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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郑光路武术研究及武侠小说类作品[郑光路曾被武术专业刊物选为封面人物]
郑光路文革旧事、诗词书信、游记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脚踢兰天习武照]
拍案惊奇!郑光路精彩特稿[图片: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中)及夫人濑田裕子与郑光路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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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郑光路出版之新书及新闻


·写作范围:文史、文革史、抗战史研究,以及社会纪实文学作品(中国社会热点问题类纪实)
·姓名:中国独特题材文学网
·笔名:站长:郑光路
·电话:--
·手机:423648068@qq.com
·OICQ:--
·电子邮件:423648068@qq.com
·通讯地址:中国.四川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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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小丰(彝族作家):很有民族特色的长篇小说故事(3)

作者: -上传日期:2006/7/16


俄狄小丰(彝族作家):很有民族特色的长篇小说故事(3)


  .28.
  看着姑娘们的生活变得如此井井有条,旄河氏太太便高兴起来。之前,她还担心幼稚的女儿们会抛弃贵族身份,像那些平头百姓的姑娘们一样管不住自己,最终败坏家族的门风,使扎剌氏族的声誉沾上污秽消失于世。
  一天,旄河氏太太把妇女们召集起来,郑重其事地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她士气高昂、威严十足地坐在头人的宝座上,仿佛要发号施令。如今,她毫无疑问地成了她们的主宰。她说:“这些天,看见你们行事那么规矩,我心里真是高兴。诺的女儿就该这样,虽然扎剌家族已经不如以前一样盛名于世,但仍然有成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我们这些女人。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要一丝不苟地维护家族的荣誉,尊贵的活下去,这样才能为我们的家族留下尊贵的名声。”
  末了,旄河氏太太又话锋一转说:“现在,大家都来装装疯,据说魔鬼是怕疯子的,我们就和那些吃人的魔鬼斗一斗,看能不能吓走它们。”
  于是,女人们即刻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的,跟着旄河氏太太在庄园的各个角落里驱神驱鬼起来。从此后,旄河氏太太时常挥舞着马鞭逼着姑娘们装疯卖傻,然后又教她们如何做好诺的女儿,告诫她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她不止一次地警告姑娘们不要和图丹走得太近,不能让一个奴才玷污了诺的尊严。一直以来,图丹在她眼里横竖都是混在羊群之中的一匹狼。每每看到姑娘们烦躁不安地在庄园里盲目行走时,她就会提心吊胆而又警惕地偷窥碉楼里的图丹,她还时常禁不住地想象到姑娘们和这只狼做出了让她无法容忍的事来。
  一天,旄河氏太太独自一人坐在正堂屋门口晒太阳时,她的一个侄女来到了她跟前。
  “大妈妈,瞧这天多热,我来帮你梳头吧。”姑娘殷勤地道。
  “好哇,要是其他丫头都像你怎么孝顺就好了。”老太太高兴地打量着她道。
  于是,姑娘拿出随身带着的木梳,卸了老太太的头饰,小心翼翼地梳理老人花白的头发来。老太太高兴极了,便问侄女儿想要点什么。
  姑娘却在她耳边低声道:“大妈妈,我不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都可以问。”老太太说。
  “可我怕你会生气。”
  “你这么孝顺,我疼你还来不及呢。”
  “大妈妈,你能告诉我图丹的来历吗?”姑娘怯生生地问道。
  “图丹的来历?”老太太突然回头猜疑地看着姑娘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只是感到好奇,我觉得敢一个人守在那儿的人应该不是一般的奴隶之后。”姑娘支支吾吾地道。
  “什么好奇,我早警告过你们不要靠近他,你倒好,敢来问他的来历。”老太太终于识破了她的心思,便气呼呼地抓住马鞭站了起来。
  姑娘一见便像风一样逃之夭夭了,只留下老太太在那里生气了半天。
  从此,旄河氏太太对这些疯丫头们更不放心了,她甚至怀疑姑娘们已经和这只狼做出了让她无法容忍的那些事。
  而最终,旄河氏太太果真亲眼目睹了她想象过的事。某个凌晨,她出屋去方便时正好碰上了此事。在月光下,她清楚地看见一个女儿从碉楼里缩手缩脚地走了下来。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于是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但再次睁眼时,那姑娘就隐身不见了。“难道是我看走了眼?”她对此怀疑不已。
  旄河氏太太虽然无法证明她的所见属实,但她决心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因此,从次日晚上起,她就做起了夜游人,把双耳和双目都紧紧流放于碉楼周围的夜色中。连续三个晚上,她都扑了个空,但到了第四个晚上,她就有所收获了。在其他女人们入睡后不久,她就跟踪上了一个行迹可疑的姑娘。这个姑娘在屋外磨蹭了一会儿后就爬进了图丹的碉楼里,很快,从那上面传来了奇异的声响。老太太一听便长叹了一声,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旄河氏太太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望着遥远的星空,那些闪烁的星星在她眼里渐渐隐退而去,月光下的夜色随之变得一片乌黑。“哦哦,扎剌氏族的尊严被一个奴隶玷污完了,哦哦,这些疯丫头把一切都给玷污了——”老太太的最后一丝家族精神瞬间分崩离析,她感觉自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她本来想大喊一声以阻止她们的淫乱,但此时,她连眨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最后,她甚至打心里头放弃了阻止她们的念头,但在往后的几天里,一见到图丹,她的心就止不住地发痛起来。
  “要是这些疯丫头怀上了拉俄氏人的种,扎剌氏就毫无脸面可言了。”老太太最终还是害怕起来,阻止她们的念头又由然而生。
  这天早晨,老太太破例给图丹送饭去了。图丹大喜过望,以为庄园里的女人都喜欢上了他,连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也不例外。可刚刚用完这顿饭,他就感觉全身异常地发烫起来。很快,他便发晕呕吐,吐出来的竟是一滩血。
  旄河氏太太下了碉楼后就静坐在堂屋里等待图丹的死讯,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图丹的寿服和安慰姑娘们的话。
  但图丹没有死去,姑娘们把他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
  “天意啊,居然毒不死他!”
  想到她不遗余力维护的清规戒律竟被糟蹋到如此地步,老太太便彻底死心了,她绝望地嚎啕道:“如果扎剌氏族注定要受到玷污,祖宗们啊,那就无情地惩罚我们吧。”她想她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接受一切痛苦。
  图丹虽活了下来,但被剧毒折磨得只剩下了一具弱不胜衣躯壳,再也无法承担守卫之职。他整天不思茶饭,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养伤。姑娘们则颇费心机地轮换着照料他,但他却越来越衰弱下去,最终变成了废物。这样一来,姑娘们就对他冷淡了,渐渐地,谁也不来看他了。他孤单单地被遗弃在了高高的碉楼上面,只有从远处传来的枪声和下面的犬吠时时在耳边提醒着他,让他感知到自己还活着,但他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快要死了的图丹在弥留之际想到自己没有一个姓氏,恐怕死后也找不到一个安身之所。甚至透过狭小的天窗,他已经看见了自己在另一个地方风餐露宿、无家可归的样子。
  “我可不想做个流浪鬼。”他把目光从天窗上收了回来,试图驱散脑子里那些可怕的幻影。
  “旄河氏太太肯定知道我的来历。”他又对自己说道,“该死的老太婆,要是她不开口说出我的来历,我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杀了她,也算报那下毒之仇。”
  说干就干,他立刻爬起来毫不犹豫地取一支枪背上,摇摇晃晃的下起碉楼来。可下楼着地后,他的双手就像枯死的树枝一样垂挂在了他的肩膀上,只差一阵风没脱落下来,因为手腕上的最后一丝力气已经在扶楼梯时消耗掉了。
  “真见鬼,难道我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命运可言?”他丧气地道,然后吃力地扭动着肩膀把这支多余的枪从身上卸掉了。
  “也好,就这样去见这个可怜的老女人,看看她如何对待死而复生的奴隶。”他毅然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前走去。很快,他就看见女人们衣裳褴褛、蓬头垢面地在屋外的角落处漫游。开始,他还以为这群不甘心的女人又在做驱神驱鬼的事了,可他走近她们的时候,居然没有人认出他来,一个个反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表情远远地避开去,连一贯冷静的旄河氏太太也如此,仿佛图丹身上带着可怕的瘟疫一样。
  “奇怪,她们到底怎么了?” 
  图丹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害怕,于是踉踉跄跄地向空寂落寞的庄园深处走去,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正被一阵阴暗的冷雾所笼罩,两腿也就裹足不前了。最后,他明白女人们真的变疯了,只不过她们变得更加安静了,乍看起来不像疯子。
  “要是死在这儿,就会被她们吃掉的。”他自言自语道,然后转身朝庄园大门口走去。
  “等我走出这个邪恶的地方再把我带走吧,死神,千万不要把我的尸体扔在这个地方,再怎么说,我也不是披毛戴角的畜生,哪怕被野狗吃了也比被人吃了强啊。”走到大门口时,他又仰面朝天地祈祷起来。末了,便拖着病入膏肓的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扎剌庄园,
  最后一个奴隶离开扎剌庄园后,就无人知道这些女人后来的境况了。但离扎剌庄园最近的居民们不久就发现庄园内的鸡鸣犬吠声消失了,早晚也没有了生火炊烟的迹象。出于好奇,一些斗胆的人便伸伸缩缩地摸进了扎剌庄园。
  扎剌庄园果然叫这些人大吃了一惊,因为除了比人还高的茂密杂草以及年久失修或完全残破的房屋,整个庄园里便空无一物,只有不计其数的蜘蛛在编织着大片大片的网丝,想要把整个庄园都封藏起来。这些人又试图寻找一点人的痕迹,但搜遍了每一处死角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现,好象这儿已有好几百年没人住过了,只有一股股小旋风呼呼叫着在四通八达的耗子洞里吹来吹去,仿佛在讲述扎剌氏族往昔的富庶与神秘的消亡史。
  多少年后,扎剌庄园就被一片浩瀚的马尾松林完全颠覆了。这片松林至今还很茂盛,那些年老的伐木人和牧者们每走过这片林子都会想起扎剌部落的历史传说,要是有年轻人跟着,老者们就会毫不吝啬地把这些故事全盘讲给他们听。不过,不管他们如何滔滔不绝,如何绘声绘色,这些故事其实都是编撰的,真正的史事被他们视作是那些疑神疑鬼的人编造出来吓唬小孩的东西,认为傻子才会相信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只有那个叫图丹的人在他们看来是真的,因为这个人的余脉至今还延续于世。

  .29.
