踪和商队与龙氏交易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扎剌比尔的耳边。
  “我没有听错几天前的枪声,不过管家说的对,那是商队的人打的。”比尔头人对亲信们说道。
  “头人如何知道?”
  “这是事实。”
  比尔头人说完便紧闭了嘴,众人随之清楚地听见了他发出的磨牙声。
  从北方回来后,扎剌史尔立即把自己分得的银子送到了家里,还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比尔头人身边,不料,比尔头人不动声色、干净利落地把他软禁了。
  “扎剌比尔,你竟敢如此对待自己的兄长,祖宗饶不了你。”
  “呸,你背着我把那么多子弹卖给了龙氏人,让扎剌的领地受到了威胁。你还出卖了我的两个探子,你这是背叛了所有的扎剌人,祖宗饶不了的是你。”
  “哈哈——堂堂的扎剌比尔也会怕别人的威胁。”
  “别笑得太早。”
  “我可什么都不怕。”
  “当真不怕?”比尔头人诡笑着凑到扎剌史尔的耳边说道,“你难道不怕拉俄氏人把你咒死。”
  “你什么意思?”
  “别装蒜了,大哥,我敢打赌只有你知道俄狄宗婴的下落。”
  “你,你别血口喷人!”扎剌史尔逼视着比尔头人,全身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告诉你,俄狄宗牧的巫术是深藏不露的,据说他能让一棵树在两天之内枯死掉。”
  “等等,你凭什么说只有我知道他的下落?”扎剌史尔连说话的声调也颤栗起来了。
  “祖宗们在梦里告诉我的,祖宗们还说要给你交代如何惩罚你呢。好啦,你就睡下好好做个梦吧,说不定祖宗们会原谅你呢。”扎剌比尔说完便无情地离开了,留下扎剌史尔一脸沮丧地软瘫下去。
  这个晚上的前半夜,扎剌史尔一点也不敢入睡,他害怕真梦见了刚正不阿的祖宗。但有个身影老是在他眼前晃动,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最终,他被折磨够了,于是在后半夜里沉沉睡去。
  扎剌史尔并未梦见老祖宗们,倒是梦见了俄狄宗婴,就像时光返回去重新来过一样——
  烈日当空,在佐佐帕尔的森林里追兽的扎剌史尔听见了从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起初,他还不知道马背上的人是谁。于是,他哈了几声“俄狄宗婴”。
  “是五少爷吗?”果然传来了俄狄宗婴的声音。
  “是我,过来吧,这里的獐子太多了。”扎剌史尔兴奋地叫道。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要和俄狄宗婴决斗。但当他看见俄狄宗婴从密如雨柱的松杆间慢慢穿过来时,一个恶念在突然之间自心底油然而生。
  透过眼前长势优良的松林,俄狄宗婴看见扎剌史尔端端地骑在马上,正举枪朝某个方向瞄准。
  再走近一看,扎剌史尔的枪原来是在对着他。
  “枪口可不要随便对着人开玩笑,要知道这东西是容易走火的。”俄狄宗婴道。
  “不是开玩笑,大保头。”扎剌史尔严肃而紧张地道,手里的枪依然丝毫不肯松懈地指着对方。
  “不是开玩笑?”面对望之俨然的扎剌史尔,俄狄宗婴立刻意识到事态不妙,“这么说你想当大保头?”
  “举枪吧,瞄准我,我可不想暗算你。”扎剌史尔命令性地吼叫道,“我们两只能让一个走出这片林子。”
  “别把我看得太高,大保头算个什么呢,只是个靠汉人吃饭的活嘛,我让给你做好了,何必用命来换。”
  “常言道,活过了四十的诺不是真正的诺,活过三十的兹也不是真正的兹。我不是兹呢也是个地道的诺,我也不想苟且活过四十岁,让别人笑话我胆小。”
  “放心吧,你肯定不会活过四十岁,扎剌氏族的仇家那么多,会有人成全你的。”
  “拉俄氏也是扎剌的仇家,就让你来成全我好了。再说,咱们合伙在一起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可在这儿,谁输谁赢都不是件勇敢的行为,你觉得呢?”
  “别说那么多了,举枪吧,你输了我会好好烧了你的,当然,我输了你也会这么做的对吗?”
  “扎剌史尔,别人都说你是个废人,今天看来,这些人都没有说对。不过,无人知晓一个贵族跟一个平民决斗,这对我是件很可惜的事。”说完,俄狄宗婴便举起了枪,一对凶寒的目光立即投向枪的准星眼。
  两响干脆的枪声重合地那么天衣无缝,隔几匹山之外的扎剌比尔也只听到一声。
  整片林子刹那间死寂无声,只有枪声传到远处的山谷间久久凝固不散。受惊而颤的两匹马警觉地摆动着耳朵,捕捉死神降临的方向。
  扎剌史尔清晰地听见子弹呼呼叫着从他的耳边擦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嗅到了火药与烧铜的致命的味道,双眼还被逼出了两行泪水。
  而俄狄宗婴的胸口血流如注,四处迸射。
  扎剌比尔听到的第二声枪响其实子虚乌有,那只是他想打却没有打出的一枪。

  俄狄宗婴的再次失踪又让拉俄氏人乱作一团,他们成群成群地在山野路径上喊来喊去,还逐个地搜遍了丛林深谷,然后又找过了所能到达的村寨,最后,大家都只带回了同样的一句话:不是死了就是离开了凉山。
  “既然这样就不必费心了,是死是活都会回来的。”俄狄宗牧翻着那些浩繁而又一成不变的经书,神而有神地说道。
  不久,俄狄宗牧又说拉俄氏祭司家族的壮大也许到此为止了,因为他梦见自己再也找不到父亲坟坑上的那棵松树了,虽然在事实上它依然显眼可辨。更为奇怪的是,苏兹嫫在不连续的九个晚上做了相同的一个梦,她老是梦见自己带着众多的人在一片陌生的地方苦苦寻找失踪的儿子,找着找着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佐佐帕尔山上,就是在这个地方,她听见了从林子深处传来的一阵马的喷鼻声。于是,她叫唤着众人寻声找去,果然,她们发现了儿子的那匹马被紧紧栓在一坟坑旁边的树上,一动也不动。苏兹嫫带着无比沉痛的心走过去摸了一下马鬃,不料,马像一座腐朽不堪的千年木屋,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她的手下纷纷垮落下去,悄然无声地留下了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苏兹嫫再也承受不了这个噩梦翻来覆去的折磨,她本来还相信自己的儿子总有一天会令人惊讶地出现在乌图,就像他第一次失踪后带来枪支一样,又会叫人刮目相看。但她第九次做到了同样的梦后,她就相信这个梦了。
