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文档

 

加入收藏
设为首页
向我约稿
[首页] [关于本站] [新闻中心] [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郑光路武术研究及武侠小说类作品[郑光路曾被武术专业刊物选为封面人物]] [郑光路文革旧事、诗词书信、游记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脚踢兰天习武照]] [我的相册] [留言板]


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郑光路武术研究及武侠小说类作品[郑光路曾被武术专业刊物选为封面人物]
郑光路文革旧事、诗词书信、游记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脚踢兰天习武照]
拍案惊奇!郑光路精彩特稿[图片: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中)及夫人濑田裕子与郑光路合影]
文史长廊精品[左图:郑光路(左1)应邀拍电影时]
文革类老照片.美术作品链接[左图:郑光路当医生时和原珠海市市长梁广大(左)合影]
文化大革命时期文化现象研究专栏[图:郑光路(左1)与常演“皇帝”的张铁林先生(左3)]
郑光路巴蜀文化及历史类作品[篮球巨人穆铁柱和郑光路]
近50年当代史研究史料[左图:原国务院侨务办公厅负责人庄炎林(左)与郑光路合影]
[文革专栏]本网特色,翻页内容甚多![本栏图片:郑光路1966年在天安门]
评说成都、四川[图为著名学者魏明伦先生(右)与郑光路]
四川特色作家文章[左图为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先生(右)和郑光路]
历史往事揭秘专栏[左图为郑光路收藏的文革宣传画]
“社会评论”精品转载[左图为郑光路(左)与成都市佛教协会副会长刘学文]
中国近现代文学掠影[左图为张邦元(右)绝技童子功“隔山望月”与郑光路同摄]
中国知名文革史研究者精品专栏(!本网热烈推荐:链接严肃学术网站渤海大学网),极其丰富多彩!
中国历代文学研究专栏[老武术家王树田(中)郑光路(左1)刘绥滨(左2)市武协副秘书长王学贤(左3)]
!连载郑光路最新长篇力作《打工妹怪遇》欢迎阅读和书商、出版机构及影视改编合作!
网友交流专栏[郑光路作品讨论会上民革市文史委员会主任王大炜(右)作家白郎(中)和李克林教授(左)]
《川人大抗战》选载[成都媒体为《川人大抗战》举办座谈会后李克林、流沙河、王大炜、卢泽明等先生同摄]
巴蜀文化和掌故[海外作家与成都卢泽民、章夫、冉云飞、郑光路(1排左1)、白郎、蒋蓝等]
今年郑光路有影响的新作[左图上排右起:郑光路、郑蕴侠、副导演商欣。下排为导演刘子农及张国立、王姬等]
当今文学界之怪现状[文革结束郑光路(1排右1)考入大学与同学去安仁镇接受“阶级教育”]
转载网络精品[1987年郑光路(右1)与华西医大副院长张光儒博士(右2)在珠海工作时游澳门]
老成都掌故[左图为郑光路(右1)在青城山上清宫与道士练剑]
武侠文化[左图:右1郑光路,右2习云太教授(中国武术一级教授),右3刘绥滨,右4铸剑专家龙志成]
滑稽妙文选[人生如戏,图为郑光路(右1)1985年应邀参加影视剧拍摄时照片]
中国文学、史学与世界[图为法国学者大卫(左)和郑光路
巴蜀文化中的杰出人物[本栏图片说明:中国著名电影艺术家谢芳(中)、张目(右1)和郑光路合影]
四川及巴山蜀水人文[左图为郑光路(1排中)1985年与几个弟子同摄]
当今社会奇稀罕事、伤心事、可怕事[左图:郑光路舞禅仗习武照]
文史文学精品转载[图为1990年郑光路(后排右2白衣者)与众武术人士在少林寺参加武术拍摄]
郑光路欣赏的古典、文学、史学作品推荐[1986年郑光路(上排左3)参加武术表演赛后和四川武林好友摄]
阅之有益的史学方面学术文章[图为郑光路(中)当医师时在医院为病人作手术]
郑光路著《中国当代热点问题透视—中国气功武术探秘》选录
郑光路文革研究专著介绍[图为两本专著封面]
四川近、现、当代史研究史料参考[郑光路1987年在四川省人民医院工作时照片]
文化与教育[图为郑光路练铁指功练武照]
体育武林前辈【左图:1984年时郑光路与李孟常师傅(右)。右图:郑光路与黄林派钟方汉师傅(右)】
郑光路巴蜀文化研究专著[郑光路与成都体育学院新闻系主任、博士生导师郝勤教授]
隆重推荐作家原创精品[《武当》杂志主编刘洪耀(右)与郑光路]
过来人回忆文革历史[图为文革时期郑光路当受苦知青时,点击图很瘦]
官方报刊资料(主要为文革时期)选登[本栏图为文革中的恐怖刑场]
知青问题研究[郑光路1970年当知青时艰难环境下仍自强练功“朝天蹬”]
名家杂谈精粹[郑光路(左1)与四川武术名家黄明生(左2)、李兴白(左3)1985年在电影剧组]
抗战文史[英勇殉国的饶国华中将之女饶毓秀(左1)第36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之子李克林(左2)与郑光路]
四川著名学者、作家岱峻专栏[作品充满空灵雅趣和智慧沉思。图为岱峻夫妻恬静生活]
四川著名特色学者、作家陈稻心专栏[图为陈稻心先生(左)与郑光路]
中国著名作家雁翼专栏[左图为中国著名老作家雁翼(左)与郑光路合影]
学术界百家争鸣[左图:四川曲艺界大师邹忠新(左)与郑光路在一次文艺会上]
武侠小说评弹[1986年郑光路(右1)与老武术家王树田(右2)肖应鹏(右3)在一次会上]
四川著名武术家(排名不分先后!)[郑光路(左1)与著名武术家王佑辅(左2)邹德发(左3)合影]
宗教文化与人生、文学[图为郑光路(左)与四川一高僧]
佛道、医学、养生文化[图为郑光路(左)与武友在山中古佛寺练武养生]
纪实历史、文学长篇[香港《明报》1987年刊登郑光路当医师搞科研时照片]
中国传统文化名篇[1987年郑光路(右1)与老武术家王树田(右2)、全国地趟拳冠军陈刚(右3)]
门外诗歌谈[图为文革时期郑光路(下排右1)和红卫兵战友]
放眼世界专栏[红卫兵文革闯将]
免费网上书屋、实用网站[more翻页还多!]图为毛泽东与张玉凤
中国各地优秀作家陆续推出专栏
重要精华文章专栏![左图:中国民生真实的另一面“黑窑矿工”]
2024年郑光路出版之新书及新闻


·写作范围:文史、文革史、抗战史研究,以及社会纪实文学作品(中国社会热点问题类纪实)
·姓名:中国独特题材文学网
·笔名:站长:郑光路
·电话:--
·手机:423648068@qq.com
·OICQ:--
·电子邮件:423648068@qq.com
·通讯地址:中国.四川省.
·邮政编码:--
--管理中心

  本站浏览总人数:
今日浏览总人数:
昨日浏览总人数:
本月浏览总人数:
上月浏览总人数:

俄狄小丰(彝族作家):很有民族特色的长篇小说故事《黑披毡,白披毡》(1)

作者: -上传日期:2006/7/16
  俄狄小丰(彝族作家):很有民族特色的长篇小说故事
   《黑披毡,白披毡》(1)



  作者简介

  俄狄小丰,彝族,汉名蔡小锋,1978年生于四川凉山。2003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大学二年级时出版诗集《城市布谷鸟》(华夏出版社),在校期间主编大学生刊物《山鹰魂》。现供职于政府部门,业余从事文学创作,主写小说和诗歌。诗作多发表在《星星诗刊》。著有中、长篇小说若干。



  作者通讯:四川省宁南县农业局   蔡小锋  615400
  联系电话:
  (0834)4572736(办公室)
  电子邮箱:edxf1978@163.com


  内容简介
  公元1902年,即西南彝人民主改革前53年,大凉山南部深山中隶属扎剌部落的拉俄氏祭司(毕摩)家族和其他平民百姓一样,已接受扎剌贵族(俗称黑彝)近一个世纪的统治。因为拉俄氏祭司俄狄耶拉拥有一卷独一无二的经书,扎剌氏族便一直奉他为其家族的主持祭司。但俄狄耶拉死后,扎剌部落头人就设法夺去了梦寐以求的这卷经书,拉俄氏族的势力与名声便从此衰落。在此后的几十年间,俄狄耶拉幼小的大儿子在母亲和其叔父的栽培下,抱着夺回经书与成为大经师的梦想,学经研术,学文习武。而二儿子则在少年时代因心上人被贵族男子占有而离家出走,多年杳无音信。大儿子长大后,不择手段壮大了自己的势力,并借部落战争之机换回了经书。不久,失踪多年的兄弟也变成“另一个人”回来了,并带来了专门贩卖新式枪支的汉商队。从此,拉俄氏族的势力与日俱增,成了扎剌贵族的心腹之患。最终,拉俄氏族遭受了灭顶之灾,不仅经书重被抢走,且遭到屠杀,只有两个嗷嗷待哺的男婴幸存下来。其中一个(俄狄普来)被救,后由异乡的姑姑抚养。另一个(被取名图丹)却被扎剌氏族抱去抚养为奴。
  俄狄普来长大后,出家去寻找当年被驱散的拉俄氏人,欲回祖居地重建家园。而不知自己身世的图丹经历了扎剌氏族奇异消亡的过程,并成了扎剌氏族庄园的最后一个男人,被扎剌氏女儿们当作宠物,过着疯狂而又悲哀的生活。扎剌部落灭亡后,从北方打来的龙氏人成了新统治者,并在拉俄氏人的祖居地里修建了庄园,破灭了俄狄普来落叶归根的梦想。后,俄狄普来召集同族人马,袭击龙氏部落,惨败后又绑架了龙氏头人的掌上明珠(女儿桑知嫫),龙氏头人因此妥协让出了其祖居地。桑知嫫却暗恋上了仇人俄狄普来。而图丹离开破落的扎剌氏族庄园后,因装哑和神奇的枪法而成了龙氏头人的贴身侍卫,并随军征剿陌路的亲人俄狄普来。
  1954年间,人民解放军开始解放凉山彝区,龙氏头人忙着联盟其他部落到前线抵抗民主改革而无暇顾及家务事,只把图丹留下来保护女儿。不料,桑知嫫无意中知道了图丹的身世,并通过侍女奴奴牵线搭桥,和图丹偷情起来。就在龙氏部落岌岌可危的时候,龙氏头人发现了他们的隐私,却佯装不知。1955年冬天,在解放军与顽抗的龙氏部落决战之际,桑知嫫带孕出逃,并在山林里生下一子后服毒身亡。俄狄普来从送子而来的侍女口中知道了图丹是骨肉兄弟后,带人赶往战场寻找兄弟,但为时已晚,因为当知大势已去时,龙氏头人和图丹竟反目成仇,最后同归于尽。


  黑披毡,白披毡
  俄狄小丰  著

  .1.
  我的某个老祖宗在年轻时把长矛往巴郎卡拖群山间的某个地方一插,便圈定了我们今天的家园,让我们一脉相承地与许多永久不变的事物联系下去。在我们这个家族的口传历史中有这样的叙述:乌图亦有“拉俄氏”,其姓是“俄狄”,男人皆为毕摩(祭司之意),自定居巴郎卡拖以来,只有一次迁离过自己开辟的土地,那是因为一卷经书引进了一股祸水……
  那是自称为“尼”的彝人们终年穿着森林一样的服装,不肯轻易下山的年代。那时侯,巴郎卡拖还是扎剌部落的地盘,而乌图是巴郎卡拖高原上并不起眼的一座山。
  远古的时候,名叫“拉俄”的人有七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无后,其余五个儿子又有诸多儿子。到了后来的某个时候,父亲的名字成了子女的姓氏,名叫“拉俄”的先祖就有了姓氏各异的一群子孙。这些子孙共有一个家族名称,便是“拉俄氏”,俗称“拉俄七子”或“拉俄五子”。其中,“俄狄”姓氏的一支队伍世代居住在乌图山上一个名叫扎祖尔的寨子,他们曾以经师世家的身份高傲自居,名噪一时。据说这个荣誉由一卷名叫《者末》的经书所带来。那时,一个名叫俄狄耶拉的年轻祭司掌握着这卷经书,他因此年纪轻轻就成了扎剌部落的主持祭司,被挂以经师称号,从此声名显赫,德高望重。
  但是这一年的秋天,他时常梦见自己变成了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像乌图山林中的猕猴一样,在路旁跳来跳去,哼哼挑衅着名叫俄狄耶拉的人。
  “这样的梦在经书里找不到解释。”他没完没了地跟妻子重复着这句话。
  “牢骚!梦就是梦,亦幻亦真,你想象不到的都是梦。”妻子苏兹嫫却不以为然,照例不耐烦地说。
  不久,俄狄耶拉得了内脏上的疾病,整个人一时间变得气息奄奄,元气渐渐衰竭。
  “不能这么耗着,我们得赶快给你做做法事,你肯定是病魔缠身了。”他的弟弟俄狄吉哈对他说。
  “祭司是和神明打交道的人,祭司的生与死全由祖宗神灵掌握。凡人生病祭司帮着驱邪祛病,而祭司生病则只能听天由命。自古祭司不能给祭司做法事,这也是祭司之道。”他一改平时里虚怀若谷的性格,变得清高又顽固,严词拒绝这些平庸的祭司给他做任何祭祀仪式。这个年轻而深沉的经师深知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但他宁愿早年辞世也不愿叫人怀疑他的威名。
  “要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祭司把我治愈了,我还怎能背负大经师的称号。一个被别人救过的祭司要是以大经师之名高傲自居,无疑是在亵渎神圣的祖师爷。要是祭司能自己给自己做法事就好了,真是啊,祖师爷们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他看着挂在祖灵神位下面的银镶祭司帽,不禁黯然神伤。这顶不同凡响的祭司帽是扎剌部落现在的头人阿罗王特意赐予他的。他至今记忆犹新地记得阿罗王把这顶帽子送给他时这样说道:“从今以后,这顶祭司帽将在扎剌部落里永远独一无二,它的主人也只能是卓而不群的祭司。”
  因为他无法冰释的自负之心,全家人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慢慢衰弱下去。但那些闻讯前来探病的亲友却并未听之任之。他们偷偷地在他耳闻不见的地方为他操办起法事来。可他从亲友们进进出出的景象和小心翼翼的举动中看出了他们在干什么。
  “快给我停住,你们要是不想让我的人格尊严受到侮辱,就别管我的死活。”他歇斯底里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吃力地说道。
  但亲友们依旧不肯听他的话,在他们看来,什么都没有生命那么重要。
  “一群蠢驴,能够在我头顶上念经做法的人还没有出生呢,除非是祖师爷阿什拉则转世了!”他终于把埋在心底的实话说出来了。
  “哦,又是一个骄傲的可怜人,既然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还能怎么办。”亲友们最终很不情愿地中止了法事。
  “我的好哥哥,你曾挽救过多少人的性命,如今我们却眼睁睁看着你忍受病痛的折磨,我们于心不忍呐。再说,你也不能把妻儿丢下不管阿。”俄狄吉哈把头贴在哥哥的胸前,两眼泪汪汪地恳求道。
  “听我说,我的灵魂会助你们修炼到更高的祭司之道。至于你的嫂子和侄儿,就随你了,你要是愿意,就把你的嫂子接过去添作二房,这是天经地义的,别人管不着。好啦,现在把眼泪收回去听我说。”因为长时间不吃不渴,他的嗓子干涩得说不上几句长话了,因此他停顿下来渴了一点水,然后继续说道,“不久前我做了几个奇怪的梦,现在看来是我将归天的预兆,因为这些梦在经书里找不到任何解释。如果这个预兆变成了现实,就证明在占卜经里找不到解释的事物有可能是灾星。”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占卜学说中补充经验。
  最终,这个毫无根据的预兆变成了事实。秋天的某个早晨,扎剌部落独一无二的年轻经师从魔爪下解脱出来,在阵阵诵经声中回到了祖宗们的身边。阿罗王知道他的死讯后,无不痛心地说:“俄狄耶拉是扎剌部落修道最为精深的一代名师,恐怕以后没人敢戴那顶帽子了。”于是,那顶同样独一无二的祭司帽也永远地属于俄狄耶拉了。照阿罗王的话说,他可以戴着它在天上的神灵们中间炫耀。毋庸置疑,他短暂的为人诵经祈祷的生平令人敬仰赞叹,但他一生的高峰声望并不出现在他生前的某次祭祀仪式的主持中,而是出现在他的葬礼上,那就是在巴郎卡拖高原,只有他的葬礼有成千上万的人前来赴丧。
  扎祖尔的一片片麦茬地里,曾与众麦争肥疯长了一个季节的篙枝枯老了,把战胜后孤傲的头卷几个圈低下来,默守不存一丝水分的躯杆,等待做最后的釜底柴禾。就是在这样一个万物枯息的季节,俄狄耶拉的坟坑里长出来了一株嫩绿的松苗。人们于是四处传扬:“匪夷所思,拉俄氏经师复活了!”
  俄狄耶拉的两个儿子俄狄宗牧和俄狄宗婴久久活在父亲盛大葬礼的回味中,数月后他们被领去认父亲的坟坑时,那株神奇的独苗一下子把他们吸引住了,对葬礼的回味又被他们抛之脑后。
  “松树,是我的!”小儿子俄狄宗婴抢先道。
  “是我的,不,是我们的!”大哥俄狄宗牧也惟恐没有自己的份。
  “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一个人的!”小兄弟指着大哥恼怒起来,还摆好了去抢夺的姿势。
  两个孩子互不相让的争吵激怒了他们的伯父俄狄吉哈,这个大人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们一人一耳光。
  两个孩子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但谁也不可否认这株松苗是属于他们的,因此,俄狄吉哈又补充道:“想要你们和你们的后代祥和旺盛,你们就得好好保护它。”
  大人的迷信之言赢得了两个孩子的绝对拥护,这株松苗立刻就移植进了他们的心底,从此陪伴他们一道成长,让他们一刻也不忘父亲的挺直、苍翠。
  著名经师俄狄耶拉变成一棵松树,在村庄附近与他年轻的后代们频频相望,他那挂在密处的遗物—兽皮经囊里渐渐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松香味,里面那卷名叫《者末》的经书时常在午夜时分发出轻微的翻动声,让遗孀苏兹嫫偷偷地流过多少泪水。这个年轻的母亲在她丈夫去世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好象死的仅是个一面之交的山里人,她只是出于可怜而帮上一手。她忍了又忍,直到丈夫的名字在别人的嘴边冷却得差不多了,她才把胸口贴在冰冷的墙上,毫无顾忌地失声痛哭起来,对丈夫的怀念与怨恨令她肝肠寸断。