  当图丹在某片森林里的一个坟坑旁边感知到了死去后的自己时,外面争夺土地的战争还未结束。一阵阵山风带着刺鼻的硝烟味,急匆匆地吹进人迹罕至的林子深处,一瞬之间躲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小阵不幸被子弹中伤的风,久久地挂在树梢上呻吟滚动。
  这是一片宁静幽深的原始莽林,密密匝匝的参天古树仿佛都在沉睡之中,任凭风们怎样肆虐都不会醒来。图丹静静地躺在这里已有多天,但他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他是在一阵猛烈的枪声中筋疲力尽地惊醒过来的,之后他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这么一个地方时,心想自己已经变成了鬼,旁边简陋的坟坑便是自己的窝了。他坐在原地一边环视四周,一边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当他发现那坟坑里长出来的蔓草的根都枯老了时,他不胜哀伤地说:“看来,我被什么人安葬在了此地,而且过世好多年了。”
  图丹本来相信人死后都要到天上去的,但他却孤单单地落在了人间的荒山野林里,身边连半个鬼影也没有。他想来想去,最后认为自己因没有姓氏而升不了天,只好继续留在人世间过另一种形影不定的日子。他触景伤情,浑身不由自已地战栗起来,便顺势躺在地上,不料,背脊被一件异样的东西抵痛了。他起身刨开厚厚的枯枝败叶一看,那东西竟是一大块骨头。再往深处刨开,就露出来了一堆残骸,他仔细一辨就辨出了是马骨。
  “还有人送了我一匹马不成?它在哪儿呢?”图丹颇感意外地离开坟坑,在林子里乱走了一番,但他没有找到想象中的这匹马,也未发现通往某个方向的路径,连鸟儿们都似乎找不到出路,在这儿长出了苍白的胡子。
  “难道这片莽林就是我永远的家园?”他泄气地对自己说道,“看来,我已别无选择了。”
  这时,又一阵骤密急促的枪声从不远处传来,他还听到子弹从林子上空呼呼地飞了过去。周围的鸟们被惊吓得乱飞乱闯,整片林子顿时苏醒过来。
  “这倒好了,战争中会有人死掉的,说不准还有同我一样没有姓氏的人呢。要是有几个伙伴,躲在这儿做鬼也蛮不错的。”图丹心想。于是,他贸然寻声而去。
  战场就在前面不远处,一阵接着一阵的枪声如同春雷一样在天地之间激烈翻滚,简直把鬼神们的世界也打搅了,连森林里的每一片树叶都像野兽的耳朵,直直地竖立起来作聆听状。但图丹不怕,因为他对自己的鬼身份深信不疑,所以大胆地迎着枪声走去。
  图丹赶到战场的时候,某一方的最后一个枪手刚好中弹倒下。很快,另一方的人就疯狂地吼叫着冲过来欢庆胜利。
  图丹旁若无人地站在阵亡的死尸旁边,东瞧瞧又西瞧瞧,他想自己得耐心的等待鬼魂们一个个地从尸体里分裂跳将出来,再与它们套近乎。这个时候,眼前的这些战争在他看来只是一场场不痛不痒的大人的游戏了。
  不过,很快就有很多支枪齐刷刷地指向了他。他随即看见一眼眼黑洞洞的枪口里露出来了无数只死人的眼睛,像星星一样笼罩着他。
  “谁?快报上名来。”有人喊叫道,“不然就送你去见祖宗。”
  “嘿嘿,一群睁眼瞎的笨蛋,还自称是枪手呢。”图丹高声回道。对方一听这话就拉响了枪栓,出于本能,图丹见状就撤退往回跑去。对方的枪手们立刻追了上来。这个时候,图丹忘记了自己是个鬼,只晓得一个劲儿地逃命。
  枪手们追赶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把林子糟蹋得晃动起来。图丹感觉到有只手快要抓住他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他认为是自己的那个坟坑,这叫他重又想到了自己是个鬼,为什么要跑呢。于是,他在坟坑旁停了下来。
  “跑哇,有种你再跑!”
  上气不接下气的枪手们把他包围了起来。
  图丹使劲全力,摆了一个起跳的姿势——他想摇身一变,钻进坟坑里去,可惜没有成功。
  “装鬼?”
  有人说着朝他的脚旁开了一枪。图丹被吓得心惊肉跳,身上的汗毛全耸了起来,他还感觉到有股力量陡然地从自己身上脱离开去。他想:“难道鬼也有魂魄?” 
  “再装一下,求你再装一下,看看我能不能让你变成仙。”有人说着又准备开枪了。
  图丹只感到激烈跳动的心脏突然蹦出了胸腔,便乖乖地倒下去省了别人的一颗子弹。
  图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又躺在了另一个地方,嘴皮上还有股粗糙的粘稠感,伸手把它擦拭下来一看,竟是一些炒面末。图丹这才明白自己并未死去,只是饿昏了,被好心人灌了些炒面粥。
  那时,太阳已经西沉,一队队全副武装的人马在山野上匆忙穿梭,准备着归宿。原来,这儿是龙氏军队的营盘。马的嘶叫声伴着恶劣的晚风此起彼伏,阴影处已经燃起了篝火,远看去星星点点。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口两侧的石壁上各搭着长长的一排树棚,里面挤满了饱经风霜但神色坚毅的枪手。洞内空旷深邃,火光通明,两排侍卫几乎把洞包围完了。这里便是惹连头人的指挥所,外兼武器库和粮仓。洞的最里面有个火塘,数十人围坐着谈论什么。
  图丹被带到这里来全是他衣着华贵的缘故。
  见了此情此景,图丹便兴奋不已地支身站了起来。但不等他环顾一下四周,旁边的侍卫就把他死死擒住了。
  “放开他。”
  坐于火塘边主位上的一中年人说着起身到了图丹跟前,其余的人也起身尾随而来。其实后面的这些人并非要关注这个病怏怏的年轻人,只因惹连头人对这个年轻人有那么一点好感,他们才屁颠屁颠地跟在头人后头。
  惹连头人猜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衣着不凡的病人。
  “你是谁?”他问道。
  平生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的时候,图丹突然感到了致命的语塞。
  “你姓甚名谁,是哪个家族的人?你说了我们好为你效劳。”惹连头人又说。
  图丹虽然不知道自己姓甚,也不知道是何家族的人,但他知道无姓无名的人在这些贵族看来还不如一只恶狗。同样,也只有狗一样的人才会不知廉耻地改姓换名。因此,图丹打消了说谎的念头,可是他仍然想不出半句合适的话来回答。
  “怎么,是个哑巴?”
  惹连头人不耐烦了。
  图丹一听这话,突然计上心来:“装哑不就是最好的回答吗?”
  “不会是哑巴吧?”惹连头人的弟弟惹连瓦铁满腹狐疑地走上前去拍了拍图丹的肩膀道,“喂,年轻人,你的嘴巴只会吃不会说的话就白长了。”
  图丹却一副傻样地盯着他的脸,做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并点头示意自己就是个哑巴。
  “他祖宗的还真是个哑巴哩。”惹连瓦铁说着把图丹的下巴抬了起来,“还像个贵族呢。”
  洞里的人一下子哄笑起来。
  “哪有这么好的哑巴。即使是个哑巴,他又怎么会出现在深山老林里?”惹连头人仍然不放弃猜疑,“会不会是马氏的探子?”
  “瞧你弱不禁风的样子,恐怕连枪都扛不动呢,你是探子吗。”惹连瓦铁对图丹说道,“不过看你这身打扮,倒也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这样吧,我说出这个地方的所有姓氏,要是说到了你的姓氏,你就点头。”惹连瓦铁又补充道,然后慢慢罗列出了一大堆姓氏,但图丹仍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地打量着惹连瓦铁的全身上下。
  “还是个傻子呢。”惹连瓦铁说着推了图丹一把。
  旁边的那伙人又笑了,一贯严肃的惹连头人这回也禁不住地跟着发笑起来。
  “可怜的年轻人,就让他跟着咱们吧。好啦,把他带出去吧。”惹连头人对卫兵们吩咐道。
  于是,两个枪手把图丹带到了某个的营地里,把他交付给了一名年纪半百的老枪手。老枪手把图丹带到了正在生火的一堆人中间,然后大声地告诉他们从今往后这个哑巴是他的随从了,好似在声明一样财产的归属,以免别人前来干涉。山上的夜晚潮湿清冷,老枪手见图丹没有御寒的衣物,便仁慈地丢给了他一件破旧的披毡。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件披毡是图丹唯一的随军行李。
  篝火燃起来后,图丹就同枪手们一起围着火堆坐下来休息。营地里树棚有限,多数枪手都是风餐露宿,但只要有一堆篝火,他们就能整夜安睡。因为无聊,枪手们便一个个轮着讲起故事来。可图丹无心听故事,天刚变黑他就用披毡裹实身子,不声不响地挨着老枪手躺下了。可刺骨的寒风让他无法入睡,他只好紧紧缩成一团,心不在焉地听起故事来。摆了很长时间后,枪手们都觉得困倦了,便又原地躺下来纷纷进入梦乡。图丹却仍然难以入睡,最后他支身坐起来环顾漆黑的四周,想找个更好一点的避风之地,然而根本没有空余的避风处。这时,他看见对面不远的一座山上也遍布了无数的火堆。出于好奇,他推醒了身边的老枪手,然后向他指了指那座山。
  “那是拉里久古,我们的敌人盘踞在这座山上。”老枪手毫不埋怨反而很乐意地告诉他道,“你知道西北部的马氏部落吗?”