  “祭神的牲畜也只在人的头上转九转,天国的灵魂殿再深也只有九道门。为何这个怪梦折磨了我九次,真是不可思议。”她近乎慌张地说道。然后,她派出众多的人到佐佐帕尔山上去搜寻,结果这些人通通扑了个空。但她还不死心,又亲自带上更多的人去搜寻,几乎把那片森林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还是一丝头发也没找着。不过,她从此不再遭遇这个噩梦了。
  尽管恶梦已被她战胜,但她变得更伤心了,因为她相信自己的感知:儿子被害死了。
  “快快超度你兄弟的灵魂吧,他肯定是被害死的,你再叫那些有经验的拉俄氏祭司和巫司上来,咱们得狠咒这个凶手为他报仇了。”苏兹嫫激动不已地对俄狄宗牧吩咐道。
  于是,俄狄宗牧立刻着手安排起此事来。很快,巴郎卡拖的拉俄氏祭司和巫司几乎都来了。他们各显神通,乌烟瘴气地做了几天几夜的巫咒仪式,被宰杀掉用于做法的牲畜简直数不胜数,一派疯狂的景象。之后,他们又举行了俄狄宗婴的衣冠葬礼。
  至于巫咒是否显灵,永远也不得而知。但不久,四处都奇怪地流传起俄狄宗婴被毁尸灭迹的谣言。到后来,竟然还有了扎剌史尔是凶手的流言蜚语。
  “不管是否属实,都无疑是在火上加油。”俄狄宗牧在跟长者们谈起此事时说。
  而可怜的苏兹嫫又陷人了这些谣言的无期限的折磨中,以致明显地衰老了,最终她变成了牙齿俱在的八十岁老妪,但仍然保持有五十岁的抖擞精神。
  至于陈老板的商队,因为没有了合适的保头,他们便匆忙回云南去了,从此不再回来。其实,他们已经赚足了钱,不想再冒险了。

  .24.
  扎剌史尔不曾料到自己最大的仇家竟是同胞兄弟,白发苍苍的阿罗王也永远不会知道扎剌史尔其实是被比尔头人毒死的,因为他从不知道比尔头人囚禁了自己的兄长。因此,比尔头人在前来奔丧的亲戚们面前一口咬定是拉俄氏人咒死了他的兄长时,阿罗王不曾起过半点疑心,他对此全盘相信了。其实,阿罗王如今除了吃喝拉撒,看待什么都心不在焉了。以致于当扎剌氏族的枪手们磨刀霍霍地躁动之时,他还以为扎剌史尔的葬礼还没有结束,甚至还想再看儿子一眼呢。
  “拉俄氏人听信谣言,把我的兄长咒死了。”扎剌比尔很快向民间散布了这样的幌子。
  “这只老狐狸究竟是想玩火了,我就再好好咒他一回。”俄狄宗牧怒不可遏地道。
  “别急,这些都是谣言,虽然能肯定扎剌史尔是死于自家兄弟的毒手,但还不能肯定我的儿子是扎剌史尔杀害的。老天自有公道,不要让我们在道理上输给了扎剌人。”苏兹嫫总是在节骨眼上显地很冷静,她可不想鲁莽地为一场误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为此,她思量了许久,最后她请出拉俄氏的一个长者到什陇揣摩比尔头人的心思。
  “日月可鉴,拉俄氏人历来安分自律,从未有过吃人之心......”拉俄氏长者振振有词地申辩扎剌史尔的暴死与拉俄氏人无关,但扎剌比尔对此不屑一顾,反而不耐烦的抓搔着大腿道:
  “哪个不干净的人,把跳蚤带到我身上来了。”
  拉俄氏老者的脸立刻红到了耳根,但他不失风度地反舌道:“拉俄氏不是扎剌的门槛,扎剌也不是拉俄氏的门槛,谁也别想跨过谁。”
  说完,拉俄氏长者便拂袖而去。
  “苍天有眼,扎剌史尔死有余辜啊。但扎剌比尔这只老狐狸到底有何居心?”俄狄宗牧在危机面前变得犹豫不决。
  “傻瓜,赶快把你的拉俄氏人武装起来吧,暴风雪要来了,你不是一直想报仇的吗,那就赶快动起手来,能打就打,能咒就咒,别让扎剌比尔抢先动手了,人家正恨不得要了你的命呢。”面对儿子的优柔寡断,苏兹嫫急得直冒冷汗,她恨不得变成个男人,一马当先。
  “好吧,热布,你赶快派人去通知四面的族亲。”俄狄宗牧这才对吉鲁热布吩咐道。
  很快,接到通知的拉俄氏男子们个个两肋插刀,成群结队奔赴乌图拔刀相助,抱着破釜沉舟的气势等候仇人来犯。
  仇恨就像蛆虫蚕食骨髓,俄狄宗牧忍不住地朝天开了具有充分威胁性的一枪,立刻打落了满天的云朵,冬天就这样铺天盖地的来到了山上。
  什陇山的扎剌比尔原本打算在这个冬天和拉俄氏人清算埋在心底的新老旧帐,但得知拉俄氏人已聚集在对面的山上准备好了一切后,他又按兵不动了。他想:“对付这帮人可不能讲究什么光明正大,扎剌贵族不能和这等平民百姓落下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但扎剌氏族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异常举动。这边的拉俄氏人便等得不耐烦了。“不能再干等扎剌人过来抄家了,扎剌比尔是狡猾之辈,明知我们已占上风,他怎肯往火炕里跳。”俄狄宗牧凝望着对面的山,激动不已地道。
  “稍安毋躁!你这个莽撞的家伙。”苏兹嫫见儿子又急躁了,便警告道,“扎剌人因为想得到子弹才和我们过不去,要不是这些子弹,他们是不会和被他们视为贱民的人大动干戈的。你要清楚,他们是来夺子弹的,而不是为了报什么私仇。所以,我们要小心提防,不要中了扎剌比尔的奸计。”
  然而,不管他们如何耐心又谨慎,扎剌人还是迟迟未到。最后,他们放松了警惕,整天喝酒吃肉,什么活也没有干,只懒洋洋地消磨掉了整个冬天。
  眼见山顶上的冰雪已融化,春耕时节快到了。这个时候,俄狄宗牧感觉到自己原来是一只惊弓之鸟,做了一桩自欺欺人的事。
  “看来,扎剌比尔从那些探子的口中已经领教了我们的声势和力量,不敢对我拉俄氏怎么样了。”俄狄宗牧最后带着骄傲的口气对留守的族亲们说,“新的一年又到了,大家都又有事忙了。那么,大家都回去吧,该种地的种地去,该打猎的打猎去,往后有事再劳顿大家。”
