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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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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郑光路出版之新书及新闻


·写作范围:文史、文革史、抗战史研究,以及社会纪实文学作品(中国社会热点问题类纪实)
·姓名:中国独特题材文学网
·笔名:站长:郑光路
·电话:--
·手机:423648068@qq.com
·OICQ:--
·电子邮件:423648068@qq.com
·通讯地址:中国.四川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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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小丰(彝族):很有民族特色的长篇小说故事《黑披毡,白披毡》(4)

作者: -上传日期:2006/7/16

俄狄小丰(彝族):很有民族特色的长篇小说故事《黑披毡,白披毡》(4)



  作者简介

  俄狄小丰,彝族,汉名蔡小锋,1978年生于四川凉山。2003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大学二年级时出版诗集《城市布谷鸟》(华夏出版社),在校期间主编大学生刊物《山鹰魂》。现供职于政府部门,业余从事文学创作,主写小说和诗歌。诗作多发表在《星星诗刊》。著有中、长篇小说若干。



  作者通讯:四川省宁南县农业局   蔡小锋  615400
  联系电话:
  (0834)4572736(办公室)
  电子邮箱:edxf1978@163.com


  内容简介
  公元1902年,即西南彝人民主改革前53年,大凉山南部深山中隶属扎剌部落的拉俄氏祭司(毕摩)家族和其他平民百姓一样,已接受扎剌贵族(俗称黑彝)近一个世纪的统治。因为拉俄氏祭司俄狄耶拉拥有一卷独一无二的经书,扎剌氏族便一直奉他为其家族的主持祭司。但俄狄耶拉死后,扎剌部落头人就设法夺去了梦寐以求的这卷经书,拉俄氏族的势力与名声便从此衰落。在此后的几十年间,俄狄耶拉幼小的大儿子在母亲和其叔父的栽培下,抱着夺回经书与成为大经师的梦想,学经研术,学文习武。而二儿子则在少年时代因心上人被贵族男子占有而离家出走,多年杳无音信。大儿子长大后,不择手段壮大了自己的势力,并借部落战争之机换回了经书。不久,失踪多年的兄弟也变成“另一个人”回来了,并带来了专门贩卖新式枪支的汉商队。从此,拉俄氏族的势力与日俱增,成了扎剌贵族的心腹之患。最终,拉俄氏族遭受了灭顶之灾,不仅经书重被抢走,且遭到屠杀,只有两个嗷嗷待哺的男婴幸存下来。其中一个(俄狄普来)被救,后由异乡的姑姑抚养。另一个(被取名图丹)却被扎剌氏族抱去抚养为奴。
  俄狄普来长大后,出家去寻找当年被驱散的拉俄氏人,欲回祖居地重建家园。而不知自己身世的图丹经历了扎剌氏族奇异消亡的过程,并成了扎剌氏族庄园的最后一个男人,被扎剌氏女儿们当作宠物,过着疯狂而又悲哀的生活。扎剌部落灭亡后,从北方打来的龙氏人成了新统治者,并在拉俄氏人的祖居地里修建了庄园,破灭了俄狄普来落叶归根的梦想。后,俄狄普来召集同族人马,袭击龙氏部落,惨败后又绑架了龙氏头人的掌上明珠(女儿桑知嫫),龙氏头人因此妥协让出了其祖居地。桑知嫫却暗恋上了仇人俄狄普来。而图丹离开破落的扎剌氏族庄园后,因装哑和神奇的枪法而成了龙氏头人的贴身侍卫,并随军征剿陌路的亲人俄狄普来。
  1954年间,人民解放军开始解放凉山彝区,龙氏头人忙着联盟其他部落到前线抵抗民主改革而无暇顾及家务事,只把图丹留下来保护女儿。不料,桑知嫫无意中知道了图丹的身世,并通过侍女奴奴牵线搭桥,和图丹偷情起来。就在龙氏部落岌岌可危的时候,龙氏头人发现了他们的隐私,却佯装不知。1955年冬天,在解放军与顽抗的龙氏部落决战之际,桑知嫫带孕出逃,并在山林里生下一子后服毒身亡。俄狄普来从送子而来的侍女口中知道了图丹是骨肉兄弟后,带人赶往战场寻找兄弟,但为时已晚,因为当知大势已去时,龙氏头人和图丹竟反目成仇,最后同归于尽。


  黑披毡,白披毡(下)
  俄狄小丰  著


.37.
  龙氏部落在拉木滕尔驻足十三个月后,惹连瓦铁亲率五百名枪手突袭尼罗汉草原,把曾经强悍的牧民家族打得措手不及,落花流水。最终,龙氏家族霸占了牧场,把一个世纪以来游离于奴隶制的吉司氏族纳入了他的统治之下。
  接着,惹连头人煞费苦心地主持召开隆重的家族大会,开始给龙氏族人分家封地了。经过三天三夜的商榷和三番五次讨价还价般激烈的争执吵闹后,这场虽民主却充满了火药味的分封大会才在一片埋怨声中结束。其实,惹连头人分封出去的财物和土地少之又少,比如他分给惹连瓦铁的只是尼罗汉那一小片草原;分给已成家的俩儿子的也是土地稀少的拉木滕尔和佐佐帕尔山区;分给另两个兄长的则是布拖高原上的那块贫瘠之地——惹连头人并未按以前所说的一样,把这个地方送给姻亲们。而他自己则带着绝大多数人马和财物来到巴郎卡拖的乌图,在扎祖尔和毗邻的一个村庄里定居下来。龙氏人把原住居民们迁至另处,在这儿建起了龙氏部落新的庄园。
  而桑知嫫执意非海子边不住,惹连头人只好把海子边的居民赶出去,在那儿给女儿修建了一座坚固的土堡,并派重兵守护。
  时常被怪梦和无姓氏之念困绕的图丹参加了征服牧民部落的战争,那是他作为枪手第一次真正冲锋战场。他在战斗中表现得神勇无比,弹无虚发,不辱神枪手的称号。惹连头人因此更加赏识起他来。
  但当图丹脚步铿锵地陪同龙氏人踏进他并不知晓的出生地时,在北部游离的俄狄普来却在这个时候焦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因为正当他准备带领被驱逐出去的拉俄氏人南归巴郎卡拖之时,突然传来了龙氏人已经迁进扎祖尔的消息。这几乎破灭了他多年来跋山涉水不懈追求的梦想。
  “龙氏现在是一面火墙,所到之处万物必遭殃,说不定拉俄氏的祖坟已经被践踏完了。”
  俄狄普来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及似的。
  “表弟,别着急,等我回去打探个究竟后再说。”一贯沉稳的阿尔乌提这时候说道。
  于是,阿尔乌提带上数人去了一趟乌图,但带回来的消息并未出乎众人的预料。确实,龙氏人已经在拉俄氏祖先们开辟的土地上建起了他们庞大的家园,整座乌图山上几乎都住满了龙氏人,拉俄氏祖坟地里的树子也被砍伐光了,属于著名经师之化身的那棵松树也毫不例外地被伐去做成了某样家什。
  “仇恨啊,这些万恶的奴隶主!”俄狄普来心痛得无法安静下来。
  不久,俄狄普来和阿尔乌提又重头踏上了访亲串户之路,另辟蹊径:向其他拉俄氏人借力量。在此之前,他们考虑了整整一个月,最后决定靠家族的力量夺回扎祖尔。
  经过几个月的奔波游说后,他们终于召集到了一百多名骁勇善战、决心为家族献身的年轻人,他们多数都经历过残酷的械斗,身上留有狂野的伤痕。
  “拉俄氏祭司家族本是巴郎卡拖最悠久的土著,那儿有着我们的一处祖坟地,可是我们在那儿的父辈被赶出了祖居地,我们因此至今仍流离颠沛,居无定所。现在,北部来的龙氏人又霸占了我们祖先开辟的土地,还在我们的祖坟地里为所欲为起来。这些,都是拉俄氏后代没齿不忘的仇恨。”年纪轻轻的俄狄普来看着对家族赤胆忠心的队伍,激动得热泪盈眶。
  “拿出胆量来吧,弟兄们,要知道拉俄氏曾经是个英勇无畏的家族。我们要用刀枪和性命夺回我们世居的故土,证明英勇的拉俄氏人依然存于这个世上。”俄狄普来声泪俱下地鼓动着这些有勇无谋的匹夫。
  很快,这一百多号人真正变成了凶猛的狼群,个个视死如归地追随俄狄普来,悄悄潜入龙氏部落的领地。