  图丹摇了摇头。
  “马氏部落就是我们的敌人。马氏人曾经被这儿的拉俄氏人打得满地找牙,声名狼藉,据说对方还是些老翁呢,如今,他们又埋着老脸来争地盘了。这些你该听说过的吧,除非你不是巴郎卡拖的人。”
  图丹点了点头,然后又一一指遍了所能看到的地方,老枪手就会意地跟着说出了一个又一个他听起来陌生的地名。
  “瞧,那座就是龙氏誓死拼夺的佐佐帕尔,是最著名的麝香盛产地,能和南面秀赤搏里山的獐子比数呢。这你也知道的吧。”老枪手指着他们左侧的一座山说道。
  图丹又摇摇头。
  “这个哑巴,你就是在那座山上被我们抓到的,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老枪手有点气燥了。
  图丹从老枪手的口中只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巴郎卡拖,他于是知道自己的故乡隔这儿太远了,远得看不到一丁点儿边际,然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现身于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
  “愣什么?”枪手推搡了一下发呆的图丹,“哎,你叫什么名字——哦,我忘记了你是个哑巴——这样吧,我给你取个名。”
  图丹的第二个名字就这样在一个陌生人嘴里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亚嘎,就叫亚嘎。”老枪手满脸笑容,得意于自己还能给别人取名字。
  图丹点点头,从此变成了名叫亚嘎的人。
  但不管叫图丹还是叫亚嘎,都没有人相信他能派上用场,因此没有人想到应该给这个哑巴配发一把枪。以致于当别的枪手高呼着自己的名字冲向战场的时候,他却被留在营地里饲养战马。偶尔他也跟在队伍后面运输食物,目睹到枪手们英勇无畏却不免瞎冲的表现。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想起自己在扎剌庄园里一身挂满枪支的岁月,以及那些无人问津的好枪械,他也这才知道枪是何等珍贵的东西。
  “要是给我一把枪,定能叫他们对我刮目相看。”他常常对自己说道。可他知道自己一时难以得到一把枪,只好跟在老枪手的后面任他使唤。偶尔触摸到老枪手的枪时,他的双手就情不自禁地发痒不止。
  烈日炎炎的一个中午,图丹见老枪手躺在树阴下睡着了,心里便产生了过一下瘾的念头,于是悄悄地伸手去解他肩膀上的枪。可老枪手发觉了他的举动,立刻睁开眼睛把枪紧紧抓在手里。
  “规矩点,枪是我的命,不许你乱动。” 老枪手呵斥道。
  图丹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想做什么。
  “知道吗,如今没有枪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要是有了枪,奴隶也能变成主人的。”老枪手把枪抱在胸口上,颇有感触地说,“可是,你连一把匕首也没有,你真可怜,不过,你是哑巴,不懂得奢求枪的。”
  图丹听了很不服气,他迟疑了一下后,冷不丁地从老枪手的胸前抓过枪,准备露一手给他们瞧瞧。
  “臭哑巴!这是你能玩的东西吗?”老枪手紧张不已地跳跃起来一把夺过了枪,然后恶狠狠地瞪着图丹骂道,“不会玩就会死人的,以后你再敢摸我的枪,我就毙了你,要知道你是被丢给我的,你是个累赘的东西,一文不值!”
  此时,图丹心头冷笑道:“我曾经拥有过你们一辈子也摸不到的好枪呢,不要以为背着一把烂枪就当自己是枪手,真正的枪手你们尚未见识过呢。”
  这么想着,他就更加渴望起枪来了,于是又情不自禁地盯着别人身上的枪无限遐想起来。他甚至想,要是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枪,能痛快地朝自己想打的地方开枪,他就宁愿一辈子不说话。因为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枪,他便夜夜梦见枪和战争。要是哪个晚上他梦见自己得到了一把枪,第二天就会反反复复地沉浸在对这个梦的回味中,因而常常把手中的活搞得一团糟。可他宁愿挨打受骂也不愿放跑这个梦。
  一天晚上,他居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把身经百战的老枪,被一个陌生的枪手扛在肩上炫耀。
  “奇怪的梦!人怎么会变成物。”梦醒后他自言自语道。
  相隔数日后的一个晚上,他又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把会走路的崭新的枪,独自在佐佐帕尔的森林里游荡。
  “哦,要命的枪!”他浑身是汗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确实被这个梦吓着了。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对枪的渴望,他依然在空闲的当儿盯着别人身上的枪浮想联翩。

  .30.
  北部的龙氏部落等到时机一成熟,便立马挥师南下,飞扬跋扈地像漫天沙尘一样湮没了每一个争夺地盘的战场。谁要是挡了他们的视线,就一枪崩了他。但龙氏的锋锐不久就受到了重创。当其他部落都纷纷给龙氏让出了所争夺的地盘时,西北部的马氏部落又异军突起,从龙氏的眼下夺走了举足轻重的拉里久古山和佐佐帕尔山。
  马氏人锋芒毕露,宣扬着要跟龙氏平分秋色。
  马氏军队一夜之间成了龙氏最强劲的对手,这使惹连头人寝食难安,恨不得立即跟马氏头人会上一面,看他是否长有三头六臂。之下,惹连头人领兵三千,包围了不足千人的马氏军队。然而,龙氏人围攻了数十次后,仍未拿下一山半匹。
  原来,马氏占据的两座山上,岩石峭壁间嵌藏着无数的天然洞。每当朝阳把岩面峭壁照得色彩斑斓时,马氏的枪手们便披着飘荡的擦尔瓦,像一只只山鹰从洞口飞下来,开始新一轮的突围。到了傍晚,突围未成的枪手们又如山猫一样悄然极速地钻进山里,布置好重重机关,让强大的龙氏军队望而生畏。
  这是布拖高原及周边地区历史上的最后一次部落之争。固执的地势毫不客气地否定了智者们的计谋,上山和下山是双方唯一的攻略路线。这场战争因此持久未决,只有战死的枪手不断填充着双方阵地间短短的距离。
  “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我们的老窝远在北方哩。不要因为两座山而让别人乘机闯进了我们的后院。”惹连瓦铁终于耐不住了。
  “别这样,瓦铁,当年扎剌氏族丰盛的生活也主要源自这些山。北部高原上那些光秃秃的山不是龙氏的乐土,你要明白我们是在南部寻找新的家园,而不是仅仅为了两座山。只要咱们有足够的粮草,你就不必担心后方的土地,那些鬼地方总有一天会被你当作礼物送给姻亲们的。”惹连头人呵呵笑着说。他对自己高瞻远瞩的计谋从来都是自信无误,以为兄弟的多疑是那么的不智。
  “可我们在马氏身上花费了太多的精力,这样下去,我们的力量会白白消耗掉的。”
  “不会,不会,我相信马氏人很快就会断粮断草,只要我们死死堵住各个出口,不让他们弄到粮草,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乖乖下来求饶的。你想想看,不彻底打败马氏人,龙氏能在这儿树立威胁么。”
  “照你这么说,打马氏是再简单不过了,一把火烧上去不就了事了?”
  “你总是这样冲动,瓦铁。这两座山是南部的宝库,保护这两座山和打败马氏人同样重要。耐心一点,这场战争注定我们是赢家。”惹连头人对兄弟的态度表示出极大的不满。
  但不管惹连头人如何自信,战争依旧没有丝毫进展。只有双方的兵力在一次又一次游戏般的冲锋和防守中递减着。不过,惹连头人还是说中了一点,那就是马氏人真的断粮了,因为马氏头人的使臣面黄肌瘦地出现在了惹连头人跟前,他还坦白地说自己是饿着肚皮下山来的。惹连头人看着这个饥渴的汉子,笑呵呵地对惹连瓦铁说道:“听见了吧,兄弟,马氏头人这会儿在山上饿肚皮呢。”
  “哥哥说的没错。”惹连瓦铁也笑了。
  “厨官,把这位尊敬的客人带去用饭吧,好好招待他,让他明白哪一方才是真正的礼仪之帮。”惹连头人吩咐道。
  马氏的使臣感激不已地跟着厨官走了,惹连头人和他的众臣就在后面开心地谈论起来。
  “这下,马氏头人该投降了。”有人说。
  “不过,山上的飞禽走兽也许不剩多少了,要是还有足够的猎物可打,他们是不会下来求和的。”也有人说。
  “这样的话,先叫他们赔偿才行呢。”惹连头人一本正经地道,逗得大家笑了起来。
  半天之后,马氏的使臣满嘴油亮地回到了洞里,里面的人未见其人就先见其声:“呵呵,龙氏真是富有强大啊,马氏是无法与之相比了,就连饭菜的香味也不一样呢。”
  “哈哈哈,要是马氏头人早一些回到他的地方,你们就不至于馋到这个地步了。”惹连瓦铁乐不可支地道。
  “确实如此,可马氏头人就是不肯认输啊。”马氏使臣抓起布腰带的一端擦拭着嘴脸道,然后感激地在火塘边的客位上席地而坐。
  “这么说你此番下山不是来求和的?”惹连头人耸耸眉毛道。
  “感谢你,头人,虽然我很想回自己的家去,但说实话,我是被马氏头人派来借粮食的。”马氏使臣一脸难为情地道。
  “借粮?”惹连瓦铁一脸迷惑地道,“向谁借?”
  “向你们借。” 马氏使臣毫不含糊地回道。
  “哈哈哈,哈哈哈——”洞里的人一听便哄堂大笑,连惹连头人也不能自持地在客人面前笑得前俯后仰。
  “向敌人借粮食,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呢。”惹连瓦铁简直笑得腰都要断了,他痛苦万状般地指着马氏使臣道,“你听说过吗,尊敬的客人,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
  “确实没有。不过,马氏头人说了,你们不借的话我们也可以买。” 马氏使臣又一本正经地道,“向敌人借粮食是有些可笑和幼稚,但让马氏人饿着肚皮输掉战争是不公平的,说实话,马氏已经断粮了三天,若龙氏这会儿打上去,就能轻轻易易把我们消灭干净,但真正的英雄是不会乘人之危的对吗。”
  “说得好,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借给你们粮食,不,我白送粮食给你们,而且要让你们觉得足够。再说,马氏头人既然做了前无古人的事,我惹连氏也不能落后呢。怎么样,尊敬的客人,这件前无古人的事该完美了吧。”惹连头人一派风度地道。
  “尊敬的头人,你真不愧是英雄。” 马氏使臣向对方竖起了大拇指,敬佩得都要流泪了。
  “哥哥,你是疯了还是在开玩笑?”惹连瓦铁对此却吃惊不小。
  “我不疯也不傻,我只想让马氏人吃得饱饱的,好让他们有力气下来和我们定个输赢,我要双方都心服口服地结束这场战争。”惹连头人道。
  “好吧,但不要给得太多,这可不是表现慷慨的事。”惹连瓦铁无奈地说。
  “好样的瓦铁,是英雄种就该这样善待自己的敌人。”惹连头人气概非凡地道,然后又转向马氏使臣说道,“好朋友,我现在要给你粮食,但你一个人如何把粮食送上去呢。”
  “仁慈的头人,不瞒你说,我是带着人马来的,他们就躲在那边的林子里,他们都还饿着呢。”
  马氏使臣又一脸尴尬地指着远处的林子说。
  “凡是带着好话来的都是我们的客人,马氏那边的人也不例外,请把他们叫进来吧,我让厨官给他们备饭就是。” 惹连头人依然大方地道。
  马氏使者便迫不及待地到远处的林子里把他们领了下来,这群饥饿的人就在敌人的家里大饱了一顿,就像逢年过节时吃上最丰盛的晚宴一样,这顿饭令他们终身难忘。之后,惹连头人就叫厨官打开粮仓,让这些求粮来的敌人随心所欲地装取粮食。末了,惹连头人就对马氏使者道:“够了吗朋友?”