  “不能掉以轻心,至少得留下一半再守一段日子。”苏兹嫫不同意儿子的看法。不过,她也知道这些族亲不可能长期留守在这儿,他们的家庭也需要他们。
  “别担心,母亲,族亲们走了我们还剩下二十名枪手和十多个家丁。万一有什么突发之事,我们能对付的。”儿子信心十足地道。
  最终,他不听母亲的一再劝告,毅然把这些仗义昂然、视死如归的族亲们一一送走了。族亲们也依依不舍地相互道别,四散而去。有的族亲还带着无比抱歉的心情,回头望了望扎剌氏族居住的地方感叹道:“真扫兴,不可一世的扎剌氏族也会有缩头的时候!”在他们看来,没有和高高在上的扎剌贵族较量一番简直是件憾事,觉得辜负了年轻气盛的族长。
  眼看族亲们一一离去,苏兹嫫的心情焦躁万分。此时,她的心如同族亲们住过的房子一样,变得空荡荡的,令她茫然不知所措。
  “放心吧母亲,你看那山顶上的雪全化完了,新年到了,我们也该有新的打算、新的事忙了。”看见母亲紧张的神态,俄狄宗牧安慰道。
  然而,过分的自信使俄狄宗牧心目中新年的憧憬和打算永远也没能够实现,还没有跨过新年的门槛,扎剌比尔就乘其不备断送了他的一切。
  这是那年冬天的最后一个风雪夜。扎剌比尔的枪手们在大雪纷纷的午夜里,竟然如一条条毒蛇蜿蜒着身躯,无声无息地越过了祭司庄园高高的围墙。
  而扎剌比尔的枪手们提着大刀在庄园的每个角落里摸索时,俄狄宗牧的枪手们却着了魔似的抱着枪死睡,全然不知自己的死期正悄悄来临。这是扎剌人的冷兵器最后一次派上用场,这些旧时代的武器在已经锈迹斑斑快要作古之时,再次被磨得寒光闪亮,在饮到鲜血的一刹那变成了魔鬼的舌头。
  通晓卜术、预知未来的俄狄宗牧对自己的遭遇却毫无先知可言,他刚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自己的尸首被分离。连未做完的梦也在劫难逃,冒着热气凝固在枕边。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终于像被伐倒的巨松,从茂密的森林里消失了,捆绑在他身上的拉俄氏人的威望也不可挽回地随之逝去。
  本来,这还是一个安谧的夜晚,就整个扎祖尔山寨,也只有吉鲁热布做了个短短的噩梦,而他也很快摆脱了恶魔,身轻如燕地跳到了另一个温馨的梦境里。唯一不愉快的是他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搅醒了,于是,他心含埋怨地翻了个身。就在这当儿,他无意间听到了一阵细如无的脚步声。也许这个举目无亲的年轻人是唯一及时得到神灵的救助的人,因为他受神灵指使般地起来走到了窗前,而要是在平时,谁都会认为那脚步声是某个出去解便的人发出来的。因为庄园里昼夜都有人巡视,小偷之类是进不来的。
  这个时候,透过窗户,吉鲁热布看见有人手持血淋淋的刀枪和火把像猫一样警惕地从俄狄宗牧的卧室里走出来,以飞檐走壁的架势闯入另外的房间。
  从另一处传来的婴儿的啼哭声更加急促起来,吉鲁热布立刻醒悟了,便火速披衣穿鞋,十万火急地跑出去冲进苏兹嫫的房间,原来她的两个还不满周岁的孙子为了断奶而寄宿在她处。
  吉鲁热布赶过去的时候,苏兹嫫早已被杀身亡,但两个婴儿被她压在身下逃过了灾难。吉鲁热布立即用被褥把他们裹起来抱在怀里仓皇而逃,可当他逃离出了扎祖尔时,发现被褥里只剩下了一个婴儿。
  吉鲁热布抱着这个拉俄氏后裔,逃到了远嫁西南部的俄狄宗牧的堂妹(俄狄吉哈的女儿)家里。之前,由于路途遥远,俄狄宗牧的堂妹还不曾面见这个小家伙,而吉鲁热布来不及告诉她关于孩子的生父和名字就因严重伤寒而死去了。
  扎剌比尔终于从俄狄宗牧的床底下搜出来了足足可以发动一场战争的子弹。还有那卷《者末》也是他不肯放过的宝物。除外,他们还在苏兹嫫的卧室门口捡到了一个男婴。
  “把他抱回去,好好养大他,我要让经师的后代做我的奴隶,气死他拉俄氏祖宗。”比尔头人说。
  得到这三样后,扎剌比尔就满足地下令一把火烧了拉俄氏庄园。
  冲天的熊熊火焰照亮了整座乌图山,那些住得不远的拉俄氏人一看这火光,便立即相互通风报信,连夜往乌图赶来。可他们赶到的时候,祭司庄园已经荡然无存,一切都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
  冬天过后,拉俄氏庄园的废墟里长出来了茵茵青草,数年以后,这儿就变成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很多小野兽还在里面安家繁殖起来。
  名噪一时的乌图俄狄经师世家就这样在一夜之间消失于世,这儿的拉俄氏人从此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但扎剌比尔还未解恨,他紧接着派兵把巴郎卡拖所有的拉俄氏人驱逐出了扎剌部落的领地。这种遭遇还殃及了巴郎卡拖以外的拉俄氏人。
  在以后的被遗忘的许多年里,俄狄耶拉坟坑上的那棵松树依然和旁边的同类一样,苍翠生长。再经过许多年后,脚下的坟坑就被它粗壮的根占完了。从此,在这片树林里,再也认不出俄狄耶拉是那一棵松树,因为这儿已经没有半点坟坑的痕迹。
  扎剌比尔在阴谋得逞后做的头一件事是传话于民间:“得罪扎剌人就是这个下场,扎剌人为扎剌史尔报完仇了。”
  然后,扎剌比尔敞开肚皮同亲信们比吃比喝,尽情地庆祝起来。喝得烂醉之后,他还指挥着一群东倒西歪的醉鬼,爬上碉堡用真刀真枪玩起打仗的游戏来。他们没完没了地排着队朝北方的天空发枪,仿佛要打落掉一片天空才肯罢休。
  “来吧,来送死吧,狗日的龙氏人。”扎剌比尔狂笑着喊道,“打,打呀打——”  
  当然,扎剌人的枪声再大也远远传不到龙氏人的耳边,然而,龙氏头人深切地感受到了扎剌人越来越嚣张的气焰。他万万没有料到扎剌比尔一夜间占有了这么多子弹,他自己征服南方的计划就这样被迫搁置起来。而更为他失望的是,随着枪贩子的增多,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枪为伴了,龙氏征服扎剌、洗雪耻辱的日子也就不会再有了。                       
  扎剌部落于是成了这儿的名副其实的霸主,只手遮天。

  .25.