  .38.
  苍荒了许多年的扎祖尔自龙氏部落迁进来以后,很快就变得无比繁忙而又面目全非了。惹连头人在这儿修建了重重堡垒,然后高坐于大堂,挥手翻开了让百姓日不暇给的暴政年代。
  龙氏部落不分昼夜地忙着把广阔地盘上的崇山峻岭和江河湖泊,不放过一分一寸地套上了枷锁和麻绳,就像把一枚钱币装进布袋里,然后用一条无限长的绳子一圈又一圈地把袋口死死束住一样,怎么颠过去倒过来都不会丢掉。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说三道四,谁也不准自个儿摩拳擦掌。”惹连头人人莫予毒,无比蛮横地在布政官们面前说道。
  不久之后,无数双龙氏人的眼睛布满了巴郎卡拖高原的上空,简直聚集成了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罩在龙氏部落百姓的头顶上。从此,龙氏部落的百姓甚至深山野林中的飞禽走兽都毫无遮掩地生活在这面“镜子”里。惹连头人就坐在高高的土堡之上,呷着美酒观看“镜子”里的光景,过着慵懒奢靡的统治生活。
  广阔的龙氏部落地盘上,从此日月无光,只有龙氏人的眼睛彻夜不眠,代替日月星辰,构造巴郎卡拖高原的另一片天空,动辄暴风骤雨,祸害殃民。
  “北面佐佐帕尔山上有只鸟巢里孵出了一对小鸟。”惹连头人躺在豹皮席上饶有兴趣地说,“还是一雌一雄呢。”
  “东边的拉米寨子里有个老头顺手牵羊抽走了邻居家的一把麦穗。”惹连头人接着说道。
  真是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龙氏人的眼睛,人人都活在了他们的刀尖上。不过,龙氏人很快就吃到了暴政带来的苦果,因为统治者过分的横征暴敛和胡作非为,一下子就有近百户人家跑出龙氏部落,投奔另外的部落去了。这些人家弃留下来的土地就因无人耕种而荒废掉了,龙氏的税银和粮食也就相应的减少了。惹连头人一气之下,加强了对百姓的管教,以防止类似的事情发生。然而,这样做的后果是更多的百姓逃跑了,连龙氏庄园里一些不堪忍受的奴隶也亡命而逃。这个时候,龙氏就不得不把这些荒废的土地以低廉的价格卖给那些富裕的平民,以挽回一点损失。
  而就在龙氏部落的这个多事之秋,俄狄普来带着自己的队伍隐蔽地钻进了龙氏的疆域,以匹夫之勇一下子袭击了布拖高原上龙氏人的老家,几乎掠走了这个庄园的半数财物,让龙氏人偿到了雪上加霜的滋味。
  “难道是鬼神所为?”
  惹连头人听到这个恶讯时着实吃了一惊。
  “头人,那是一帮马贼,自称是巴郎卡拖的土著,宣扬着要夺回他们的祖居地。”从北部赶来的信使说。
  “什么土著这么大胆?”
  “他们自称是以前这儿的拉俄氏人。”
  “拉俄氏人?”惹连头人大为惊讶,“巴郎卡拖的拉俄氏人——不是被扎剌人除掉了吗?”
  “拉俄氏人并没有被斩草除根,当年拉俄氏经师的后裔还活着。”
  惹连头人早已习惯松弛的眉头突然紧锁上来,因为他想起了当年的拉俄氏经师和拉俄氏老人敢死队,那时侯,连龙氏部落也被这个平民家族威胁过。而今,龙氏把拉俄氏的祖坟地夷为了平地,这个家族的后裔便理所当然地前来讨说法了。这对刚刚安顿下来的龙氏部落来说可不是件小事。
  “那么,他们夺去了这么多财物,也该满足了吧。”惹连头人无可奈何地道。
  然而,俄狄普来并未就此罢休,他们初战告捷,就变得更加胆大妄为起来。他们继续在布拖高原上神出鬼没,因而被认为是一支来历不明的强盗,人们因此都小心警惕起来。但他们从不侵犯百姓,只是在和龙氏人周旋作对,常常冷不防地从贵族们的手中夺去枪和食物。
  很快,惹连头人的两个兄长被折腾得精神都要失常了,最后不得不向南部的头人求援。这回,惹连头人真动怒了,他立即向北部派出了一支庞大的枪队,企图围剿这帮不识好歹的乌合之众。不料,这支队伍还没有到达布拖高原,惹连头人就得知拉俄氏人出现在了尼罗汉草原上。
  “从布拖到尼罗汉,骑匹千里马也得花上个两三天,他们能一下子出现在咱们身边?”惹连头人简直被这个消息搞糊涂了。
  “千真万确,他们人数不多,但势如破竹,已经盯上牧场上的牛羊了。”信使说。
  “好吧,要是他们还吃不够扎剌人给的苦头的话,我们就再给他们一点。”
  惹连头人又随即派出一支枪队去支援惹连瓦铁,他还特意派哑巴枪手随军而去,要他百发百中地把狂妄的拉俄氏人统统打死在草原上。
  秋天的的尼罗汉草原,成群的牛羊在深草丛中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最后一季青草,远看去一动也不动。一阵阵热风带着刺鼻的野葱味在草甸之上飘浮游荡,久久不肯离去,以致于牧人们不得不用一块布朦住鼻子和嘴,像个强盗一样跟在羊群后面。
  这个时候,惹连瓦铁率领自己为数不多的骑兵,拦路堵住了横冲而来的拉俄氏人。
  “敢问拉俄氏人,可曾听说龙氏一族起源于何处?曾打过多少次胜战?统治过多少百姓?拥有过多少方水土?”惹连瓦铁傲然坐于马上,杀气腾腾地向对方问道。
  “龙氏少爷,让你见笑了,我们拉俄氏人历来孤陋寡闻,只知道磨砺锋利的宝剑;只知道唱诵感天动地的经文;只知道打出的子弹不长眼睛,就是不知道龙氏家族有什么出奇的历史。”对方中有人马上应话道。
  “好生听着,龙氏一族起源于祖祖普巫,曾经打过九十九次胜仗,统治过河流一样不尽的百姓,拥有过跑死了九十九匹骏马还不到边的土地。现在,你们该知道龙氏的根粗叶茂了吧。”惹连瓦铁傲慢地道。
  “哈哈,这不过是老调重弹的远古传说罢了,想想我们南部人曾经打败过龙氏人,谁还会相信这些传说是真的。”某个拉俄氏人又道。
  “就算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你们也不得不承认龙氏人最终征服了南部的现实。”惹连瓦铁仍然傲慢十足。
  “少废话,我们可不是来和你理论的。”俄狄普来急噪起来。
  “年轻人,稍安勿躁,从前的拉俄氏人有勇有谋,曾经嚣张一时,不过,他们太过于狂妄,因此才招来了灭顶之灾。如今,你们也想重蹈覆辙吗?”这会儿,惹连瓦铁却显得很冷静的样子。
  “说实话,谁也不敢与你们作对。但有朝一日龙氏的祖坟被践踏了,你会忍气吞声么。再说,扎祖尔是我祖先们开辟出来的,现在,我们要回自己的祖居地,这是理所应当的吧。”俄狄普来辩道。
  “你们的祖居地现在是龙氏的地盘,龙氏地盘上的万事万物都由龙氏人作主,谁敢说不?”
  “就算龙氏再强大,我们也要搏一搏,如果龙氏不肯让出扎祖尔,我们就只好将就于这片牧场了。”
  “你们就不怕血流成河?”
  “你说呢?”
  “好一个猖狂的土著。”惹连瓦铁怒火冲天,把枪栓拉得大响,“勇士们,给我剥光这群狼的皮,杀!”
  一场撕杀就这样在如云的牛羊群中间展开。由于从乌图赶来的援兵还没有到达,此时双方还势均力敌。
  成群结队的牛羊在枪声和马嘶中围绕着战场拼命奔跑起来,整个草原上的生灵都在躁动不安,纷纷跳跃而出,连地上的草叶也突然间变得像剑一样刚毅锋利起来。
  很快,畜生们就踏出了一圈宽广的跑道。不久,它们又停下来聚在一起观看人与人之间的械斗,还此起彼伏地高声交流着观点。不一会儿,它们看见一个人扬着马从混战中冲了出来,马后拖着一个人。畜生们一惊,便四处逃散而去。
  冲出混战的人是阿尔乌提,他用一支枪拖着惹连瓦铁向前飞奔,枪带死死套在惹连瓦铁的脖子上。
  惹连瓦铁就这样被勒死在了草原上。但阿尔乌提疯狂地继续拖着早已息气的惹连瓦铁朝前飞奔,直到他的马突然受惊不已地停了下来,险些把他摔落在地。
  阿尔乌提一抬头就看见一堵黑墙在他前面不远处压了过来,那似乎是一条移动的地平线,把所到之处的一切都封锁了。
  “龙氏人!”
  阿尔乌提心里一惊,手上的枪便不由自主地掉了下去,因为他看见有人已经在向他瞄枪了。
  在朝他瞄枪的枪手还未发出任何响动之前,阿尔乌提想大声地报出自己的家门晓以对方,但来不及喊出口,他的名字就被一声枪响逼回去卡死在了喉咙里。
  神枪手图丹透过枪口上端的准星眼,清楚地看见了阿尔乌提额头上面的黑窟窿和凸兀的眼珠。
  转眼之间,阿尔乌提就落下马来和惹连瓦铁的尸体躺于一处,一动也不动,只有他们身上白色的擦尔瓦在随风晃荡,远看去如两只正在吃草的羊。
  “撤!快跟我撤。”
  陷入混战中的俄狄普来目睹了不远处发生的这一幕,深知自己已经处于下风,便立即带头逃亡。然而,跟上他突围成功的还不足五十人,其余的都成了龙氏人的刀下之鬼。
  龙氏人在草原上火葬惹连瓦铁和战死的枪手时,阿尔乌提的头颅被砍下来挂在了惹连瓦铁的坟坑旁。但惹连头人对这种做法很不满,他甚至在龙氏子孙们面前大发雷霆:“所有为龙氏家族献身的勇士,无论他是什么血统,我们都该为他们超度,告慰亡灵。但不要因为死了这么多人就只懂得仇恨,要看到拉俄氏人是多么的勇敢,一百多号人竟敢和我们的上千人作战,这般胆量多么震撼人心。这个世上,只有敢和我龙氏作对的人才值得我去评价。”惹连头人把他的人斥训了一顿后,便叫人把战死的拉俄氏人安葬了。然后又把龙氏的枪手们集中起来训话了一番:
  “消灭不了拉俄氏人就别称自己是高贵的诺,消灭不了拉俄氏人就别称自己是龙氏的枪手,你们若是把自己看作英雄种,就把拉俄氏人的头一个个砍下来。”
  惹连头人在煽动枪手们的时候,不忘表扬身边的这个哑巴,让在场的贵族爷们儿们无地自容,觉得自己深受讽刺。
  随后,惹连头人把这些枪手派出去追杀拉俄氏人,不过,俄狄普来已经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在龙氏的地盘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39.
  数个年头过去后,巴郎卡拖高原上碧蓝的海子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土坑,旁边已成废墟的土堡很多年之后还残存着几段斑驳的土墙,其中一面断墙上有一个圆形风洞,常有小野兽们在那儿穿来穿去地游玩。后来,当这些废墟再也没有了一丝遗迹之后,这儿的人们还能记忆犹新地讲起有关这个墙洞的故事。
  人们总是这样讲道:惹连头人的女儿桑知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午夜里做着某个美梦时,床对面的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圆圆的风洞,强盗俄狄普来就从这个洞眼里钻了进来……
  原来,俄狄普来并未从龙氏的领地上消失不见了,他们只不过是躲进了毗连塔木图山的一座人烟稀少的深山里而已。白天,他们躲在深林里呼呼睡懒觉,等到夜幕降临,他们就三五成群的出去捕猎或寻找食物。自从吃了败仗后,俄狄普来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与自不量力,因而变得很冷静了。
  站在他们藏身之地的任何高处,都能看见对面山上翡翠一般的海子,以及海边人来人往的土堡。俄狄普来常常爬到高高的树端上,在原始丛林的深色氛围中忧伤地吹奏木叶,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望着对面的海子,很多遥远的思绪就这样不期而至。
  现在,几十个男人的生活除了捕捉猎物,只剩下惨败的回忆和失去亲人的痛苦。偶尔,他们也会聊到对面山上的人人事事,而话题多半是对惹连桑知嫫的瞎吹。其实,他们中谁也没有见过她一眼,只听说她就住在对面的海子边,但他们照样乐此不彼地在这些话题上消耗大量的时间。只有俄狄普来常常在他们瞎吹此类话题的时候,一言不发地离去,在森林里长久地穿梭,满怀心事。这样过了几个月后,俄狄普来感到头顶的发髻上长出来了丝丝木缕,有一股生生的植物味。
  “从古至今,这片土地上的战争从不牵连女人,但这样的历史要改写了。”俄狄普来对充满野味的族人们说道,“我们不能一辈子缩头在这儿,要是你们能忍受世人的唾骂,咱们就动用对面土堡里的那个女子。”
  “我们早已豁出命去了,还顾什么光彩。听你的,就把这个美人绑来作人质,大家也顺便饱饱眼福。”有人道。
  “可是土堡有重兵守卫,凭我们这几十个人能行吗?”也有人说道。
  “硬攻是不成的,我们得略施小计。”俄狄普来一改往日的武断脾气,如有所思地说。大家一听,便立刻活跃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俄狄普来带上几个兄弟,扮成马贩子成功地在海子边逗留了个够。最终,他们打探到了土堡的构造和卫兵的部署,也难得地见到了光彩照人的桑知嫫。
  惹连头人在海子边为女儿修建了几座连基的土堡,其中一座土堡有三重围墙,三重围墙内再修上几间精致的小屋,其中的一间便是桑知嫫的深闺。这些围墙内外都有卫兵把守,可谓固若金汤。然而,惹连头人的这番用心良苦却被俄狄普来轻易地捅穿了。
  从海子边回来后,俄狄普来开始对着树木和石头研究起钻孔技术来了,其他人也跟着东看看西看看,不停地指指点点。每当他们干得起劲时,桑知嫫那一身金银首饰就会在俄狄普来的耳边铃铃撞响个不停,渐远渐近地诱惑着他,让他时常情不自禁地想象到自己是在一个女人身上使劲儿。
  等到俄狄普来练成了一手精湛的钻墙技术之后,压抑已久的拉俄氏人们又蠢蠢欲动了。
  某个月黑风高的午夜,他们终于鼓足勇气,带上家伙来到了海子边。
  “要是失败了,你们就见机行事。可大家要记住,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兄弟,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去。”俄狄普来郑重其事地向大家交代了一番话后,把他们埋伏在了土堡四周,然后,一个人带上钻墙家伙消失在夜幕中。
  夜出奇地宁静,埋伏在外面的拉俄氏人谁也没有听到心跳声以外的任何声响。这个时候,他们都感觉自己正在向鬼魄靠近,只有俄狄普来忘我地像穿山甲一样对着一面面土墙下功夫。他对钻墙这门活已娴熟到了极致,以致没有一个土堡的卫兵发觉身边发生了什么。俄狄普来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了四面墙壁,让一个传奇故事开始流传开来。
  桑知嫫在一阵周身酸痛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大的岩洞里,洞外是一片遮天蔽日的莽林,只有几束细细的阳光从高高的树冠间透射进来。起初,桑知嫫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甚至起身走到洞口,看见了几十双陌生的眼睛注视着她时,她的脸上仍未有异常的表情。俄狄普来见了她这副安然的神态,便用力擗断身边的一条树枝,发出刺耳的断裂声。桑知嫫终于被吓了一跳。
  “你没有做梦,这儿不是你的家,海子在对面。”俄狄普来说。
  顺着这句话,桑知嫫抬头朝对面望去。
  “看见了吧,海子可没有你这么漂亮。”
  此时,桑知嫫发现自己早已穿戴整洁,只是这些衣裳不甚眼熟。她这才真正回过神来,周身搐动着步步往洞里退去,脸上满是惊慌的神色。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这是在哪儿?是谁给我穿上这些衣裳的?”桑知嫫恼羞成怒而又战战兢兢地边退边问。
  “拉俄氏人,你们龙氏的仇家。”
  这话立刻在桑知嫫的脑子里横冲直撞,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但片刻之后,她脸上的恐惧神色消失了。她反而变得无比镇静起来,眼神里更是充斥着傲慢与清高。这令俄狄普来颇感意外和惊讶,打内心里肃然起敬:“不愧是诺的女儿!”
  “那么,你就是俄狄普来?”桑知嫫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指着俄狄普来问道。
  “别撑强,想想你是怎么落到我们手里的吧。不过,你不必害怕,你的龙氏人很快就会来救你的。”
  “龙氏是英雄的诺,怎能向你们这种卑贱的人低头。”
  “那么你就想想我会怎么做。好啦,我要去见你父亲了。兄弟们,好好看吧,这么漂亮的女子站在面前,可不能叫眼睛往别处看啊。当然,也别忘了她练得有一手好枪法。”说毕,俄狄普来就带着一帮人马你邀我赶地下山去了。
  年过半百的惹连头人在这天清晨梳理发髻时,他的管家突然慌慌地冲了进来。
  “头人,不好啦,小姐被偷走了!”管家气喘吁吁地禀报道。
  “什么?”惹连头人腾地站了起来,不小心把正在为他缠发髻的某个小妾推至老远。
  “小姐被偷走了,小偷把墙钻了。”
  “哪个小姐?”
  “是海子边的小姐。”
  “你胡诌!桑知嫫有那么多卫兵保护,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惹连头人的脑袋一下子嗡嗡发响起来,他不敢相信发生这样的事,“还有四堵围墙保护她呢,简直是无稽之谈。”
  “头人,海子边来的信使就在外面,应该不会搞错。”管家言毕,立马把那信使唤了进来。
  “小姐真的出事了?”惹连头人亲自问道。
  “千真万确,头人,我用我的人头担保,我再有九颗脑袋也不敢跑来跟头人开这样的玩笑。”海子边来的信使道。
  “那么那些卫兵都被杀光了吗?”惹连头人极度愤恨地道。
  “没有,昨夜风平浪静,那些侍女今天早上才发现小姐不在了,因为四堵墙都被钻了,大家才认为小姐被偷走了。”
  “好吧,管家,我命令你去把那些卫兵统统杀光了。老天,是谁与我有这么大的仇哇,可怜我的宝贝女儿,是老爹害了你啊。”惹连头人说着说着就晕了过去,吓得旁边的人惊呼着一拥而上,大家花了好一阵工夫才把他弄醒过来。
  “管家,你把他们杀光了吗?”惹连头人醒过来时第一句话就问。
  “头人,请冷静。”管家道。
  “哎哟,我的头好痛,快要爆炸了。”惹连头人又捶打着自己的头大声疾呼,“管家,快叫人备马。”
  很快,惹连头人就带头往塔木图山赶去。半路上,他们又遇到了海子边来的第二个信使。
  “头人,是拉俄氏人绑架了小姐。”信使报道。
  “我操他祖宗,可恶的拉俄氏!”惹连头人气急败坏,破口大骂起来。
  “头人,拉俄氏人已经在海子边上等候你多时了。”信使又道。
  “看来,我惹连头人的路走到头了。”惹连头人感觉一身的肌肉都快绷断了,心也被捅进去一把刀似的痛到了极点。而这一切都复杂地写在了他的表情上,旁边的人因此都不敢多说几句。其实,他们还都震惊于这个消息之中,本无心思去搀和惹连头人的心情。
  “父亲,不能因为桑知嫫而让龙氏人去受辱。下令吧父亲,让我们去把这些强盗杀光,以解心头之恨。”惹连头人的一个儿子怒发冲冠地扬着马在一旁跑来跑去,仿佛有一团火正在他腹内激烈燃烧,就要爆炸开了。
  “我们早已受辱了。”惹连头人丧气地道。
  “不,不,桑知嫫会骄傲地维护家族的尊严,她要是个火一样的龙氏之女,她就能威慑住一切异想天开的卑劣之徒。”惹连头人的儿子急得都要哭起来了。
  “我理解我的女儿,她自己是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可我们现在不能有半点冲动。走吧,我们现在去会会拉俄氏人,报仇的机会多着呢,你着急什么。”惹连头人慢慢冷静了下来。
  无奈,所有的火气都得息下来。满腹勇气的枪手们只好听从头人的话去见拉俄氏人。