  “够了够了。”马氏使者激动得简直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
  “那么,请你告诉马氏头人,我给你们粮食是因为我要在真正的战争中夺得这片土地,让世人知道龙氏靠的是真本事,而不是运气。请叫马氏的枪手们吃得饱饱的,然后尽快下来和我们决一雌雄。这是我唯一的要求,要不然,我就放火烧山了。”惹连头人气宇轩昂地道。
  “龙氏慷慨赐粮胜过雪中送炭,再无耻的人也会钦仰于你们的所作所为,马氏头人若是个英雄,他就会成全的。好啦,感谢的话说多了就苍白,我们这就上路了,咱们战场上见!”马氏使者说完就俨然带着队伍上山去了。
  之后,惹连头人就一天天地等待上面的人下山来决战,可是十来天了还不见马氏人有什么动静,等到第十三天的时候,才有一小股马氏人出现在半山腰上,却又迟迟不肯下来,仿佛是在那里搞侦察。
  下面的龙氏人不耐烦了,便朝他们鸣枪挑衅,结果又赶走了一大部分人,只留下几个人大胆地下山来。
  “哦,该死的马氏,他们肯定又是来讨粮的,哦,讨厌的杂种,无耻的家伙,这次我得让他知道什么是有去无回!”惹连瓦铁见状便好不耐烦地发起了牢骚,还准备把这些厚颜无耻的使者一个个撂倒。
  “咳,北方人的脸皮真厚。勇士们,这回他们还是来讨粮的话,就别对他们客气了。”惹连头人也开始对马氏人产生厌恶感了。
  下山来的果然是一群新的使者,而且比上一回的使者傲慢得多。当龙氏的枪手问他们是否又来讨粮时,他们中领头的那个底气十足地回答道:“放屁!我们可不是叫花子,快报你们的头人,我们是来传话的。”
  “传什么屁话?”这时,惹连瓦铁气势汹汹地赶来,“我是惹连家的七少爷,有话就给我说。”
  “尊敬的少爷,我们的头人要和你的大哥谈判。”
  “谈判?这是马氏头人说的吗,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惹连瓦铁吃惊地道。
  “千真万确!这是马氏头人最后的让步。” 对方的口气还不小。
  惹连瓦铁一听就调头走了,似乎是被对方的这一番话威慑住了。
  “看看,我们的粮食把马氏的气焰喂嚣张了,如今他们要和我们谈判了,想跟龙氏平分天地了。大哥,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该烧山了,一把火烧上去就什么都了了。” 惹连瓦铁又跑回去在惹连头人面前叫嚷起来。
  “别说了瓦铁,去告诉那些臭使者,我同意谈判,就在明天早上。”惹连头人沉着冷静地道。
  “笑话,小小马氏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判?”
  “马氏人小看我们,我们也可以小看他们。瓦铁,我们索性演把戏给他们看看。”惹连头人诡秘地笑道。

  .31.
  这些天,图丹耿耿于怀自己为何一觉醒来就置身于他乡异地,可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想到了骇人听闻的民间传说:“鬼追”。
  这儿的人们相信人在深夜里走路时会在不知不觉中被鬼追赶,这时候人的面前会摆着两条路,一条是黑的,一条是白的。若走黑道就会没事,要是走上白道就等于选择了末路。因此,经常有人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蹲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那是因为他被追到鬼门关时,天突然亮了,鬼便把他丢下跑了。而那些莫名其妙地死在荒山野林的人,人们都相信是被鬼害死的。
  “假如我也是遭遇了这种事的话,说明这个鬼把我撵到那片林子里时天就亮了。”图丹心想。
  “对了,我肯定是遇上了‘鬼追’,那个鬼把我撵到了他的家门口。”图丹越来越相信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好险哪!”最后,他还惊叹起来。
  可是在接下来的很多个夜里,他要不梦到了枪和战争,就会梦见自己不声不响地游荡于佐佐帕尔的莽林深处,守护着那个年老的坟坑。很多天以来,他总是换来换去的做着这两个梦,好似他把这两个梦给买下了。
  “奇怪,撵我的那个鬼是我的亲戚不成,要不然我不会老梦见那个坟坑的。”图丹又多疑起来,“可什么亲戚鬼跟我有仇呢?”
  这天晚上,图丹又在梦中回到了佐佐帕尔,他在莽林深处不停地东走西闯,但转来转去最终都回到那个坟坑旁,身边的鸟儿们也像他一样,一直无法飞出这片林子。
  “起来,快起来,太阳都照在屁股上了还死睡,这个哑巴。”有人把他从恶梦中叫醒了,“快点,头人要见你。”
  来不及洗一把脸,图丹就被推搡着走了。
  惹连瓦铁怎么也猜不出头人要如何戏弄马氏人,直到图丹被叫上来时,他才明白过来。
  “亚嘎,你想成为一名枪手吗?”惹连头人用一种考验的口吻问道。
  图丹使劲儿地点头,两眼闪着激动的光。
  “很好,但做龙氏的枪手,先得认清敌人,只有记住了敌人的模样,你才不会乱开枪。”
  图丹举动双手摆着苯拙而胡乱的手势,表达他对惹连头人的话中之意深感兴趣。惹连头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指手画脚地给他讲解起来。
  “今天,马氏头人要见我,你替我去见他,他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你要把他的样子绝不含糊地记在脑子里,这样,作为龙氏的枪手,你就不会无的放失。”
  图丹装出一副迷惑相,双手依然胡乱地摆弄着,惹连头人还是一解其意,连忙补充道
  “当然,只要你记住了敌人,你就能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枪,而且是我赠送给你的最好的枪。”
  这下,图丹满脸笑容地向头人点头以示感激,惹连头人也用干瘪的微笑回敬他。
  一直梦想着拥有一把枪的图丹激动得险些亮出了自己的嗓子,他想,要是真有了一把枪,他就只差一个姓氏了。
  因为对枪的过分热恋,图丹对惹连头人的吩咐不曾有过半点犹豫。他虎吞了几个烤薯后,骑上一匹还算中用的老马,在惹连头人的指点下独个儿去见马氏头人了。

  .32.
  图丹郑重其事地打马向约好的地方跑去的时候,惹连头人一屁股坐在岩洞口,摩挲着系在胸前的烟袋,在浓浓的烟草味中微笑着开始想象马氏头人见到这个哑巴时的狼狈相。
  太阳很快从眼前跑到了脑后,这会儿,惹连头人寻思着亚嘎也许被受辱后的马氏人枪毙了,要不,这个时候,他该记着马氏头人的相貌回来领枪了。
  太阳彻底落山了,但图丹还未回来。惹连头人于是断定马氏人真对哑巴下手了,他还狠命地对着山上骂道:“真野蛮,天地不容!”
  然后,他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告诉大家,从今夜起严加防守,马氏人该向我们誓死进攻了。”
  这一夜,惹连头人又和他的亲信们彻夜商榷枝叶越来越多却是老一套的战术。同时,一只耳朵在期待着外面响起马氏人轻狂的冲锋声,以免错过一场以卵击石的精彩战事。但到了惹连头人自己也疲倦得无法再坚持下去时,除了山上传来野兽的各种怪叫声,外面依然一片沉静。
  惹连头人在迷迷糊糊中被他的兄弟叫醒时,天已大亮。
  “马氏人来啦?”惹连头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自己去看看吧。”惹连瓦铁两眼发红,明显地在对头人发火。
  惹连头人对兄弟的异端怒火感到莫名其妙,他皱着眉头仅盯了一下兄弟就快步走出岩洞。
  龙氏的老将们已在洞口待命多时了,但都没有了往日出战前的那种斗志神气,一个个反而垂头丧气,整一副极度的狼狈相。
  “怎么,还没有开战就败完了,你们?”惹连头人不解地问道。
  “没有发生战事,头人。”惹连瓦铁在他背后生硬地答道,“是那个该死的哑巴回来了,头人。”
  一听这话,惹连头人就预感到有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带路!”他跟着吼叫道。

  马氏头人这会儿紧握着擦得锃亮的枪,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被愚弄的滋味儿就是这样,把对枪和牙齿的感知深刻地把握住,然后对天发誓,杀不死惹连头人他就不是谁谁的儿子。
  当然,马氏头人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忘记自得其乐地想象一番惹连头人见到这个哑巴时的败坏相。
  “这就是以牙还牙。”他自言自语道。
  这时,几个执事的枪手回来禀报道:“头人,天一亮,龙氏人就会看见那哑巴了。”
  “干得好。”马氏头人的话中依稀夹杂着磨牙的声响,“咒死狗日的龙氏人!”