  古稀老人阿罗王因《者末》重新回到眼前而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叫比尔头人把经书打开,让他好好重温一下久违的灵魂洗礼。
  “我说过,扎剌人是这片土地之上神圣的主,想要的东西它是跑不了的。”比尔头人得意地说着解下经卷的束带,慢慢把经书铺展开来。
  但比尔头人的脸色突然煞白起来,因为他发现羊皮纸上连半个经文也没有,厚厚的一卷经书竟一片空白。
  “父亲,这经书是假的,无一文字!”比尔头人激动不已,简直全身都战栗了起来。
  “哦?我看看。”阿罗王努力地睁着婆娑的老眼贴近经书,然后异样地盯着比尔头人说道,“怎么说没有文字呢,这是正宗的《者末》,一字不差呢。”
  “真有字?”比尔头人一脸狐疑地盯着经书道。他想阿罗王老糊涂了,这明明是一卷白皮纸。
  “胡说,这明明是拉俄氏的《者末》,不信我念给你听。”说毕,阿罗王便振振有辞地念起经文来。
  比尔头人听了更加诧异不已,他知道从老阿罗王嘴里念出来的的确是《者末》的经文。比尔头人于是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端详了一番,但他还是看不见半点墨迹。“真是见鬼了,难道这就是幻觉?”比尔头人最后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疲劳过度,产生了幻觉。
  而阿罗王从此足不出户,整天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守护着《者末》,只要嗓子未到嘶哑得他自己也听不清的地步,他就一刻也不息地诵读着《者末》。其实在多年以前,他就能够倒背这卷经书了,但除了负责饮食起居的仆人,他是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搅的,好象他还要背上个百十好几年。

  当别的山里老虎已经濒临灭绝时,秀赤搏里还是老虎的世界。这种现象日趋明显,争猎之战愈加临近。
  扎剌部落的历史又讲入一个高枕无忧的时期,“鹰眼”比尔头人的狩猎之瘾也就越来越大了,秀赤搏里开始被他圈入贵族们的狩猎范围。“扎剌人怎能打这些小动物,老虎才有资格成为我的猎物。”
  比尔头人因找不到对手而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于是,比尔头人组织了一支庞大的狩猎队伍,浩浩荡荡向秀赤搏里进发。可比尔头人没有想到这一去竟跟死神照了个面。
  在秀赤搏里山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扎剌比尔的狩猎队遭受尼罗汉牧民的伏击,双方在林子里打了一会儿游击战,自告奋勇地冲在前面的扎剌比尔就中枪了,幸好没有伤到要害部位。扎剌这边的狩猎队于是护送头人慌忙逃回什陇。
  扎剌比尔平生第一次咬牙切齿地养起伤来,等到伤势全愈时,他便暴跳如雷地发誓要消灭掉这些野蛮的牧民。
  “等着吧,不知天高地厚的牧人们,我要是不把你们杀个鸡犬不留,我就不是扎剌氏的儿子。”比尔头人说。

  在尼罗汉的年轻男子们满足地看着自己女人的肚皮鼓起来的月份里,当牧村的孩子们被撒了一把米似的野草莓引向草原深处时,战争就像那只黑乌鸦,静静地守候在村口的树梢上,准备随时报丧。
  这回,扎剌比尔抛弃了一贯使用的偷袭伎两,破例派出使者去向对方宣战。这是扎剌比尔头一回表率出部落头人应有的风范。
  经常受到骚扰的牧民部落面对强大的扎剌部落的挑战,如同面对最凶险的死神,人人有着从未有过的不安。确实,这是一场势力相差甚远的较量,世居草原的吉司氏族面临了千百年来最残酷的生死考验。
  待双方都准备妥当后,决战就在蓝天白云的草原上打响了。肥马轻裘的牧民骑兵浩浩荡荡冲过来时,就像铺天盖地的乌云无情地压了过来。而扎剌部落的枪手更是势不可挡,他们的枪弹像乌云中的闪电一样,令人来不及掩耳闭目。
  地里的荞麦和青稞被突然而至的枪声惊吓过度而停止了旺盛的抽穗,秋季就这样干瘪地披在牧民的瓦板屋上面,叫坚毅的打麦叉四季如一地在墙头上长眠不醒,如同战后被漏拣的尸骨在深草丛中永远地失去了葬礼。接下来的冬天里,穿着羊皮袄的牧民们整天躺在巨大无比的麦垛上面,同牛羊们一起边咀嚼夭折的麦子,边回味战争中的一幕幕精彩往事。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天一夜还未分出胜负,最后,牧民部落的妇女和儿童也加入了战斗,他们绕过战场,不断破坏扎剌军队的营地,使扎剌的枪手们顾此失彼。最终,这场战争落下了个两败俱伤,双方以共同享用秀赤搏里的猎物为条件结束了械斗。
  从那以后,一张张虎皮与大量的麝香熊胆等名贵药材就源源不断地被运送到扎剌庄园。然而,扎剌比尔深知这场战争其实是以扎剌战败为告终的,因为扎剌的上千枪手并没有征服小小的牧民部落。比尔头人为此感到自己的统治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扎剌氏族的运气似乎失去了神灵的偏袒。
  虽然如此,扎剌比尔还是乐此不彼地过着非人的主子生活。他的豹皮地毯上到处撒落着银锭,似乎是故意而为,以便随处抓一把赏赐给那些让他高兴了的人。
  如何形容那时侯扎剌庄园的富庶生活呢?恰当的一种说法是:隔三差五就会有两个坛子被抬进扎剌庄园,其中总有一坛是金银财宝,另一坛不是美酒就是山珍海味。
  那时侯,扎剌庄园从上到下,觥筹交错,人人醉得忘了自己是谁。随便打开庄园内的一扇门一扇窗,都会从里面冲出一股强烈刺鼻的腐臭味。
  有人说,只有久病而终的人临死前会发出这种异味。
  有人说,那是躺在担架上等待火葬的死尸发出的怪味。

  .26.