  塔木图山海子旁的一座小山坡上,俄狄普来带着稀拉拉的一伙人马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儿。下面的龙氏人虽然骑着高大的战马,仍不得不抬头仰望他们。
  “下面的龙氏人听着,这个世上没有谁会怕谁,只要龙氏搬出扎祖尔,让我们安全地回到自己的祖居地,龙氏与拉俄氏就能相安无事,你们的女儿就能丝毫无伤地回家。”俄狄普来认不出惹连头人,只好笼统地喊话道。
  “我的女儿天生高贵,你这等草莽之人休想拿她威胁我。这个世上,我还没有向谁让过步呢。”惹连头人一听对方的话,心头的火气又立刻上来了。
  “那么你等着吧,我会在龙氏的这朵花上结出拉俄氏的果实来,看谁在谁之上。”俄狄普来盛气凌人地回道。
  俄狄普来的这句话立刻被风吹送到了对面山上的桑知嫫耳边,让她在想像中禁不住地颤栗起来。而惹连头人也在这句话面前低下了头来,只有身边年少的儿子不以为然地吼叫道:“亚嘎,把那口吐狂言的拉俄氏人给我打下来。”说着自己也摆弄起枪来。
  身后的亚嘎一听少主人的话,立刻就把枪取在手里。要不是惹连头人及时的一鞭子抽在他手上,上面的俄狄普来就险些死不瞑目了,因为亚嘎自己也被他激怒,金属一般坚硬的双手都发痒得颤抖起来了。
  “死奴才,你想害死我女儿吗。”惹连头人怒视着亚嘎骂道,然后转过身去狠狠地朝儿子身上抽了一鞭,“没良心的家伙,贱种!”
  “哈哈哈——”上面的拉俄氏人见此情景就发声哄笑起来。
  “久闻惹连头人身边有个不会说话的神枪手,莫非就是他了。”俄狄普来指着图丹道。
  “我身边的神枪手多着呢,要是你把我女儿放了,你就能立即大开眼界。”惹连头人道。
  “你这话只配给英雄们说,可惜我们是草莽之徒。不过,你若不顾女儿的死活,我也很乐意现在就见识一下你的神枪手们。”俄狄普来又道。
  “好吧,你们赢了,可你得保证把我的女儿完完整整地还给我。另外,我的女儿无论在哪里都得有仆人照顾,劳你们给她带去几个侍女。”
  “照顾女人的事我们可真不会,竟然你这么关心她,那就赶快把侍女们叫来吧。”俄狄普来道。
  “管家,快去叫桑知嫫的丫鬟奴奴带几个侍女过来。”惹连头人急忙道。
  惹连头人的管家立即快马加鞭往海子边赶去。没一会儿工夫,他就吆喝着数十个侍女赶回来了。侍女们提着大包小包,唧唧喳喳地臭骂着粗鲁的管家。
  “奴奴,你带她们去把你们的主人侍侯好。”惹连头人吩咐道。
  侍女奴奴立即带头往山坡上爬去。等她们走到跟前,那帮拉俄氏人就像劫色似的把她们一个个拽上了马背。侍女们被他们粗暴的动作吓得尖叫成一片,连下面的惹连头人也很不忍心地高呼道:“好男人是不会欺负女人的!”
  “放心吧,惹连头人,我们缺的不是女人,我会把你的女儿完好如初地还给你。”跟着这句话,上面的拉俄氏人就一溜烟跑掉了,只有姑娘门惊恐的呼叫声在山坡上飘荡个不停。
  惹连头人把搬出扎祖尔的决定公布于众时,几乎没有一个龙氏人站出来赞同,人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跟错了头人。无奈,惹连头人只好把长者们召集起来,苦口婆心向他们解释一番。
  “请前辈们冷静的听我说,拉俄氏人现在如此猖狂,是因为他们漂泊游离,神出鬼没。但他们一旦定居下来,就等于绑住了他们的一条腿,到那时,拉俄氏就变成了雄鹰翅膀下的一只小鸡了,再怎么躁动也是龙氏部下的人。请你们想想,我们刚从北部迁入,南部的很多平民家族都对我们心存疑虑,稍有不慎,他们就会暴动起来。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可没少平民造反的事件呢,大家都还记得已故头人的两个祖父是怎样被暴民杀死的吧。我们不至于痛恨跳蚤就把裤子脱下来烧了吧。那些小孙小辈,只懂尊严,不懂远谋。好了,大家都开始准备吧,随我去塔木图山重建家园。”听头人这么一说,众位长者都满口唯是。
  关于后来海子的枯竭,完全归因于龙氏家族的蜂拥迁入。因为庞大的龙氏人连背带驮举家迁至塔木图山,在海子四周的山上安营扎寨时,海子附近的森林几乎在一夜之间成片成片地被砍伐掉了。没过多久,龙氏部族的新居就落成了,而且规模更加宏大,造价更加奢侈。惹连头人还风趣地对自己的族人们说道:“这是人世间少有的风水宝地,传说每个海子都是一条龙,如今,海龙与龙氏同居,天下无敌了。瞧瞧吧,我们和我们的房屋都映在下面的海子里,多神气,龙氏的一切都多了一倍哩。”
  扎祖尔又变成了一片废墟,等着开辟它的拉俄氏先祖的后裔们前来收拾。而塔木图山海子边的一切也变得面目全非了。
  现在,桑知嫫整天望着对面海子边繁忙的景象,任一朵朵乌云从她冷俊的眉梢上掠过。虽然她的侍女们给她带来了她最喜欢的衣服和首饰,以及那副金口弦,但此时她对这些已不屑一顾。侍女们还时时刻刻把她围在中间,生怕有不安分的人前来调戏。而那帮拉俄氏人也给她们搭建了暖和的树棚,每一天都让她们吃上肉食,有时还分头去采摘野果供她们享用。但他们侍奉得再好,桑知嫫也照样黯然神伤,整天带着一副苦面孔。早在俄狄普来取胜而归之初,她就想到自己根本不配做诺的女儿,她痛恨自己这么晚了才产生用生命去捍卫家族尊严的念头,她想要是自己能勇敢地在早一些时候自尽于拉俄氏人面前,龙氏人就不会屈服于拉俄氏人的,她的美名也就会在家族史中鲜艳纯洁地流传下去。而现在,她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株毒草。
  想起这些,桑知嫫光艳的脸上又泪水涟涟。
  “听说,你胸前的这副金口弦不弹也会鸣唱,传说它还能消解世间所有的哀愁,可你为什么还这么忧愁呢,何况你很快就能回家了。”俄狄普来见她这么伤心,便来到她旁边说道。
  “你们这些草民怎能看出我的伤心之处,请闭上你的嘴离我远点儿。”桑知嫫背着他冷冷地道。
  “我知道你伤心的是什么,但你想错了。” 俄狄普来道,“ 这样说吧,虽然你的族人搬出了扎祖尔,但拉俄氏人从此就成了龙氏人的庶民,以后我们得喊你父亲为头人了。也就是说,你们龙氏人才是最后的赢家,所以,你不该如此怨恨你的父亲,更不应该怨恨自己。” 
  “这是你们这些草民的想法,对于一个头人和一个高贵的诺来说,哪怕是再无关紧要的一次低头也是难以承受的。”桑知嫫却不以为然。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不理解男人们的战争和战术。当然,你对我的仇恨肯定是无法言表的,但你不必心切,再过几个月,报复拉俄氏一事对龙氏人来说就变得轻而易举了。我听说你的枪法就跟你一样漂亮极了,所以,你的仇是很容易报的。”俄狄普来道。
  听他这么一说,桑知嫫感觉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便转过身来对他说:“在你们抢走我那两个叔叔的财物以后,我父亲给我们讲了你们家族的过去,我很理解也很同情你们的遭遇。本来龙氏与你们无仇可言,可你们为了一席祖居地把矛头对准了龙氏,导致双方都死了这么多人,如今我们两家之间已经是血海深仇,你们岂能坐等龙氏来复仇?”。
  “自然,对待那些来复仇的龙氏男人,他们手里有什么我们就用什么来迎接他们。可你是女人,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还没有一个男人在械斗中利用过女人,如今我却这么做了,所以,要是你想复仇的话,我会一动也不动地让你如愿以偿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挺起胸膛去面见刚正不阿的先祖们。”俄狄普来深感愧疚般地说。
  桑知嫫听后又转过身去,缄口不言地凝视着对面山上的海子。她的心却避不开俄狄普来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许多天来,它一直不解于自己的思绪里竟没有一丝对这个年轻人的仇恨。
  见桑知嫫沉默了下来,俄狄普来也就不声不响地走开去,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把披毡铺在地上,然后坐在上面贪婪地享受从树端透进来的几缕阳光。他那张年轻但过于消瘦的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深凹的眼睛因为忧郁而更显深邃,但目光里流露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中间的鼻梁也显得过分的突出,只有头上的黑丝帕仍然缠得有棱有角,绣着花边的帕口高高翘露在上面,昭示着下面这个人的坚毅。
  以野果和兽肉充腹的日子渐渐令人乏味,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快要成为传说中的野人了。
  “那些慢慢吞吞的龙氏人,为什么还不派来信使。瞧瞧这个高傲的女人,我们都快成为她的奴隶了。”有人开始急噪起来。
  “快了,你没有看见海子边新修的房子都冒出炊烟了吗,这说明他们已经住进来了。”俄狄普来敷衍道。
  果然没过几天,惹连头人就亲自来接他的女儿了。出乎拉俄氏人预料的是,惹连头人只带来了他的管家和两名侍卫。
  “会不会有诈?他们应该兴师动众才对呀。”多数拉俄氏人对此抱有猜疑。
  “惹连头人不只是个武夫,他更有超人的智谋,只有头脑简单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耍诈,我相信他们是诚心来接人的。”俄狄普来却不以为然。
  “父亲――”
  被侍女们簇拥着走下来的桑知嫫老远就喊了起来,颤抖的声音令下面的惹连头人心底一阵阵地发疼。可等她真正看见了一脸沧桑的父亲时,她又变得裹足不前了。
  “来吧,好女儿,咱们回家。”惹连头人激动地朝女儿招手道,他的双眼跟着潮湿了。
  “走吧,把你的仇恨带上,要是你觉得对不起你的父亲和家族,你就杀了我再走。”俄狄普来在桑知嫫后面说道,还真取下了身上的枪。
  “我不恨你。”桑知嫫说这话时小声得只有俄狄普来一个人听见。
  “年轻人们,你们可以自由地住进扎祖尔了。走吧,我的好女儿,没有哪个龙氏人会埋怨你的,大家都在家里等着你呢。”惹连头人走过来平和地道,然后搀扶着女儿下山去了。
  这个时候,后面的年轻人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目送着她离去,似乎这才发现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要是真能在这朵花上结出自己的果实,任何男人都会宁愿在这朵花下隐姓埋名一辈子的。”连不善表露心迹的俄狄普来也对着桑知嫫离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发声感慨起来。不料,这话被还未走远的桑知嫫给听去了,紧贴着她的侍女奴奴也听到了这番艳语。