  俄狄吉哈并未听从哥哥的遗嘱把年轻貌美的嫂子添作二房,按那时候彝人的习惯,俄狄吉哈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守寡的嫂子纳为妾,或者夜间里过去安慰一下她。但他没有这样的念头,因为他的妻子更加年轻更加漂亮,至于夫妻生活,他的妻子本来就够他对付的了。而苏兹嫫也一直担心他会提出娶她的要求,她一门心思只关心如何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虽然偶尔也想念床笫之欢,但她决心操守忠贞,从一而终,死了也要追随着丈夫。
  一天,俄狄吉哈把族人中最有威胁的两个长者带到她家里来,正式宣布她可以回自己的娘家另嫁别人,或者留下来照顾两个孩子,一辈子洁身守寡,以便死后和丈夫共用一个祖灵牌。苏兹嫫听后打心里欣喜若狂,当即选择了后者。从此,她就过得轻松了,因为她再也不用担心俄狄吉哈会在半夜里悄悄地钻进她的被窝里来了。
  和过去一样,母子三人与扎祖尔的所有居民团结和睦,除了同一血脉的十七户拉俄氏人,其他家族的人也时常过来帮助他们做地里的农活,她只需豢养好家畜,其余的重活就用不着她来担心了。另外,每次寨子里的男人们打猎回来,都要分给他们一份兽肉。对此,他们并不因不劳而获而感到难为情,相反,他们都视其为团结的表示、祝福的礼物。
  冬天的第一场雪过后,便是彝历年。苏兹嫫看着门外雪白的世界,想象丈夫在天国如何寂寞难耐。宰杀牲口的时候,她的两个孩子装腔作势地跟在男子汉们后头,她的心便热乎起来。她想,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前人们的光芒会重现在他们身上。
  这个三口之家的瓦板屋院坐落在寨子的前沿,大门的楣顶上挂着某只老公绵羊的一对犄角,羊角旋转着向两侧刺开去,锋利得不可一世。如今,大儿子俄狄宗牧过这道门时得像大人一样弯着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高个子方才十一岁,他要是往同龄人中间一站,人们就会立刻知道什么是鹤立鸡群。这会儿,他身裹羊毛披毡,坐在这道门中间兴奋而笨拙地浅酌品味母亲赐予他们的酒,还学着记忆中父亲喝酒时悠然自得的那副样子,简直到了忘我的地步。比他小两岁的弟弟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酒囊,心想大哥会像平时吃点心时一样把多的一份让给弟弟。父亲的去世在他们看来只是一场祭祀仪式,之后仅是看不到父亲而已。能够体验到痛失亲人的日子离他们还有一段时间。
  见大哥在酒这东西面前变得如此贪婪,俄狄宗婴终于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别喝光了,至少要给我留一口。”
  “一边去,你才几岁呢,还轮不到你喝酒的时候。”
  “可母亲同意过年时可以喝一点。”
  “我说轮不到你就是轮不到你,再嚷就揍你。”
  “求你了,大个子,我只想偿偿。” 从很久以前开始,俄狄宗婴就叫他大个子了。
  弟弟可怜兮兮的样子最终让哥哥心软了,他提起酒囊在耳边摇了摇,听见里面空洞有声,便把它递给了弟弟。
  “接着,可别醉着了。”他还慷慨十足地说。
  俄狄宗婴如饥似渴地抱着干瘪的酒囊仰面就喝,不料,他幼鸟般张开的小嘴只接到了一丝奄奄细流,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骗子,骗子。”他哽咽着把酒囊狠狠扔在大哥的脚跟旁,还站起来摆好架势准备跟这个高个子干上一架。
  苏兹嫫正好碰见了这一幕,心里面就很不是滋味儿。
  “兄弟之间别这样争吵,要知道男人十二三岁就要上战场争英雄的,这离你们也近了。想要把这个祭司世家延续下去,兄弟之间就得团结和睦,要比别人懂事。”她走过来呵斥道。
  两兄弟听了这番话后灰溜溜地跑回屋里去了,留下苏兹嫫在那里摇头思量什么。

  .2.
  那时,武士与盔甲的盛行已接近尾声,但巴郎卡拖的统治者扎剌氏族骁勇善战的名声仍能风行于世。这片广袤土地上的部落群最先分受兹(兹—解放前凉山彝族社会的最高统治阶级,后来被朝廷封为土司,其势力却从此减弱)的统辖,后来兹变成了土司,扎剌氏贵族便顺势造反,盘踞包括巴郎卡拖高原在内的十七座大山,自成王者。这十七座大山在今天的凉山布拖和宁南境内。乌图是扎剌部落最南端的山,金沙江从山脚下流过,把云南和凉山分割成两地。毗邻乌图的是什陇山,扎剌氏族就居住在这儿。
  没人知道俄狄耶拉一死,阿罗王就开始想象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者末》很快就会落到自己的手中。还没过一年半载,他就开始行动了。
  阿罗王会亲自上门来,这是寡妇苏兹嫫一家始料未及的。他们知道大经师撒手人寰后,他们就变成了寻常百姓,以为统治者不会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自古至今,祭司都是令人敬畏的神职人物。那时侯,祭司在这片部落林立的群山上更有着显赫的地位。因此,尽管拉俄氏人是扎剌部落的普通百姓,但阿罗王仍有礼有节地包装自己的如意算盘。这是他第三次屈尊驾临这个祭司的家庭,第一次是来聘请俄狄耶拉做扎剌氏族的主持祭司,第二次是来赴丧。实质上他看中的不过是《者末》一书,他想独占这卷独一无二的经书,不让其他的凡人也享受到充满智慧与魔力的经文所带来的灵魂洗礼。这一点,拉俄氏人心知肚明。
  这回,阿罗王仍未带一兵一卒,只有两名侍者尾随,整一副友好的行迹。
  这样的来头让苏兹嫫手慌脚乱,虽然她能一眼识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事,但除了引客入室、斟酒以待和正襟危坐,她就显得不知所措了。
  “经师英年早逝,你兄我本该照顾你们,却没有做到,你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啊。”阿罗王一改往日头人的口气,言辞诚恳地讨好经师的遗孀。
  “感谢头人,妇道人不知礼节,请多加宽恕。孩子们去叫他们的伯父了,让他来伺候你吧。”
  “我是你兄长,不讲究过多礼节。我一是来看望你和孩子们,二是——”
  “头人,妇道人一不知事,二不当家,我看孩子们的伯父快到了。”
  阿罗王本想开门见山道出自己的算盘,却遭到苏兹嫫的引避,这不免让他有些尴尬。
  俄狄吉哈闻讯赶来,与阿罗王投机地闲聊了一些类似客套的话题。其实两人都明白对方的心思,他们是在用相融的语言诡秘地对同一件事旁敲侧击,只不过谁也不愿率先露出用意。直到阿罗王提出告辞时,两人的心计才微妙地浮出水面。
  阿罗王双手抓住马鞍就要上马时,装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我忘了有一件事要相求。”
  “岂能说求,请头人直说。”俄狄吉哈恭敬地站在一旁说道。
  “自从经师走后,不知怎么地,我一直吃不消也睡不安,不顺心的事时有发生。我琢磨着若能再读读经师的《者末》,或许会好起来。”阿罗王并不说得很白。
  “头人,《者末》乃是拉俄氏的祖物,我作不了主,这种事一向都由大家共同决定。请头人谅解。”俄狄吉哈却说得很露。
  苏兹嫫不哼不哈地站在男人们后面,天生的聪慧与妇道的本分使她不得不装作墨守成规的样子。
  “当然,再粗俗的祖物都应当视为珍宝,何况是《者末》。”阿罗王照旧把自己的意图说得很含蓄。甚至他骑上马背,扯动缰绳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如此:
  “俄狄耶拉对我有恩,我三生不忘啦。”
  “臭奴隶主!谁不知道你是一条狼。”俄狄吉哈心里暗骂道。

  .3.
  阿罗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让苏兹嫫心慌意乱,她说:“阿罗王忘不掉的是《者末》,我的孩子们,经师的梦想离你们越来越远了。”
  两个孩子并未想过经师的蓝图,此前《者末》在他们眼里还只是一卷装在经囊里的皱巴巴的破书,不会知道它能带来多大的荣耀。不过,当他们出生时就被注定了必须遵循祭司的世袭制,甚至还在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将来的身份。因此,当母亲表现出忧郁时,他们就懂得慌张了。
  “母亲,没有《者末》我们就不能做祭司吗?”俄狄宗婴问。
  “不,不是这样的。”苏兹嫫本想说个明白,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想自己再怎样解释都不会让孩子们感到平安无事。这个时候,她明白自己应该保持沉默。
  俄狄宗牧似乎对经师与《者末》的理解更深一筹,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母亲。这个高个子少年已学会像成年人那样思考问题,至少会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了。

  阿罗王的最后一句话一旦传出去,乌图的拉俄氏人便惶惶不可终日。几日来,俄狄吉哈同几个算是见多识广的拉俄氏老者一道,冥思苦想如何应付阿罗王的野心,却怎么也拿不出一个妥当的主意。最后,他们不得不把这事推给族长。
  在彝民聚居的这片苍莽群山中,每一个家族的人都遍及四方。即使部落两两仇敌,也阻止不了分布于两部落里的同一家族人的来往,更管不了平民家族的内务。巴郎卡拖及周边地区拉俄氏人的族长就不是扎剌部落的人。虽说是族长,但不是就整个家族而言,居住在更多地区的拉俄氏人远着,管不了,他们另有族长。
  从乌图到族长居住的地方,路程并不算远,俄狄吉哈却一去就是五天。期间他与族长闭门不出,整天出谋划策,绞尽了脑汁。不过,五天里的话语压缩下来仅有如下几句。
  “你是族长,你的一言一行都牵连着家族的命运,这事你可不能武断。”俄狄吉哈说。
  “《者末》乃拉俄氏先祖们的智慧结晶,虽说现在已实属私有,但它仍然给所有拉俄氏人带来荣誉和尊重。要是它被夺去,拉俄氏人的脸面何在。”族长说。
  “阿罗王的野心已如箭在弦上,咱们如何抵挡?”
  “阿罗王早有预谋,不过拉俄氏人也算人多势众,料他扎剌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扎剌人一向野蛮无理,我担心他会胡来。”
  “假如他非夺《者末》不可,我们又坚决不从,总有一天,他是要动武的。”
  “动武的结局咱们可受不起,得避一避。”俄狄吉哈说。
  “除了拱手奉送,什么也不能避免惨剧发生。”
  “我不懂你的意思。”
  “咱们抄一卷送给扎剌人,可行?”
  “废话,要是能这么做,我还会大老远来找您。”
  “如果你觉得咱们能抵挡扎剌人,我适才说的就是废话。”
  “可恶的奴隶主,不得好报!”俄狄吉哈又痛恨地骂道。
  然而他无法再辩,只好回去准备抄写《者末》,但遭到了苏兹嫫的强烈反对。
  “《者末》自古不能有第二卷,这是老祖宗们定下来的。《者末》正因仅此一卷才给咱们带来荣耀,阿罗王看中的也是这一点。即使抄留一卷也是冒风险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苏兹嫫如是说,俄狄吉哈便羞愧难当了。
  其实,苏兹嫫的初衷并非是让俄狄吉哈仅捎个口信回来就够了的,他本愿望族长能组织家族力量抵抗阿罗王。这个时候,她的想法仍未动摇,他甚至请求俄狄吉哈再跑一趟。

  .4.
  阿罗王并非废然而返,他亲临寡妇的家中,只是试探一下拉俄氏人的口气。不过,阿罗王的下一步打算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我看把《者末》拿到手,并非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年近花甲的阿罗王平生第一次遇到了伤脑的事。他曾为扎剌氏族东奔西突、横冲直撞,猎取事物从不顾惜代价。如今他的年龄就要逼迫他让出头人的位置,但他衰老的脸上仍然不失强悍的神奕,那种在战争中立马横征、吞并掠夺的欲望仍然在他年老的表情上留有痕迹。
  但猎取《者末》不是征战,不是部落之间的弱肉强食。
  “这算什么鸟事,拉俄氏不就是个平民家族,得到《者末》只是一夜间的事。”阿罗王的第五个儿子扎剌史尔却说得很轻巧。
  “拉俄氏是百姓家族,但要知道俄狄耶拉是我们以前的主持祭司。再说,对待这些自由民可不能像对待奴隶那样随心所欲。”阿罗王的小儿子扎剌比尔长得五大三粗,是个彪形大汉,但平时是个柔和面善的人,行事总是瞻前顾后、小心谨慎。
  “比尔说的没错,当然,真想在一夜间得到《者末》也是很容易的,不过这样做了会后患无穷。拉俄氏族人口众多,经师世家又有声誉。要是拉俄氏人不屈而抗,扎剌的天下就会大乱。所以,我们的原则是先礼后兵。”阿罗王说。
  “难道扎剌氏贵族会怕一个自己属下的家族。哼,没听说过主子会怕仆人。”扎剌史尔这人从里到外都与其父兄相反,他一贯口无遮拦,毫无教养可言,疯狂的言行举止总是与他精瘦的体质相去甚远,还爱好挖别人的墙脚。阿罗王一直奇怪于他的几个儿子竟有如此大的差别。
  “强夺《者末》谁都会说咱们恩将仇报,扎剌氏族的名声就会一败涂地,这就得不偿失了。”阿罗王说。
  “前怕狼后怕虎的事我可不赞成,干脆不要那破经书了。”扎剌史尔又不耐烦地说。
  “《者末》我一定要得到,拉俄氏人若不放聪明点,扎剌人的铁蹄就会踩碎他的锅庄。当然啦,这是下策。”伴着一丝转瞬即逝的蔑笑,阿罗王昏浊的眼里流露出凶悍的神光。“我说比尔,你是我的继承者,这事算是对你的考验,你得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放心吧父亲,我一定会让你满意。”扎剌比尔说。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想得到《者末》就得付出代价。”扎剌史尔很不服气,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刻薄的话来,但无人理他。
  “不过,在承担此事之前你得先透露几句,好让我放心。”阿罗王对比尔说。
  “一句话,就是不能拖延时间而给了拉俄氏人抵抗的机会。当然,正如父亲你所说的,要先礼后兵。”扎剌比尔胸有成竹,仿佛胜券在握,阿罗王轻颦笑之。

  几天之后,在乌图与另一个部落的交界处发生了一件劫案,一帮庞大的土匪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了扎剌部落的两个寨子,还放火烧了几片庄稼。此事很快惊动了扎剌部落,继而向其他部落传开去。
  阿罗王立即派遣扎剌比尔领兵赶往事发地,围剿土匪。
  土匪时而销声匿迹,时而又狂风暴雨般出现,劫案此伏彼起,乌图的人们简直应接不暇,人人心有余悸。
  “山匪猖狂不是件小事,要消灭这帮强盗,阿罗王得花费一番精力,咱们的危机也许能延缓一些日子。咱们先别声张,等些日子看看阿罗王的动作,见机行事吧。”苏兹嫫这会儿又说。于是,俄狄吉哈暂缓了重访族长一事。
  扎剌比尔领一百武士声势浩荡地开赴乌图。他们在乌图的山沟丛林间搜捕两天两夜后,生擒了几个山贼,便悄然搬师而回。
  但他们在路过扎祖尔时停息了下来。稍适休息后,扎剌比尔带上两名侍卫径直向寡妇苏兹嫫家走去。路上有人向他请安时,他回答说:“我们必须永远缅怀拉俄氏经师,我这就去看望一下他的遗孀子嗣。”
  那时,俄狄吉哈恰巧也在苏兹嫫家里。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俄狄宗牧便应声而去。
  门“吱”一声开了,却没有俄狄宗牧的招呼声。
  “宗牧,是谁来了?”苏兹嫫在屋里问道。
  “自然是客人!”回答的是一个成人的声音。苏兹嫫于是起身去迎接。
  苏兹嫫的脚刚刚跨出门槛,扎剌比尔就走到了她面前。苏兹嫫没有立即认出这个不速之客,但她看见了门外不远处全副武装的人马,整颗心便顿时变凉了,头也跟着耷拉下来。
  “夫人不必施礼,我是扎剌比尔,顺路来看看你们而已。”扎剌比尔说。
  屋里的俄狄吉哈一听此话便神经质地站了起来,却醉酒似的趔趄了几下。他的头突然窝窝作响,眼前一片昏天黑地,嘴里直嘀咕:“中计了!”
  苏兹嫫和俄狄吉哈的精神顷刻间崩溃涣散,两人被什么力量定了身似的成了两具面无表情的木偶。
  “怎么,不欢迎我么?”扎剌比尔蔑蔑微笑,斜眼瞟着他们。
  “哦,请进屋。”俄狄吉哈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句。
  “不必了,我看你们都很好,我就不久留了。何况我们还押着山贼,更是不宜久留。”扎剌比尔稍稍换了口气,“惟有一事你们得成全啊,我父亲近日身体欠佳,加上山贼骚乱,精神萎靡不振。他一直渴望再诵读一回《者末》以扫心尘,你们得遂了他这个心愿啊,我在这里替父亲向你们道谢了。”
  苏兹嫫和俄狄吉哈这才抬头相望,可是谁也无法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什么心机。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后,苏兹嫫最终不得不走进储藏有丈夫经囊的密室。
  扎剌比尔就这样轻易带走了拉俄氏毕摩世代相传的祖物。而很少有人知道山匪事件其实是扎剌比尔自编自演的一出戏,掩人耳目而已。多数人都以为扎剌一族为部落百姓做了件好事。阿罗王一举两得了。