  说完,马氏头人又跳到一块大石上敞开嗓门喊道:“马氏与龙氏决战的时刻要到了,还没有磨刀的赶快磨刀,还没有吃饱的赶快吃饱,考验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
  下面的枪手们立刻怒发冲冠起来。

  惹连头人远远就看见了哑巴图丹全身赤裸地被绑在一棵树上,满身黑渍。
  “怎么回事?”惹连头人问道。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惹连瓦铁依然生硬地答道。
  惹连头人走过去往哑巴身上一瞥,才看清楚黑黑的一片居然是用木炭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因为不识字,惹连头人便迷惑不解地回头看了看惹连瓦铁。
  “祭司,你过去再念一念,好让我们的头人清醒清醒。”惹连瓦铁对后面的祭司吩咐道。这名祭司便前去念了起来。
  惹连头人听清哑巴身上的文字原来是咒语时,禁不住地摇晃了几下,他的脑筋里突然有一把刀在乱戳似的,痛得他颤栗不止。
  “别念了,祭司,赶快闭上你那张魔鬼的嘴巴。”惹连头人大声疾呼。照令行事的祭司便立即退了下来。
  “大哥。”惹连瓦铁看出头人已经失态了,便赶忙上前去搀扶。
  “哦,瓦铁,这是我生平受到的最大的耻辱。我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自作聪明,瞧瞧,我给家族带来了什么。”惹连头人盯着图丹身上密密麻麻的咒语道。
  “不,仇恨龙氏人的咒语竟然出现在一个哑巴身上,这是天意吗?不,这不是天意!“惹连瓦铁严声抢道,“龙氏理当统治南部,谁的巫咒对我们都无用。”
  “那么,烧死这个哑巴吧,不能让这些咒语长见天日。”有人大声叫道。
  “对,烧死他!”
  “赶快烧死他!”
  众多的人随声附和道。
  “对,一个满身咒语的哑巴,必是个死神,快把他烧了。”惹连瓦铁随即命令道。
  “死神?”惹连头人暗淡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沮丧的表情立即一扫而光,“死神降临,就是要带走某些人的性命。你们说,他该带走谁?”
  众人不解,都默不作声。
  “在一个活人身上写咒文,这是上天不可饶恕的罪孽。”惹连瓦铁又道。
  “那么,死神要带走的必定是马氏人了。”有人跟着说道。
  “那么,让这个哑巴活下去,让他见证谁受到了神灵的惩罚。”惹连瓦铁当下就命令道。行刑队便停止了烧死图丹的准备。
  “好吧,那就该用一场精彩的战争来选出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了。”惹连头人完全恢复了原样,那种对待任何事都胸有成竹的气质又在他的举手投足间显现出来。
  于是,决战来临。
  因为对战争的渴望心切,枪手们紧紧握住枪杆一刻也不放,以致于枪都冒出了紫色的汗水。而当战争真正来临时,每一个人又都觉得自己还未准备妥当就站在了最前线,隐居于体内深处的灵魂一听见枪声就偷偷探出个头来准备逃遁而去。只有惹连头人在跨上战马的一刻,透彻地感觉到很多座山突然落在了他肩膀上,致使他的灵魂动弹不得。这样的结果是惹连头人在战场上无所畏惧,他的灵魂紧贴着他的肉体冲锋陷阵,背水一战。
  两军在拉里久古山与佐佐帕尔山之间的山坳上殊死搏斗时,作为死神,图丹被龙氏人绑在能看到战场的某个高处,让他熟悉他将带向天国的队伍,不漏下一魄一魂在这深山野林里流浪。
  战斗毫不松懈地从早上打到了黄昏时分,但枪声的密度很明显地降了下来。图丹一览无余地目睹了这场战争,时不时还有子弹冲过来点落在他的周围,让他惊心动魄,战栗不止。这时候,他就担心自己真会成为无姓氏的流浪鬼。
  其实,这样刻骨铭心的担心对于图丹已不是头一次,就这两天来,他已数次险遭不幸。在马氏头人看出龙氏派来的谈判手是个哑巴时,图丹就真真切切地再一次体验到了无姓氏的人面对死亡时的痛苦。当马氏头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时,他才明白这原来是惹连头人搞的鬼把戏,目的是激怒马氏头人。图丹担心马氏头人会把受辱的怒火化作一颗子弹或者一把刀,轻轻松松朝他的脑门或脖子上来那么一下。那会儿,图丹不止一次地欲展示出洪亮的嗓子,把自己从别人的枪口下拯救出来。但姓氏这东西早已实实地堵死了他的喉咙,最终,他只能准备好迎接一把刀或一颗子弹,然后紧闭嘴巴得体地死去。
  可马氏头人面对着他沉思了片刻后,出乎意料地道:“来人,给我脱光这个哑巴的衣服。”
  马氏的枪手们立即一拥而上,把他脱了个精光后又把他绑了起来。
  “传祭司。”马氏头人紧跟着道。很快,祭司被唤上来了。
  “祭司,你以前所做过的祭祀都是用牲畜做的吧?”马氏头人道。
  “那当然,再大的祭祀也只用牲畜,即使是我们的祖师爷阿什拉则来主持什么祭祀也如此。”祭祀答。
  “那么,今天你就用一回人,看看有什么不一样。”
  于是,马氏头人当下就叫祭司在图丹身上写上最绝的咒语,然后做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的巫咒仪式。完事后,马氏头人便命令道:“把他押回去,让龙氏人在太阳之下看到他。”
  “又与死神擦肩而过了,可算不上是幸运。”图丹当时就想,因为他又得准备好迎接惹连头人的一颗子弹或一把刀了。
  不料,恼羞成怒的惹连头人竟把他当成死神,绑在树上观战一整天了。这又是一次惊心动魄而又漫长的焦虑,每一声枪响都给他带来一阵通体的战栗,口干舌燥、饥饿和羞耻都变成了小事。
  太阳从山头一跃而下时,下面的枪声也戛然而止。图丹沉重的头颅随之耷拉下来,他双目紧闭,衰弱的灵魂此刻变成一股细微的蒸汽从鼻口慢慢流落出来。
  图丹被一阵似在桶内激荡的水声惊醒过来时,发觉这声音来自他的腹内。原来,他被灌满了水才得以恢复过来。那时,夜幕携带着星星在不远处降临了。图丹经历了一阵激烈的胃痛之后,努力地把头抬了起来,却发现自己重又绑在了龙氏的营地里,四周站满了衣裳褴褛且伤痕累累的枪手。他顺着枪手们望了过去,看见不远的对面也绑着一个人,定睛一瞥,竟是马氏头人。
  马氏头人一身血污,目光暗淡,身上的麻绳简直把他折磨到了半死不活地步。
  “和马氏头人一道受刑也算是一件美事了。” 图丹想。
  这时,迎面吹来了一阵凉爽的晚风,图丹顿时感觉到有一丝神志沿着脊梁骨流了上来。很快,他就恢复了足以挺胸的一丝力气。
  这会儿,惹连头人疲惫不堪地坐在一旁的树棚下,而惹连瓦铁强打着精神站在他身旁,正准备发号施令,似乎要赶在天黑之前完成一场奇特的行刑壮举。
  “给这个死神松绑!”惹连瓦铁绝不含糊地道。
  两个枪手登时动起手来,被解下的图丹却就地软瘫了下去。
  “抬起头来,亚嘎。”惹连头人命令道,“看看前面的人,你该知道他是谁吧。”
  图丹双膝跪地,两眼无光地向马氏头人看去,但他僵冷的脸上密密布满了仇恨的阴云,连惹连头人也为之一震。
  “亚嘎,你听着,他是我们共同的仇人。”惹连头人说着起身朝图丹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拿枪的侍卫。
  惹连头人来到图丹面前,稍稍弯下腰,道:“作为优秀的枪手,绝对不会放过杀死仇人的机会。现在,我请你做一回行刑人,把我们的敌人送到他祖宗那边去。”说完,惹连头人又威严地挺直了腰。
  “我曾许诺要赠送你一支枪,现在,我要兑现我的诺言了。”惹连头人说着从侍卫手里取过那支枪,往图丹面前递去。
  图丹却不敢接枪。
  “亚嘎,作为龙氏的枪手,最后都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一是被头人杀死。”惹连瓦铁恼怒地大喊大叫起来,随后对身边的两个枪手咕噜了几句。两枪手听了,便走过去用枪指着图丹的脑袋,还像貌像样地把枪栓拉得老响。
  “枪毙贵族头人,是所有行刑人梦寐以求的美差。在我的记忆中,你将是头一个得到这份殊荣的行刑人。接着吧,把你的仇恨化作子弹。”惹连头人再次弯下腰来。
  图丹终于抖缩着双手接过了枪,瞬时,又一股力量自他脚底冲了上来。一旦手中有那支棒状物,他的双眼就立刻充满了兴奋的目光,似鹰的眼睛锐亮地直逼着视野内的一切,那些在扎剌庄园里一身挂满枪支的岁月又重浮于眼前。
  “马氏头人,睁大眼睛看看吧,这个哑巴身上全是从你嘴里念出来的咒语。想想看,这是不是你自个儿的报应。我说,你该心服口服了的吧。”惹连头人走到马氏头人面前轻蔑地道。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请你亲手杀了我吧,我恳求你了。”马氏头人歇斯底里道。
  “哦,难道你觉得我不会杀你?”惹连头人道。
  “哈哈哈,死,是生的升华,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把我举上天。”
  “就你,不知从哪个小地方混出来的草莽,配我亲自动手?”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贵族,几天前你才用这个哑巴戏弄了我一回,现在又要让他给我送终,我死不瞑目阿。求你了,惹连头人,请你别这样侮辱一个将死之人。”马氏头人委屈得都要哭了。
  “贵族?死到临头了还讲究什么身份。至于侮辱嘛,是你自取的。好啦,你就任命吧,看在你也是个头人的份上,我会叫他们好好安葬你的。”惹连头人说着退了回去。
  “看在咱们是仇人的份上,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吧,至少不要让这个哑巴弄脏了我的灵魂。看看,凶恶的魔鬼应该就是他这个样子。”马氏头人看着对面的图丹绝望地道。
  “哈哈哈—”惹连头人回头笑了笑道,“若是魔鬼,也是你造出来的。”
  “惹连头人,作为一个大贵族,你应该懂得尊重一个将死的人,不管他是奴隶还是主子,都该尊重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吧。”马氏头人已经声嘶力竭了,但他还没有彻底绝望。
  “那么好吧,我们就来玩一次游戏,要是这个哑巴在三枪之内击倒了你,你就闭上眼睛好好上路去,若发三枪都没有击中你,那就说明老天不让你死。好啦,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上天是如何选择的。”惹连头人迟疑了一下道。
  “等等。”旁边的惹连瓦铁在这个时候若有所思地叫了起来,跟着走到马氏头人面前,“唰”地从腰间拔出闪亮的匕首,“只有英雄才配蓄这样的发髻。”说着,一刀把马氏头人那束缠绕得匀称而笔挺的发髻割下来扔在地上。
  然后,惹连瓦铁命令枪手们把马氏头人押过来靠近图丹,图丹却作了一个惊人的手势,一个让目标不断后退的手势,直到枪手们把马氏头人押到令惹连头人也预想不到的距离之外时,他才满意地把手放了下来。
  “瞑目吧,马氏头人,我的手是干净的。” 图丹心里面这样念道,然后,他迅速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枪膛。这当儿,哑巴对枪的熟练程度又叫众人惊讶不已。
  而不等惹连头人回过神来发号施令,他手中的枪又抢先打响了,远远的马氏头人的额头上应声出现了一眼小小的黑窟窿。等众人的目光从毙命的马氏头人身上转移到他身上时,那支枪已高傲地躺在了他的脚跟旁,宛如一员安静而忠诚的卫士,只是枪口上还冒着一丝丝乌黑的硝烟,让人心有余悸。
  图丹凝视着慢慢倒下去的马氏头人,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仿佛打出去的那颗子弹回过头来打穿了他的脑袋。
  图丹昏迷了十天后才在一阵喧闹的人声中醒过来。昏迷中他一直裸光着身子呆在佐佐帕尔山上的那片莽林里,终日与那个来历不明的坟坑相伴,偶尔也跟胡子花白的鸟儿们窃窃私语,但鸟们最终也不知道他和这个老坟坑的来龙去脉。
  图丹醒来后,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躺在一间舒适的木屋里时,一时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等到他把手伸向烧得正旺的火塘之上时,他才相信这儿还是人间。
  从那以后,很多人都知道惹连头人身边有了个聪明的哑巴,他凭着枪法成了惹连头人的贴身侍卫。龙氏庄园的丰饶生活很快就恢复了他以前的体质,被毒汁袭击过的身体甚至令人费解地发胖起来。这样舒坦的日子减轻了他心里的苦恼与孤独,让他在别人面前感觉到了自豪。唯一的悲伤是自己依然没有姓氏,不能铿铿锵锵地展示出伶俐的口齿,告诉别人自己的族宗族谱。而他无数次地梦见自己围困于佐佐帕尔的莽林之后,便断定那个老坟坑与自己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33.