  .40.
  飘泊了二十来年的巴郎卡拖拉俄氏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故里,直到今天,仍有一支庞大的拉俄氏后裔在这儿繁衍生息,但从俄狄普来这一代起,这儿的拉俄氏族中再也没有出现过有名的祭司。虽然他们坚持每个月集中一日共同学习祭司之道,但他们对宗教和祭祀的学习一直停留在一知半解的那个程度,因为防御龙氏复仇的心理一直干扰着他们,直到奴隶社会彻底瓦解之后,他们才如释负重地卸掉了心头的这块“石头”,但随之而来的新时代把祭司们抛弃了。
  自然,后来的乌图拉俄氏祭司们再也没有给家族史增添值得后人追溯的一笔。唯有那个游离于家族之外的名叫图丹的人,给拉俄氏后裔们留下了一点出奇的家史故事。
  接下来的故事,在前人口中都是从一个女人讲起。那是一个从未与拉俄氏族内部沾过边的女人,但在故事即将结束时她成了某个拉俄氏人的母亲。
  桑知嫫平安回来之后,惹连头人便把女儿的闺房迁到了他的正堂屋旁边,对女儿倍加宠爱起来。他还把贴身侍卫图丹让给了她,那时侯,惹连头人认为把宝贝女儿托付给这个“哑巴”是他最放心的。然而,桑知嫫依然郁郁寡欢,日复一日,人也就渐渐瘦掉了一大圈。
  “我的好女儿,你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呢,有什么心事就跟父亲说吧,我会为你作主的。”惹连头人实在不忍心了。
  “我没有什么不快乐的,是你多虑了,父亲。”桑知嫫说。
  “那么你为什么瘦成这个样子?”
  “父亲的意思是只有长胖的人才会快乐?”
  “好女儿,你在骗我,你肯定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难道你恨我吗,是不是因为你父亲没有给你报仇?”
  “父亲,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恨自己的父亲。”桑知嫫被她父亲问得心慌起来。
  “那么你恨拉俄氏人?”惹连头人穷追不舍地问道。
  “对,我恨拉俄氏人,我想报仇。” 
  “嘿,好女儿,不是我们不报仇了,你想想,拉俄氏人现在已经成了我们的百姓,我们得慢慢收拾他们,所以你不要那么心切。”惹连头人解释说。
  “可我很恨那个俄狄普来,是他把我抢走的,我恨不得用一把锋口粗糙的刀慢慢割他的肉。”苏兹嫫把两片丰满的嘴唇咬得血红,用怀恨的语气在他父亲面前破口大骂拉俄氏后裔。她想,若不这样回答,父亲就会小看她的。但桑知嫫的这句话在晚上的梦呓中变成了相反的一句。
  “奴奴,我恨不得跟他一起远走高飞。”桑知嫫在迷迷糊糊中说。
  那时候,侍女奴奴正在桑知嫫的床榻边挑灯赶着蚊子,听到了桑知嫫的这番梦呓,她便潜意识地放下手里的灯,开了半张门偷偷地朝外面看了看。确证无人听见主人的胡言乱语后,她才关上门长舒了一口气。
  等到了次日早晨桑知嫫醒来时,奴奴就迫不及待地在桑知嫫的耳边嘀咕了好一阵。桑知嫫却不以为然地痴笑起来,脸上的红晕一阵接着一阵,倒叫小心的奴奴感到了几许尴尬。
  “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吗?”桑知嫫还毫无羞涩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奴奴冷冷地说。
  “你这个小奴婢胆敢生我的气,看我怎样收拾你。”桑知嫫说着就在奴奴身上抓搔起来,痒得奴奴大笑着求饶个不停:“我说,我说,我知道他是谁,求求主人松手,我受不了啦。”
  “现在我偏不让你说。”桑知嫫紧紧抓住奴奴更加撒欢起来。平时里不敢跟主人嬉戏的奴奴这时也大胆地反抗起来,两个少女就这样欢乐地抱成一团,直到她们都笑出了泪花笑痛了肚子才停下来静静地并身躺在床上,凝听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你真知道他是谁?”过一会儿后桑知嫫又坦然地问道。
  “我猜,他也许是你的某个表哥吧,因为除了他们就没有谁能配得上你了。”奴奴认真地道。
  “瞎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是谁呢,这只不过是梦话,你就当真了。”桑知嫫又浅浅地笑起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就是你梦见了的那个谁。”
  “可我没有梦见谁呀。”
  “那你还问?”
  “我是怕我真说出了谁的名字。”
  “真的?”
  “真的。”
  但是数日后的一个晚上,桑知嫫又一次说上了梦话,她柔声柔气而又毫不含糊地说:“要是真能在这朵花上结出自己的果实,任何男人都会宁愿在这朵花下隐姓埋名一辈子的。”
  这次,在她隔壁的房间里刚刚合眼的奴奴还是清楚地听见了这番话。“这不是俄狄普来说过的话吗?”聪明的奴奴一听就明白了桑知嫫的心事,但她困惑住了,因而一夜未眠。次日一早,她又跑过去在桑知嫫耳边说起了悄悄话。这会,桑知嫫自己也笑不起来了,她不知所措地望着奴奴说:“我真的这么说吗?”
  “没错,幸好你没有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奴奴低声小气地说。
  “也许,也许我在梦里想报仇呢。”
  “主人,听奴婢一句话,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是高贵的诺,他不配你这么惦念。要是不小心让主夫人她们听见了去告诉头人,头人就会气死的。”
  “现在只有你听到,要是别人也知道了,我就找你算帐。”桑知嫫轻轻地拧了拧奴奴的脸蛋说,“记住了?”
  “记住了。”奴奴会心地点点头道。
  但桑知嫫很快又犯愁起来,一脸沮丧地道:“我为什么会对一个仇人这样,他还是一个平头百姓,我们连血统都不一样。难道是那一句话迷住了我?”
  奴奴无言对答,只好默默地陪着她静坐起来。
  桑知嫫的初恋就这样给了一个仇人,在往后的日子里,她经常在梦中听见俄狄普来的声音不断地从某个方向传来:“要是真能在这朵花上结出自己的果实,任何男人都会宁愿在这朵花下隐姓埋名一辈子的。”但拉俄氏后裔的身影却没有走进过她的梦境里,仿佛只是有人趁她睡着的时候在她耳边发出了这个声音似的。现在,每每回味起这样的梦,桑知嫫就感觉到自己的脸蛋无比烫热起来,心里面更有一湾清湖在荡漾。同时埋怨自己为什么不生在平民百姓家里。