  .5.
  如果说苏兹嫫守寡后,任何事或任何想法都仍然按照祭司家庭的规则进行,那么,失去《者末》之后,她就并非如此了。苏兹嫫出生于人丁兴旺的家庭,从小就没有经历过艰苦的日子,如今从她开始松弛下来却还很肥硕的脸颊上面,还能看出她以前过的是舒适生活。但是现在,她感到自己老了。她想,趁还有一些银子时,该为这个劳力单薄的家庭添置几个家奴了。她还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俄狄吉哈。
  “不管别人怎么做,在拉俄氏的祭司们看来,人是平等的,拉俄氏祭司自古至今都愿意给奴隶和乞丐主持祭祀。挽救生灵、驱除邪恶是祭司之道。虽然我哥哥是诺(诺——解放前凉山彝族社会贵族统治阶级之一,地位在兹之下)的主持祭司,但他从不拒绝任何人的请求。正是这样,他才不肯为这个家庭买个奴隶。”俄狄吉哈并不同意苏兹嫫的想法。
  其实,苏兹嫫也知道,正是不买卖奴隶的惯例使这个祭司家族的美誉经久不衰,但如今她确实需要帮手,因此她坚持自己的主意。
  “再坚持几年吧,再坚持几年你就有儿媳妇了——嗨,大哥生前不是给宗牧订了一门亲事么?”俄狄吉哈无意间想起了此事。
  “对啊,你瞧我都把这事忘了,宗牧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人家可是拉来了一头羊的呢,真是对不住人家了。”苏兹嫫兴奋起来。
  “合井的竹氏根清源明,咱们是找到了好姻亲,可不能马虎哩。”俄狄吉哈也跟着兴奋起来。
  “不过,竹氏还会认这门亲事吗,这可是宗牧他父亲做的事呢。”苏兹嫫的顾虑不无道理,因为这门亲事是俄狄耶拉跟别人私下里订的,合井的某个竹氏人家把与俄狄宗牧同龄的三女儿许配给了从未谋面的俄狄宗牧,这也许还是一桩指腹为婚的事。
  “当然,咱们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事还得让我去搅和搅和哩。”俄狄吉哈自鸣得意,摆出当爹的架势。
  “这自然是你的事了,谁叫你是孩子们的伯父呢。”苏兹嫫说。
  于是,不过数日,俄狄吉哈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侄儿出发了。合井在巴郎卡拖北部,到那儿要途经什陇和几匹无名小山。竹氏在那儿历来是望族,据说在上百年前还是贵族,因某一代的头人喜好挑拨离间而终受其害,最终败为平民。尽管如此,竹氏人还是以高贵自居,不愿与平庸之族联姻。
  经过一天的翻山越岭,两人来到了竹氏居住的地方。叔侄两的不期而至使竹氏一家兴奋不已,连忙派人通晓竹氏村落,叫唤族亲们前来助兴。
  竹氏的盛情款待远远超乎俄狄吉哈的预料,这会儿,他心头的疑团烟消云散了。
  “知人就得说明话,咱们的这个婚约我并不完全知情,因此,成与否还是竹氏这边说了算哩。”俄狄吉哈想听到竹氏人的几句诺言,便客气地说道。
  “吐出的口水能收回么,竹氏人从来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这门亲事虽然是你兄长与我私下订的,不过这是木已成舟的事,我竹氏人处世还没有背约的习惯。这样吧,等宗牧十八岁了,让他自己带些聘礼来娶走我的女儿。”竹氏亲家爽快地道。
  那时,一身崭新的俄狄宗牧坐在他伯父身边,满脸通红地死盯着烧旺的火塘,少年懵懂的羞涩无处可藏。而竹氏的三女儿则躲到邻居家里去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却谁也没有见到对方。

  .6.
  正值二十岁的扎剌比尔遂了阿罗王的夙愿,终于继位当上了扎剌部落的首领,成了这片苍莽群山上最年轻的新王。
  比尔头人年富力强,扎剌部落再度日升月恒。
  比尔头人在夏季里爬上什陇峰顶,俯瞰属于他的山川河流。看过山上肥袄的庄稼与盛开一片的罂粟地,再看山下碧油油的层层梯田,扎剌比尔顿觉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看啦,我的村寨比谁的都大,我的汉佃比谁的都多!”他说。
  扎剌比尔并非凭空吹擂,他的山寨确实很大,汉佃也不少。
  属于巴郎卡拖高原这面的金沙江岸边,如今临江一线都住着汉民,但那时候,他们还是佃户。这一面积广大的河谷地带从前叫禄赤,禄赤原是莽荒之地,自古是彝民的牧区。后来,对面的云南汉人看中了这片荒地,便冒险渡江过来,从山上的陌生部族那里把它租了下来。再后来,一批又一批的汉人从江那边迁徙而至,在这里安家落户,做了佃户。聪明的汉佃把禄赤开垦成水田,组成了片区越来越大的汉族聚居地。但后来,外族朝廷的“改土归流”政策使很多部落丢掉了被汉民租去的地盘。乌图南边原属阿俄部落的佃区也被夺去,在那里建立了朝廷管辖的披砂土千户。而禄赤因地势险恶,加上彝民和汉佃联合反抗,致使征服者久攻不下,最后放弃了征服。再到后来,禄赤便成了扎剌部落的一块肥肉。
  每到了秋收季节,扎剌头人便派亲信带兵下山监督汉佃收割粮食。紧跟着驮运粮食的马帮络绎不绝地在山间往返很长一段时间,扎剌庄园的粮仓里很快就大米堆积如山。
  如今,扎剌部落粮油富足,兵强马壮,比尔头人自然骄傲起来。
  然而,比尔头人没有想到好景总是不长。

  .7.
  一旦得到《者末》,阿罗王就痴迷于灵想的世界,整天把《者末》展开在铺了两层红绸的竹蔑席上诵吟。神志几乎接近于病态。
  “这是多么危险的痴迷,幸亏他已不再掌权了哩。”比尔头人暗自窃喜道。
  就像阿罗王一样,拉俄氏的两兄弟也开始与一堆堆的经书为伴。虽然经师的光耀早已荡然无存,但祭司世家还得延续下去。两个孩子以俄狄吉哈为师,开始过宗教为上的生活。寡妇苏兹嫫虽苦于劳力有限,但对两个儿子抱有无限期望。
  每当什陇的扎剌庄园里响起阿罗王颤抖而低沉的晨诵或夜诵声时,乌图的扎祖尔也响起两个孩子清锐的诵经声。
  那扇楣上挂着羊角的大门,同其他人家的门一样,把许多风景关在了门外。要是从院内打开这扇门,一眼就看见了对面云雾缭绕的连绵群山,那是仅一江之隔却又遥不可及的云南。走出大门,转向左边,便看见对面高大苍劲的什陇山,那儿住着不可一世的扎剌氏族。走过什陇,视线就被前面十几匹交错逶迤的大山挡住了,就是在这儿,只要是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是扎剌部落的疆域。如果再往前走上两天时间,拿下这些大山之后,便进入了北部布拖高原。
  再转向大门的右侧望望,那儿也是一重重参差不齐的群山,这是凉山最南端的山脉。然后往回看看乌图,乌图在巴郎卡拖其实并不高大,因为后面的一座山比它更高大。这座山叫秀赤搏里,是巴郎卡拖高原的最高峰,站在山顶上,扎剌部落的大半领地尽收眼底。若翻过秀赤搏里山,然后向前面一放眼,便会看到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大草原,这片草原名叫尼罗汉。在草原那面的尽头,横亘着一道不高却很绵长的山脉,这山脉的后面是西北部彝区。
  然而,理解世界对拉俄氏的两兄弟来说尚属过早,他们一向在堂屋檐下铺一张竹席,把经书往上面一扔就布置出了个像模像样的学堂。闭门攻读、足不出户几乎是他们在少年时代仅有的经历,很多游戏与他们擦肩而过,应有的快乐也只能想象。如果烦闷了,就把大门敞开了看看对面云遮雾绕的云南。要是在早晨或者傍晚,只要恰时,还会看到一个牧羊女孩赶着一群洁白的绵羊从门口经过。那是寨子左面树氏的女儿阿桑,在两兄弟作徒之前,他们还是伙伴。每当阿桑赶着羊群打门口经过时,不管门是否开着,两兄弟都要向她打声招呼,有时还要跟她闲扯一会儿。如果门开着,阿桑还会把头探进去看看两兄弟在干什么。
  那时候,苏兹嫫一点也不许他们出去溜达,除了那些浩繁而深奥的文字,门外云南的山水和赶羊的阿桑在很长的年月里是他们仅有的所见所闻。
  每年的春耕季节,这儿都会有布谷鸟在寨子四周的杜鹃花丛中唱来唱去,但不久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下一年的春天才重新听到它们的叫声。在布谷鸟回来又消失的漫长岁月里,杜鹃花开了又谢,门楣上面的羊角上蜘蛛网旧的掉落了新的又结上,季节周而复始,催人渐渐远离童年。
  不知始于何时,俄狄宗婴总是在早晚的某一时刻跑过去把大门打开,不久就会看到阿桑赶着一片白云打门口经过。也不知始于何时,两兄弟不再向阿桑打招呼或胡闹什么的,而阿桑也变羞涩了,老是低着头匆匆而过。俄狄宗牧渐渐发现俄狄宗婴老是朝大门口打望,嘴里还胡念着经,等到看见了匆匆而过的阿桑的身影时,他才会恢复正常。俄狄宗牧于是想:“宗胤不厌其烦地关心那门原来是有原因的。”
  “瞧瞧这个阿桑,长得多快,也许快要出嫁了吧。”有一天,俄狄宗牧对着阿桑的背影说道。
  “出嫁?不可能吧,她还没有订婚哩。”俄狄宗婴果然很紧张。
  “哈!紧张了吧,你这小子。”
  “我凭什么紧张。”
  “瞧你的脸都红了,像猴子的屁股。”俄狄宗牧取笑道,“你别这么说,阿桑姑娘是个美人儿哩,你瞧她下巴上的那粒痣。”
  “痣?”
  “母亲说过,丑人长痘,美人长痣哩。”
  “长痣又如何,反正美不美都是别人的。”俄狄宗婴装得若无其事,假模假样。俄狄宗牧心里便笑惺了。
  “美女总是嫁得快,说不准今儿个晚上就有人来相亲了。”
  大哥的这句话变成一块巨石“咚”一声落进了兄弟的心底:“哦,这心怎么就变得如此沉重!”
  俄狄宗婴感到自己的这颗心快要掉下去了。

  布谷鸟又在村庄附近的林子里出神地唱来唱去,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随之开得雪白血红。
  那扇大门仍然敞开着。里面传来的诵经声如今变得粗壮而洪亮。
  那群熟悉的绵羊日复一日地在门外匆忙来回,如今它们也增添了不少羔羊。但是这一天,它们却走得极缓慢,在两兄弟眼里已难得有这么一回了。
  俄狄宗婴的眼睛又死盯过去。
  俄狄宗牧见状,便也一只一只地数起羊来。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第三十三只羊走过后,出现了一个男童。
  俄狄宗婴的脸突然暗淡下来。
  第二天上午,那扇门照旧如时敞开,坐在屋檐下诵经的俄狄宗婴照旧朝门口打望。
  不久,羊群就出现了,但依然走得很缓慢。
  俄狄宗牧照样一只一只地数过去:……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第三十三只羊过后出现的仍然是那个男孩。
  俄狄宗牧发现旁边的兄弟又有了失望的表情,自己再也忍不下心了,便跑出去叫住了牧童。
  “你姐姐呢?”
  “我姐姐跟母亲干活呢。”
  “她不放羊啦?”
  “不放了。”
  大门从此禁闭,只有苏兹嫫出工时才会响起沉重的开门声。
  但门其实虚掩着。
  这是一个碧空如洗的夜晚,透过瓦板之间的缝隙,俄狄宗婴无法入眠的双眼注视着远空里微微闪烁的星辰。
  “大个子,有人说星星是天上的仙女,经书上也说日月星辰都是有灵物,我们观其行而知人间冷暖、人情世故。你说星星真是天上的仙女吗?”
  “是的,人们都这样认为。”
  “那么白天里他们为何都不见了?”
  “白天里他们都干活去了,和阿桑一样干活去了。”
  俄狄宗婴没有再吭声下去,他深沉地翻了个身。
  “要是你真看上了她,我就给母亲和伯父说去,咱们要抢在别人之前去相亲。听说阿桑有好几个表哥哩。”
  “我也不知道,反正心里面老想起她。”
  “这样吧,如果哪天你真想娶她为妻了,就给我说。不过别太迟了。”

  时光如流,物换星移。拉俄氏两兄弟的鼻梁逐渐隆高起来,嫩细的皮肤开始变得黝黑发亮,头顶的发髻又粗又黑,整个身躯已轮廓分明,特别是俄狄宗牧快变成巨人了。
  “这才算是真正的男人,雄鹰一样在阳光下呼啸翱翔的男人。”苏兹嫫看着两个快要成年的儿子,心里面乐不可支。
  “差不多了吧,再锻炼锻炼他们的翅膀就可以让他们出师闯世去了。”苏兹嫫喜不自胜地对俄狄吉哈说道。
  在这只要独占一山半匹就可以为所欲为的部落社会,只有尚武的男人才能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威胁。只要是有姓有名的男人,就得在智慧与武勇中的任何一样上赢得自尊。俄狄宗婴和俄狄宗牧也不例外,除了学经长智,他们还得学会打仗,学会狩猎,娴熟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学会用一切办法征服目标。
  “关在圈里的骏马容易失蹄,该放他们出去了,我会让他们拥有文武双强的本领。”俄狄吉哈满怀信心地道。
  于是,当又一个春天纷至沓来时,拉俄氏的两兄弟披着膻味四溢的羊皮袄,在乌图的原野上策马扬鞭,时而拉弓射箭,时而挥舞马刀,以骑士的形象开始迈入青年时代。