  扎剌比尔证实《者末》真正变成了一纸空文是在阿罗王寿终之后。一天早晨,比尔头人正跟某个妻子在起床前暧昧地做那事时,奴仆们在正堂屋里喧闹成一片。很快便有仆人来报:阿罗王老去了。比尔头人立即丢下妻子赶往堂屋,当面一抬头,就看见阿罗王直挺挺地吊在屋梁上。
  族亲们皆称阿罗王是遵循了“前人不死,后人不旺”的世训,算是一桩红白喜事了。但比尔头人感到他的父亲并非是寿终正寝,因为在收拾阿罗王的卧室时,他发现《者末》铺展在父亲的床上,像刚刚翻过一样,而他照旧看不到这经书上有什么字。比尔头人知道自己的眼睛与众不同,便叫几个兄长过来看看此经,结果证实是一纸空文。比尔头人于是认为这卷经书附上了魔鬼的邪恶,害死了阿罗王,一气之下焚烧了它。
  拉俄氏祭司家族继承了千百年的这卷经典名经,给拉俄氏人带来多少荣耀与灾难之后,终于被邪恶的意念付之一炬。
  阿罗王因为高寿,使扎剌氏族无比珍惜地举办了一场盛大而花天酒地的葬礼,连族亲们的哭唱也并非出于悲痛,而是源于礼仪,仿佛这是件百年不遇的喜事。只有比尔头人不以为喜,等办完这桩欢歌笑言的丧事,他便请来十几个祭司无的放矢地做了一场祭祀。然而,这场祭祀不但没有给扎剌人带来安乐,反而叫扎剌比尔夜夜与噩梦搏斗起来。比尔头人就这样在无声的搏斗中以飞快的速度衰老了。
  比尔头人最后一次显示了他那双鹰眼的神奇之后,扎剌氏族的辉煌历史突然变得一片漆黑,致使后代们久久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自阿罗王去世后,比尔头人就再也没有心情去打猎了,但这天,他同亲信们坐在室外晒日取暖时,看见了远处的一快地里有两只枣红色的麂子正在糟蹋庄稼,于是又来了兴致,叫人立即给他备枪。众人看不到相隔如此之远的的东西,便都盯着头人瞄枪射击,目睹他那双鹰眼的神奇。
  骤密的两响枪声四处碰壁,回音破碎。
  “中了,两只都中了。” 比尔头人得意洋洋地道。身边的侍卫们一听便争先恐后地跑去拾猎物。
  很快,猎物被抬回来了。
  不料,扎剌比尔一看就晕了过去。
  原来,被抬回来的竟是比尔头人的两个小儿子。
  扎剌比尔彻底崩溃了,但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还知道把自己的名字从扎剌氏族的家谱中一笔删掉,然后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脑袋上开了一枪。在他忙碌生命的最后一小段时光中,没有人阻止他做这一切,因为他们都明白这是最好的结局。
  威震四方的扎剌氏族从此沉侵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他们开始预感到自己的世界遭受到了可怕的诅咒,让人心有余悸。于是,他们请来十余位有名的祭司,整日整夜祭天祭地,祭神祭鬼,不惜一切代价为扎剌氏族解脱厄运。
  然而,这样的办法还是于事无补,厄运还是接二连三地降临在他们身上,简直防不胜防。但他们依然不死心,又请来了十位修道更高深的祭司加入祭祀的队伍里,用加倍的代价进行亡羊补牢。

  话说拉俄氏的那个婴儿被带回什陇后,比尔头人给他取了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图丹。起初,他被托养在扎剌庄园外面的一户奴隶家里,而庄园内外的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姓氏,连喂养他的那户人家也不知道他的来历,甚至比尔头人也无法辨别他究竟是谁的儿子。直到他的轮廓成形后,人们才从他的面孔上看出他是俄狄宗婴的儿子。然而没有人敢向他泄露出半点秘密,也没有人敢在他背后放出只言片语,人们都知道管不住自己的嘴就会被割掉舌头。打能自个儿吃饭穿衣起,图丹就经年累月跟这户奴隶家的孩子一起承担小奴隶们该做的事情,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苦日子。但在他八岁时的一天,比尔头人的管家来到了这户奴隶的家里。
  “带上你的破披毡跟我走。”管家对他命令道。
  于是,他被管家领了出来,径直到了扎剌庄园大门内侧的一处角落里。
  “听好了,你以后就住这儿。”管家指着一小个刚好能遮风挡雨的草棚对他说。
  图丹听了,就顺手把披毡丢在里面的一堆干草上面,那是贵族们为他准备好的床铺,他也准备躺上去大睡一觉了。
  “不忙,你再转过身来。”管家拉了拉他,然后指着栓在大门边上的两只狗道,“从现在起,你的任务就是看好它们。上面的卫兵叫你拉狗时,你就把它们拉到远远的,不要咬了来客。另外,你还得管管它们的卫生。哦,对了,喂狗的事另有人干,当然,他们会顺便把你的那份也端来的。”说完,管家就丢下他走了。
  不一会儿,就有一群人朝扎剌庄园走来了,土碉上面的卫兵便大声喝道:“喂,看狗的小家伙,来客了。”
  图丹一听就小跑了过去,但到了狗跟前时他潜意识地停了下来,面对高大凶恶的畜生,他突然害怕极了。而狗们一见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小家伙,立刻狂吠着一同向他扑来,像争噬食物一样把他压在地上撕来咬去。要不是上面的卫兵及时下来解救,他肯定会被吃掉的。可怜的图丹被咬了个遍体鳞伤,然而没有人出来给他治疗,他只好带着伤痛继续坚守岗位。不过,解救他的卫兵给了他一个对付狗的秘方。