  .41.
  南部稳定之后,龙氏部落的统治一度蒸蒸日上,早想向桑知嫫求婚的贵族青年们便蜂拥而至。但当惹连头人准备为宝贝女儿选择一个好夫婿时,来自域外的战争打扰了一切。金沙江那面的云南大地上,突然发生了战争,在巴郎卡拖的塔木图山上,能清楚地耳闻目睹对面群山间的炮火和密集的枪声。很多子弹还飞过金沙江,落在了凉山这边的山上,让大奴隶主们寝食难安起来。
  云南的战争越演越烈,火势几乎要向凉山曼延过来了。惹连头人眼看着云南上空的片片乌云,立即派人把相邻的几个部落首领召集起来,商量未雨绸缪之事。最后,大奴隶主们形成同盟,共同出兵在金沙江沿线防守起来。
  就是这场后来波及四面八方的战争使惹连头人无暇顾及家事,以致让桑知嫫无拘无束地演出了一段后来归属于拉俄氏家史的故事。
  惹连头人虽忙于防守,但未忘记女儿的安全,他把神枪手图丹留在了她身边。然而,桑知嫫自从心怀暗恋之后,便变得喜好无常,难以侍侯。这会儿,她又迷上了郊游,但不再带上累赘的众多侍者,只有奴奴一个人小心谨慎地给她带路,而图丹则默默地扛着两把枪跟在她后面。他们总是四处乱闯,走得很远很远。在野外,图丹时常弹无虚发地打下两个少女所喜欢的猎物,让她们不停地手舞足蹈,好不欢乐。回家的时候,图丹肩膀上的两支枪上总是挂满了肉质鲜美的飞禽。有时,桑知嫫还自得其乐地和图丹比比枪法。这样愉快的郊游常常让他们流连忘返,很晚了还不肯归家。
  面对两个少女的折腾,图丹一直报以憨厚的微笑,任劳任怨凭她们使唤。有时候,她们快乐的样子会让他悠悠地回想起在扎剌庄园里和他厮混过的那些女子,以及那段梦幻般的日子里的诸多往事。如今,这些往事一旦回味起来就变得似有非有,虚无缥缈。
  “他要不是个哑巴,准能成为盖世英雄。”看着这个默默忧郁的男人,桑知嫫时常这样想道,偶尔她还凝神地猜想他的心思和身世。
  有一天,他们三人去了塔木图山西面的一座山上,在那儿,他们和一个牧羊老人攀谈起来。当那老人的目光移至图丹身上时,老人吃惊地叫了一声“图丹”,这使图丹深深地打了一个持久的战栗。
  “你,你不是图丹?”老人见他不答应,又惊奇地道。
  图丹不知所措地朝奴奴看去,桑知嫫便连忙向老人解释道:“他叫亚嘎,他不会说话。大爷你认错人了吧。”
  “哦——”老人认为自己真认错了。图丹表面上装得事不关己的样子,但他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他激动地想:“这个老人是谁呢?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我。要是身边没有其他人,我定要和他好好谈谈。” 
  虽然这件事只是郊游途中的一个小插曲,但引起了桑知嫫浓厚的兴趣,回来几天后,她便和奴奴一起撇下图丹,返回去找到牧羊老人,向他打听起名叫“图丹”的这个人来。
  “我曾在以前的扎剌比尔手下做过事,我认识的一个小奴仆叫图丹,长得很像你的那个侍卫,但他不是哑巴。”老人说。
  “你可知道那个小奴仆的身世?”桑知嫫饶有兴致地问道。
  “说来他的身世,那就可怜了。”老人感慨道,“他是以前乌图拉俄氏人的后裔,扎剌人偷袭拉俄氏祭司家的时候,就剩下这个孩子活下来,被扎剌人带去做了小奴隶。”
  老人说至这里,桑知嫫就联想到了俄狄普来,便插话道:“大爷,你听没听说过俄狄普来这个人?”
  “听说他自称是拉俄氏祭司的儿子,可据我所知,活下来的仅有一个小孩。”
  “你能肯定么?”
  “我参与了那天晚上的偷袭,不会记错。”老人有些尴尬地说,“哎,这个俄狄普来会不会是图丹呢?”
  “我见过俄狄普来,他的相貌可不像我的哑巴侍卫,你说的图丹可能是另一个。”桑知嫫摇头道。
  “那个图丹的长相可跟你的侍卫一模一样,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世界真奇怪哩,竟然有如此相似的人。”老人也摇头道。
  “那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说的是叫图丹的那个人。”桑知嫫又问。
  “扎剌人怎么会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呢,知道的人也不敢告诉他,说了是要被砍头的。”
  “亚嘎是不是在装哑?”旁听的奴奴突然若有所思地插话道。
  桑知嫫和老人一听这话,都认同地朝奴奴看去。
  奴奴的话启发了桑知嫫对亚嘎的怀疑,一回到家,她便和奴奴谋划起试探亚嘎的办法,企图发现预想不到的事。她们想了很多办法,但都觉得都欠妥。最后,还是奴奴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用酒灌醉亚嘎。
  之后的某个晚上,桑知嫫以祭湖为由,叫图丹和奴奴准备肉食带她到海子边去,她还从管家那里要来了两壶酒。图丹信以为真地在海子边生了一堆大火,并郑重其事地烤起羊肉来,两个少女则准备着另外的点心。羊肉烤熟后,奴奴把这些祭品装于数只高脚木盘里端放在海子边上,还叫图丹斟上一杯美酒放在中间,然后退回来叫桑知嫫前去作祭,桑知嫫便走上去像模像样地念念有词起来。看着桑知嫫的那副滑稽相,图丹身边的奴奴险些笑出声来了。
  “好啦,海神已经饱了,该轮到我们品尝了。”不一会儿,桑知嫫就转回来说道。奴奴便领着图丹把这些点心端回篝火旁,等待桑知嫫发话。
  “吃吧,这回儿我不把你们两当仆人,我们一起享用。”桑知嫫一反常态地说,随即把奴奴拉至她旁边坐下。“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们两对我的呵护无微不至,我再是个主人也得感激你们,来吧,亚嘎,你也坐过来。”桑知嫫又热情洋溢地朝图丹招手道。
  图丹便扭扭捏捏地坐了过去。这时,桑知嫫给奴奴使了个眼色,奴奴便把木盘里的那杯酒端放到图丹面前:“喝吧,这可是海神品过的酒呢,我们两要是男人,就轮不到你了。”
  “亚嘎,你这么优秀的枪手整天跟着两个姑娘,多委屈你了,来,这两壶酒赏你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桑知嫫顺水推舟,也把带来的两壶酒递到了图丹面前。
  图丹心头顿时兴奋不已。自从做了侍卫后,他就没有沾过酒这好东西了,这会儿一听主人的美语美言,心里面就立刻上来了一股酒瘾。但他没有如两个姑娘所想象的那样抓杯就饮,他先是埋头谢恩,然后摇头摆手表示不能喝。
  奴奴一见他这样,便在桑知嫫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桑知嫫听后微笑着对图丹道:“喝吧,这是在咱们的家门口,你就放心吃喝好了。”
  “亚嘎,主人这么关心你,你怎么能拒绝主人的一番好意呢。”奴奴也劝道。
  之下,图丹终于流露出感激的笑容抓起了酒杯。糟糕的是,一杯酒喝下去后,图丹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枪丢在一边贪婪地光顾着自己喝起来,对面前香喷喷的烤肉也不屑一顾,好似要一醉方休。桑知嫫和奴奴就在一旁聊着她们自己的话题,等待图丹进入醉态。
  很快,图丹就喝光了一壶酒,他的双眼也开始变得朦朦胧胧的了。
  “怎么样,亚嘎,酒就不喝了吧,剩下的这壶你拿回去慢慢喝,现在你得把这些羊肉收拾个干净才行。”桑知嫫盯着他那张红透的脸说。
  图丹点点头,然后很听话地抓起羊肉撕咬起来。两个女孩也开始对他问东问西,企图从他嘴里套出半句话来。然而图丹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应答,像个十足的傻子,偶尔还满嘴油污地对着她们傻笑。眼看面前的羊肉所剩无几时,两个女孩又打断了图丹的狼吞虎咽。
  “亚嘎,看你吃得这么香,干脆把这壶酒也喝了,免得你不痛快。”桑知嫫又道。
  图丹一听,又抓起剩下的那壶酒照喝不误,似跟好酒有仇。她们也照样重复着话题,不肯放弃努力,可图丹仍然只懂得点头和傻笑。突然,图丹点着头躺下去不省人事了。对此,两个女孩起先是面面相觑,然后是忍俊不禁。但没等她们笑完,图丹又腾地站了起来,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海子往黑暗中走去。吃惊的两个少女以为他是去方便的,便由他而去,但过了很久还不见他回来。
  “是不是睡着了?”桑知嫫狐疑道。
  “我去瞧瞧。”奴奴说着点上一把松明找了过去。
  “主人,找不到他。”奴奴找了好大个地方仍不见他的踪影,“他是不是丢下咱们回去了。”
  “想不到是个酒鬼哑巴,咱们回去吧,别管他了。”桑知嫫气愤愤地道。
  但她们回家后并未发现图丹,于是派人回海子边寻找,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到了次日黄昏时分,图丹才疲惫不堪地出现在她们面前,看上去他好象刚经历了一次艰难的长途跋涉。
  而图丹经历这件事后,变得更加沉闷了。原来,他又亲身重游了佐佐帕尔山的那片莽林。那天早上,他在浓烈的酒气中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了熟悉的那个坟坑旁,周围的树林一如荫盛,相识的鸟儿们也长出了更长的胡子,在上面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唱着一成不变的歌儿欢迎他回来。只是这个老坟坑几乎被多年的落叶覆盖完了,旁边的马骨也仅剩了几根,其它的兴许是风化掉了或被野兽叼去了。
  目视身边的这一切,图丹禁不住地放开封闭了很久的嗓子,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身边的鸟儿们被他的这一举动吓得纷纷朝后面的树上跳去,然后唧唧喳喳地在那里吵闹个不停,有的还一惊一乍、摇头晃脑地在图丹头顶上飞来飞去,仿佛在试探这个奇怪的动物。
  “这个坟坑的主人一定是我的亲人,对,是我的亲人。”图丹激动地对自己说道,“看来,我得去找找那个牧羊老人了。对,这就走。”
  森林里并没有通往外面的路,但这次图丹却顺利地走出去了。等找到了熟知的大路,他便毫不犹豫地直奔老人居住的地方。要到晌午的时候,他来到了老人居住的寨子。恰巧,寨子里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葬礼,一支长龙似的队伍正抬着一个银妆素裹的人往寨子后面的山上移动,他便跑过去混入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向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描述起老人的样子,以便尽快找到他。
  中年男子听了他的描述后,很不耐烦地道:“你是何人,为何开这等玩笑?”
  “大哥此话怎讲?”图丹疑惑道。
  “怎么,你在装傻阿,你这不是在给他送行吗?莫名其妙!”对方恼怒起来。
  “阿!”图丹怔住了。
  “阿什么阿,你要有紧事找他,就赶忙追他去,我可以免费为你提供药丸子,吃一小粒下去立马就能见着他了。”对方恶语相加。
  望着担架上面老人行将消失的遗体,图丹彻底绝望了。从那以后,图丹不思茶饭,万念烬灰,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傻子了。
  从此,桑知嫫也放弃了对图丹的怀疑。除了藏在心里的那股热恋的河时常涨潮外,她的生活又变得平静如水。但不久,她的生活又泛起了层层波浪,而且此后的一生都不再平静。
  同样是在一个晚上,桑知嫫从她母亲那里玩至很晚才回自己的房间,当她和奴奴走至图丹的卧室门口时,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俩人便潜意识地刹住脚步,屏住呼吸紧贴着门缝偷听起来。
  “我是谁,快告诉我……告诉我,不然我宰了你……”
  屋里面的人呼吸急促,而又断断续续地自各儿说着话。
  “是亚嘎,他在说梦话!”奴奴禁不住地在桑知嫫耳边惊叫道。
  原来,图丹在梦中找到了那个已死去多日的牧羊老人,那是在一个陌生而无人间烟火的胜景里,他在一群兴致勃勃地赏景的仙风道骨的老人中间发现了他。可是,当他向老人说明了来意时,老人却说他不曾知道过这些事情。图丹着急了,便凶狠地威胁起老人来。
  “他会说话?”桑知嫫自己也说出声来。
  “对!”
  “他就是—”桑知嫫顿时想到了亚嘎就是牧羊老人所说的图丹,她的心便猛烈地跳动起来,简直到了难以抚平的地步。
  “走,快点。”桑知嫫小声又局促地道,然后垫着脚尖急匆匆赶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哑巴─哦不─这个人真把我搞糊涂了。”一回到自己的住处,桑知嫫就迫不及待得地问起来,“你说他为什么装哑?”
  “那老人不是说他有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家世。”
  “不知道家世就装哑?他是不是另有居心?”
  “另有居心?”
  “对,他是不是想害我父亲。”
  “怎么会,他杀过拉俄氏人呢。”
  “也是,可他为什么装哑?”桑知嫫百思不得其解。
  “主人,这你就不懂了,无姓无名的人在这世上还不如一个哑巴呢,要是让别人知道他无姓无名,他会被人瞧得上吗。这些,我们做女人的是不会理解的。”奴奴说。
  “这么说,他若不知道自己的家世就一辈子装哑?”
  “也许是这样。”
  “那我们是不是要告诉他。”
  “千万不能告诉他,你想想,他曾经杀死了不少自己的亲人,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龙氏呢。要是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不等于杀了他。”奴奴紧张地道。
  “你的意思是让他继续装哑?”
  “对,我们要守口如瓶,对谁也不讲,更不能让亚嘎有一丝察觉。”
  两个人就这样郑重其事地谈到了深夜。从此后,图丹在桑知嫫心中不再是个奴隶,但她和奴奴对他更加怜悯起来。每每图丹清心寡欲般坐在屋檐下盯着下面的海子时,她们就会默不作声地在一旁陪着他。看着渐渐消沉下去的图丹,一股负罪感也时常涌上桑知嫫的心头,让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情。就是这种恻隐之心叫她淡化了与图丹之间的主仆关系,说话做事渐渐没有了主仆分寸。她们还给图丹做了一套精致的连贵族男子门也少穿的服装。图丹穿上这身华丽娇贵的服饰,顿时变成了海子边少有的英俊男人,看起来判若两人。
  随着与图丹暧昧相处的日子变长,桑知嫫的内心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每次他想念起远方的俄狄普来时,身边的这个男人就会一脸忧郁地站在她那一片思念的边缘。久而久之,这个熟悉的身影就介入了她的情感领地,最终代替了遥不可及的俄狄普来。现在,她清楚地感觉到俄狄普来已经在她世界里彻底走失了,她的恋情疯狂而充满忧患地转移到了图丹身上。桑知嫫对此紧张不已,躲在暗处也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 
  聪明的奴奴看出主人的心思后,一时间恐慌得不行。她深知贵族的女儿要是看上一个奴隶,就会受到最残酷的惩罚,因为这在贵族们看来是最大的耻辱。奴奴因此为主人提心吊胆起来,但他不敢直言相劝。倒是桑知嫫自己说出来了。
  “奴奴,要是能跟自己喜爱的男人在一起,我情愿不做诺的女儿。”
  “可自古至今有几个诺的女儿做到了这一点呢,多少女儿最终都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谁也背叛不了家族啊。”
  “要是真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我宁愿不活。”桑知嫫做出一副凛然无畏的表情道。
  “主人,你是头人的掌上明珠,龙氏女儿们的榜样,你得在龙氏家族的历史中留下美名。”
  “我可不要为了美名牺牲自己,要是能跟他好上一回,我宁愿被臭骂生生世世。”
  奴奴无话可说了。
  “奴奴,我一直把你当姐妹,你得顺着我呀,要不,我就把你嫁给你不喜欢的男人,或者卖了你。”桑知嫫又说。
  “主人,对你我一直都是言听计从的,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做。”奴奴低头道。
  “那么,你去勾引他怎么样?”桑知嫫厚着脸皮道,脸上真的没有半点红晕。
  “主人,我不懂你的意思?”奴奴着实被桑知嫫的话吓了一跳,全身的肌肉都一下子发酸起来。
  “诺的女儿去勾引他,他敢就范吗,你只要照我的话去做,谁也不会发觉我做出了什么越轨的事。若有人发现了什么,也只会说是两个奴隶在谈情说爱,只要我准许,谁也不会对你们说三道四。”桑知嫫又直截了当地道。
  奴奴微微打了一个寒战,感觉自己被狠狠抽了一鞭。这当儿,桑知嫫在奴奴心目中一下子变成了厚颜无耻的浪妇,淫荡而又凶恶。然而她再怎么不情愿,最终还是不得不依着主人的冷言冷语去做这件事。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一门心思地替主人去勾引图丹。她闭上眼睛撕掉心里头最后一层薄薄的尊严,在图丹面前表现出十足的温柔体贴,得寸进尺地占据着他的心灵。有时还要在图丹面前做出一些风骚的举动,同时得看着主人的眼色行事。
  再说最平凡的少女也能让男人们怦然心动,享受了清秀的奴奴对自己长时间的体贴后,图丹的心就难以抗拒地被她的热情征服了。同样的身份和相互关怀最终萌动了图丹的爱意,特别是奴奴在他面前柔声柔气地撒娇时,他就心猿意马起来。渐渐地,一股似曾体验过的冲动再次令他心慌地降临。而当奴奴在他耳边轻弹着口弦,用动人的音符向他表白爱恋时,图丹压抑已久的灵魂终于脱缰而出。
  “听着,你们这些将死的女人,从今往后,谁敢动你们一根毫毛,我就叫他七窍生烟!”
  图丹突然想起来了他在扎剌庄园里跟那些疯狂的女人说过的一句话。
  “今晚,你到我房间里来吧,门虚掩着,我等你。”有一天,奴奴终于在他耳边羞答答地说道。之后,奴奴的这句话久久萦绕在他耳旁,让他在一天之内经历了无数次的心花怒放和呼吸急促。那是图丹一生中最漫长而又最魂不守舍的一天。
  等到午夜时分,图丹便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偷偷摸进了奴奴黑暗的房间,可他全然不知躺在奴奴床上的却是桑知嫫。他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干上了那事,简直霪雨成灾。等图丹心满意足地离开奴奴的房间后,奴奴才回来跟主人换房。而第二天,图丹和奴奴照样是恋人,桑知嫫照样装得若无其事,遇见图丹也没有丝毫异常的表露。就这样,图丹蒙在鼓里和桑知嫫睡了好几回。
  每一次的云雨即便再短暂,图丹也同样得到了满足,但桑知嫫却越来越感到乏味了,她知道到自己需要的不仅仅是这种没有思想交流的野媾,她更需要情感的吐露和刺激。因此,她决定把真相一丝不挂地展露在图丹眼前,叫他像小羊羔一样温顺起来,欢欢喜喜地接受她的妩媚和心声。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图丹又一次如约光临奴奴的房间,等他再一次于熟悉的气息中得到满足后,桑知嫫起来点亮了身边的油灯。
  像地平线上慢慢扩散的晨曦,昏黄的灯光把黑暗的房间照亮了。桑知嫫窈窕的身体也慢慢帘入图丹刚刚苏醒般的眼睛里。起初,灯光下的这个身影看起来有些朦胧绰约,图丹还未清楚地看见她的脸蛋,因此显得很平静。
  “亚嘎,你不好好看看我吗?”桑知嫫细声细气地开口道。
  跟着这句话,图丹清楚地看见了面前这个只身挂着半缕披肩的女人原来是自己的主人。
  “怎么回事?”图丹大惊失色,立即抓住被褥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冷冷地盯住面前这个妖娆的裸女。
  “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桑知嫫傲慢而又不失温存地道,然后像一只泥鳅一样钻进了图丹的怀里,紧紧拢住他的脖子不放。
  “但愿这只是个梦。”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图丹还自欺欺人地想。
  “你早已经习惯了我的味道,也熟悉了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不是吗?”桑知嫫在他耳边柔声柔气放浪起来,还在他发达的肩膀上使劲地拧了一下。
  “阿,这不是梦!” 图丹通体透彻地感觉到被桑知嫫拧痛了。
  “你这只胆大的小狗,嗅遍了我的全身还嗅不出个味儿来么?”
  “这不是死神的味道又是什么?”图丹的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一身筋疲力尽,完全像一头受伤的公牛任凭桑知嫫折磨。他明白这已是木已成舟的事,只好由这个泼辣的女人主宰他这具行尸走肉了。
  “知道吗,庄园里那些会说话的男人整天夸夸其谈,争风吃醋,除了抽鸦片和用花言巧语来骗得那些傻女人的心,他们什么都不会干。而你这个不会说话的人,身上没有他们的那种臭味,所以,我宁愿爱你这个忠实的奴隶也不愿伺候那些花花贵族。”桑知嫫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
  图丹毕竟也有七情六欲,虽然他从未对漂亮的女主人有过非分之想,也未想到她会对他产生爱慕之心,但听了桑知嫫这一席话,他就真的爱上了她。于是,他从心底里原谅了她们的合谋欺骗,坦然接受了这份危险的爱情。
  “只要桑知嫫有这个胆量,这样的媾和对我这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奴隶来说没有什么不值得的。我在扎剌庄园里不也睡过贵族女儿么,虽然被喂过毒,但有惊无险。看样子这回也没有什么危险的。”他还美滋滋地想到。 
  从那天晚上以后,图丹和桑知嫫就一起在危险的上空飘荡了,并随时准备被暴风雨吹落下来结束鲜红的生命,给后来的年轻人们留下谈情说爱时所需的一点勇气。但他们永远也没有把他们的爱恋暴露于众的勇气,因此,白天里他们之间仍然保持着主仆之距,让人以为这个哑巴侍卫对自己的主人如何忠实,更没有人听出在深夜间传至耳边的声声弦音其实是桑知嫫在倾诉爱恋。
  至于侍女奴奴,她是否嫉妒自己的主人或对图丹真正动心过,都是迷。不过,在后来的拉俄氏人口中,这个同样漂亮聪慧的侍女的美名不亚于桑知嫫,很多男人更乐于讲述她的故事。