  龙氏家族耗去巨大的力量,终于统一了南北三十二座山,把布拖高原的一部分和原属扎剌部落的领地原封不动地连接起来,成为地盘最大的部落之一。
  疆域初定,世居布拖高原的庞大的龙氏家族便带着成群的家丁奴仆,赶着如云的牛羊和头不见尾的马帮,浩浩荡荡迁往南部的腹心地带拉木滕尔山区。但惹连头人并没有宣布在这里安家落户,拉木滕尔似乎只是龙氏迁徙途中的一个驿站。其实,惹连头人心里头的仗还未打完,他还想夺得巴郎卡拖高原上养肥了一个平民家族的草原,然后依着肥沃的禄赤汉佃区和猎物丰富的秀赤搏里山,临江而居,把龙氏家族安置于四面都有屏障的青山绿水中间。因此,惹连头人暂停迁徙的步伐,准备去征服牧民部落。

  .34.
  在图丹流落于一场永无止境的恶梦中,为无姓氏而默默煎熬之前和之后,那个被吉鲁热布救走的孩子也在西南部的姑姑家里茁壮成长。他的姑姑把他取名为普来,视如其子。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姑姑怎么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哪个哥哥的儿子,但等到他步入十四五岁的时候,别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是俄狄宗牧的儿子,因为他的个子异常地疯长起来,最后也长成了巨人,就像俄狄宗牧复活了一样。
  “哦哦,看看我能不能在你身上找出不同于你父亲的地方。”姑姑上下打量着他摇头称奇,她甚至还产生过幻觉,把他误认成了已故的那个巨人。
  在俄狄普来的成长中,牢记家族的兴衰史与背熟浩繁的家谱,是他姑姑唯一强加给他做的事。
  “要清楚地记住自己的身世,长大后你就得离开姑姑去寻找拉俄氏人,这片土地上面的人都得有个自己的家族,没有家族可归的人是很难受到尊重的。在巴郎卡拖,至今也只有两个人的葬礼有成千上万的人参加,一个是扎剌阿罗,一个便是你的祖父,这些都是我们过去的骄傲,你都要知道。”俄狄普来还在小的时候,他的姑姑就这样教导他了,直到他长成了一个男子汉时,她仍然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这些讲了十几个春秋的话。
  俄狄普来从小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总是默默地倾听姑姑讲述一幕幕家族的历史变故,教他记家谱的时候,他也只是动动嘴唇,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当姑姑讲至痛处而热泪滚滚时,他也是无动于衷,不曾流露过半点情感,更未开腔说过一句安慰的话。他还因不愿说话和嬉戏而时常受到几个表兄表弟的欺负,只有大表兄阿尔乌提从不欺负他,因为他到姑姑家的时候,大表兄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虽然大表兄对他很好,但他对大表兄也是一样的若即若离,冷若冰霜,跟对待其他表兄弟没什么两样。长大后,他的性格倒是变得随和了,但他的面孔仍然冷酷死板,好似十多年来都处在气头上。而他的姑姑感到自己一直无法接近侄子的心灵,因此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象到一些可怕的事情,心底里也曾几度地失望过。
  有一次,他的姑父送给他一匹马驹,叫他把它调训成跑马,但年少的马驹怎么也不听使唤,还把他踢倒在地。俄狄普来一气之下,竟操起一把斧头,砍断了马驹的一条腿。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他的姑姑。
  “这么浮躁的人怎么能够好好的成家立业,徒有外表啊。可怜我的兄长们死不瞑目了。”她对侄子的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
  然而有一天,俄狄普来破天荒地跟姑姑说出了埋在心底多年的肺腑之言,可怜的姑姑一听就感动得直抹泪水。其实,自小知道自己的身世起,俄狄普来心中就装满了无尽的仇恨,因此,当他的姑姑要他牢记家谱时,他自己想做的事却远不止这些。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了个人与家族之间的荣辱关系,终于有一天,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底里油然而生。
  “瞧瞧,我的侄儿你这才真正长大起来,我却一直在错怪你呢。你说的正是姑姑多年来一直不变的想法啊。”她因侄子并未辜负她的用心良苦而兴极而泣,“好吧,你就放心地去找你的拉俄氏人,你只有容入到家族之中,才能引人注目地延续咱们家的血脉。但那些贵族还在巴郎卡拖打仗,昨天,我们在山头放羊的人不断听到了从那里传来的枪声,好象那儿一整天都在打呢。再说,巴郎卡拖如今已没有了拉俄氏人立足的地方,你首先得四处寻找当年在巴郎卡拖失散的族人,等把大家找到后你们再回到乌图。另外你得好好记着家谱,不要忘了其中的任何一环,要做到让别人一听就知道你的来龙去脉。”
  “放心吧姑姑,我一定会遵照你的话去做。”俄狄普来第一次在姑姑面前微笑着道。
  “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心,咱们的祖宗会感到欣慰的。想想你的父辈们是死得如何悲惨啊。”可怜的姑姑又不胜悲伤地流起泪来。
  “乌提,你听到了吗,你的表弟要走了。”她接着对自己的大儿子说道,“有道是:万人同檐,舅舅为大。你是不是想过要帮助表弟呀?”
  “母亲,只要是舅舅家的事,我愿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阿尔乌提道。
  “很好,一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就该这样。那么,你就跟随表弟去吧,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母亲高兴地道。
  “这不行,乌提有自己的妻儿,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俄狄普来抢道。
  “不要拒绝我们家的好意,乌提理当是要帮助你的,他跟你去了,这个家还剩下很多人,看看,你的几个表弟也快到成家的年龄了。以后,他们也得去帮助你呢。”俄狄普来的姑父也道。
  “我说表弟,我们几个兄弟的头发一半是你们家的,身上流着的血统也有一半是你们家的,你就别推辞了。”阿尔乌提热情高涨,有着一副义不容辞的气概。
  “好吧,那我两就结伴而行。”俄狄普来说不过他们,只好答应下来。
  几天后,这两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就骑着两匹同样年轻的骏马上路了。他们带上足够的食物和用六头牛换来的两把“比利时”,往布拖高原西北部赶去,好似一对到远方去拓荒的流浪者。
  那时侯,南部争夺地盘的战争正打得热火朝天,路上遇见的人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以为是被战争逼迫而背井离乡的南部人,便拦路向他两打听战争的状况,原因是他们有亲人在南部为大奴隶主们卖命。每遇到这样的陌路人,他两就乐不可支地胡乱编造一些故事,让这些人时而伤心时而高兴,以此来消遣旅途中的时光。但到了人家的村寨,他们就格外小心了。
  他们找到第一处有拉俄氏人居住的村庄时,多数拉俄氏人起初怀疑他们是流浪汉,想冒充同族人混顿饭吃,因而对他们不怀好意,甚至否认自己是拉俄氏人。
  “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如何证明你是拉俄氏人?”也有人问道。
  俄狄普来便抓住此机,把拉俄氏族谱完整地背给他们听,让那些最年长的拉俄氏老人也自惭形秽。
  “如何证明这是你的家谱?”对方还不肯承认。
  于是,俄狄普来又毫不含糊地讲起巴郎卡拖拉俄氏人悲惨的历史遭遇,让听者们感慨万端,悲愤不已。之下,陌生的拉俄氏人终于接纳了他,还把他俩留下来小住一段时间,挨家挨户地请他们到家里去做客。之后,族亲们还叫一个诚实的年轻人把他俩送到下一个有同族人居住的地方,顺便为他俩作个证人。就这样,俄狄普来和阿尔乌提终年在北部高原跋涉游离,足迹踏遍了每一个有拉俄氏人居住的村落。最终,他们找到了多数被扎剌人赶出巴郎卡拖的拉俄氏人。

  .35.