  .8.
  那时候,有两种人终年在各部落之间穿梭游动,一种是商贩,一种是人贩。商贩多为汉人,而人贩全是彝人。汉商每进入一个部落,都得找个贵族统治者的人做他们的保头,不然,不走二里路,货物就有可能被洗劫一空,甚至遭遇人贩,自己反倒变成了别人的货物。当然喽,汉商的利润至少有四成是要装进保头的钱囊里。汉商最初贩卖的货物主要是针盐布匹等日用品,彝民以皮货、药材等与之交换。但是到了后来,某些商队的货物从日用品变成了洋枪(火药枪)等金属器件,他们要的也从皮货变成了白银和鸦片。
  在禄赤与云南交界处的金沙江上,自古就有一条索道,这儿便是汉商的一个入口。汉商们总是在夏秋季节从这里进入扎剌部落,然后深入大凉山腹地。庞大的商队总是越走越远,等到下一个夏秋季节,他们才再次出现在扎剌部落的地盘上。其中有一支著名的老商队,其老板姓陈,这支商队历来只贩卖日用品,在这儿很有信誉。
  夏天即至,陈老板的商队如期进入扎剌部落。陈老板照样给比尔头人送去不菲的礼物,以求保头。比尔头人就叫游手好闲的扎剌史尔去保护商队。
  “去吧,懒汉,保护费全算你的。”比尔头人说。在扎剌部落,扎剌史尔是唯一因懒惰和好色出名的人,因而和他有同样身份的人都叫他懒汉。
  于是,扎剌史尔惺惺作态,带着一幅威严的面孔,骑着马悠哉悠哉地跟随商队在扎剌部落的地盘上四处闲转,身后还跟着两个背枪的蹩脚侍卫。
  为所欲为历来是贵族们的喜好,扎剌史尔把陈老板的商队护送出境后,便也想做一件为所欲为的事了。他刚回到什陇就对那些狗一样围着主人转圈的下人们发号施令。
  “鬼鬼祟祟的,别做得太过分了。”比尔头人听到了他们的话,便前来对扎剌史尔说道。比尔头人历来反对扎剌史尔的欢淫放荡,他担心扎剌史尔会有一天因轻浮而丢尸门外,致使扎剌氏族的男人声誉扫地。
  “哼,扎剌部落的大权你一人把玩,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权力吗,别忘了我也是阿罗王的儿子。”
  扎剌史尔不以为然,继续发号施令。
  所有美丽的事物中,最早被发现的也许是女人和花,因而他们总是过早地受到摧残与破坏。乌图树氏家十五岁的女儿阿桑刚刚换下童裙,就面临了这样的遭遇。
  扎剌史尔跟随商队游离乡间时,一眼看中了花一样的阿桑。而在此之前,少女阿桑还时常在干活的停当儿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些若有若无的心事,有时还会沉迷于跟某个男子成亲的幻想中。令人心跳的美梦就这样接踵而至,少女初放的心蕊上开始积淤莫名的忧伤。
  而俄狄宗婴依然走不出朦朦胧胧的暗恋,当扎剌史尔的下人们就要走进树氏家时,他还躺在父亲的坟坑旁,目光顺着坟坑上那棵笔直的松树,驾驭天上飘飘荡荡的云彩。离他不远的一张箭靶周围,横七竖八散落着很多箭。他射出去这么多却一支也没有中靶。
  那是一个晴朗的正午,意外的使者毫无犹豫地叩响了树氏家的大门。那时候阿桑跟着她的兄长们正在地里埋头干活,剩下她年老的父母呆在家里。
  “有人吗,树氏家有人在吗?”下人们使劲地敲打着门喊道。
  树氏老爷把守门狗赶得远远的,以免伤了来客。
  门一打开,就挤进来了四个不速之客。树氏老爷不自持的晃荡了一下,因为他一眼看出了来者是何人。他想,这样的人上门来可不是件好事。
  “别紧张,树氏老爷,你们家有喜事了。”领头的下人连声说,“我们的主人看上了你的女儿。”
  可怜阿桑的母亲一听此话便晕了过去,吓得树氏老爷乱了手脚。那些下人却不顾他们的死活,在一旁继续发号施令,大呼小叫。然而,等阿桑的母亲醒过来后,树氏老爷在下人们的威逼下,还是不得不羞愧万分地带路去找女儿了。
  突如其来的事故让阿桑惊恐万状,欲逃不能。眼看下人们像饿狼一般扑向阿桑时,阿桑的虎豹一样强壮的两个兄长,也只能狼狈地低头承受这一凌辱。尽管阿桑在下人们手里要死不活地挣扎呼救,但她还是被强行带走了。
  “走吧,看上你的是巴郎卡拖最尊贵的人,你的眼泪是流有所值的。到了那儿,你就会享受到荣华富贵。若你不从,灾难就会马上降临在你的家族头上。”领头的下人不停地叫嚣着。阿桑的兄长们在后面清晰地听到了这些话,同时感受到了伴随而来的切腹之痛。
  那些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虽然同情阿桑的遭遇,却也无可奈何,只絮叨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去。贵族男子强占民女的事在百姓眼里已是司空见惯,以致很少有人为此打抱不平。
  同样闻讯而来的苏兹嫫也只能暗自惋惜,不过她想:这么好的姑娘不该被人践踏,如果我的儿子看上了她,在这之前就跟她订了婚,那么念在丈夫的面上,扎剌的男人也许会放过她……然而一切都已为时过晚了。
  当阿桑的母亲停止了哭泣,太阳也快要越过乌图顶峰时,拉俄氏的两兄弟策马扬鞭回来了。像往常一样,一旦看到了树氏家的房子,俄狄宗婴就收缰慢行,盼望在屋前屋后的某个角落里见到阿桑的身影。
  正如下人们所说的那样,有人认为被贵族男人看中的女人是幸运的,因此,他们逢人就眉飞色舞地说树氏家要发迹了。这话立即传到了俄狄宗婴的耳边,于是,拉俄氏的儿子似被恶毒的暗箭击伤,重重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虽然这一跤只让俄狄宗婴流了几滴鼻血,但俄狄宗牧知道兄弟内心的伤势非同小可。当苏兹嫫端坐于火塘边,要在两个儿子面前诉说树氏女儿的不幸时,俄狄宗牧扫兴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别说了母亲,这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他说。
  “难道你们就没有同情心吗,你们没有看见阿桑是多么的可怜呢。”苏兹嫫觉得阿桑的命太苦,因此非说不可。
  “别说了行吗,母亲,这事与咱们没有关系。”
  俄狄宗牧此前还未在母亲面前说过如此生硬的话,苏兹嫫对此有些诧异。
  这时,俄狄宗婴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还把大门弄得震天响,好似憋着一股无处可泄的火气。两兄弟失态的举动立刻叫苏兹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一晚,拉俄氏的两兄弟在屋后的麦垛里相拥而卧。整个晚上,他们总觉得从对面什陇山吹过来的晚风有股令人窒息的异味,让人无法入睡。
  “大个子,你知道是谁抢走了她?你告诉我吧,是谁把她玷污了?”
  “别问这个好吗,我求你把她忘掉吧弟弟。”
  “不,你告诉我是哪个扎剌人干的?”俄狄宗婴突然一跃而起。
  “别傻使劲儿,除了扎剌人谁敢这样霸道。”
  “哪个扎剌人?”俄狄宗婴一身窸窸窣窣作响,嘴里发出咯咯的磨牙声。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日他妈的到底是谁干的呢。”俄狄宗牧经不起弟弟那副痛苦状的感染,突然失声而泣。
  俄狄宗婴的一身力气顷刻间荡然无存,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身子随之轰然倒地。对面黑魁魁的什陇山随后把他压得粉身碎骨,片甲不留。欲罢不能的感受刻骨铭心。
  苏兹嫫把儿子们失态的事告知了俄狄吉哈,俄狄吉哈却认为苏兹嫫在夸大其词。因此,他找到俄狄宗婴,并以调侃的口气对侄子说道:“据说风流的贵族男子个个积淫成病,他们霸占民女只因嫉妒平民男子。所以,树氏的女儿也许不会就此失身哩。”
  “这倒是件奇闻哩,但是没有人因此而感谢你的,所以你最好是闭上嘴。”俄狄宗婴对他伯父的话报以了极度的反感,甚至丧失了最基本的礼貌。
  俄狄吉哈终于相信了苏兹嫫所言属实,便直愣愣地盯住恼羞成怒的俄狄宗婴。俄狄宗牧见状,立即给俄狄吉哈使了一个眼色。
  “这自然是无稽之谈,谁也不会相信的。”俄狄吉哈会意地补充道,但他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只好严肃以对,继续借题发挥下去:
  “得得得,树氏的女儿算什么,巴郎卡拖漂亮的姑娘比比皆是。诺的儿子不稀罕女人,经师的儿子照样不稀罕。等你成了闻名的经师,你就不会为女人的事忧愁了。”
  殊不知这话更让俄狄宗婴感受到了针扎一般细微而持久的疼痛。
  “支格阿尔(支格阿尔——彝族诗史中的英雄,是最受彝民族崇拜的神话人物)因为女人才坠海身亡,这些故事你们不是很清楚吗。有骨气的男人不该为此而心灰意冷,自暴自弃。古训说红艳祸水,这是先人们的肺腑之言,你们得牢记着,千万不要重蹈覆辙。”俄狄吉哈又语重心长地教导起来。
  然而,俄狄宗婴怎么也听不进这些话,他躺在床上躲避一切,以护自己受伤的心灵。而在别人看来,他像一块石头顽固得没有头脚。最后,苏兹嫫也看不过去了,支支吾吾地跟着劝起来:“我的儿子,伯父所言即是……俗话说,不听父言误行十片幽谷,不听母劝错走五道山岭。这样下去你会后悔的,再说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道你这是在为谁伤心……嗨,你这到底是遗传于谁呢,你的父辈们可没有一个是痴情种……嗷嗷,难道拉俄氏的后代要变种了么。”
  “好啦,坚固的石头只能让岁月来风化,心里的伤只能让时间来治疗。好好躺着吧,你这个拉俄氏的好儿子,别让人知道了多生个笑话出来。”俄狄吉哈说完叹息而去。
  俄狄宗婴就这样被丢给了时间,没有人再跑来提起他的伤心事。

  .9.
  人们常说时间是一味治疗伤痕的良药,然而在俄狄宗婴身上,这味药却失去了应有的良效。因为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是不能平和下来,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除了痛苦,吃和睡便是他在这期间的全部生活。
  而这个时候,树氏的女儿阿桑被送回来了。
  阿桑一身缀满锃亮的银饰,骑一匹膘肥的毛驴款款走来,护送的侍卫达十几个。
  “快看啦,那全是贵族女儿的装扮!”有人打远处一见就惊呼起来。
  这句话立刻不胫而走,一时间,扎祖尔的人们放下手中的活奔走相告,三五成群地相约去凑热闹。就连俄狄宗牧也经不起好奇心的唆使,毫不犹豫地丢下弟弟追随别人而去。
  人们蜂拥而至,在树氏家的屋前包围了阿桑一行人马。赞叹声和估价声顿时嗡嗡四起。
  俄狄宗牧看见眼前的一幕,感觉自己被现实愚弄了:仅仅只隔两个月,树氏的女儿就变成了光彩照人的大姑娘。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阿桑竟然神气十足地任乡亲们朝慕,骄傲的表情在她脸上暴露无余。
  失望透底了的俄狄宗牧于是埋头转身朝人群外面挤去。
  这时,一个侍卫大声地说道:“所有的人都听着,树氏的女儿从今天起拥有诺一样的身份,所有的百姓都得尊重她。”
  言毕,围观的人们都埋下了头。
  “喂,那个小伙子,你为什么不低头?”侍卫一眼发现了高人一头的俄狄宗牧。
  贸然前行的俄狄宗牧这才回过头来,发现所有的人都在低着头。树氏的女儿一见他,就朝他微微一笑,他却给她展示了一副男人仅有的冷酷无情的面孔。这冒犯了竹氏的女儿,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一下子换上了愤怒的神色。
  “莫非你比诺还高贵——”侍卫们吼叫着,对这个执拗的家伙表现出了极度的烦躁。
  俄狄宗牧与阿桑怒目相对。但最终,俄狄宗牧还是败下阵来,不得不尴尬地低下了头,任耻辱的河流在血管里无声狂澜。
  阿桑的脸上随之浮现出轻蔑的微笑。
  事过境迁,当初伤心欲绝的阿桑如今变成了势利的小贵妇。这使俄狄宗牧第一次感受到了厌恶给心灵带来的震撼,他想:俄狄宗婴这个没骨气的东西,应该叫他来看看这个骄傲的女人。 
  曾经因悲戚而休克的阿桑的母亲这时候站在自家门口,双手搭在额前遮挡阳光,老泪纵横地端望着人群中间的女儿。开始她还满腹狐疑,但很快就破涕为笑,一脸喜悦地走回屋里去了。而当初悲愤填膺的阿桑的两个哥哥也躲在人群外面,掩不住脸上的自豪。
  十五岁的少女给树氏带来了无尽的光耀。

  回来的路上,闷闷不乐的俄狄宗牧禁不住地向同行的男人们问道:“被诺睡了的女人都这样趾高气扬、得意忘形吗。”
  “女人嘛,都是这样。”有人回答说。
  “难道贵族男人的××有咸味么,这些下贱的女人。”又有人说道。
  “你没看见那一身金银首饰吗,她们是冲着这个高兴的。”
  “她们还以为戴上一身金银首饰,自己就比别人值钱哩。还不知道自己是一双破鞋——”
  ……  
  年轻的平民男子们就这样一唱一和,用奇多的唾沫分享彼此的嫉妒。那些静不下来的心里,恶念的阴雨泛滥成灾。
  还蒙头而躺的俄狄宗婴在这天发挥出了听觉的最大潜力,他的耳朵出奇地捕捉到了外面的任何声响,还能够从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有关阿桑的话题,简直不消大个子再花费口舌告诉他这一切了。
  俄狄宗牧这会儿用尽了唾沫,安静地回到了家,但余存心头的凌辱感仍似一颗带火的木炭,随时都有可能复燃起来。他本来不想再提此事,但一见在羊皮褥下煎熬的弟弟正艰难地疏通着呼吸时,他的嘴又发痒了。
  “多么可怜啊,树氏的女儿只剩下一副骨架了,看见的人都哭了。”“明天,你就可以去娶她了,你不能错过这么美丽高贵的女人。”“看看这张皮褥盖在你身上像什么,像一团屎。”俄狄宗牧说的颠三倒四而又尖酸刻薄,声音却控制得缓和而微弱,生怕被母亲听见了,“你说话呀,她不是你心目中的仙女吗,要是你不说话,她就真要飞到天上去了,像星星一样挂在那儿。”
  “闭上你的臭嘴!”俄狄宗婴突然支身而起,把羊皮褥抛得老高。
  “噢!这么说你并不关心树氏的女儿,你心里想的不是她?”
  “我说了闭上你的臭嘴!”
  “好好好,倒是我多嘴了。”
  俄狄宗牧说着走开了,心里却恨不得把这个奇怪的家伙拉起来揍一顿,好叫他痛痛快快地吐出导致心病的那些东西。
  这天晚上,俄狄宗婴不吃不喝,早早就睡着了。俄狄宗牧也爱理不理地在他旁边躺下。整个晚上两兄弟谁也不吭一声。
  翌日早上俄狄宗牧醒来时,发现弟弟不见了。
  “母亲,宗胤呢?”俄狄宗牧赶忙起来问道。
  “没看见。怎么,他今天不睡懒觉啦。”蒙在鼓里,还漫不经心,“也许是出去练箭了,瞧,他的弓箭不在那儿了。”
  俄狄宗牧顿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便大步朝马厩里跑去,很快又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大叫道:“坏了,母亲,他跑了!他把他的马骑走了。”
  “跑?”苏兹嫫懊然,“他为什么要跑?”
  “他,嗯——他——”儿子欲言又止。
  “神经兮兮的,话都不会说了吗。”苏兹嫫呵斥道。
  “嗯——等我出去看看再说吧。”俄狄宗牧说着拉上自己的马夺门而去。
  “怎么啦,大个子。”苏兹嫫在后面追问,大个子却转眼就不见了。
  苏兹嫫被搞糊涂了,只觉得心里头莫名其妙地涌上来了被扔下的孤独感,便也跑出去借个高地四处打望起来。
  俄狄宗牧骑马跑遍了乌图的所有村寨,但无人说看见有人骑马路过此地。最后他打马朝父辈们安息的林子里跑去,那是他们练箭的地方。
  但那儿空无声息,只有野鸟们立在树梢上正准备出飞,还有早晨的阳光在林子里沉默走动。
  “父亲啊,你的小儿子跑了,为了一个女人,他失去理智了。”俄狄宗牧拥抱着父亲坟坑里长出来的松树,懊丧地喃喃自语。
  这时,两只山鹰正从不远处的崖壁洞里飞出,伴随阵阵松涛飞向山顶,在阳光下矫健盘旋,不时发出尖锐的啸声。这是他们经常见到的一对山鹰,乌图是它们的故乡。俄狄宗牧怀抱松树忘情地望着天上的精灵,热泪盈眶:
  “哦,有巢的山鹰从不会远离家园,拉俄氏的儿子却远走高飞了。”
  年少的俄狄宗牧终于领尝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但他弟弟领尝到的却是另一种似乎无法解脱的痛苦。
  俄狄宗婴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到巴郎卡拖所有拉俄氏人居住的地方,但没有一个好回音。扎祖尔的人们随后奔往四面寻找他去,最终一队又一队徒劳而返。
  “真不争气啊!寡妇的儿子。”苏兹嫫愤恨地感叹道。
  这是她在确定儿子离家出走时仅说过的一句话,她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复兴经师世家的愿望也暂时泯灭。平静的日子突然变得一团糟了。
  “弟弟会回来的,母亲,等他想念你的时候,他就会回来的……无论如何他是离不开你的……即使射入深山的箭难回到箭筒,你手上也还有一支,经师的光耀会重现在你面前的,我求你了母亲,请吃口饭吧。”俄狄宗牧泪流满面地跪在悲痛欲绝、粒米不进的母亲面前。几天来,他时而向她表白自己的愧疚与懊悔,时而安慰她并请求她把心放宽一点,累得自己也恍恍惚惚的。然而,苏兹嫫连头也不会摇了。
  “那么好吧,母亲你也想离开我的话,我还活着干什么呢。”俄狄宗牧再也忍不下心了,便唠叨着起身离去。
  苏兹嫫这才苏醒过来,惊恐地一把抓住儿子的脚:“你想干什么,蠢货!我吃就是了。”
  在儿子的感染下,苏兹嫫艰难地恢复了过来。日子又滑入了原有的轨道上。
  而关于俄狄宗婴,从此杳无音信,不知所终。后来,听说有人在布拖北部看见他跟着一支商队,不知是真是假。