  .42.
  很多批装束各异的军队多次强行渡江,都被结盟的部落枪手们打了回去。最后,对岸的这些军队扛着部落头人们从未见过的枪炮爬回云南的深山里去了,最终消失在远处的群山间,枪炮声也随之远去。金沙江两岸的重山间又恢复了平静,战争似乎结束了。结盟的部落头人们也就跟着撤回到各自的领地。
  惹连头人回到塔木图山后,当即决定增加禄赤汉佃区的租税,以便招募更多的枪手防卫龙氏部落。然而,惹连头人派去的管家还未宣布这项决定,早有耳闻的汉佃们就起来反对了。
  “自我们的前辈们定居禄赤以来,租税一直都没有变,扎剌时代还曾减少过。如今到了龙氏的时代,就要一下子增加这么多田赋租税,这不等于叫我们饿死吗。”汉佃们怨声载道,把龙氏管家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
  “增加租税是头人的命令,谁也不得违抗。山上的彝人违抗命令就会被斩首,山下的汉佃违抗命令就会被驱逐,这是不曾改过的处罚。你们世世代代在头人的保护下靠山吃水,过着自由民的日子,如今你们倒有理起来了,小心祸从口出。”龙氏管家大声武气地叫道。
  “禄赤真正的主人早在几个世纪以前就灭完了,后来的头人都不该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要说无理者,龙氏头人便是。”个别大胆的汉佃道。
  “那么依你们看,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难道是你们当中的某个人?”龙氏管家恼火起来。
  “禄赤真正的主人已经不复存在,因为是我们汉人开辟了这片土地,所以我们才是真正的主人。”汉佃们更加嚣张大胆起来。
  “对,我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其他的汉佃也随声附和起来,个个气势汹汹。
  “好啦,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嘴,我回去把你们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头人,看他如何定夺。”龙氏管家见势不妙,便带头脱身而去。
  熟知大奴隶主们习性的汉佃立即集中起来谋划应急之策,最后,由几个富裕大户组织人丁,买枪备刀,准备造反起义,因为他们认为龙氏部落会派兵下来强行收租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龙氏的管家就带领一支庞大的枪手下山来了。龙氏部落内部长达半年的收租之乱开始了。汉佃们耗掉了大量的人力财物,一次又一次顽强抵抗从山上俯冲下来的训练有素的部落枪手。在山上坐镇指挥的惹连头人眼看下面的汉佃越来越顽强,便立即派人求助那些跟他结盟的部落。最终,在多个部落枪手的联合围剿下,汉佃们因人丁和财力有限而以失败告终,那些组织和煽动起义的富裕汉佃全部被处死,起义彻底被扑灭了。从那以后,为防范汉佃再次闹事,惹连头人派一个收税官领着上百人的枪队长期驻守在了禄赤。
  这场械斗结束后,惹连头人更加意识到扩充枪队是当务之急,执意增加了汉佃区的租税和彝民区的田赋税银。不过,在枪手们的威胁下,之后的收租都很顺利,只是跑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了,荒废的土地也就跟着多起来。长此以往,龙氏部落就无法控制地衰落下来。
  就在惹连头人为人口流失和土地荒废之事绞尽脑汁的时候,塔木图山的海子突然以惊人的速度枯竭掉了,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被太阳晒得龟裂不堪的盆地。
  有人说海子变成一阵大雨朝江那面的云南漂去了。
  有人说海子变成一团乌云朝云南漂走了,海龙就藏在云团里面。
  着急的龙氏人立刻请来众多的祭司,为此做了三天三夜的祭祀。但海子一去不返复了。
  不久,人们发现对面云南的山里,不知不觉间出现了一条河流,后来证实河是从山上一个新生的湖泊里流下来的。一时间,人们对海子搬迁的怪事议论纷纷,整个巴郎卡拖高原上都散布着有关海子的各种风言风语。
  这天清晨,惹连头人一起床就坐于土堡之上,俯视着海子留下的空壳静静地冥思苦想。良久后,他把目光移向云南,神色阴沉地开腔道:
  “显而易见,这是灾难的征兆!”
  龙氏的臣子们在头人玄冥的目光之下面面相觑。而正当他们交头接耳发表各自的看法时,一阵响彻云霄的枪声从南面猛然传来,而且一阵接着一阵响到了很晚,但他们未能听辨出枪声到底来自江内还是江外。
  “战争才刚刚开始,灾难对着龙氏人来了!”枪声不再响的时候惹连头人肃穆地道。
  果然,傍晚时分就有一个驻守禄赤的枪手失魂落魄地跑来报急了。
  原来,禄赤汉佃在一支叫金江支队的解放军的帮助下又突然起义,龙氏的收税官和枪手们被消灭在层层梯田间,连尸体也被丢到江里喂了鱼,只有几个跑得快的枪手成功逃脱。禄赤在一天之内被解放,后来,这片河谷有了两个汉语味十足的地名:六城和金江。
  紧接着,龙氏部落沿江一线的汉佃区都相继被解放。最后,披砂城也被解放军占领,住在河谷平坝里的汉人地主们便纷纷进山投靠龙氏部落。不知道这场战争形势的惹连头人在这些地主的挑唆下,开始准备返攻解放区。但就在他准备下令的时候,龙氏的几个结盟部落同时派人来搬救兵了。
  从外面打进来的解放军开始攻打山上的部落,惹连头人作为南方的大头人,立刻召集相邻的部落头人,再一次歃血为盟,共同抵抗席卷而来的解放军。然而,革命武装到处涌现,联盟部落的枪手们顾此失彼,迅速失掉了军事要塞。一些部落头人在这种形势下弃械投降,那些复杂的枪炮声便离塔木图山越来越近。
  这天,两个陌生的彝人来到了龙氏庄园,他们自称是解放军,受某个首长所托来此谈和。起先,他们试图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高傲自大的惹连头人,让龙氏部落心悦诚服地归顺共产党。但惹连头人一眼看出他们是说客,连说句长话的机会也没有给他们。见无法当面劝说,其中一说客便从囊中取出一封用牛皮纸包好的信件,捧到了惹连头人面前,好似在献什么珍贵的东西。
  “什么东西?”惹连头人一脸迷惑地问道。之前他不曾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书信这回事。
  “信,解放军首长给你写的信。”对方答。
  “信?”惹连头人更加不解了。
  “我们的首长把想跟你说的话都写在了里面的纸上。”
  “拿来看看。”惹连头人对旁边的管家道。
  管家小心翼翼地接过信,然后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颠过去倒过来地看了好半天。见他不吱声,惹连头人就知道这个虚荣的家伙在浪费时间。
  “写的什么话?”惹连头人嘲笑道。
  “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好像是汉文。”看花了眼睛的管家这才摇头道。
  “正是汉文。”说客插话道。
  “我们这儿可没有识汉文的人。”管家直截了当地道,以为这信废定了。确实,管家对庄园里的人了如指掌,他知道会说汉话的人不少,但识汉字的一个也没有。
  “我倒略识一些汉字,要是头人允许的话,我愿意效劳。”一说客自荐道。
  “效劳,我龙氏贵族需要你这等下人的帮忙吗?”惹连头人很不高兴地较劲起来。随后,他又转身对管家说道:“谁说我们这儿没有识汉文的人?快去叫一个来。”
  聪明的管家一听就想到了那些投靠而来的汉族地主,便二话不说地直奔地主们的住处。不一会儿,管家就带着一大腹便便的胖地主赶回来了。
  “头人,人叫来了。”管家老远就兴奋不已地喊道。
  “叫他念。”
  于是,胖地主手捧书写,面朝惹连头人一字一句地念起来。惹连头人听起来半懂不懂,不过他猜也猜得出写的无非就是降与不降的后果。胖地主最后念道:“限尔等在十月底前做出决定,十月一过,我们将进山解放彝区。”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金江支队,一九五五年八月十日执。”
  “一九五五年八月十日,指的是今年今月今日,即马年蛇月虎日吗?”惹连头人半句汉话半句彝语的问道。
  “正是,外面用的是公历,一种数字纪年法,跟彝人的生肖纪年法不一样。”胖地主解释道。
  “这么说,羊月底前我们不归降,他们就要攻打我们了?”
  “有这个意思,头人。”胖地主道。
  “那就让他们来吧,我们在猴月等候他们。”惹连头人冲动地道,然后对俩说客说道,“请二位把这话捎给你们的那位首长。”
  “哦,顺便告诉他,他们的一九五五和我们的马年是不一样的。”惹连头人还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惹连头人要是懂得珍惜生命,归顺解放军,他就有机会见证从次年开始,山上所有的彝区都用上了公历;清查户口的官员们在他的户口登记簿的出生日期一栏里写上的也是一九○○年一月二十三日,而不是鸡年羊月鼠日。
  可惜惹连头人宁死也不愿接受人民解放军带来的一切,他把革命武装一概视为进来改土归流的汉人大军,因此把龙氏部下的所有青壮年武装起来誓死抵抗,只有乌图的拉俄氏人以及同龙氏有过节的人被排除在外。
  “自古只有咱们的祖宗坐在咱们的头上,但是今天,有人要射落山鹰,让咱们抬头仰望他了。”惹连头人穿上早已淘汰的甲胄,把长长的发髻解下来垂在胸前,以示豁命拼敌,“告诉每一个流着龙氏血统的人,告诉每一个流着英雄血统的彝人,支格阿尔的后代从不懂得投降,谁也不能活着去投奔那些汉人,自古没有一个彝人当过汉人的奴隶。”
  可没过多久,龙氏的所有结盟部落都被解放了,只剩下龙氏的枪手还在孤军奋战。
  这个时候,所有仇视龙氏的彝民都积极响应金江支队,如一股股洪流冲破龙氏部落的防线,涌向巴郎卡拖高原。龙氏的各路枪手节节败退,很快就被逼回了塔木图山附近的几座小山里。
  “那些汉人打拢什么地方了?”惹连头人焦急万分地在土堡前面的大路上徘徊,一刻也不停地发问。
  “父亲,如今打过来的不只是汉人了,很多自由民和奴隶都参加了汉人军队,父亲,我们快完了。”刚刚从拉木藤尔弃家逃回来的两个儿子绝望地回答说。
  听了儿子的这番泄气话,惹连头人愕然怒骂道:“孬种!贱骨头!怕死就滚远点,别在这儿动摇军心,滚,快滚!”。
  见父亲这般生气,两个儿子便埋头怯生生地躲到他后面去了,以示他们还是敢和他并肩作战,迎接最后的殊死搏斗。
  “真正的武士是不会临阵脱逃的,是英雄的后裔就得握紧刀枪,坚守自己的领地至死方休。这个时候,还敢跟着我迎接敌人,说明你们是真正的武士,是无愧于先祖的男儿。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我们就不会被他们打败的。”惹连头人接着又来到枪手们中间,言不由衷地鼓舞起士气来。
  躲在龙氏庄园里的汉族地主们见势不妙,又连夜溜出龙氏庄园,下山投降去了。
  次日一早,惹连头人同往常一样来到地主们的住处,又要给他们分大烟时,发现房间里早已空空如也。
  “这些汉人肯定跑了。”后面的随从一见就道。
  “真冤哪,我居然把他们当成贵宾来伺候,真是瞎了眼了。”惹连头人愤然道,“看来,他们早下山倒是件好事,要不然,到了生死危及的一天,他们定会把大家出卖了,临阵脱逃是这些地主的本性。”
  “也好,也好,他们跑了,倒省了我好多点心。”惹连头人又掂了掂手里的烟袋冷笑道。
  其实这时候,惹连头人自己也发慌了,因此,他立即下令把龙氏的妇女儿童和财物搬往山顶上的尼罗汉草原。

  .43.
  自从外面的革命武装打进来后,桑知嫫和图丹的偷欢生活就结束了。由于战事紧急,惹连头人不得不召回图丹来保护自己。桑知嫫和奴奴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触图丹,而图丹也再无心思去想念奴奴温暖的房间。桑知嫫就这样在复杂的枪声中躺在自己的闺房里哀伤,当她得知妇女儿童们要离开塔木图山时,她终于止不住地流下了思念的泪水,然后怅然若失地跟随迟钝的队伍去了尼罗汉草原。
  就在这途中,桑知嫫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
  “我会在龙氏的这朵花上结出拉俄氏的果实。”桑知嫫抚摸着自己稍稍突起的腹部,想起了俄狄普来说过的这句话。想到英雄的惹连头人最终还是输给了拉俄氏人,一股来自家族门面的冰冷的感觉便突然袭击她的全身,叫她禁不住地想象到背叛家族的女人如何背着沉重的枷锁在风中哭泣。
  “奴奴,你要是我,你会背叛你的家族吗?”
  “主人,为自己心爱的人延续后代,每一个女人都会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
  桑知嫫埋下头灿烂地笑了,弯长的眼睫毛下泪光闪闪。这一刻,她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