  “狗和人一样,是欺软怕硬的东西,你要让它们饿上个几顿,然后再给它们饭吃。这样一来,它们就会认你为主人了。”卫兵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主动去把狗的果腹之食端来藏在棚子里,等狗们快要饿昏了时,他才端过去让它们享用。果然,狗们不但不咬他,反而摇着尾巴向他讨好起来。就这样,图丹终于和守门狗成了朋友。但是,有时候狗们还是不让他省心。有一回,庄园里来了一群南方的贵族,他们鲜艳夺目的穿着打扮激怒了两只畜生,以致图丹使完了一身力气也拉不住它们,最后,狗们从他手里挣脱出去把客人咬伤了。为此,管家狠狠地给了他两巴掌,让他小小年级就领尝到了什么是眼冒金星。当然,狗们多数时候是能体谅图丹的,因此,他们才和睦地一起度个了四年时光。在这些年里,尽管图丹的任务很轻松,但扎剌人给他吃的却还不如狗们的食物,不过扎剌人在他的穿戴方面还算有点仁慈,因为他们总是把那些死人留下来的新衣裳改小了送给他。图丹就这样孤独地与两只狗生活在一起。
  直到他十二岁时,扎剌比尔才给他开了一次恩,让他跟着扎剌氏族的放牧官到外面的牧场里去放羊。那是扎剌部落正处于辉煌之颠的时期,图丹就和几十个同为奴隶的牧人在放牧官的指挥下放养着数也数不清的牛羊。
  在扎剌庄园一片花天酒地的岁月里,庄园的厨子们每天都要宰杀数十只羊和数头肥猪,每月至少还要宰几头牛。然而,在他们大吃大喝的头几年间,扎剌氏族牧场里的牲畜个数从未减少过,一只羊被拉走了,另一只母羊就会及时下崽,还好似宰杀得越多,后面的羊就繁殖得越快。最后,平时里生活艰苦的牧人们也偷吃起来,因为放牧官每半个月才来数一回牲畜,而现实是再怎么消耗,牲畜的个数都不会减少。
  少年图丹就在这样的生活之下迅速长大了,牛羊肉把他养成了无比强壮的小伙子。除此之外,为了防御盗贼,牧人们个个都练就了高超的射击本领,新来的图丹也同样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枪,枪法还渐渐超过了老牧人们。这样的生活让牧人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奴隶身份。
  然而,好景不长,当扎剌氏族的庄园里祭司云集,祭祀仪式一场接着一场的时候,扎剌氏族的牛羊就不再繁殖增加了,而被赶回去宰杀的牲畜数目则成倍成倍地增加。牧场里的牲畜就这样一只接着一只成了祭祀的用品。随着放养的牛羊日趋减少,牧羊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召回去了。
  而扎剌氏族的祭祀仪式频繁无数却未能转变命运,在短短的几年间,能够继承部落头人之位的十五个扎剌氏族的年轻男子全部死于非命,过早地命赴黄泉,他们中有的意外伤亡,有的被仇人报复,还有不痛不痒地死在床上的。这些年轻人相继去世后,厄运就轮到了年老的男人们身上。渐渐地,扎剌庄园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了这样的意识:扎剌氏族遭受天谴,得了不治之症。可是,每一个扎剌人在歇斯底里都害怕死亡,因此,他们继续做着祭祀,把最后一丝生存的渴望寄托给祭司们。然而,牧场里已经没有多少牲畜了,祭司们便日渐散去。
  终于有一天,图丹和放牧官拉着扎剌氏族的最后一头牲畜回到了什陇。这个时候,扎剌氏族的男性已经所剩无几了,坐在祭司面前黑压压的一片几乎全是女人。
  最后一场祭祀过后,扎剌庄园就沉静了下来,人人感到周遭都弥漫着尘埃一样无声的晦气,身边尽是来去无踪的魔鬼和无影随行的怪物,一不小心就会撞上。
  这个时候,扎剌庄园里的异姓人都存心想尽快离开此地了。最先逃离的是工匠们,他们溜走的时候连自己应得的那份报酬也顾不上带走。继而扎剌比尔原来的亲信和枪手们也作鸟兽散。最后,奴隶们也跟着跑完了,只有图丹因无家可归而惶惶不安地留了下来。
  一旦逃跑,谁也不肯再回头望一眼。
  树倒猢狲散,扎剌部落的统治顷刻间瘫痪。连扎剌庄园的房屋也在不知不觉中接二连三地破落下去,到处摇摇欲坠,很多贵重的东西也不翼而飞。 
  扎剌氏族亵渎神灵、遭受天谴之说已不再是谣传,太多闻所未闻的邪乎事件准确无误而又危言耸听地传到了将尽不尽的远方。最后,扎剌氏族的姻亲们也无情地断绝了与之来往。至此,扎剌氏族开始被同类抛弃。昔日热闹非凡的扎剌庄园很快在人们的口中成了魔鬼横行的地方,连最贪心的强盗也害怕干扰了神灵的旨意而不敢趁火打劫。只有幼不知事的孩童们听说了扎剌庄园里全是女人,便合计着长大后拉帮结伙去玩一玩。
  必然地,瓜分争夺扎剌部落领地的战争随即热火朝天地打来打去,一副永无宁日的样子,就连南面的披砂城也在一夜之间被沿江钻进来的民国政府的军队夺去,改建为县了。
  对南部耿耿于怀的龙氏头人却未能活到这个时候,在扎剌比尔去世后不久,他也追随冤家而去了。而他刚刚离开这个世界,龙氏部落就经历了一场内讧风波,龙氏家族的惹连姓氏人凭人丁居多之由,大闹着要头人的位子。最后,惹连姓氏的人把已经继位的龙氏头人之子赶了下来,然后选出较有能耐的一个中年人当了龙氏部落的新头人,人们在习惯上称他为惹连头人。虽然家门不幸,但天上的老头人最终还是得到了欣慰,因为惹连头人继承了他的遗志,完成了他生前未尽的事业。在扎剌部落还未土崩瓦解时,惹连头人就看出来了扎剌氏族的历史结局,他因此赶在别人前面做好了瓜分南部江山的准备。

  .27.