  .10.
  数年之后,俄狄宗牧已壮得像一头年轻的公牛,背肌都要高高隆起来了,左看右看都俨然是个男子汉了。
  “瞧见过乌图的巨人了吗,他是我的亲侄儿,像他怎么高大的人,巴郎卡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俄狄宗牧刚刚步入十八岁,俄狄吉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走到任何场合他都要傲气十足地炫耀一番,还恨不得展示一匹千里马一样,把大个子拉出来遛上一圈。要是大个子在场,他就能滔滔不绝地自夸自卖一整天。
  “我看雏鹰的翅膀该展开了,拥抱蓝天的时候到了。”俄狄吉哈时时不忘提醒苏兹嫫。
  “那么,让我们给他做个成人礼吧。”终于有一天,苏兹嫫欣然同意了。 
  于是,俄狄宗牧自豪地接受了成人礼:
  年老的拉俄氏族长不辞辛劳赶来盘缠他的发髻,还给他带来了一顶崭新的黑色祭司帽。
  俄狄吉哈以父亲的身份赠送他一付祖传的弓箭。
  住在西部的舅舅们给他送来了一把锋利的猎刀。
  拉俄氏的女儿们给他赶织了飘逸生风的擦尔瓦(擦尔瓦——彝族人的一种绒质披风,底端有流苏,多为黑白两色)。
  众多的族兄族弟抱来了一坛坛珍藏的美酒。
  左邻右舍们也都表示了各自的心意。
  而合井的竹氏托人捎来了他们的女儿正等嫁妆的消息。
  “现在,我可以抬头向任何人说话评理了吧。”俄狄宗牧沾沾自喜,掩不住年少轻狂。
  “那当然,你现在当家了,任何事情都得学着发表自己的主见了。但千万别骄傲,你还是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鹰,不经历风吹雨打,翅膀就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岁寒方知松柏,称英雄的日子离你还很遥远呢,支格阿尔射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拉俄氏族长说。
  “这么说,我也得承担这个家的一切事务了?”俄狄宗牧对当家一事兴致勃勃。
  “难道你还要让你可怜的母亲继续操劳下去吗?”一旁的俄狄吉哈反问道。
  一听此话,俄狄宗牧潜意识地端详了一下母亲,他这才发现母亲的头发已夹杂着银丝,额头上风霜的痕迹更加明显了。
  “你真该为母亲分担生活的艰辛了。”俄狄宗牧在心底里对自己说道。
  于是,在接下来的彝历年里,他自己一个人应付了繁杂的家务琐事,从宰猪、烹饪到祭祖,甚至罐血肠等细小的活都坚持不让母亲插手。往年过节,这些事都是母亲和伯父伯母共同完成的。收拾停当,他又大模大样地跟着那些特意串门的大人,挨家挨户给邻居们拜年去了,在路上和别人相见,他就主动询问对方家过年猪的脾胆是否完好,以表祝福。忙完这些后,和其他百姓的男人一样,他又腌好了一整个猪头,准备呼朋引伴去给扎剌头人拜年。在过去,这还是伯父的任务。
  彝历年的第四天是扎剌氏族祭祖的日子,也是百姓向部落头人奉送贡品的日子。这天,通往什陇山扎剌庄园的每一条路上,从早到晚行人络绎不绝。人人背着一个小竹篓,里面都装着烧得黑糊糊的无一例外的一个猪头。竹篓一律用披毡披盖得严严实实,好似下面的东西实在羞于见人。
  这是俄狄宗牧头一回去贵族的大庄园。虽然是初次,但扎剌庄园没有让他产生半点稀奇之感。确实,贵族的庄园也不过是由众多简朴的房子组成的大院子,只是里面住着人丁众多、几世同堂的一个大家庭而已。
  扎剌氏族的祭祀场设在庄园中心一块巨大的草坪上,草坪中央搭了一个很大的木台,木台边缘上插满了新辟的松枝,以表生命长青的愿望。木台上面堆放着越来越多的清一色的猪头,简直不计其数。来拜年的百姓们排着长龙似的队伍,一一在扎剌头人的众管家们那里自报家门,交奉“礼物”。
  俄狄宗牧和同乡们到达祭祀场的时候,那儿已是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俄狄宗牧一进场,便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他巨杉一般高大的身躯让那些未见过他的人惊奇咋舌,叹声一片。
  “看那儿,有个巨人!”
  “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人!”
  “他是个名符其实的庞然大物!”
  “谁家的儿子?”
  众人交头接耳,像观赏一个尤物似的一窝蜂跟在他左右不放,直至轮到他交奉“礼物”的时候,这些好奇的人才善罢甘休。
  “哦,年轻人,我认识你。”一个小管家惊奇地上下打量着他道,接着又转身朝站在高处道貌岸然的大管家说道:“俄狄耶拉家到了。”
  “等等,应该说‘俄狄宗牧家到了’。”他说。
  “奇怪,你是俄狄耶拉的儿子,这不一样吗?”小管家驳问道。
  “我父亲不在了,现在我是这个家的主人。”他声音洪亮地辩解道。
  “好吧,以后认你为家长就是了。”小管家没趣地道。
  祭司们总是能言善辩又固执己见,小祭司俄狄宗牧也不例外。虽然旁边的小管家承认了他是家长,但他依然较劲道:“你应该说‘俄狄宗牧家到了’。”
  上面的大管家见他如此执拗小气,便叫小管家按他所说的再叫上一遍。于是,小管家朝弄般地扯高嗓门喊道:“俄-狄-宗-牧-家-到。”俄狄宗牧这才满意地把自己的“礼物”交给了管家们。
  年轻的扎剌头人领着众多臣仆向祭祀场走来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切。此前,他不止一次见到过这个异常高大的平民之子,但每见一次,他的心情就会变坏一次。这一回也是,一见到这个巨人他便产生了嫉妒之心:“平头百姓的儿子不应该让我们抬头看他,应该颠倒过来才是。”为避免自己和这个巨人同时出现在别人的眼里,他还绕道而行,径直登上台子,目光犀利地扫视了一遍下面的百姓。尔后面带笑容地讲道:“大家都辛苦了,都坐下吧。”百姓们立刻纷纷席地而坐。
  “看看大家的脸色,就知道过去的一年,咱们扎剌部族的日子是多么的风调雨顺……”扎剌头人滔滔不绝地讲起虚伪的大话来,以表自己是多么的伟大和仁慈。“那么,在新年到来之际,再让通天的祭司们为我们祈福吧,但愿我们岁岁平安。”半天之后,他终于结束了讲话,把下面的时间交给了祭司们。
  于是,着装飘逸生风、更加道貌岸然的祭司们出场了。带头的是一年逾古稀的祭司,显然是这次祭祀的主持者。
  “哪儿钻出来的蹩脚祭司。”俄狄吉哈耐不住嫉妒之心,带着嘲弄的口气说道。
  “蹩脚祭司是当不了主持的。”俄狄宗牧却不给他半点情面,立刻反驳道。
  “当然,没有人会嫉妒一个傻子。”俄狄吉哈又坦言,“只是心头不愿看到别人把大哥的位子代替了。”
  “能坐在那个位子上受人瞻仰的不止父亲一个,但没人能代替他,要知道他是扎剌部落唯一被头人赐予过祭司帽的人,他曾坐在那上面为众生祈祷了很多年,他是伟大的祭司。”俄狄宗牧一直认为父亲的成就和声望是毋庸置疑的,因而每说到父亲他就显得很激动。
  “是啊,他曾经是别人无可替代的祭司,可你得知道,那全因他有《者莫》一书。要是这经书在你手里,你也会立刻变成不可替代的祭司。”伯父白了侄子一眼,然后道出了实情。
  俄狄宗牧觉得伯父说的不仅不无道理,而且提醒了他。
  “等着瞧吧,父亲,我一定要从该死的扎剌人手中夺回《者莫》,让你的每一代子孙都成为不可替代的祭司。”俄狄宗牧盯着台子上面不可一世的扎剌头人,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里发誓道。
  俄狄宗牧就这样坐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间,心潮起伏地接受那些无名祭司的“福音”。这场盛大的祭祀仪式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那些居于远方的人早已退场而去,只有住在附近的人和想在晚上的辩论赛中奏个热闹的人留了下来。
  俄狄宗牧尚小的时候,就知道彝历年的扎剌庄园里总是智者云集,这些满腹经纶的人都是冲着辩论赛的丰厚奖品而来。不过,此前他还未能得见这种辩论赛。为不错失良机,他说服伯父一道留下来身临其境。
  晚饭过后不久,辩论赛就在扎拉庄园正堂屋前的院坝上开始上演了。院坝上烧着几堆熊熊篝火,把整个扎剌庄园照得通明。扎剌头人和他的亲信们一排儿坐在屋檐下面的土坎上,兴致勃勃地等待比赛上演。参加辩论的人和观众就在下面的坝子上席地而坐,扎剌头人的大管家站在他们中间充当主持人和裁判。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大管家环视着大家高声说道:“那位赛手能自告奋勇担当擂主?”
  管家言毕,就有人兴冲冲地站起来自报家门,充当擂主。
  “谁第一个挑战?”管家又道。
  “我来!”立马就有人起来挑战。
  于是,两个人用诙谐幽默的诗体语言从开天辟地的创世神话中引题一路辩下来,舌枪舌剑你来我往,好不精彩,喝彩声和笑声更是一直不断。擂主换了一个又一个,挑战者更是此伏彼起。
  年轻的俄狄宗牧头一回亲眼目睹这么精彩的辩论赛会,心情甚是激动,看见别人如此踊跃,自己也跟着跃跃欲试。旁边的伯父见他这么激动,便怂恿道:“放开胆子试试,看看你肚里有多少见识。”
  于是,当又一个赛手败下阵来时,俄狄宗牧鼓起勇气站了起来。
  “再大的骏马也套不上两副鞍子,再高的巨人也没有九个鼻孔,我,拉俄氏俄狄宗牧也来和你玩一回口角。”他学着那些挑战者说过的套话老练地跟擂主辩起来。
  俄狄宗牧牛刀小试,和擂主辩了很长时间才败下阵来,让众人感佩不已,连扎剌头人也情不自禁地为之喝彩。辩论赛结束后,他还意外地得到了大管家的一席夸奖之词外加一坛赏酒。作为回报,他把这坛酒献给了伯父俄狄吉哈。对此,俄狄吉哈高兴得几天几夜合不拢嘴,那坛酒还未开封他就先醉了。但最高兴的还是苏兹嫫,当儿子回家后在她面前自豪地讲述辩论赛的情景时,她情不自禁地把儿子紧紧抱在胸前,用她那双干柴般粗糙的手轻轻拍打他的肩膀,宛如年轻的少妇在小心翼翼地呵护怀里的婴儿。
  没过多久,合井那方又捎来了树氏的女儿正等嫁妆的口信。
  “要是有了女人,想有一颗熊胆是不可能的。”俄狄吉哈说,“有妻室的男人总是胆小怕事,称不了号。这是经验之谈。”
  “按理说,树氏的女儿是该过门了,不过,我的大个子可不能像别人的儿子十七八岁就被老婆拴住,至少他现在还不需要婚姻。”
  苏兹嫫说话跟以前大不同了,这个得归功于儿子,是儿子用志气壮足了她的胆。其实,苏兹嫫如今更加需要帮手,多年的辛苦劳动让她老得不成样子了,年轻时丰腴的身子变成了现在的干柴棍,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让人担心。但她仍然努力地做着本属男人们的事情,让自己的儿子从不感到没有父亲有什么不同。
  俄狄宗牧一直认为苏兹嫫是个胸怀坦荡的好母亲,感觉任何事在她那儿都会有求必应,因此当母亲道出自己的大个子还不需要婚姻时,他张口就道:“我需要的是一场战争!”
  “少不更事!别瞎说。”苏兹嫫愕然道。
  “大个子,你说的是实话吗?” 俄狄吉哈却煞有介事地道。
  “真的,母亲所说的正合我意。” 俄狄宗牧拍着胸口道,“我发誓这是我的内心话。”
  “那么我告诉你,要做有名气的祭司,就得出去闯世扬名,救死扶伤,让别人信服你的口舌,让再远的地方也有你的名字在流传。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有足够大的勇气。你说你有胆子,这空口无凭。所以,你得接受考验,也就是说你真的需要一场战争。” 俄狄吉哈严肃地道。 
  “伯父,我都准备好了,你说吧,怎样才能把我的胆识磨砺出来。”俄狄宗牧从火塘边跃然站起来昂首挺胸道,“凭我这一腔热血,敢把虎来骑。” 
  “哈哈,这是有勇无谋者最喜欢说的话。不过,仅有智谋也是不行的。”俄狄吉哈仰头盯着山一样立在那儿的巨人笑道,“这样吧,打仗与狩猎自古是磨练勇气的最好方法,如今无仗可打,咱们就狩猎去吧。”
  于是,俄狄宗牧又跟着俄狄吉哈在乌图的森林里玩起狩猎来,但这儿只有一些连猎狗都不屑一顾的小野兽,打上个三年五年也不会有一点临危的机会。因此,当俄狄宗牧学到一定的经验之后,真正考验勇气的时候到了。
  “要练就一身胆量,你就得独闯秀赤搏里山,那儿是猛兽的世界。”俄狄吉哈说。
  “秀赤搏里!”苏兹嫫感到全身流过了一阵痉挛,“哦,我的叔叔,秀赤搏里是什么地方呀——”
  在巴郎卡拖,谁都知道秀赤搏里是猛兽群居的地方,只有成群结队的猎人才敢进山打猎。曾有许多优秀的猎人自告奋勇独闯秀赤搏里,结果他们的家人等到白发苍苍了也不见他们回来。如今俄狄吉哈却为了磨练侄子的胆量说出这样的话,这在苏兹嫫看来简直是在开天大的玩笑。
  “那不是去送死?”苏兹嫫的脑海里一下子喷发出危险的火花,四处飞溅,闪得她头晕目眩,“那地方不能去,要去也得找几个伴儿,要找几个靠得住的猎人。” 
  这会儿,俄狄宗牧一言不发地旁听他们的争论,他不是不知道独闯秀赤搏里的利害,但他真想试一试。
  “山鹰是孤独的,想自由飞翔就得学会单枪匹马上阵。有了伴儿,免不了生依赖之心。”俄狄吉哈说。
  “秀赤搏里山凶猎成群,凭一个人怎敢进山。”
  “扶犁的不怕牛犟,打猎的不怕虎凶。要复兴经师世家,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怕虎遭虎咬,不怕虎的穿虎皮,要想《者末》物归原主,先要接受生死的考验。”俄狄吉哈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
  这时,俄狄宗牧插话道:“母亲,伯父说的有道理,瞧瞧我这一身力气,只差胆量了。”
  “野兽可不识你的胆量,没有伙伴我是不会让你去的。嗨,有胆量的人往往是愚蠢的人,我看你们叔侄两就是这种人。”苏兹嫫说完便闭上双眼,一副不可动摇的样子。
  “我说嫂子,夺回《者末》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没有依赖才会磨砺出锐利的勇气。俗话说,英雄的母亲受苦,懦夫的母亲无忧。但你不想做个懦夫的母亲吧。”俄狄吉哈欲诱导苏兹嫫,“瞧瞧我们的大个子,要是没有足够大的勇气,他这一身块头就废了。”
  “别说了,哦别说了。”苏兹嫫紧锁眉头,使劲地摇头道,“我宁愿不要英雄,我要儿子。”
  “母亲——要是不敢独闯秀赤搏里,我就不会有胆量挑战强大的扎剌人,出气之日就不会有了。夺不回《者末》,我们这些后代如何面对先祖。母亲,你就让我去吧,生死由命,野兽不是魔鬼。”俄狄宗牧显得踌躇满志,勇气十足。
  “何况卜辞里说我这一年无灾无害,吉祥着呢。”他又补充道。
  “一个人进秀赤搏里就是把脑袋挂在腰间呀,稍有闪失,灾难就会降临。”苏兹嫫端详着俄狄宗牧那张黝黑而坚实的脸说。其实,她也希望儿子能成为一身是胆的男子汉,为这个家族争得荣誉,但想不到这得去秀赤搏里挑战猛兽。她想到村子里那些因丈夫死在秀赤搏里而守寡的女人就一身悸动起来。
  “母亲,你就让我去吧,如果我能过这一关,就说明老天有眼,经书就能夺回来。”
  “哦,让我想想,我得冷静一下,这事万万不能马虎。”苏兹嫫说着闭上了双眼。
  苏兹嫫几夜无法入眠,翻来覆去地考虑这件事,最终她咬咬牙,点头答应了。可她立刻感到自己无情地把儿子送进了虎口,一种内疚感便油然而生。
  在秀赤搏里,若是捕杀小野兽,最好的时机是冬天下雪时;而想捕杀猛兽,就得选择青天红日的夏季。
  俄狄吉哈很快就为大个子准备好了锋利的弓箭和猎刀,以及两条身经百战的猎狗,就等夏季一步步到来。那时候,西方造出来的火药枪已经被贩卖到这儿,但因为操作迟钝和外形过长,终年与山林打交道的人们并不怎么喜欢上它。连猎人们也还未对它产生青睐,谁也不愿因那笨重的棒状物而出一点差错,初出茅庐的猎人更只能在刀箭上下功夫。
  夏季一到,俄狄宗牧便穿上猎装,迫切地要出发了。
  “喏,这是炒面,这是水囊,这是毡褂,这是火石……”苏兹嫫一一指点着猎人的行装,像给一个小孩交代如何做事一样,生怕他疏忽了某个细节,“记住了,到了林子里就把刀箭拿在手里,谁知道野兽什么时候出现在你面前呢。”
  “噢,祖宗们请保佑我的儿子,我给你们祭牲供食……”苏兹嫫接着面朝火塘旁边的墙角上方念念有词起来,据说那儿是先祖们回家时入住的地方。
  “记住,你是去冒险而不是去游玩,你得聚精会神走好每一步路,千万不能分散注意力……”俄狄吉哈也切切告诫道。
  人总是带着好奇心去做从未做过的事,只有面对死亡时才不会这样,但俄狄宗牧偏偏想绝无仅有地去体验一回死亡,以致他不曾想到他的母亲心底里如何担惊受怕。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匆匆跟母亲和俄狄吉哈道了别,便牵着猎狗像风一样掠过了他们的视野。
  没一会儿功夫,俄狄宗牧就翻过乌图,看见了植被密不透风的秀赤搏里山。那些终年浩瀚的原始森林遮藏着这座山的神秘,那些只要猎人才会梦见的飞禽走兽在那里面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藏。两条经验丰富的猎狗这时伸出长长的舌头,直竖耳朵警觉地凝视着对面的山,似乎在捕捉走兽的动向了。而凡人俄狄宗牧只看见山风哗哗翻动着森林。
  从乌图的这面下去,很快就到达了秀赤搏里山脚。
  俄狄宗牧在秀赤搏里山脚生了一堆小火,做了一个简单的祭山仪式,这是猎人们进山之前必须要做的一件事。然后,他紧紧跟随猎狗进山去了。
  在秀赤搏里背后的尼罗汉草原上,世代居住着一个肥马轻裘的即是牧民又是猎户的家族,姓氏为吉司,那时的首领叫吉司木加,是个中年汉子。吉司氏族历来宣称草原是他们祖先与生俱来的家园,谁也夺不走。多少年来,许多部落对这片水草丰美的牧场垂涎三尺,但顽强的牧民不会让别人轻易得逞。吉司氏族因此成为少有的不受贵族统治的家族,长久地自由自在。
  夏季的尼罗汉草原无比丰美,连片的洋芋花和粉红的荞麦花,以及成群的牲畜悠然地围绕着紧凑的牧民部落。站在秀赤搏里山顶望下去,尼罗汉草原像一张绣了图画的地毯,难见一处洼地。
  就像对待草原一样,牧民们把身边的这座大山也视作自己的财产,不容别人来砍伐树木和狩猎。不过,在这一点上,别人却不怎么容忍他们的一厢情愿。
  人迹罕至的秀赤搏里山出头于群山之中,孤傲地耸立在尼罗汉草原的南边,如同巨碉一样岗守草原。秀赤搏里从山脚到算是脖颈的部位,都披着茂密的原始丛林,而山顶是个很大的不毛之地。在这块不毛之地积上厚厚的白雪,像戴着一顶白色毡帽的月份里,野兽们四处搬迁,寻找低矮的山过冬去了。而秀赤搏里山的白色毡帽只有在夏秋季节里摘下来,让秃头沐浴一下火辣辣的阳光。这个时候,四方游离的野兽们就回来了,汇集到这片原始丛林里进行一年一度的弱肉强食。
  每到了这样的月份,牧民部落的狩猎便开始了。猎手们先在秀赤搏里山脚布置好搜山路线,然后同时释放凶猛的猎狗 ,分兵从山的四面攀越而上。猎人们紧跟着追兽的猎狗,拉网式的向山顶围追而去。最多追上个两天时间,多数野兽就被撵到无处隐蔽的山顶,做最后的死亡会餐。
  野兽们被围困在那儿,先在内部进行短促的弱肉强食。但猎人不会让凶猛的食肉动物轻易得逞,他们先消灭或者赶跑这些大虫,从它们嘴边夺下獐子、麂子和野兔等最好的猎物。然后才开始凄惨的择猎捕杀。那些毛皮珍贵和肉质鲜美的动物在每一次的围捕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成为猎人的战利品。但牧民部落的猎人们不会做出赶尽杀绝的愚蠢事,他们会放过幼兽,等它们长大。