  . 44.
  这一年的初秋,俄狄普来又带着数十个族兄族弟离家游荡去了。不过,他们这次是去寻找自己的婚姻。
  他们穿上考究而崭新的服装,戴上珍藏的银饰,个个焕然一新,衣冠楚楚地骑着马儿,在四邻八乡里游来荡去,若有合适的姑娘,就厚着脸皮结队到她家里去相亲。他们就这样挨山挨寨地寻花问柳,今天在这个村里碰碰运气,明天又到那个寨里试试,不知不觉中走得越来越远,最后竟走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北彝区,和说着不同方言的人谈婚论嫁起来。直到他们全找到了自己心意的另一半时,他们才心满意足地踏上回家的路。
  接下来,他们又忙着一个接一个地举行婚礼,扎祖尔因而变得热闹非凡。轮到俄狄普来结婚的时候,扎祖尔的人们都讨厌吃大块的羊肉和荞面馍了,因为他们的牙齿已松动得快要脱落了,就像年久失修的器具,用起来甚是费劲。但他们不得不继续折磨这些摇摇欲坠的牙齿,因为后面还有好几场婚礼。
  快要入冬的时候,最后一场婚礼方才结束。这个时候,许多扎祖尔人的牙齿再也咬不动肉块了,溃疡的嘴巴也肿得不成样子,说起话来更是五音不全。
  看见大家痛苦不堪的样子,俄狄普来捧腹大笑道:“看来,不是我们把这些羊肉消灭了,而是这些羊肉收拾了大伙儿的牙齿。要是再有几场婚礼,恐怕大家连命都要搭进去了。” 
  扎祖尔人身上羊肉的膻味儿还没有消散完,两个收购毛皮的彝人就拉着四匹马儿来到了扎祖尔,他们说着西北方言,称听说这里举行了十几场婚礼,宰了近百头羊,他们才千里迢迢赶来,欲抢在别的商贩子前面购得这些羊皮,再倒卖给那些汉商,从中赚点蝇头小利。
  两个毛皮商人如愿以偿地买下了所有羊皮,但不知何故,迟迟不肯离去。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还在扎祖尔滞留。俄狄普来见他们无处可去,便把他们领回了家。哪知他们竟面不改色地在俄狄普来家吃住了数日。期间,他们有事无事总爱东走西串,迅速熟悉了乌图拉俄氏人的家族结构和人丁状况。当他俩终于肯离开时,这里的拉俄氏人全被他们记住了。
  那时候,每一天都有各式各样的死讯从这一匹山里传到另一匹山里,叫人们的脚步一再地彳亍无力。扎祖尔的居民也不例外地对距离不远的战争谈兴极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两个陌生食客对战争的评论更是热衷无比。
  “听说革命武装是来解放奴隶的,他们只打奴隶主,恐怕诺们炫耀的日子是一去不返了。”他们又在众人面前老生常谈起来。
  “消灭了这些贵族,咱们上面仍然会有头人。战争嘛,总是有理由和目的的。“俄狄普来还是不以为然。
  “据说民主改革是一种全新的战争,云南那面早已实行了民主制,顽抗的地主和头目们都栽了,所有的奴隶和平民都翻身自由了。”
  “民主改革?这是你们最新的言论吗?”俄狄普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这些天来,两个远客的耳闻见识总是叫他惊奇不已。
  “这并非道听途说,外面的世界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实行了民主制度。至于民主改革,是指废除奴隶制和等级制,让贫苦的民众当家作主。这么说吧,实行民主后就没有兹、诺、曲和奴隶之分了,人人都将平等,谁也不在谁之上。”
  “外面是外面,我们的世界和汉人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再说,要是人人都平等,人人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世界还成什么体统?”俄狄普来不敢苟同,摇头浅笑道。
  “这是新民主制度,不是人人为所欲为,而是共同议事,共同定夺,少数服从多数。民主也是新思想,比方说,咱们现在的风俗和信仰都要接受改造。”
  两个远客越来越像众人所熟悉的部落布政官,俄狄普来因此开始怀疑他两的来历。
  “暂且不说什么少数服从多数,那是闻所未闻的东西。单说风俗和信仰吧,若改变了这两样,就等于改变了祖制,背弃了祖宗。哪一天真没有了风俗和信仰,咱们就会成为游离的雁群,风中的羽毛,永远也找不到归宿了。”俄狄普来更不敢苟同对方的说法了。
  “改造风俗并非抛弃和背离祖先,而是完善风俗,使之和民主制相适应。”
  “那信仰呢?”
  “信仰嘛,我们倒不甚清楚,但听说民主制是不允许祭司主持祭祀活动的。”
  “这可不行!”俄狄普来急了,“祭司之道乃千古之承,怎能随便抛弃。”
  “道理是这样,但革命武装似乎能改变一切,就像能把镰刀重新烧铸成铁块一样,革命是火。”远客们似乎对汹涌而来的一切了如指掌,不容置疑。
  “是火也改变不了钢铁的本质,火只不过是把铁块的式样变来变去。”
  平常的谈话演变成了远客和俄狄普来之间的一场激烈的辩论赛,双方都到了面红耳赤地步。
  “各种式样的用处可不一样,民主制度给普通民众带来的好处是前所未有的。”
  “你不曾领略过民主生活,怎么能如此断定?”俄狄普来直逼着对方。
  “我只是按形势而论。”
  “形势和最终结果是两码事。”
  “结果虽未明,但形势逼人呢。”
  “形势是匹马,可以扬缰择道,民主会不会披甲带刺,谁也说不准。”
  “民主制度是位好母亲,只斥责不听话的孩子。”两个远客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像喝了酒的斗鸡一样不肯退下阵来。
  “那么依你们看,我拉俄氏族是坏孩子还是好孩子。”俄狄普来的语气开始变得生硬起来,好似把对方视为仇人了。
  “据说,民主制度不允许祭司之道继续存在。” 
  “只要有彝人的地方,就有祭司存在,祭司之道不是那么容易颠覆的。”俄狄普来冷笑道。因为对方越来越出言不逊,俄狄普来心里便顿生厌恶感。
  “当然,自古彝人都离不了祭司,但革命是把剃头刀,谁出头就剃谁。”远客们依然不懂得退让,继续喧宾夺主。
  “好啦,咱们就别费口舌了,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若是另有居心的说客,那我劝你们赶快离开,我们南方人不喜欢话多的客人。若我猜错了,你们也早点上路吧,因为我们更不喜欢四处占地为席的客人。两位请便,恕不远送。”俄狄普来终于忍无可忍地拉下脸来。
  “主人家提醒得对,我们是该走了,俗话说出门做客可讨金乞银,忌的就是赖着不走。那就空口感谢几日来你们的款待了,请众位祭司多多保重,告辞了。”两远客坦然接受对方的逐客令,又面不改色地离去。
  但过了数日,祭司们就听说了他们又在另外的寨落里把众口搅得一团糟。
  “的确是汉人的布政官。”俄狄普来一口咬定道,“他们跟诺的布政官的唯一区别就是口才差了点,而脸皮厚了点。”说毕,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尽管乌图周边的群山里整天枪声不断,但扎祖尔人的日子依然封闭寂静,除了那些前来求经算卜的人,很少有外乡人从这里路过,而那两个罗嗦之客的事情也很快被祭司们忘记。
  这天,拉俄氏祭司们又照例聚集在俄狄普来家,悠悠然地时而谈经论道,时而诵读经书,好不自得。不料,刚过中午,一支神秘的武装队伍从天而降般突然闯进了扎祖尔,将毫无防备的祭司们软禁了,为首的竟是那两个远客中的一位。
  “尊敬的祭司们,别来无恙吧,很不好意思,又来打搅了。”为首的那位彝人凛然而又很讲礼仪地站在堂屋门外说道。如今,他变得举止不俗、一身风骨,好似不经主人的允许他就不会进去。“哦,我现在是共产党员,此行是作为翻译官,带这些汉族兄弟来帮助平民百姓们脱离压迫。”他随即补充道。
  “原来是共产党员翻译官,我还以为是为虎作伥的布政官呢。”俄狄普来蔑视地回道。
  “哈哈,尊敬的祭司,请莫生气,我们可不是你所想象的布政官,即使我们是布政官,带来的也都是好音信。”翻译官温和地笑道。
  “就算你们是来帮助被压迫者的吧,可我们这儿家家户户都没有奴隶,更没有一个被压迫的人,你们就到别的地方去帮助吧。”俄狄普来不领情地道。
  “尊敬的祭司,你又误会了,我们只是路过此地,因为你我是老知交,所以冒昧带他们到你家里来歇歇脚,顺便要碗水喝,请行个方便吧。”翻译官又笑道。
  “那就进来吧。”俄狄普来较缓和地道。但他心里明白翻译官所说的不过是些借口套词,并非真正来意。
  “谢谢祭司。”翻译官说着带头进了屋。
  没等来客在火塘边就坐,俄狄普来就朝旁边的妻子使了个眼色道:“内人,请叫几个年轻人过来,我们得好生招待这些贵客。”
  聪明的妻子一听,便立刻跑出去通风报信了。
  “祭司不必客气。”翻译官信以为真地道。
  “即使是打家门口路过的陌生人,也得向他问候几句。”俄狄普来说着朝大门外瞟了瞟。
  “祭司真是热情,请允许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几位汉族兄弟。”翻译官接着一一介绍了跟随着他的几个军官。
  “大白天的,你带这么多不速之客闯进我家,不止是来歇歇脚的吧。”俄狄普来直言道。
  “当然,除了歇脚,还有别的事要请你们帮忙。”翻译官跟身边的军官叽里咕噜交换了一番话后道。
  “不妨直说。”
  “早些时候,咱们争论过战争和民主制度,你知道解放军要消灭的是顽固反抗的部落头目,为的是让受剥削和压迫的民众和奴隶们翻身做自由人。现在,金江支队正攻打龙氏,但龙氏的枪手身藏深山峭壁之间,要消灭他们非常困难。”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跟你们一起打龙氏?”俄狄普来耸了耸眉头。
  “不需你们出手,只要你把所拥有的枪支拿出来给我们用就行了。”
  “嘿嘿。”俄狄普来似笑非笑,慢条斯理的摘下挂在一旁的祭司帽,然后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帽面上的银片图案说道,“别拐弯抹角了,我拉俄氏祭司并非目不识丁,我早看出你们是来缴枪的。”
  这当儿,闻讯赶来的拉俄氏男子都集聚到了屋外,因大门被把守,他们便骚闹起来。
  “既然你知道了,我们也不必多说了,就请合作吧。”翻译官也拉下了脸来。
  “枪是我们用银子和生命换来的,就这么平白无故的给了别人,算是什么道理。何况山里盗匪出没无常,豺狼当道,没了枪怎么行。”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要大家把枪交出来支持革命,而不是和你们作对。民主改革就是要消灭一切盗匪和豺狼,还民众一个安乐自由的世界。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安乐自由跟武器是矛盾的。”
  “和平、安乐和自由都是由战争换来的,不是吗?”俄狄普来直视着翻译官道,“有枪才能自卫,继而能保一方平安。”
  “要是人人都抱有你这种的想法,这个世界就不可能有和平和安宁了。”翻译官摇头道,仿佛认为面前的这些祭司已经不可救药了。
  “有枪便自由。” 
  “尊敬的祭司,话又说回来,龙氏也是你们的仇人,消灭龙氏不也是你们所想的吗。”
  “龙氏与拉俄氏之间是有仇,但翻译官若是个地道的彝人,就该知道我们彝人报仇是有规矩的,这与交枪给你们无关。”
  “我知道你是个大胆无畏的人,你曾经让部落头人们闻风丧胆,但这种日子不会再有了,靠胆子和野蛮血气的世道已经结束了,你还是支持革命吧。”翻译官依然耐心地奉劝着这些固执的传统人士。
  “我们并不阻碍革命,也愿意接受民主改革政策,但枪绝不会交给你们。”俄狄普来仍然不可动摇。
  这个时候,汉族军官们不耐烦地叫嚷起来。翻译官冷静地跟他们解释了一番后,再次对祭司们进行了耐心的教化。然而,不管翻译官好说歹说,祭司们仍然众口一词地拒绝交枪。最后,翻译官也失去了耐心。而此时,外面的吵闹声愈加大起来了,双方间开始发生拉扯摩擦,形势趋向于一场械斗冲突。所幸,扎祖儿拉俄氏人的枪都存在俄狄普来家里,平时有械斗之事或进山狩猎时才拿出来统一发配。这一点早被翻译官知晓无误,因此才单单软禁了这几个祭司。但外面的人照样捡石抡棒,在对方的机关枪面前毫不退缩。面对火药味越来越重的场面,军官们又不得不在一边商榷一番。
  商榷完毕,翻译官便一脸阴沉地走过来对祭司们说道:“既然你们不肯主动配合,那么谁也无法避免发生事故了。现在,我们要执行强制措施了。”
  翻译官说完,屋外就传来了一阵拉枪栓的响声。
  赤手空拳的祭司们立即起身作视死如归状,好似要空手跟这些训练有素的军人较量较量。但立刻就有数支机关枪轻易地把他们镇压了下去。
  “搜!”某个军官命令道。
  没一会儿工夫,近百把枪就从俄狄普来的卧室里被抬了出来。祭司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视之如命的爱枪被强行搬走。那会儿,俄狄普来感觉到自己好象被砍断了双手,甚至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再地梦见自己被乱枪打死在了荒郊野外。
  与此同时,巴郎卡拖民间所有的枪支都被革命队伍缴走了,收起来简直成千上万。
  “都上当啦,都上当啦,民主改革就是要让你手无寸铁。”俄狄普来心痛得数日吃不下饭,心里一直压着那些“德国”和“比利时”。