  扎剌庄园里的最后一批奴隶逃之夭夭后,扎剌氏族的最后一个男人孤独地爬上什陇山顶,把自己也献给了那些索命而来的永不知足的鬼魂。后来,什陇山顶一快形状似人的石头,被说成是这个男人的化身。
  无处可逃的图丹成了扎剌庄园里的最后一个男性,他也是传统时代的最后一个没有姓氏的奴隶,自始至终,他都见证了扎剌氏族的消亡过程。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落魄的贵族女人们共同恩宠的对象,而在这些女人当中,只有比尔头人的正房夫人旄河氏太太还知道他的身世。现在,他唯一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呆在庄园门旁高高的碉楼里,坚守这个名存实亡的残破部落。他身边排着数十支满膛的被叫做“德国”和“比利时”的步枪,还有一把部落时代少见的机关枪,扎剌氏族的英雄光环简直都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而栓在门口的数只守门犬是他唯一的战友。这使他想到自己曾经也是个看狗的奴隶娃,日子好像又跟从前一样了。白天,他抱着枪在碉楼的走廊上高高在上地走来走去,一会儿茫无目的地向外监视,一会儿又回头看看时儿唠叨时儿死静的雍容华贵的女人们,她们像疯子一样哀乐无常,简直让图丹的眼睛应接不暇。晚上,他就睡在碉楼里,时常在半夜里被此伏彼起的犬吠声惊醒,然后再也无法入睡,只能透过墙上的暸望孔,默数着山峦上边的星星等待天明。
  没有男丁的扎剌庄园失去了生命的气息,渐渐变成了一潭死水。那些年纪大的女人们一天到晚掩不住内心的悲伤,她们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像一群绝望的幽灵,常常在一个地方呆上大半天后慢慢散去,不久又在另一个地方集中起来。而她们总是缄口不言,就那么默默而又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世界末日前的聚会。
  那时侯,扎剌庄园有多少女人呢。有人说是一百多个,也有人说不下五十个。确切的一点是,她们中除了十几个老太太,其余全是体态娇娆、慵懒无神而又毫不经事的年轻女子。面对这些纨绔任性的疯丫头,旄河氏太太整天苦丧着脸埋怨她们的数目过多了,如今,她越来越管不下她们。她嘴里老这样唠叨:老天为什么不让这些女人代替男人们死去。最后,旄河氏太太不得不找出一条老长的马鞭来管教她们了。从此,这条马鞭一天到晚挂在她的手腕上,随时随地打得那些不听话的姑娘皮开肉绽。
  日子就这样在悲伤与寂寞中一如往常地流过,只有外面争夺土地的枪声离庄园越来越近,碉楼上面的图丹也开始在聆听中等待孤军奋战的日子到来。然而,他这是在枉费心机,因为没有哪个部落想占有藏物丰饶但属于死亡的这座庄园,它同样被战争抛在一边,在安静中自生自灭。
  没过多久,争地之战就一场接着一场在扎剌庄园的四周打起来了,图丹便在碉楼顶上支起机关枪,一刻也不放松地放哨着外面的战场,随时准备迎战那些冲着庄园而来的人。而这个时候,庄园里的女人们每一天都成群结队来到碉楼下面,长久地观望上面的年轻卫兵,她们把一切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但附近的战争很快又打回去了,整座什陇山又都恢复了平静。扎剌氏族的妇女们也不再担心有人过来攻打她们,但她们已经习惯于在碉楼下面聚集度日。甚至在每一天的清晨,只有看到图丹还好好地在碉楼上面放着哨,她们才感到自己还活着,才相信悲哀的生活还是在踏实地继续着。同样,她们也发现图丹的脸上时常挂着忧愁的神色,她们便担心这个孤单的男人有一天会突然逃得无影无踪。然而,她们不知道该如何慰藉并挽留他。除了轮流给他送饭和照例每天来看他一次外,她们就显得不知所措了。
  不过,图丹还没有打算离开此地,因此,当这些可怜的女人站在碉楼下面久久地凝望他时,他还是振作精神,威严十足地背对着她们向远处监视。在他看来,他是个卫士,得一丝不苟。
  日复一日,扎剌氏族的女儿们看着这个孤独的男人,渐渐感到自己也跟着孤独起来。但若一整天里不见他一眼,她们又感到心里落空空的很难受。最终,这个无姓氏的奴隶成了她们活下去的依赖,久而久之,她们脸上苍白呆滞的神色也慢慢消散了。
  但随后的轻松日子又让扎剌氏族的女儿们渐渐染上了抑郁症,一股股莫名的压抑感简直叫她们透不过气来了。她们的心口时时刻刻都燃烧着一团无法熄灭的火,被灼烧的痛苦几乎超过了注定要灭亡的悲伤。她们就这样被折磨得心慌神乱,度日如年。
  而当图丹发觉她们个个变得神志恍惚,不再像往日一样安静时,可怕的抑郁症就传染到他身上了。庄园里的姑娘们从此变成幽灵,一刻不停地在他眼前飞来飞去。这个的折磨让他更加难以承受,“这样下去,扎剌庄园就会在我手下失守的。”图丹想。然而,他越这样想就越魂不守舍起来。最终,他还是决定趁早离开这个鬼地方。但紧跟着发生的一件事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并神奇地治愈了他身上的抑郁症。
  某个午夜里,图丹像往常一样合衣躺在床上,因想不出应出走的方向而无法入睡。突然,一阵微风吹了进来,图丹想是门没有关好,便起来点亮了一把松明。冷不丁,他却被一个人影吓了一跳。
  “谁?”图丹立刻从枕边抓过手枪指着那人道。
  “小声些!”那人在歇斯底里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好似个小心翼翼的盗贼。
  图丹用另一只手把松明取过来照在那人面前,定睛一看,来者竟是一扎剌氏族的姑娘。这一见更是把图丹吓傻了,手里的枪和松明都“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但他立刻想到对方是自己的主人,又慌里慌张地把松明捡起来吹燃,然后局促不安地低垂着头站在那里。
  “抬起头来,你已经不是仆人了。”姑娘道。
  “我是仆人,主人有什么吩咐?”图丹仍低着头。
  “那好吧,我吩咐你抬起头来。”
  图丹还是不敢从命,但他发觉她在向他靠近,于是不得不抬头寻找退路。不料,他的头又冷不防地撞着了她丰硕挺拔的酥胸,吓得他魂飞魄散,头晕目眩,只听得心在嘭嘭直跳。
  “别躲了,你能躲到哪里去呢。”看着东躲西藏的图丹,姑娘低低地痴笑起来,然后慢慢坐到了图丹的床上,“过来吧,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冒!”