  .11.
  扎剌部落兵强马壮,像一头凶悍的斗牛朝着四方骚动磨角,把弱小部落的梦戳拱得一片狼藉。
  “谁敢前来挑战?”比尔头人多次差一点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从东部到西部,从南部到北部,接近传说的扎剌部落的富庶与威望四处张扬,但没有人敢直言挑战,反而在扎剌氏族的庄园里,那些欲与扎剌氏族联姻的贵族日日络绎不绝。骄傲的扎剌人就在别人的瞻仰中闭目养神,自得其乐。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团烈火正慢慢挨近扎剌部落自由甩摇的尾巴。
  火势无比迅猛,即将蔓延扎剌部落广袤的土地。
  在与天相接的北部布拖高原,当时有一个令人神往的龙氏部落,龙氏人并非因为富庶而闻名,而是因为这个家族有着动人的起源传奇和不可比拟的强悍。相传这个家族来自遥远的只有在史诗里出现过的名叫“祖祖普巫”的地方,他们淌过九十九条河流,翻过九十九座大山,打了九十九次胜仗,最后落草到了这块举目茫茫的高原,占一方水土来统治。
  这天,一队马帮浩浩荡荡开进了龙氏庄园,领头的是统辖几个边远弱小部落的阿都土司。阿都氏族曾经是这片泱泱群山之上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之一,很多年以前,扎剌、龙氏等强大的部落都属他们统辖,但当周边的朝廷把他们封为土司之后,他们的辉煌时代就很快过去了,因为下面的部落不满土司制度,联合起来造反了。不久,阿都土司被撵到了大凉山的边缘地带,靠着朝廷的给养,苟延残喘至今。
  龙氏头人斜躺在火塘边的主位上闭目抽着大烟,似乎在猜测这个老土司不请自来的目的。龙氏头人深吸了几口大烟,吐出一缕缕青丝在火塘上面缭绕。对面老土司的视线被烟子遮住了,看不清龙氏头人那张表情丰富的脸。龙氏头人却能清楚地看到下面这群彝汉混杂的来客的面目。
  统治者们的火塘都建在高高的方形或圆形的土台上面,只有贵族和贵宾才能上去入坐,与主人面对面交谈。头人的贴身侍卫和管家奴仆就围绕着土台忙活。这会儿,土司独自坐在火塘边的客位上,尴尬地承受着龙氏头人的傲慢与冷淡。
  很久后,龙氏头人才漫不经心地开腔道:
  “又来改土吗?告诉你土司大人,满汉之兵不会爬山爬树,你能治得了几座山啊。”
  “龙氏头人言重了,谁也不敢改你的地盘。”
  “哦——”龙氏头人放下烟枪支身坐了起来,“那土司大人此行为何呀?”
  “想请你帮忙收复扎剌人夺去的地盘。”土司直言道。
  “收复扎剌!”龙氏头人有些吃惊,“我说土司大人,满清朝廷是不是给你金山银山了,我一直纳闷你们这些兹为何老是帮别人跟自己人作对。再说扎剌现在兵强马壮,你能有多少兵与之对付呢,你那朝廷又能给你多少洋枪呢。厉害的嘛,他们有洋炮,但那玩意儿在这儿可用不上,还不如一条结实的投石鞭。”
  “只要龙氏肯帮忙,我和朝廷都不会亏待你的。”
  “扎剌和我无冤无仇,我帮你打是什么道理呀,土司大人。”龙氏头人斜眼瞟着土司道。
  “冤仇嘛,不是自个儿找上门来的。常言道:是不是兹,要看土地多不多;是不是诺,要看仇人多不多。我知道,龙氏家族,并没有多少仇人。这么说吧,如果龙氏不敢结更多的仇,就永远也成不了像扎剌氏族那样强大的诺。”
  “土司大人,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也是仇人太多的结果吗?”
  “这么说,龙氏是甘于做平庸的诺了?”
  “哼,天下的家族,谁家不想强大。但结仇也得有个结仇的理由吧。”
  土司不急着答话,而是回头叫台下的随从们把带来的木箱一一打开。
  龙氏头人的管家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习惯性地前去瞅了瞅,然后回到龙氏头人身边恭敬地禀报道:“主人,是金银、丝绸、瓷器和珍珠,全是外面货。”
  龙氏头人神经质地伸长了脖子,整个人一下子活跃起来,仿佛感到很意外,但他装得很不在乎的样子,傲慢地说:“这些东西算什么,外面有的我们没有,我们有的他也没有。” 
  “这自然是,你有的我们没有,所以才求你来了。”土司说,“这些是朝廷送给你的礼物,请你笑纳。”
  “哈哈哈,我们这方的人最讲究礼尚往来,我可无以回报呀。”龙氏头人笑着说道,眼睛却在看那些诱人的外面货。
  “收下心意就等于什么都回报了。”土司虚情假意地说。
  阿都土司就这样成功勾结了龙氏部落,开始厉兵秣马,阴谋卷土重来。而扎剌比尔此时还躺在舒适的床上做着不可一世的梦。

  .12.
  俄狄宗牧钻进秀赤搏里山已有三天了还不见人影,只有追猎的犬吠隐隐约约传到面朝祖灵牌祈祷的苏兹嫫耳边,教她在聆听的时刻禁不住地打冷战。到了第四天,苏兹嫫和俄狄吉哈都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通知男人们准备去找人。
  就在俄狄吉哈带领男人们要动身之时,一队陌生的人马走进了扎祖尔寨子。
  俄狄宗牧被抬了回来,连同一只庞然大物。牧民部落的猎人救了他。
  俄狄宗牧付出了一只耳朵和一条猎狗,征服了一只壮年老虎。
  牧民首领吉司木加把离开俄狄宗牧的那只耳朵交给了苏兹嫫,对此,苏兹嫫感激涕零,不知说什么好。
  “让我的儿子用一生来报你们的恩吧。”她只能这样对好人们说。
  “不客气,这样的事情谁遇上了都会出手相救的。你有这么勇敢强壮的儿子倒是让我们羡慕不已哩。就这样吧,主人家的酒也喝够了,饭也吃饱了,我们也该走了。”吉司木加道。
  苏兹嫫再三道谢,深情地送走了他们。然后,回头来开始夸奖儿子。儿子少了一只耳朵,但苏兹嫫并未有多么的心疼,相反,她为儿子的勇敢感到信心百倍,她想经师世家东山再起是指日可待的事了。而俄狄宗牧也不为自己的残疾感到一点痛苦或自卑,他心中充满的也是无尽的自豪感。
  “英勇地失去一只耳朵,你的故事将会在拉俄氏的后代中流传下去。”俄狄吉哈对此也津津乐道,“总有一天,你的子孙们会这样讲道:从前有个叫宗牧的祖宗,他用一只耳朵换回了一只老虎,赢得了勇士之名。当然,他们还会说你是个稀有的巨人。值啊,你这小子。”
  俄狄宗牧听多了别人对他的赞扬,便情不自禁地想象自己的那只耳朵金光通明地摆在子孙们的上方,像最亮的星星一样有目共睹,流芳百世,照耀着一代又一代子嗣。
  正如所愿,俄狄宗牧独闯秀赤搏里打虎的事迹很快就传扬四方。人们一开始就把他给说神了,很多人因此慕名而来,仅为目睹他的风采。俄狄宗牧对此并没有躲躲藏藏,他很乐意把自己无耳朵的一边脸毫无掩盖地展示在前来者眼前,以饱他们眼福,要是他们不会感到恶心的话。但多数时候,他还是把发髻解开,让披散的长发遮住脸颊,不知内情的人怎么也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触目惊心的破绽。
  俄狄宗牧就这样一天到晚不厌其烦地展示自己,在越来越多的口水和美语美言中飘飘欲仙。
  但不久后的一天,俄狄吉哈急匆匆地找上门来,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道:“哦,我的侄子,我才想起来你还有一道关没有闯。”
  “怎么,你又想给我出什么难题了?”他变得烦躁起来。
  “不要被别人的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你还没有过你未婚妻的那道关呢。”俄狄吉哈直言相告。
  俄狄宗牧突然感到自己被泼了一身冷水,从九霄云外掉了下来。
  “这倒是真的。”他如梦初醒,一脸茫然地看着伯父道,“不过,我可不在乎这些事,随她好了。”
  “不管竹氏人知道不知道,出于尊重,我们都该亲自去给人家打个招呼,至于人家的女儿如何选择,那是后话。”
  俄狄吉哈虽然对侄子的口气有些不满,但他还是当即派人到合井告知竹氏人他们未来的女婿已其貌不扬,然后同侄子一起忐忑不安地等待使者即将带回的消息。还好,使者带回来的是好消息。
  那时侯,俄狄宗牧浑身是胆,轻轻的年龄被遗忘在了一边。那段时间,他时常梦见自己爬上父亲坟坑上的那棵松树,偷偷看见了星辰斑斓的天国,以及经书中所述的有九重门的灵魂殿。对于这个梦,他在占星经里找到了这样的解释:正是天地灵通时。
  “就是说我该出师了。”俄狄宗牧对自己说道。接着,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苏兹嫫。
  “我不要你神通广大,我只要你广结良缘,你得让成千上万的人参加你将来的葬礼。”苏兹嫫说,“要记住你父亲的品格,他死了也变成青松,顶天立地。父业子承,你要以一棵云杉为理想,超过你父亲才能振兴家族。”
  “西面和南面的风土人情皆比其他地方良好,你先到这些地方走一走吧。”俄狄吉哈给他指明了道路。
  于是,俄狄宗牧踌躇满志地背起经囊,挎上祭司帽,骑一匹同样高大的骏马上路了。
  .13.
  龙氏部落与土司的阴谋成熟,征战南部的军队准备就绪。
  “朝廷要的是地盘,不是夷蛮之人。”被朝廷派来督战的大臣当着土司的面说。土司接着向下面的人传达了大臣的原话。而这句话落到士兵们的嘴边就变成了“一律格杀”。
  龙氏头人和土司并肩站在临时搭建于龙氏部落南界的土台上,分别对下面的士兵训了一番话之后,同时拔出了佩剑:“进—攻—”
  要征服扎剌部落,先要征服途中的几个小部落,这些曾反戈土司的小部落在始料未及中一下子被龙氏和土司的铁蹄踩偏。连不由分说就被取了首级的部落头人的魂魄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几乎在一夜之间,这里的每一座山上都出现了狼群。
  只要呜呜的牛角号一响荡,狼们就警觉地蹲在山岗上。一声声狼嚎就从这个山峦滚到那个山峦,像军队冲锋的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无情地蹂躏了一个山寨又一个山寨。军队征战,狼们收尸。
  龙氏和土司的军队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很快就打拢南部扎剌部落的边境线。
  稳坐什陇的比尔头人整天望着北部人冲锋而来的方向,屁股开始发热。
  现在,扎剌部落的百姓每走一步路就要聆听一次远处传来的死亡的呼吼声。心血澎湃,战争的吼叫声与狼群的哀嚎让人浑身打颤。
  战争迫在眉睫,扎剌部落告急。
  “北方的黑色猎旗就要插到南方的家门口了。”比尔头人这时才着急起来,但他依然不失风度,“扎剌氏族的刺刀在阳光下闪耀的时刻到了。”
  扎剌比尔立刻召集心腹们出谋划策。探子们也开始溜进敌人的队伍里。
  不隔一夜,就有探子来报。
  “敌方有多少人马?”
  “头不见尾!”
  “什么兵器?”
  “洋枪、弓箭、长矛……”
  “好吧,我们去领教领教这两个奴隶主到底有多大的厉害。”比尔头人显得很轻松的样子。
  扎剌比尔同亲信们稍作商议,就派出五百武士连夜继发,经过一天的艰苦跋涉,迅速渡过依木河(依木河——布拖高原南部的一条河流,汇入金沙江)到达扎剌部落的北疆。
  不久,对方的军队也席卷而至。
  两军对垒,一声令下就展开了短促而壮烈的撕杀。
  军情很快传回什陇:敌人的洋枪不计其数,扎剌的火力比之甚弱,已经被夺去两座山。
  比尔头人脸色铁青,急忙召来众多的祭司算卦。
  卦,不约而同:凶多吉少!
  “再凶我也不怕!扎剌的地盘岂能少一寸。”扎剌比尔一跃而起,两眼凶光直视北方,随即又派出二百人马。
  很快,军情又传来:依木河一夜猛涨,桥梁全毁,二百人马滞留河之南。而先头的五百人马死伤过半,剩余的人则丢阵逃回,但强渡依木河时不幸被冲走,无一生还。
  依木河滔天泛滥,战争被迫停止。雨季的到来使扎剌部落重创。
  双方都在等待依木河退涨。土司想一举消灭扎剌部落,而扎剌也发誓要报一箭之仇,收复失地。然而扎剌部落仅剩几百个武士了,而龙氏与土司的队伍却越来越壮大。庞大而松散的扎剌部落真正告急。在这个危急时刻,比尔头人以部落头人的权力,向民间发出召告,命令扎剌部下的所有中轻年男子立即磨刀备马,准备开赴前线抗击侵敌,殊死一战。
  依木河退涨后,冬天接踵而至,战争又延期。