  在金沙江巴郎卡拖段的某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流域上,有两条汇聚于一处的深沟弯长而对称地镶嵌在两岸的山上,即一条在云南,一条在凉山。凉山这边的山沟如今已被茂密的草木覆盖完了,只有临近大江的一小段还清晰地露出干涸的原始河床。如今,除了下雨天,这条沟里就不再有水来光顾了。这条沟起源于半山腰上的一个小盆地,这个盆地现在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但以前是个湖,下面的沟里原来也流着清澈的河水。从这个盆地继续爬上山顶,就到了尼罗汉草原的一角。
  这是托起尼罗汉草原的群山之一,巴郎卡拖地区最秀丽的山——塔木图山。传说,塔木图山的这个湖泊后来迁移到了对面的云南。所以,云南的那条山沟如今流着从凉山这边搬过去的河,沿河进山,也就有一个湖泊。
  但时光得回到从前,云南那面的湖泊得搬回原籍,那条长满了草木的野沟也得重新流淌着河水。
  搬来搬去,湖的名字都未变,仍叫海子。
  那时侯,有几个弱势家族的五十多户人家围湖而居。奴隶社会末年的南部虽然时常发生战乱,但海子边的居民却很少遭殃。但有一天,惹连头人的宝贝女儿桑知嫫途经这儿时,世居海子边的人们就要迎来不幸了,因为桑知嫫喜欢上了这个海子。
  关于惹连桑知嫫,还得从她的父母说起。
  惹连头人一生戎马葱空,打年轻时就跟着前头人南征北战,成为龙氏部落最受拥戴的勇士。当年他正值风华年盛时,很多部落里的贵族小姐们都对他仰慕不已。但人们无尽的赞扬与自己的豪言壮语使他不得不做个信义之君,这可害苦了他。
  有一次,他跟着老头人做客于某个周边部落的头人家里,在酒兴中他被主人家一女儿漂亮的背影所迷惑,不见半面就指着她的背影一口咬定要娶她为妻,并爽快地当下就与主人家定了这门亲。不久,他便带着丰厚的聘礼见到了从未谋面的容貌欠佳的未婚妻。起初,他以为见到的只是未婚妻的替身,深信着对方在跟他开玩笑,他想如此难看的姑娘不可能是主人家的女儿。然而,当他发现面前这个丑陋的女子从背后看上去就变成“另一个人”时,他全身的肌肉都酥酸起来了。
  “天啦,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惹连头人被这样的意外惊呆了,当时,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但为了履行诺言充当君子,惹连头人最终还是娶了她,不过他甘愿自己立刻瞎掉了眼睛。虽然他当上头人以后妻妾成群,但老房毕竟是老房,无论如何都是龙氏庄园里的半边天。在很多场合中,这个身材绝佳的丑老婆不得不被一群美如天仙的侍女簇拥着坐在惹连头人身后,众位英雄好汉面对头人时不能不顺便看看他的妻子。这个时候,惹连头人的脸就一阵一阵地发烫,沉于心底的滋味苦不堪言。
  令惹连头人欣慰的一点是,这个丑陋的老婆生了同样丑陋的两个儿子之后,竟意外地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啊哈,我的女儿终于随我的根了。”惹连头人抱着刚生下来不久的女儿,高兴得像撒欢的兔子一样围着锅庄跳来跳去。
  这个女儿便是桑知嫫。桑知嫫其实貌不惊人,但英俊潇洒的父亲给了她姣好的面容,身材绝佳的母亲则给了她更为男人们着迷的身材,她生来就吸取了父母身上的一切优点。自她长大成一个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时,惹连头人便把她视为龙氏家族的珍宝,恨不得日日夜夜把她捧在手心上呵护。他请来民间最好的银匠,特意给女儿打制了一副最为精贵的金口弦,再叫最优秀的口弦师教她,直到她把这个师傅比下去了为止。从此,桑知嫫的胸前就一直佩挂着一副缀有五彩流苏的金口弦,看上去活像一只华丽的金丝鸟,在她亭亭玉立的身上飞来飞去,鲜艳夺目。
  “我的女儿桑知嫫,是龙氏这棵大树上结出的最美丽的一朵金花。”惹连头人常常如此称赞自己的女儿,自然不愿意让女儿受到一点点伤害。在龙氏部落举兵南下之前,惹连头人特意把女儿送到了西北部的岳父家里,让她受到更为安全的保护。等到战争一结束,惹连头人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去接女儿。
  那时,龙氏部落已陆续迁往拉木滕尔,桑知嫫便在近百人的护送下直接往南部赶去。这一路途中,这个庞大奢华的队伍走到哪里都吸引了无数的目光,桑知嫫的美貌也就一路被传扬。
  像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塔木图山海子边的人们也有所耳闻桑知嫫的美貌之说。当他们听说了传闻中的美人要途经海子边时,便整天集聚在路旁,生怕错过了目睹这个炙手可热的人间女子的机会。
  这天,宛如送亲一般气派十足的队伍来到了海子边,并破例在这陌生的寨落里停息下来。这使海子边的居民不仅大饱眼福,更觉受宠若惊。就在这一短短的时刻,很多男人的心里永远地装下了这个龙氏的女儿,在往后的生活中,面对自己美或丑的老婆时,男人们总会想起记忆中的这个美人,时不时还自由地把女人们作一番比较。
  然而,最为兴奋的却不是海子边的人们,而是桑知嫫。当人们的目光都倾注在她身上时,她却被眼前的这面海子深深吸引住了。属于海边居民的苦日子也从美人的眼里一点点地冒了出来。
  “我想洗洗脸,瞧这天多热。”
  桑知嫫伸出一只手在湖水里荡了荡道。
  侍卫们一听这话,便立刻驱赶起围观的人来,一些居民因此与侍卫们争执起来。
  “诺的女儿洗脸时人人都要回避,谁要是偷看了一眼,就挖了他眼睛。”带队的侍卫高高在上地举着枪,粗暴地命令道。然后,他们把居民们轰到几户人家的院子里关了起来,并在那里严加把守着,只留下桑知嫫和侍女们呆在海子边做她们想做的事。
  “给我卸妆。”桑知嫫对侍女们说,“这么清澈的湖水,难得见第二回,只看看就走是要后悔的。”
  侍女们会意地着手帮她卸下了累赘的服饰。桑知嫫就这样一丝不挂地在侍女们的包围下慢慢潜入清澈见底的湖水中。这当儿,被关起来的人中,不乏有聪明的男人想象到了这一幕,因而自己的下身也变得湿润起来。
  从那以后,很多男人途经桑知嫫沐浴过的海子边时,总爱产生无限遐想,而女人们则远远地回避着这个自认为是不干净的地方,有时还自欺欺人地朝这地方吐几口唾沫,以示自己是何等操守妇道的女人。

  .36.
  巴郎卡拖并不遥远,站在拉木滕尔山区的任何一座高峰之上,都能看见露出云端的巴郎卡拖高原上尖利的群峰,以及群峰上空忽隐忽显的小黑点,那是终年不离、虔诚守护巴郎卡拖的神鹰。要是惹连头人少给女儿一些疼爱,桑知嫫最多用上二天的时间,就能赶到巴郎卡拖的塔木图山,重又见到海子。
  和往常一样,少女桑知嫫又立于马背,高高在上地紧抱着粗壮的树杆,神气依恋地纵目打望遥远的巴郎卡拖,嘴唇还微微蠕动着,仿佛在念心底的话。在下面把持住马的男侍卫们紧张得直冒汗水。
  “主人,太阳要落山了,咱们该回去了。”
  站在一旁望风的侍女奴奴怯声怯气地说道。
  “好吧,把我放下来。”
  桑知嫫很不情愿地回答道。站在另一旁的女侍们随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主人抱下马来。这种事男子们可不能插手帮忙,他们得退而避之。
  整天屏住气息服侍桑知嫫的下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他们心中都有数,过不了几天,桑知嫫又会指挥着他们爬到这儿来的。自从在塔木图山洗沐过湖水之后,她就再也忘不掉这个海子了,连从前爱不释手的那副金口弦也一时被她抛在脑后。回到拉木滕尔三个月以来,她已经爬过几十次山了,为的只是看一眼在云端之外的巴郎卡拖,然而,她至今还没有看够。
  从山上回来后,桑知嫫又喋喋不休地向她父亲撒娇一番。
  “父亲,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让我到巴郎卡拖去呀?”