  还未从致命的惊慌中镇定过来的图丹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于是,她起身捡起地上的手枪对准了图丹。
  “看着我,蠢奴才。”她呼吸急促地命令道,“过来抱我,不然我叫你脑袋开花。”
  图丹被吓坏了,很久后才应了一声“哎”,然后局促不安地朝她挪动了几步。这时,姑娘婷婷玉立的身躯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俊秀的脸上随之泛起一片沸腾之势的红晕。等图丹挨近时,她就不顾一切地死死抱住了他的腰。图丹一惊,手里的松明又掉下去熄灭了。
  黑暗过后,这一幕在图丹脑海里留下了一阵永恒之势的战栗,而情节仅似一场短促而畅快的幽梦,回味起来就显得支离破碎,朦胧虚幻,感觉上一片苍白。直到相隔数日后的一个晚上,庄园里的另一个姑娘也爬进了碉楼,图丹才重拾第一个晚上的真实感受。因为有了朦朦胧胧的一点经验,图丹就毫不客气地迎接了第二个上访的女人。这个晚上,他真正完成了男人应有的神奇体验,领略到了貌相丑陋的“小兄弟”所能带给人的最美妙的享受,以及它让人情不自禁地大发兽性的一面。
  次日早晨,图丹满面春风地站在高高的走廊上,面对初升的太阳,吹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声口哨。
  这也是扎剌庄园陷入噩梦之后的第一个生命信息,还在室内洗漱的女人们立即停住手脚,聚精会神地聆听这久违的生命之音。听到这声富含生命朝气的口哨,就像听到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女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紧锁已久的脸也随之舒展开来。
  晨风微微吹拂着,灿烂的阳光越过一山又一山,渐渐向什陇靠近。此情此景之下,图丹越来越兴奋,很快,他就感觉到胸腔里有一样东西在迅速膨胀,而且快要冒出来了。于是,他急匆匆地跑回了碉楼里。
  庄园里的女人们来不及回味刚刚消失的哨声,就被另一阵刚烈的枪声吓得惊叫起来,很多静静地在心灵里捕捉口哨声的女人感觉到全身的骨肉都陡然散架了一回。
  女人们喧闹着跑出来打探枪声的来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恐惧的神色。
  “是死奴才图丹!”有人喊道。
  “这个死奴才在打枪,他疯了!”
  女人们又一窝蜂往大门方向跑去,很快,碉楼下面就聚集了一大片女人。
  图丹全身挂满枪弹,披着一身金黄的阳光,神气活现地立在碉楼外面的走廊上。女人们一见便叽叽喳喳地斥责起来,但图丹已经抛弃了主仆之礼,对她们已不屑一顾。
  “狗奴才,大白天你撞鬼了不成,为何私自乱开枪?”旄河氏太太颤抖着嗓门怒斥道,还挥舞着手中的马鞭,恨不得叫这个奴才吃她几鞭。
  “闭嘴!你这个令人厌恶的老太婆。”图丹恶狠狠地回敬道。
  下面的女人起先一片哗然,但很快就变得鸦雀无声了,连旄河氏太太也不由自主地服从了。图丹居高临下扫视着这群被他一句话征服的女人,暗暗得意起来。于是又端起一把机关枪疯狂地朝天猛打了一阵,吓得女人们紧紧畏缩成一团。
  图丹一见便乐了,他狠狠地扔掉枪大叫道:“听着,你们这些将死的女人,从今往后,谁敢动你们一根毫毛,我就叫他七窍生烟!”
  年轻的女人们立刻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而年老的妇人们却哑然失语,心生疑虑。
  “好啦,你们都回去吧,有我在这儿,就不会让一只虎狼闯进来。”图丹自以为是地挥挥手道。女人们于是听话地回去了,年轻的姑娘们还兴高采烈地相互扯搡起来。
  领略了图丹异端粗暴的性子,旄河氏太太就开始惶惶不安了,她暗地里想:“奴才图丹是只呆在羔羊身边的狼,要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然而她也明白图丹是唯一能够保护她们的人,因而不知该如何节制这个得寸进尺的奴才。
  图丹以猛烈的枪声宣布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结果,庄园里的姑娘们更加依恋起他来。从那以后,就不断有姑娘在深夜里摸进他的碉楼里,以致他那张用兽皮和毡毯铺就的臭烘烘的床都被女人们的体温和味道给熏香了。渐渐地,姑娘们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了,图丹一时变成了主人。姑娘们还给他穿上了比尔头人都少穿的银蓑衣和豹皮披风,一天换一套,整一副十足的贵族头人模样。这样,一度绝望的女人们的生活围绕着他而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偷偷摸摸的荒淫生活渐渐融化了图丹封冻的心扉,露出了一片嫩润的新生地,那上面滋生出来了无数令他感到陌生而又无法抗拒的意念。最先,他和姑娘们的情爱培养出来了一股亲情感。这股亲情感如同一条河流在他的心底里九曲回肠,让他不能把握地到处延伸,像在搜寻某个不知底细的东西。没过多久,这股流浪的心河终于找到了归宿——当他无意间想到自己是谁时,这条河流突然翻腾起来。这时候,他明白自己心头不安的这份情感来自于他对父母的本能的怀念。
  一天晚上,他正与某个姑娘缠绵时,突然灵机一动,问:“最卑贱的人也是父母亲生的对吗?”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有父母亲。”姑娘很单纯地道。
  “我也有?”图丹颇感意外般地指着自己道,惊奇的样子像个幼稚的小孩。
  “真笑人,难道你是从地上冒出来的吗。”姑娘咕咕咕地笑了起来。
  “那么我的父母亲在哪里呢?”图丹又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姑娘说。
  “因为我是你们家的奴隶,所有你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我的,对吗?”图丹突然背向她冷冷地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你的身世,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姑娘一脸无辜地说。
  “那么,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除非你打听到了我的身世,并愿意告诉我。”图丹用不胜哀伤的口气说道。
  “为什么?”姑娘着急起来。
  “因为我满脑子都在想我的父母亲,每个晚上我都梦见自己在苦苦寻找他们。你说,我还能有心思做那事吗?”图丹清心寡欲般地道。
  “好吧,我会去打听的。”姑娘答应道。
  从此,他就把同样的话对半夜里前来寻欢的每个姑娘说了,这些姑娘都信以为真,各自在心里想着办法去打听图丹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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