  当春天的气息刚刚散布开来,第二场战争便打响了。沉鸣的牛角号声苍凉地响荡在扎剌部落星罗棋布的山寨上空,乌黑的烽火狼烟到处升腾,把天空染成伤口腐烂的颜色。那些曾经上过战场或未打过仗的男人们背着披毡和炒面,带上自备的兵器,吼着“男人留名虎留皮”的英雄口号奔赴前线。
  乌图的男人们也不例外,只有俄狄宗牧游离西南方而避免了这场恶战。而俄狄吉哈对这场战争却饶有兴趣,他想,扎剌如果被消灭,《者末》就会落入别人手里或者在战争中流失,甚至有被烧毁的可能。因此,他认为这场战争对拉俄氏人来说,是为一卷经书而战。
  “瞧瞧,那些英勇的人都去了,我们拉俄氏也不能落后,活着或死去都得像松柏一样,不能弯腰。”俄狄吉哈对苏兹嫫说,“遗憾的只是我还没有一个儿子,若是我战死他乡,我的孤儿寡母们就交给宗牧了,告诉宗牧,我也是他父亲。”
  “古人说,种地的一天不要想到死,杀敌的一天不要想到活,去吧,勇敢地上战场,拉俄氏的后代会以你们为荣的。”苏兹嫫忍受着多年不再有过的悲伤。
  于是,俄狄吉哈带领扎祖尔的男人,扛起老掉牙的刀枪追随扎剌氏族的队伍去了。
  扎剌部落地广人多,一旦把民间的人马召集起来,便是千军万马。虽然没有精锐的兵器,但人多势众,很快就扭转了局面。
  但在依木河流域茂密的丛林里,战争陷入了停滞不前的境地。
  开春时节,还有一丝冬天的余寒,但早已风清照人。
  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枪眼四处猫藏,虎视眈眈。火药味早已吞并森林的气息,令人窒息。
  枪声猝不及防,拥钻山的每一个耳孔。
  整片森林危机四伏,明枪暗箭使所有的战士都忘记了幸运之神。
  打了几天几夜,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彼此都有人马在掉队走散,在遮天蔽日的丛林里混成一盘散沙,甚至搅在一起,毫无组织,举步维艰。每一支分散的队伍都不知自己是在进攻还是在撤退,他们每行军一步,不是与敌人擦肩而过,就是迎面碰敌,然后匆匆丢下几条人命而过。最糟糕的是多数人系在手臂上作为识别标志的布条已经不知去向,因此谁也无法分清对方是敌是友。
  战场上渐渐出现吠形吠声的状况。一切计谋都已瘫痪。双方都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沼泽里,每一个人都只能坐镇自保,不敢走动。
  战争被森林围困。
  俄狄吉哈和同乡们在早晨的一次防御战中被冲散,现在,他身边只跟着两个年轻的拉俄氏人。他们躲在林子里的一处乱石堆里,背靠背地藏在岩石间分守四面,谁也不敢分半点神。
  半天过去后,除了远处偶尔有零星的枪声,整片森林又出奇地安静下来,只有漫山遍野的知了一刻不停地制造着令人心烦的噪音。因为神经高度集中,俄狄吉哈几乎能听得见呼吸声中细微而颤栗的杂音。 随着时间的拉长,他还越来越清晰地听见一个鼓咚咚响着朝他们走近,像巫师的皮鼓沉重而有力。跟着,眼前的大地也渐渐翻动起来,森林随之动荡,最后耳膜和眼球也跟着鼓动。俄狄吉哈顿感心口绞痛,便用力拍了拍胸口,鼓声随之消失。
  “哦,要命的心跳。”他说道,然后又聚精会神的隐藏起来。
  阳光从树冠的缝隙中直直地透射下来,晒得让人昏昏欲睡,连笔挺的土枪都疲倦了似的,在他们手中不停地打盹儿。
  “说说话吧,我要憋死了。”俄狄吉哈用屁股顶了顶两个年轻人。
  “喔 ,我才想起来——发现了人怎么办?”
  “先得问问是哪一方的人,不能瞎打。”
  “这难免别人耍诈。”
  “那就不管他是谁,一见就打。”
  “这样也难免自相残杀。”
  “不管被谁打死了,都只能怪自己的命薄。”
  这番话后,三人重振精神,等待谁来送命。
  但除了迷茫刺耳的蝉鸣,林子里依然宁静无声。
  烈日当空,睡意开始降临在俄狄吉哈身上。“哈——难道上面的那家想要我的命了?”他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后说道。他知道睡意在战场上是个致命的对手。
  “赶快给我水喝,要坚持不住了。”他向两个年轻人说道。
  就在他从某个年轻人手中接过水袋的时候,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布谷声。
  “哥布——哥布——”
  布谷鸟随即飞到他们眼前的一棵树上,优雅地唱起歌来。
  “哦哦,你这神鸟,还在跟着我们哩。”俄狄吉哈想起他们出家时也有一只布谷鸟尾随着一路鸣叫,“还记得吗,我们出来的时候也听见了布谷声。”
  “记得。不过这才刚刚开春哩,怎么就有布谷鸟出来叫了。”
  “它是神鸟!变化无常。”
  “哦。”
  阳光依然那么火辣,俄狄吉哈感到睡意越来越重了,于是他拼命地喝水,以此来缓解睡意。两个年轻人见水快被他喝没了,便也争先恐后的抢着水袋喝了起来。很快,水袋就干了。
  死神开始像一件巨大的衣裳在他们上空飘荡,却没有丝毫阴森的景象。
  “哦,别唱了,求你别唱了,让我们安静一回儿吧。”俄狄吉哈朝布谷鸟说道。
  但神鸟听不懂人话,它继续在那儿卖弄歌喉,像一个傲慢且自作多情的民间歌手。俄狄吉哈不耐烦了,便抓一把土赶走了它。但仍然有知了疯狂的叫声打扰着他们的耳朵。
  “哦,这些讨厌的短命虫,它们的存在可真没有什么用处。”俄狄吉哈又烦躁不已地叫嚷起来。
  “只有一点用处。”一年轻人说着俏皮地唱了起来:“屋檐上的知了鸣唱了,孤独的孩子就会想念起慈爱的母亲。”
  “闭嘴!”另一个年轻人低声斥责道,“难道是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
  “死期!”
  “别说了,好生给我盯着。”俄狄吉哈恼怒地道,“要知道人的死期都是难料的。”
  两个年轻人一听便立刻安静下来。可没过一会儿,吉哈自己又憋不住了。
  “兄弟们,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也许等一辈子也不会有人来送命,咱们也很难成为别人的枪下鬼。咱们还是走动一下,最好能走出这片林子。”他说。
  于是他们离开石堆,慢慢往林子里移动,不管方向。
  每走一步路都让人提心吊胆,两个毫无作战经验的年轻人浑身是汗,战战兢兢。俄狄吉哈心里便想,要是真遭遇了敌人,这等胆量必死无疑。
  突然,面前的林子里传来两响树枝断裂的声音。
  “躲!”俄狄吉哈立刻感觉到这是危险的信号。
  三人迅速躲在粗壮的树杆后面,侦察前面的动静。不一会儿,四个手持兵器的陌生人出现了,而且朝着他们这方而来。
  俄狄吉哈朝两个年轻人点了一下头。瞄准了的三粒弹丸立刻呼啸而去,在一瞬间送走了三条人命。
  第四条撤腿就跑。
  “报上名来!”俄狄吉哈丢掉洋枪,迅速拉弓上箭。
  “报上名来!”俄狄吉哈再次喊叫道。
  逃亡者不顾一切,死奔。
  “呼——”
  千钧一发,逃亡者中箭倒下。
  两个年轻人战战兢兢地跑过去摘下死者身上的食物和弹药后,他们又继续前移。
  阳光依然灿烂,但俄狄吉哈感到了寒冷。他回味着刚才的一幕,心里直哆嗦:“也许他们是自己人哩,死得多不值啊……”
  走着走着,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搅乱了他的思绪,紧跟着,他听到了后面的两个年轻人应声倒地的声响,于是,他当即朝前逃奔而去。
  他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公牛,疯狂地在茂密的树枝草藤间跳蹿,知了们就在树上喊着加油的口号。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所过之处,留下一条狼藉不堪的小路。 
  突然,他感觉到左腿小肚上发热发辣。他中枪了,虽然仍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继续奔跑,但他的视线开始纠缠起来,视野一片模糊。
  俄狄吉哈眼前一黑,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这个时候,发紫的伤口开始激烈疼痛,饥饿也随之而来,加上耳鸣、眼花和头晕,俄狄吉哈便感觉到先祖们正在通风报信等待他的到来。
  不过,当他努力站起来时,奇迹出现了。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森林的尽头,连片的耕地就在眼前,前面刚刚下种的洋芋地令他产生了生还的信念。他还看到了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战争似乎结束了。这下,他又感觉到祖先们被他逗了一回,失望地在那上面消失了。
  于是,他一步一拐地朝前走去。
  “哥布——哥布——”
  布谷声又从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一股愁绪立刻如潮水般涌向他的心头,无情地撞碎了他的心口。
  洋芋地就在几步之外,他几乎看见鲜美可口的种子自个儿从地下冒了出来,就等他前去取用。
  但这个美妙的幻觉仅仅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六根就突然清净了下来,因为他的心脏被暗中射来的弹丸给打穿了。
  就在俄狄吉哈最后一次中枪之前短短的一瞬间,那只神鸟从森林里扑动飞出,受惊不已地掠过了他的视线。
  这也是依木河之战的最后一枪。枪声过后,嗅觉灵敏的狼群闻声赶来,向俄狄吉哈的尸体围拢。狼们深沉地嚎叫着,相互通风报信。
  狼们收拾完最后一具尸体,便竖着尾巴满足地跟随龙氏与土司惨败的残兵退回了北方。
  土司收复失地的战争一败涂地,而龙氏也为了金山银山损兵折将。惨败使土司与龙氏头人变得貌合神离起来。

  两场大战之后,一片片黑土地上出现了扶犁耕耘的女人,她们的男人战死在了他乡异土,没人给他们马革裹尸,整场战争没有留下一个火葬坑。
  这一年的晴朗天里,巴郎卡拖高原上空突然飞鹰成群,不计其数,黑压压的几乎把天空遮罩完了。鹰们不知疲倦地盘旋嘶啸,久久不肯离散。以致一向把鹰视为神灵而加以崇拜的人们也动摇了信念,心里直担心这会是一场预想不到的灾难。而少数的老人却坚信这是被战争带走的男人们的化身,战死的人都变成了神鹰。
  “瞧!他们就是不肯离开故乡,天国再好也吸引不了他们哩。”老人们说。
  听到这话的少年们于是冒着被啄伤的危险,爬到山顶和崖尖上去观看成群飞舞的精灵,还愿望能够看到某只鹰与死去的亲人有相似之处。
  为慰藉百姓,扎剌部落实行了新政策:庶民的赋税一律减免一半。
  但这样的仁举抚平不了百姓的悲痛。
  乌图的男人们只生还了一半,而俄狄吉哈带去的队伍仅回来了两个。现在,经师世家几乎只剩下了一拨妇人,俄狄吉哈丢下妻子和三个还未到妙龄的女儿,只要苏兹嫫与她们相依为命。
  而俄狄宗牧终年在西南部的彝山彝寨里与做不完的祭祀打交道,他的名字正被越来越多的人记住,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让他出名的不仅仅是那张念起经来畅快如流的嘴,他那让人过目不忘的身躯才是真正的过人之处。

  .14.
  转眼,某个年头就过去了。
  这会儿,俄狄宗牧旅行到了西北彝区。越来越大的名气拉着他四处奔走,一刻也不停。
  这天,他来到了一个荒凉破落的小山寨,像往常一样,仍有众多的人闻讯前来邀请拜访,翻书求卦。当中有一名衣不蔽体的少年,着急不已地苦诉他相依为命的母亲病重垂危,请求这个远道而来的祭司去救命,虽然他家里根本拿不出一点酬谢之物。俄狄宗牧听后感动不已,二话不说就跟少年一道走了。
  “哈,这下我的母亲有救了。”少年高兴地叫喊着引领祭司而去,他相信鬼神一定会惧畏这么高大威猛的祭司。
  这是一个姓吉鲁的穷困潦倒的寡妇家庭,他们的家族早已四处搬迁,多年不再有过联系。少年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虽然俄狄宗牧诚恳地为他诵了经做了法,但她还是抛下孩子走了。俄狄宗牧深表遗憾,并慷慨解囊帮助少年办了丧事。末了,少年又哭诉自己无依无靠,请求祭司把他带走。对此,俄狄宗牧却显得无所适从。
  “求你了,把我带走吧。我现在还是自由民,但快要沦为别人的奴隶了,救救我吧好人,即使做你的奴隶也行,我才十五岁,能伺候你很多年的。”少年绝望地跪倒在他的脚下哭求道。
  最终,俄狄宗牧不忍拒绝,只好带上了这个名叫吉鲁热布的少年。
  “哈,跟了这个巨人,谁还敢欺负我。”少年在别人面前扬眉吐气地高叫着炫耀自己的时运,然后紧跟在巨人的屁股后面,引人注目地离开了毫无流连之处的故乡。
  从此,吉鲁热布与俄狄宗牧成了披肝沥胆的兄弟,他们一起走南闯北,形影不离。而就是这个孤儿,在后来的乌图拉俄氏家史中成了一株救命的稻草,永远长青地活在拉俄氏祭司后裔们心中。

  .15.
  居住在北部布拖高原上的先民是最简朴的“尼”的部族,他们的后代至今也如此。他们和巴郎卡拖这方的先民同操一种方言,音调和语气却不一样,他们说话大声武气,吐词明快而又滔滔不绝,人人能讲一大堆名言谚语。男女老少皆野性十足,非常阳刚。而南边的人较之温柔含蓄。
  服饰也一样,款式相同,颜色搭配上却不一样,北部人喜欢深色,不擅张扬。南部人则爱好艳丽。
  但真正能分出南北的是生活习惯。布拖高原上的先民习俗奇特,他们用羊角做酒杯,用羊肚煮羊肉。他们在羊的颈部划上一刀,便能把整张羊皮再无切口地剥下来,宛如从人身上脱下一件裤子一样简单省事,然后在脚皮上打个结,晒干后就直接用作口袋了。他们吃饭摆宴就坐成面对面的两长排,彼此对饮。他们的佩剑也异常奇特,剑柄长得两只手连握还有余。北部的男人长年剑不离身,劳动干活也不解剑,还爱好赌博。一有空闲时间,他们就提起酒壶,四处串亲访友。
  南部的先民则使用木制的酒具,有一种高脚杯叫鹰爪杯,杯身是木,杯脚则是名副其实的鹰爪。现代诗人吉狄马加赋诗曰:

  把你放在唇变
  我嗅到了鹰的血腥
  我感到了鹰的呼吸
  把你放在耳边
  我听到了风的声响
  我听到了云的歌唱
  把你放在枕边
  我梦见了自由的天空
  我梦见了飞翔的翅膀
  ……
  ——《鹰爪杯》
  南部人摆宴席用的是簸箕,坐成圆圆的一桌。酒也是共饮一杯,轮流转饮,俗称转转酒。总之,北部人贫寒却威风凛凛,南部人则宽裕而深藏不露。因诸多不同点,北部人称南部人为岳郎人,南部人则叫北部人为凉山人,直到今天也相互如此称呼。到后来,东西南北彝区的习俗经交融相杂,发展到了今天的大同小异。
  但在先民的故事里,还是南北有别。
  布拖高原上的先民就是性气刚烈,自古就有一股征服欲在他们的骨子里流动,连酒杯也能当作武器。因此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是不肯轻易认输的人。
  但同样刚烈的龙氏头人自被扎剌部落打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为了几箱外面货,他损失了近千人马。更为难堪的是被打败的耻辱常常令他在别的部落头人面前无地自容。而阿都土司却不痛不痒地回到了自己的领地上。
  “龙氏不是蠢蛋,能亏给别人吗。”龙氏头人气鼓鼓地自言自语。他想到土司的地盘虽然在缩小,但土司有朝廷做靠山,金山银山挥之即来。于是龙氏头人欲与土司平分秋色了,他想用联姻的土办法把龙氏的钱囊挂在土司这棵摇钱树上,哪怕只是沾亲带故也行。谁都知道兹们从来就自封为一等彝民,不与身份殊于自己的人家联姻。但龙氏头人蛮有自信地认为自己因土司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龙氏应该得到更多的补偿。
  于是,龙氏头人带上几个未婚的儿子,领一支长龙似的卫队喜气洋洋地出发了,仿佛土司家族成群如云的女儿们正等待他们去相亲。
  阿都土司热情高涨地迎接了龙氏头人的来访,并以盛宴款待了他们。但当龙氏头人提出了来意之后,土司却一下子变了个样。
  “兹和诺天生就不是一种人,自古就没有通婚的先例。”土司板着一副冷面孔说道。
  “凡是尼的部族,都是同祖同宗,岂能说不同种。我想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同种同源,只不过有贵贱之分。”龙氏头人斜眼翻看着自己的拳头说,“再说,我龙氏的头也不比你的小。”
  “龙氏是谁也不敢小看的家族,但天下诺诸多,龙氏何愁找不到姻亲呢。我的祖宗都不与诺通婚,我一个后生怎么敢破了这门规。”
  “天下诺当然很多,少了的是兹,土司家儿女成群,就不怕找不到同种的姻亲?”
  “哈哈——”土司冷冷地笑道,“这个嘛,龙氏头人放心。天下没有了兹,我们阿都家的儿女照样能娶能嫁。”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么说吧,兹是少了,但我阿都土司找姻亲也恐怕轮不到龙氏家吧。”土司毫不客气地道。
  “你看不起我龙氏家族?”
  “不是我看不起龙氏诺,而是龙氏前面还挡着很多诺,比如扎剌氏族、阿撒氏族,这些才是真正威风八面的诺哩。”土司依然盛气凌人。火塘边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了。
  “土司老爷,你曾经说过,是不是诺,要看仇人多不多。你还记得吗?”龙氏头人气得微微发抖,还改口叫对方为“老爷”了,坐在他旁边的几个儿子此刻也变得热血沸腾起来。
  “我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龙氏至今也只多了一个仇家呀。”
  俗话说,狗屋里狗威风,猪圈里猪威风,阿都土司如今也在自家里鄙视起龙氏头人来。
  “哈哈哈——”龙氏头人似笑非笑地盯住土司的脸道,“土司老爷,你其实不够聪明。”
  “哦,怎么讲?”
  “你,阿都兹,不是我的姻亲就是我的仇人!”龙氏头人一脸憎恨地指着土司道。
  土司愣住了,眼神突然暗淡下来。双方的侍卫也都骚动起来,取出刀枪跃跃欲试。
  “怎么样,土司大人,我龙氏够资格是诺了吧。”龙氏头人面对哑口无言的土司说道,同时在心里笑骂道:“怕了吧,狗奴隶主!”
  “好吧,等我找到姻亲的那一天,我会告诉你的。”土司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龙氏头人迟疑了一下,随即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简直把土司的家当作了自己的家。
  “送客!”土司终于愤怒到了极点,冲着龙氏头人大叫道。
  土司与龙氏彼此鄙视,反目成仇,提亲之事就这样不欢而散。
  “妈的,没虱子偏捉虱子在自己头上掐,还讨了一身臊。嘈——”龙氏头人迈出土司庄园时对自己骂道,还怀恨地回头吐了一口唾液。
  龙氏头人一脸狼狈地从土司那儿回去后不久,土司便把阿都氏族的三个女儿嫁给了宁远府(今西昌)的汉人,随后,他的两个儿子也娶了汉族女子。阿都土司从此扎着一根长长的辫子抛在脑后,半生不熟地操着彝腔彝调的汉话,在大庭广众中自称是满汉子弟,堂而皇之地同朝廷的命官们套亲起来。
  龙氏头人对此气急败坏,开始阴谋驱逐阿都土司。