  “你急什么呢,我的女儿,等拿下尼罗汉草原后,我亲自陪你去看海子,到时候,我把这个海子送给你。”惹连头人乐滋滋地说。
  “这个丫头,年纪也不小了,脑子里装的怎么还是小孩子的想法。十七八岁的姑娘应该做做女人分内的事了,比如学学裁缝或者织布什么的。”桑知嫫的母亲在一旁严厉地训话道。
  “好啦好啦,什么是女人分内的事啊,裁缝织布可不是惹连家女儿们要做的事。她们喜欢怎样就怎样。”惹连头人不高兴地道。
  惹连头人虽放纵女儿,但对女儿的侍者们却严加管制。桑知嫫每次外出,他都要再三地叮嘱随从人员。“千万别出什么差错,要是我的女儿在你们手里出一点意外,你们就别想留着脑袋活命。”他总是这样警告侍者们。
  而这一回,桑知嫫的母亲也出来警告道:
  “看看你们这群奴才是怎样当仆人的,我的女儿在你们中间可长不大了。听着,以后谁要再带她去山顶,我就饶不了谁。”
  桑知嫫的母亲还私下里把侍女奴奴叫过去特别吩咐了一番:“你和桑知嫫是一块儿长大的,虽然一个是主一个是仆,但你们两从小就亲如姐妹,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我知道你比桑知嫫懂事,以后,你就不要再依着她做任何事,要教她做一些分内的事,别老是长不大似的。你要是不照我的话去做,我就拔光你这小奴婢的毛。”
  “主夫人放心,我会照你的话去做。”奴奴埋头答应道。
  可是没过几天,桑知嫫又闹腾着要去山顶了。这回,她的侍者们都不如以前那样顺从她了。
  “主夫人吩咐过,谁要是再带你去,就饶不了谁。”奴奴小心地说。
  “这么说,谁也不会听我的话了是吗?”桑知嫫怒眼直视着奴奴,吓得奴奴不敢再说话了。“好吧,你们这帮臭奴才等着瞧。”说完,她便跑了出去,似乎是找她的父亲告状去了。很快,她又一个人回来了,不过,身上多了一支枪。
  “看看主夫人厉害还是我厉害!”桑知嫫说着笨拙而滑稽地把枪取下来对准了侍者们,呼吸甚为急促,两个小鼻孔几乎不够用了。“谁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把谁打得屁股尿流!”她还骂起脏话来,简直到了怒气冲天的地步。
  仆人们被她吓坏了,都不知所措地挤在一块。
  “都等着送死吗?”桑知嫫摆出了一副要开枪的架势,其实,她会不会开枪还都是另一回事哩。
  这时,一个落魄不堪的侍卫大叫着追了上来:“把枪还给我吧,主人,你这样做还不如先把我杀了。要是这枪走火了,头人就会砍了我的。”
  “那好吧,我先把你送走。”桑知嫫果真举枪朝那侍卫对了过去,侍卫一见便立刻丢掉颜面,撒腿就跑,逗得后面的仆人们大笑起来。
  “还笑得起来呢,臭奴才,现在轮到你们跑了。”她又把枪对准了这些仆人。最终,侍者们还是不得不再次送她去山上。
  桑知嫫领略到了枪的好处后,她就真的喜欢上了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棒状物。从山上回来后,她就到惹连头人那里索要枪去了,而惹连头人欣然答应了她的非分之求。于是,枪和仆人一样,开始成为她的随身携带品。她不能像男人一样把枪背在身上,便把枪挂在马鞍上,或者让比较干净的仆人小心翼翼地扛着尾随其后。她不准那些品德败坏和衣衫不整的仆人接触这把枪,她说:“枪是有灵魂的,和诺一样高贵,不是谁都可以背的。”
  此后,那些受宠的仆人在服侍主人的同时还得小心翼翼的服侍这把枪,至少每一天都要把枪擦拭一遍,有时还得陪她到野外学习射击。别的姑娘的花荷包里装的都是首饰和针线,桑知嫫的荷包里却总是装着沉甸甸的子弹。每当侍者们不听话时,她便让枪来替她发号施令。
  “我惹连头人的女儿就是不一样,真是一朵带刺的花,谁家的女儿都不像她。”惹连头人不曾责斥过女儿的癖好,反而津津乐道。
  渐渐地,桑知嫫打枪打上瘾了,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海子又被她淡忘掉了。仆人们终于如释重负般地得到了解脱,个个都开心起来。可惹连头人对此却开心不起来了,因为他的娇女儿已经浪费了过多的子弹。
  “枪是雄性的,女人真不该玩这个东西。”惹连头人终于在众人面前摇头埋怨女儿的不良嗜好。
  “兄长这话说得不对,”惹连瓦铁却用调侃的口吻接话道,“雌爱雄,雄爱雌,这是万物的天性;枪是雄,女人是雌,相互吸引才合天理嘛。”
  “你这张臭嘴是不是一天不说句烂话就会发霉?”惹连头人很不高兴地道,“有你这样当叔叔的吗,亏你还会讲天性天理。”
  “要是我不会当叔叔,那也是你不会当父亲在前。”惹连瓦铁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好吧,从今起我就要做个严父了,我不会再娇惯她了。”惹连头人发誓说,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可是当桑知嫫拒绝把枪交上来时,他一时又无语了。
  “枪会吸收人的元气,它会让你很快变老的。”惹连头人最后试着骗骗女儿,“我可不忍心看到自己的漂亮女儿这么快就变了个样子。”
  “傻子也不会信你这话的,要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不早说。”桑知嫫紧紧抓住枪,撅着小嘴顶撞道。
  “真的,父亲何时骗过你呢。”
  “你不正在骗我吗。”桑知嫫大声地跟父亲较劲起来,泪水在眼里直打转。惹连头人一见,心就彻底软下来了。
  “好啦好啦,父亲是跟你开玩笑的,谁敢缴我女儿的枪呢。”他又心疼不已地娇惯起她来,“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子弹并不多,所以,你要懂得节约,好吗?”
  “那怎样做才算节约呢?”桑知嫫的脸立刻舒展开来。
  “这样吧,每个月我给你三颗子弹。”惹连头人亮出三个指头道。
  “不行,太少了。”桑知嫫又板着脸道。
  “那再加两颗。”惹连头人又亮出两个指头道,活像个冲着毛利讨价还价的小生意人。
  桑知嫫考虑了一小会儿后露出一副狡猾的表情,欣欣然同意了。但几个月下来后,惹连头人发现她浪费掉了更多的子弹。原来,自从两父女之间定下协议后,惹连头人每次进山去打猎时,桑知嫫都要跟着去。一天打下来,被她浪费掉的子弹远远超过了其他人打出去的子弹,可她却从来没有打中过什么猎物。
  “嗷嗷,这个坏丫头把我耍得晕头转向了。”惹连头人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道,“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这么喜欢她呢。看样子,我得教她一点枪法了,只要她的枪法准了,就不会浪费过多的子弹了。”
  于是,惹连头人开始手把手地教女儿练起枪法来。这可更加触犯了桑知嫫的母亲,这个长相难看却处处讲究美德的妇人开始跟在丈夫的屁股后面吵闹个不休,非要他做个严父不可。
  最后,惹连头人不耐烦了,大发光火朝她叫嚣起来:“这可怪不得我,谁叫你把她生得如此漂亮呢,要是她生得和你一样,我肯定不会这样珍爱她的。” 
  “你先别嫌我长得难看,等你把她带坏的时候,你会后悔莫及的。”
  “我怎么会带坏她呢,教她打打枪可不是什么坏事吧,会打枪的女人可多着呢”
  “好吧,只要你不怕后悔的话,我也就不管了。”桑知嫫的母亲气愤不已地退了下去。从此,她真的不再前来阻拦他们了,不管丈夫怎样娇惯女儿,她都视而不见了。
  “这下,我的耳朵清净多了。”惹连头人看着变沉静了的老婆笑道。
  老婆一听,便冷冷地白了他一眼道:“等着吧,有你愁的时候。”
  但惹连头人对妻子的话置若罔闻,他依旧一天到晚带着女儿在庄园的四周游荡,有时打靶有时打猎,简直忙坏了那些侍卫和仆人。几个月后,桑知嫫能打中百步之外游走的鹿了。这时候,她就急着要和枪手图丹一比高下了。
  “父亲,你那个哑巴侍卫的枪法也不过如此吧,我想和他比试比试。”桑知嫫骄傲地道。
  惹连头人听了觉得好笑,他指了指离他们很远的一棵树说道:“你要是能打中停在那棵树上的鸟,就能和他比比了。”
  “他能打中这么远的鸟儿?”桑知嫫不以为然。
  “他能打中在天空中飞翔的鸟,你说你能和他比吗。”惹连头人夸张道。
  “不管他有多厉害,我一定要比过他。”桑知嫫不服气地道,然后又端起枪练起来。
  一个月后,桑知嫫真的能远远地打中停在树上的小鸟了,但还不能打下空中飞翔的小鸟。
  “我不相信那个哑巴能打中天上的鸟儿。”桑知嫫心里想,“除非我亲眼所见。”
  这天,桑知嫫又禁不住地叫嚷着要和图丹比试枪法了。这回,惹连头人犟不过她,只好带图丹出去给女儿露一手。
  “喂,不会说话的枪手,我们今天来是看你打飞鸟的,你可别让大家失望了。”桑知嫫冲着图丹微笑道。可她只是在嘴上这么说说而已,她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哑巴有那么神。
  “好吧,我来灭灭你的傲气。”图丹心里道,然后站到一块大石上,仰望上空搜寻起目标来。
  众人跟着他抬头望来望去,可是大半天了也没有看见一只鸟从空中飞过。很快,每个人的脖子都酸得不能再支撑了,于是,惹连头人就叫图丹随便露一手给桑知嫫看看。
  “说吧,你指什么他就打什么。”惹连头人对女儿说。
  “也行。”桑知嫫说着走近图丹,任意地指了这样又指那样,而图丹弹无虚发,一一打中了她所指下的目标。最后,桑知嫫指着对面山坡上的一群羊道:“再看看那只红毛大公羊,你要是能打中它的角尖,我就心服口服了。”
  图丹仅瞄了一小片刻就开枪了,桑知嫫随之看见那只正在走动的公羊突然跳蹿起来,吓得其它的羊一哄而散。
  “好啦,我见识够了。”桑知嫫终于收下骄傲的神态道,“可惜你没有打下空中的飞鸟,要不然我会拜你为师的。不过,方便的时候,我还是会向你请教的。”
  惹连头人一听,便把桑知嫫拉到一旁严厉地警告道:“你可别来真的,男女授受不亲,怎么能叫一个来历不明哑巴教你打枪呢。”
  “为什么不可以?”桑知嫫又顶撞道,“没听说过男的不可以教女的。”
  “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再闹我就不给你子弹了。”惹连头人动气起来,桑知嫫就知情地闭口不语了。
  然而,桑知嫫并没有就此停止练习枪法,反而变本加厉地消耗起子弹来。这还不说,为了练成图丹那样的枪法,几天下来,她就打死了数十只好羊。这个时候,惹连头人终于忍无可忍了。 
  “到此为止吧,我的好女儿,你要是再继续练下去,我就只能把你嫁出去了。到时候,你的丈夫会毫不客气地把你绑在锅庄石上,让你享受当主妇的滋味儿,也省掉我好多事了。”惹连头人把女儿叫上来,大发脾气道。
  “好吧,我不再要你的子弹就是了,反正你的子弹比什么都贵。”桑知嫫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变得怯生生的道。
  从此,惹连头人不再给桑知嫫子弹了,而桑知嫫也不再向父亲提出非分之想。惹连头人于是以为宝贝女儿变乖了,就想她母亲一样节守妇道了。
  “还是成熟了的女人更可爱。”惹连头人看见不再离群的女儿正在指挥姑娘们做家务活,他的心里又有了说不出的高兴。可是没过几天,他却意外发现桑知嫫在偷偷地向带枪的客人索要子弹。
  “他要是个儿子,龙氏会变得更加强大的,可惜了。”惹连头人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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