  .16.
  转眼,又过了某一个年头。
  这会儿,俄狄宗牧和吉鲁热布从西北彝区绕行到了扎剌部落的北部。早些时候,多如牛毛的这个年轻祭司的故事就纷纷传至扎剌部落,简直到了人人耳熟能详的地步,连年老的阿罗王也禁不住地多次打听这个拉俄氏后裔的神传。
  他们来到合井时,受到了竹氏的热情款待。就是在这一次,俄狄宗牧才见到了自己的未婚妻。竹氏老爷关心的自然是他们的婚事,但俄狄宗牧没有给对方说出一个具体的年月,只说“快了”。然而,这的确是他心里话,因为他一见到竹氏的女儿,就被她深深地迷住了。竹氏女并非有仙女一般的容貌,她皮肤微黑但非常光洁,眼睛也并不碗大,但鼻梁细致而高挺,是并不突出的鹰钩鼻,脸形不长不短、不方不圆,脖子特长,身段修长而丰满。仅仅看某一部位某一器官,并不觉得有特别之处,不过,配合起来却恰如其分,十分完美。加上粗黑的发辫和并不累赘的修饰,以及轻颦浅笑的典雅举止,便是高原男人们心目中的美女了。
  俄狄宗牧不曾料到自己的未婚妻出落成了美人儿,这使他兴奋又忧郁。
  俄狄宗牧在合井呆了几天后又起程了,在合井期间他和未婚妻根本没有亲近的机会,因此离开后他就有了一股失落感,总觉得就这么回去差了点什么。
  合井远远地落在了身后,前面是片林子,走进去再回头,合井就见不着了。
  “热布,今天晚上,咱们就在这儿露宿行不行?”俄狄宗牧叫住了牵马走在前面的侍童。
  “露宿?太阳还在头顶上哩,老兄。”吉鲁热布指着头顶的太阳道。
  “你只要回答愿意或者不愿意就行。”俄狄宗牧神秘兮兮地对他微笑道。
  “好吧,我愿意。”吉鲁热布一脸迷惑地回答道。
  于是,两人拴马解鞍,在林子里休息下来。等到太阳落山时分,俄狄宗牧才把自己的意图跟侍童说了,因为这得靠侍童去完成。侍童听了他的吩咐,立刻骑马往回赶去。
  晚归的群鸟开始在林子里争相叫嚷,抢着树枝作栖息之前的准备。林子里越来越黑,远处的山梁上边星星们逐个地闪了出来。
  俄狄宗牧生起了一堆小火,坐宁不安地等起来。
  一堆柴火烧完后,终于有马铃声脆脆地传来。吉鲁热布不辱使命地把竹氏女驮来了。
  吉鲁热布牵着马站在篝火旁边,热烈的火光照耀在竹氏女的脸上,反射出一片柔滑似水的光泽。火焰含羞般地摇摇晃晃,无处可藏。
  俄狄宗牧缓慢得有些迟钝的站了起来,然后默不作声地侧过身去,把遮住双耳的用红布条束尾的长发捋向背后,让竹氏女清楚地看见他那处残缺的部位。
  突然,竹氏女自个儿下马来,毫不羞涩地投向巨人的怀抱。俄狄宗牧顺势张开披风,像迎接归巢的小鸟一样,旁若无人地把她紧紧裹在怀里。
  独自闯荡三年之后,俄狄宗牧终于带着盛含荣誉的名声回来了,到乌图来翻书算卦的人从此络驿不绝。拉俄氏经师世家又复兴起来,很多曾为经师世家的沉落而惋惜的部落头人,现在又带着丰厚的礼物前来拜访了。他们都像当年一样冲着神圣的经书而来,殊不知经书已被阿罗王霸占多年。
  这些头人总是带着对扎剌人的厌恶怏怏不乐地离开乌图,却又不得不路过什陇时登门拜见扎剌比尔,在他面前说些好话。

  .17.
  捻线的妇女们还时常在布谷鸟的歌唱声中潸然泪下,停云落月地思念被战争送走的亲人,伤心的日子似乎没个尽头。偏在这个时候,战争的阴霾又笼罩在北部所有浮云起雾的地方。
  “骏马没有九个蹄子;猎狗没有九个鼻口;勇士没有九个胆量;土司没有九个脑袋。”龙氏头人从腰间拔出闪亮的匕首,狠狠地朝火塘边的石板上刺去,刀尖在坚硬的石板上制造出了无数的火花,四处飞溅。“龙氏与阿都氏在这个世上将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实龙氏看重的是土司的领地,但他得夸大其词,蛊惑人心。
  “有姓有名的男人怎能背着耻辱去见祖宗,只有征服了土司,龙氏才能抗衡扎剌,才能洗雪耻辱。”龙氏头人咬牙切齿地面对众多的族人说道。没有主见的族亲们就随声附和,发誓要与土司血战到底。
  龙氏部落就这样暗中厉兵秣马,等候时机偷袭土司。而就在龙氏准备进攻土司之时,忽然有探子殷勤地前来报道:“天助头人!天助头人啦!朝廷完蛋了,土司的靠山垮啦!”
  “胡说。”龙氏的管家不以为然,恶恨恨地瞪了探子一眼。
  “你说什么,哪座山垮了?”躺在火塘边午休的龙氏头人迷迷糊糊中只听清了探子的半席话。
  “天助头人!天助头人啦!朝廷完蛋了,土司的靠山垮啦!”探子欢喜地重复道。
  “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敢跑到主人面前来撒谎。”龙氏的管家又暴露出了仗势欺人的特性。
  “垮啦?”龙氏头人一骨碌从火塘边溜滑到了探子面前。
  “千真万确,拉博俄宙(拉博俄宙——彝语里指西昌)的官员都逃命去了。”探子道。
  “阿哈,苍天自有分寸,有我龙氏就是不能有阿都土司哩。”龙氏头人得意忘形地仰天大笑起来。
  龙氏头人的笑声随即驱使着风雨雷电在土司堡垒的上空疯狂发作。不可一世的阿都土司突然失去依靠,这会儿手慌脚乱得不行。那些保卫土司的外族士兵一看主人无助的神态,便在一夜之间跑光了,继而彝兵们也跟着效仿了。
  土司的世界地动山摇,祠堂里祖宗们的灵牌纷纷从墙上掉下来,一头扎地自尽了。
  “快跑!”土司一声令下,堡里的人便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扶老携幼的跟随土司望风而逃。
  土司的队伍前脚出城,龙氏的军队后脚就赶到了。几百米之遥,土司家族命挂琴弦,只要龙氏头人轻轻一拨,几百号人便会顷刻消亡。但龙氏头人却挥手收兵了:“别追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得和狗一样到处求人了,就让他们和狗一样活着吧。”
  龙氏部落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财物俱全的土司堡垒,龙氏头人兴高采烈地说这是上天为龙氏准备的新家园,以前只是让阿都土司住上一段时间而已。真是便宜了龙氏人,怎样大吹特吹都行。
  阿都土司本着卷土重来的梦想,苦心修建的堡垒历经第一场风雨就土崩瓦解,曾作为最高统治者的阿都兹从此销声匿迹。后来的史学者们提供了这样的说法:阿都土司队伍中的一支渡过金沙江,逃往云南,还有一支逃往贵州。后来,这两个地方的阿都氏族的后代都变成了汉人。而其余的至今下落不明。
  龙氏占领了土司的城堡之后,那些原属土司的部落头人纷纷前来归降臣服。不舍一兵一卒,龙氏就占有了土司的广大领地。
  战争的阴霾只是虚惊一场,人们又安下心来。
  龙氏从此成为北部彝区最大的部落,其领地之广已与南部扎剌部落的地盘相当。几年以后,龙氏的势力便能与扎剌抗衡了。
  龙氏与扎剌从此一南一北,争相叱咤风云。

  扎剌部落并不因为实行新政策而变贫下去,相反,很多周边的弱势部落自作主张地向扎剌贡奉来了。那时候,扎剌比尔任何无意的举手投足都让他们提心吊胆。
  扎剌部落像一头得胜的斗牛,人人供养。
  而就在某个探子于龙氏头人面前报告朝廷完蛋了时,扎剌比尔的探子也及时前来报告同样的事。
  “这么说,外面的世界要换主啦。”比尔头人捋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如有所思地说,“据说朝廷的领地无边无际,一直临到大海。真佩服啊,能够推翻朝廷的人要么是个旷世奇才,要么是个下凡的神灵,有着一身开天辟地的本领哩,可惜我扎剌比尔没有机会跟这样的人比试比试啊。”
  扎剌比尔对外面的风云变幻一无所知,从最早的头人那一代起,他们就野蛮地忠实于一片片原始荒莽的群山,他们只要死死保住了自己的领地,便觉得外面的一切都与自己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
  “大哥,眼下的披砂也要换主了,我们可不能坐着听别人的消息哩。”倒是他的某个弟弟提醒道。
  “哦,是啊,我们也该动一下了。”比尔头人这才从感慨中走出来说道。
  一支留着短发的革命队伍从南面贯穿而来,那些坐镇了不知多少年的朝廷命官便慌忙地带上一家老小望风而逃。披砂城就这样不攻自破,不料,进来的却是一帮打着革命旗号的汉人土匪。
  不过,披砂地区原来的主人阿俄部落也带着军队下山收复失地来了。于是,一场争夺战拉开了序幕。
  而扎剌比尔晚了一步,当他的人马翻山越岭来到披砂城东面的山顶时,下面的城里正打得热火朝天。扎剌比尔就干脆下令军队埋伏在山上,随机应变。
  土匪把门,阿俄部落的军队久攻不下,于是停战等待后面的援兵。土匪却趁机溜出城去,放火烧了南面阿俄部落的山,堵了援兵的路。不料大火烧到半山腰时,忽然大风一回旋,火焰就跟着转向西面狂烧而来,风疾火驰,参天的火苗很快危及披砂城。土匪们未见过如此无情的大火,一下子吓破了胆,丢城往东面的山上逃窜而去。不料又遭遇了扎剌人的埋伏,乖乖做了俘虏。扎剌比尔大兴过望,吹着口哨立即率领队伍进城去了。
  披砂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扎剌部落的手里。而阿俄部落的军队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山去了,再与扎剌争城,那是以卵击石的事了。
  史说彝人最先是居住在河谷平原地带的,只是在后来的某个时期里,一下子往山上搬去,把肥沃的平川让给了别人。后来人对其原因众说纷纭,但真正的缘故至今仍然是一个迷。
  如今,扎剌比尔照样把披砂这片沃土让给了别人,他以不会管理汉区为由,把披砂城的管辖权交给了城内姓陈的一大户人家。当然,披砂城每年得向扎剌部落交纳大量的贡品。尽管如此,披砂城的真正主人已经是陈氏汉人了。陈家后来富得冒油,成了一方大恶霸。
  扎剌部落的地盘似乎又大了,扎剌氏族仓库里的贡品一年到头堆积如山,从前简陋的庄园也渐渐修得富丽堂皇。
  因为龙氏与扎剌两部势均力敌,谁也不敢挑动对方,两地的人便多年得以安居乐业。

  .18.
  俄狄宗牧如今蜚声四面,年老的拉俄氏族长便很合时宜地让位给了他。从此,俄狄宗牧身兼两职,成了这里的拉俄氏人的门面。
  年纪半百的苏兹嫫也开始带着俄狄吉哈的遗孀和女儿们筹备儿子的婚礼。而俄狄宗牧和吉鲁热布则继续从事他们的祭司职业,还时不时忙里偷闲到遥远的合井与竹氏女幽会一番。
  数得出的几个约会之夜,只有几次的激烈震颤也能让俄狄宗牧死心塌地地活在竹氏女的影子里。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叫他也能看得到自己的微笑多么甜蜜。忘不了仰躺在柔柔的草坪上,竹氏女用灵巧的口弦在他耳边轻轻畅诉恋情。如水的情意在低鸣而清脆的口弦声中涓涓细流,周围的树林在乳白色的月光下蒙蒙绰约。这样的夜晚让俄狄宗牧一辈子也难以忘怀。
  而远方的竹氏女也渐渐焦躁起来,因为她总是等不到拉俄氏人送来嫁妆。
  这天,竹氏女坐在阁楼的走廊上,望着远处的夕阳想象自己行将迎来的婚礼。突然,一阵动听的马铃声从不远处传来。“多么熟悉的铃声。”竹氏女心头一动,立刻站起来凭栏眺望,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霞。
  不一会儿,她就看见一队马帮朝寨子里走来,走近了却没有看到心头所盼的人。她望着从家门口经过的马帮,黯然伤神。
  马帮里一位骑着膘肥骏马的汉子发现了顾影自怜的竹氏女,并被她深深吸引,走至老远了还不停地回望。竹氏女看见此人的眼神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想起来这跟俄狄宗牧看她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第二天早晨,竹氏女背上水桶去打水时又遇见了这个人,他身边还跟着两个侍卫模样的人。他依然用昨天的那种眼神看着她,仿佛在揣摩她的心思。当她背水回来时,这些人还在刚才遇见的地方,只是调了个头,仿佛是在等她。
  “快,快给我表妹让路。”那个人对其余二人命令道,然后又装着一副关心的口腔对她道,“表妹,背少得儿,别压坏了腰。”
  “闭上嘴走自己的路吧,别累着了你们的好心。”竹氏女满脸通红地埋头答道,然后加快脚步绕道而去。
  “别这样打击人家的一片好心,也许我们还是亲戚呢。”那个人又调过头来说道,其余的两个人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慢点儿,你的水都荡出来弄湿了你的裙子。”那个人又不怀好意地道,“慢走吧表妹,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说了我们是亲戚。”
  他旁边的那两个人笑得更大声了。
  “笑吧,笑个够吧,对于得不到的东西,你们这种人是只能笑的,千万不要说你们嫉妒我,臭奴隶!”那个人目送着远去的竹氏女对身边的两个人讽刺道。
  这话说完,那两个人的笑声便嘎然而止。
  “怎么不笑了。好吧,既然不笑了就快去打听她是谁家的姑娘,有一点差错我就让你们一辈子都笑不起来。”那个人又命令道。

  传说扎剌比尔有一双“鹰眼”,站在什陇他能清楚地看到遥远的江那面某个寨子里某家院墙上面的某只鸡。这个天赋让他在少年时代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箭手,自从洋枪进来以后,他又合乎时宜地率先成了神枪手。就是这种沉甸甸的棒状物教他迷上了狩猎。他的部落一度无忧无虑,除了痴迷于狩猎,他唯一关心的便是兄长扎剌史尔,因为扎剌史尔的欢淫无度、好吃懒做越来越给扎剌氏的男人们带来了坏名声。比尔头人直担心有一天他会把扎剌氏男人们的脸全抹黑了。
  “泡在水里的鱼吃水都还要动嘴,扎剌史尔却嘴都不想动了。”年老的阿罗王也越来越看不惯这个儿子的纨绔品行,“扎剌氏自古就没有这样的男人,我给祖宗丢脸了。”阿罗王气急败坏,恨自己没有力气扇他一耳光。扎剌史尔却充耳不闻,依然大摇大摆地对侍女们动手动脚,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扎剌史尔在扎剌庄园里素来臭名昭著,连下人们看来他都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他生性纵欲,唯一的过人之处便是死皮赖脸。他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对女人们从来就目不斜视,礼貌似乎与他这一生无缘。在他浑圆的眼球上只躺着无数裸体的女人,除外便什么也没有。如今,一年到头他都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保送汉人商队四处走动,这是他还算喜欢的另一件事。
  扎剌史尔把某支商队护送出境后,又偷偷摸摸地指使贴身下人们去做那些下流的事情。但又被比尔头人撞见了。
  “该收下你这一套了,想想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还不满足吗。”比尔头人厉言正色地对自己的兄长说道。然后转向扎剌史尔的仆人们教训道:“你们这群凶狗,谁敢再去胡作非为,我就拿他喂狗。听见了吗?”
  “听见了。”仆人们战战兢兢地应道。
  扎剌史尔总是在头人面前出言不逊,毫无尊重之意,还经常对其无情地冷嘲热讽。这会儿他又抬杠了。
  “怎么,你嫉妒啦。要是你能放下臭架子,我就把她让给你,那是位少见的美女哩。告诉你好了,那是合井竹氏的女子,你一定会满意的。你没有玩过多少女人吧,那就把她让给你好了。算是哥哥给你的礼物,怎么样兄弟?”他说。
  “合井竹氏的女子?”比尔头人愣了一下,“听说俄狄宗牧的未婚妻就是竹氏的一个女儿,你可不要看上了她。”
  “是她又如何。”扎剌史尔盛气凌人地说。
  “败家仔!”比尔头人气愤极了,“你要不是我的兄长,我立刻就下了你的脑袋。”
  “你是头人,你有权处罚我,不过,你可得找准理由。”扎剌史尔无论如何也不把头人放在眼里。
  “俄狄宗牧是咱们以前的祭司的儿子,你想把良心踩在脚下吗。”
  “良心?良心是个狗屎。再说你的良心有多好呢,还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比尔头人立刻气得挥身发抖,还真想扇他一耳光了,但挥上去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你给我呆在家里,老实点,别找颜色看。”比尔头人最终对他无可奈何,只得不快的离去。
  不过,扎剌史尔还是怕头人的脾气,所以老实了一阵子。
  阿罗王看着这两个儿子日益紧张的关系,总是独个儿摇头叹息,自言自语:“有争执的土地难长出好庄稼,爱顶角的牛羊难成群。”一直以来,这句话老挂在暮年的阿罗王干瘪的嘴角边。


  俄狄小丰(彝族作家):很有民族特色的长篇小说故事《黑披毡,白披毡》(中)
                浏览次数:1110-- 发表评论,已评论0次




----上篇文章俄狄小丰(彝族作家):很有民族特色的长篇小说故事《黑披毡,白披毡》(2)
----下篇文章: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