  .45.
  被解放的穷苦青年和奴隶们纷纷从军入伍,扛起了从前奴隶主和富人们拿来作威作福的枪,一时间壮大了解放龙氏部落的革命武装力量。没过多久,金江支队就打下了塔木图山附近的那些小山,开始对龙氏的老窝形成包围。
  但惹连头人困兽犹斗,仍然以破釜沉舟的气概誓死抵抗。然而,延续了多少个世纪的龙氏家族大势已去,不过数日,解放军就轻轻松松打进了塔木图山。惹连头人见势不妙,立即搬师退回高处的尼罗汉草原。
  “祖生父,父生子。要说头,祖宗才是头。”
  惹连头人宁死不屈,率领为数不多的枪手,迅速在草原深处的民寨四周修筑起了很多军寨和墙堡,看起来还固若金汤。
  那时侯,桑知嫫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以免让人看出她的身体有什么变化。其实,这一切全凭她那一身累赘而臃肿的服装来掩饰。与此同时,她不忘算计如何让肚里的拉俄氏后裔存活下来。
  “主人,还是告诉亚嘎吧。”侍女奴奴再次建议道。
  “不,我说过了,不能让他知道,龙氏的太阳快掉落了,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最需要他这样优秀的枪手,所以,我们不能让他在战场上有私心杂念,就让他毫无包袱地随我父亲去打仗吧。即使他战死了,他的后代也会原谅我们的。”桑知嫫抚摩着长袍下面鼓鼓的腹部,双眼湿润地看着远处奔跑的骑兵队伍。
  “俄狄图丹,他的名字应在拉俄氏人中间流传。奴奴,你要保护我把他的后代生下来,是男是女都要设法送到俄狄普来手中,让图丹的生命在孩子的身上延续下去。”桑知嫫不胜哀伤地对奴奴说。
  “主人,我会冒死把孩子送给拉俄氏人的。总有一天,你的美名也会在拉俄氏人中间流传开去。”忠诚的奴奴安慰道。
  “哈哈哈,桑知嫫——惹连头人的女儿——在仇人的口中流传——”桑知嫫却情不自禁地嗤笑起来,活像个豪爽而玩世不恭的纨绔少爷。
  这是晚秋季节,成群的牛羊在这个时节最容易骚动。早在龙氏人入居草原后,畜生们就渐渐习惯了人类的战争。这会儿,它们又绕着四处散布的墙堡,且行且止地在草原上游荡,嘴里还不停地咀嚼回味着刀枪的亮光和战争的记忆。
  就是在这个时节,金江支队的一部攻至草原的西南边际。解放军并未急着攻入草原,而是在那里扎营起来。然后,再次派两个彝人信使给惹连头人送去了劝降的口信。
  然而,惹连头人依旧不予理睬,反而扣留了信使,不仅用信使身上的枪和子弹武装出了两个新枪手,还给信使带上脚镣,强迫他们同众多的奴隶一起修筑防御工事。
  数日过去了,这边的解放军仍不见信使归来,于是,军官们命令队伍加紧进攻的准备。
  从江对面吹过来的秋风越来越冷了,吹在脸上的感觉就像被无数飞来的沙石所袭击。很多山寨里依然发出千百年来一直不变的战争的呼吼,而那些千百年来似乎以战争为乐的部落自由民却突然对战争失去了兴趣,他们不温不火地在战场附近埋头劳动,仿佛身边的战争不过是一场游戏,只要没有子弹招惹他们,他们就只顾守护各自的土地,天打雷劈也岿然不动。
  然而,乌图的俄狄普来却整天站在屋外聆听不远处的枪炮声,任心田隐隐作痛。听够了那些渐远渐近的枪声之后,终于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走,跟我出去一趟。”俄狄普来对身边的几个族兄道。
  于是,俄狄普来又走上了命运多牟的路途。他暗中联络了附近寨子里同样被缴走枪支的三个家族,欲以刀箭和长矛从解放军手里夺回属于自己的枪。他们蓄谋了一段时间后,同意每个家族出三十个青壮年男子,并把目标定在了驻守于尼罗汉草原的革命队伍身上。他们随之派了几个探子跟踪上去,决定在解放军进攻龙氏时从背后袭击他们。
  草原边际的解放军证实了信使的遭遇后,开始进攻草原上的亡命之众。这是金江支队自进军巴郎卡拖以来首次遭到的最顽强的一次抵抗。龙氏的骑兵在草原深处出没无常,让步行的解放军无法命中目标。更为糟糕的是,因为受到四处飞奔的骑兵的牵引,队伍拉得越来越长,最后四分五裂,形成一盘散沙,无法集中火力。
  惹连头人站在高高的土堡上面,手舞足蹈地指挥着各路枪手。眼看解放军无法冲过来了,他便命令前线反攻。
  不料,解放军的机枪和火炮恰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龙氏的枪手们就这样在冲锋中突然遭遇呼啸而来的弹雨,被打得人仰马翻,很多枪手还未发一枪一弹就被消灭了,其余的也都被猛烈的火力压了回来。
  此时,惹连头人暴跳如雷,对自己的失误悔恨不已。奇怪的是,正当他焦急万分时,解放军的阵线突然溃散,一队近百人组成的骑兵一字儿排开,高呼着从解放军的背部袭击而来。
  原来,当得知解放军开始进攻龙氏的消息,俄狄普来便指挥着整装待发的乌合之众迅速开进了尼罗汉,乘机偷袭了对后方毫无防备的解放军。
  惹连头人一见有不明队伍迂回包抄过来,立刻掏出腰间的手枪,一马当先杀了出去。
  解放军突然两面受敌,牺牲极多,最后乘缝撤退而去。惹连头人一见来者是俄狄普来等众,心头顿生戒意,连忙带领自己的队伍退至寨下,静观对方的意图和举动。
  俄狄普来见状,立刻命令大家搜刮死者身上的枪支弹药。他们独揽战争所留下的器械,头一回就夺回了九十把枪。按照事前的协议,每个家族分得三十把枪,其他战利品也一分为三。
  “原来是为枪而战的一帮草莽。”惹连头人远远看着这群在死人身上忙碌的乌合之众,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随即派人去传话。
  “好汉们,请叫你们的头过来接话。”龙氏的传话人远远地喊道。
  “有什么话快讲,别在那儿烦人。”俄狄普来带着数人打马跑过来吼道。
  “惹连头人说了,他愿意和你们交朋友,你们若愿意同龙氏人一道杀敌,以后所有战场上留下的枪都全归你们。”传话人道。
  俄狄普来等人一听,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这时,惹连头人也领着自己的亲信和侍卫们走了过来。
  “怎么样,年轻人们,你们难道不是来为我助阵的吗。”惹连头人友好地道,“今天,你们帮我龙氏解了危,我该如何报答你们呢。”
  “惹连头人,你这是在假慈悲吧,我们只是来夺回属于我们自己的枪。”俄狄普来却冷冷地道。
  “不管你们为何而来,这一仗是你们帮着打赢的,这是事实,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感谢你们。”
  “那可不必客气,好啦,请头人好自为知。”俄狄普来说着调头就走。
  “等等。”惹连头人急忙叫道,“年轻人们,好自为知的应该是你们。”
  “怎么讲?”俄狄普来又调了头过来。
  “俄狄普来,人说你是个智者,如今你却犯了大错误。想想吧,你们已经与解放军为敌了,你们就这样回去,恐怕是凶多吉少啊。我看你们索性就留下来好了,众所周知,我龙氏历来最讲信义,咱们抛弃前嫌,共同对敌,所缴获的枪全归你们。”惹连头人露出一副真诚而慷慨的样子道。
  “惹连头人说的不无道理,我们的确没有想过后顾之忧。现在看来,我们得考虑考虑这个问题了。再说,我们的枪也还未全部夺回来,你们觉得如何?”俄狄普来对其他两个家族的头目说道。
  “解放军从我们家手中缴走了二十三把枪,如今倒夺得了三十把,这就够了。若拉俄氏想留在草原,那我们家这就回去了。至于那些后顾之忧,只要手中有枪就不怕。”其中一个家族的头目道。
  “我们家失去的是四十把枪,如今已夺回三十把,这也差不多了,我们家也决定回去了。”另一个家族的头目也道。
  “好吧,那咱们就此分道扬镳吧。我拉俄氏家失去的是上百支枪,所以还得留下来夺一两次。”俄狄普来说完就带着自己的人跟惹连头人一道走了。
  惹连头人高高兴兴把拉俄氏的三十名壮士领回了自己的营寨,大摆宴席庆祝自以为难能可贵的结盟。还与俄狄普来这个旧仇人促膝长谈,相逢恨晚般地时而吐露豪言壮语,时而又对眼下的风云变迁唉声叹气。
  而就在俄狄普来一伙人在草原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时候,满载而归的其余两个家族的人却在下山途中遭遇解放军的埋伏,因顽固反抗而全部丧命。
  俄狄普来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时,吃惊得只会与自己的兄弟们面面相觑。此时,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大口冷气,仿佛突然被一阵寒风所袭击。
  “验证了吧,我说过他们这番回去必然凶多吉少。年轻人,天助你们拉俄氏哩。”惹连头人却幸灾乐祸般地笑道,“看来,你们的到来定会给龙氏带来好运。”
  确实,在危难时刻俄狄普来等人的入伙令龙氏人激动不已,虽然他们只有三十人,但在惹连头人看来绝不亚于雪中送炭。
  只有桑知嫫一个人对俄狄普来的到来显得不知所措,拉俄氏人的相助令她喜忧参半。
  “要是他们都阵亡了,谁来接纳我肚里的孩子,奴奴,该怎么办,我的孩子必须有姓有名的在自己的族群中成长。”桑知嫫又满面愁容地向奴奴问道。
  “在亚嘎和俄狄普来两人中选择一个吧。”奴奴想了好半天后故作高深地道。
  “可以选择么,他们都站在了别人的枪口前。”奴奴的话令桑知嫫感到很费解。
  “你不是会打枪吗,打伤其中的一个,让他退出即将来临的战争,这样你的孩子就有人抚养了。”
  听了这话,桑知嫫即刻深切感觉到腹里的小生命狠狠地踢了她一下,简直疼痛难忍。
  “亚嘎是我父亲的影子,他的枪法还能鼓舞士气,不能让他退下来。”
  “那就打俄狄普来。”
  桑知嫫又一次感觉到自己被狠狠踢了一脚,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亲手炮制了一桩罪恶,很多双眼睛在这会儿变成粒粒毒丸向她扑了过来,一阵激烈的战栗随之淹没了刚才的疼痛。
  虽然现实那么残酷,但桑知嫫不得不当机立断作出最后的选择,因为金江支队的主力开始驻进草原边际,准备一举解放大凉山的最后一个部落了。
  “主人,不能再犹豫了,敌人就要像乌云一样覆盖尼罗汉了。”奴奴也焦急地催促起来。
  “我已经决定好了,可我们还得有个机会呢。”桑知嫫有气无力地说。
  几天以后的一个黄昏,奴奴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进了桑知嫫的房间。
  “主人,机会来了,俄狄普来就在咱们附近喂马。”奴奴还把主人拉到门口眺望,“瞧,就在前面。”
  “把门关上,给我枪!”桑知嫫奋不顾身般地忙乱起来。
  “给,主人。”奴奴连忙把枪取了过来。
  桑知嫫选中了门框与墙壁间的一线缝隙,然后轻声地对奴奴叫道:“到我前面来,弯腰垫枪。”
  那是一个彩霞满天飞的傍晚,万道霞光照射在空旷的草原上,让人有一种柔和的沐浴感。这个时候,俄狄普来和他的队伍正在民寨附近牵马喂草。
  “打哪儿?”桑知嫫透过准星看见了俄狄普来时,方才想到她还不知打哪个部位。
  “打腿,打腿!”弯腰垫枪的的奴奴呼吸急促地回答道。
  “别动,我要开枪了。”桑知嫫周身冒汗,心里面直打鼓,“感谢上苍,一定要让我一枪命中。”
  “当——”
  不是枪声,枪没有响,只有扣动扳机的声响,但这已经足够让两个姑娘心惊肉跳了。
  “死奴才,这是空枪,快去抓子弹。”桑知嫫愤恨不已地骂道。
  “给。”奴奴又飞快地取回了几发子弹。
  桑知嫫努力控制着激烈抖动的手把子弹装上了枪,然后抚摩了一下自己的腹部,等深沉地呼出一口气后,重又架枪瞄了起来。
  俄狄普来站在战马的一侧,双手抚摸着马鬃,身上洁白的披毡随风微微飘动,黑亮的发髻这会儿在霞光下发黄。突然一声枪响,俄狄普来不自觉地蹲了下去,他的小腿肚上鲜血喷涌而出。
  “有刺客!”他旁边的人应声搬枪,立即进入备战状态。但草原空阔,辨不出这一冷枪打自何方。马上,伤者被背往军寨,民寨里又恢复平静。
  “天啦!”
  桑知嫫汗水淋漓,疲惫不堪地倒在奴奴的怀里。
  “水与火终究是不能相容的,既然他不仁我为何还讲义。”俄狄普来气急败坏,当下就召集了自己的人饮恨离去。
  惹连头人一知此事便迅速骑马赶来,在寨门外把他们拦住了。
  “我的朋友们,即使有天大的事也不该不辞而别吧。即使你们非走不可,先听听我龙氏人的几句话语再走也不迟,至少得给我一个机会向你们道歉吧。”惹连头人显出一副诚恳而遗憾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们怀恨而去。最终,他还是把拉俄氏人挽留了下来。
  然而,不管惹连头人如何款待和解释,拉俄氏人都照样怀疑龙氏的心胸,他们认为龙氏还会伺机报复他们,因此暗中决定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惹连头人猜透了他们的心思,为此,他绞尽脑汁、用尽了言辞,但最终也无法让他们完全释然。因而,当拉俄氏人执意要走时,埋藏于惹连头人心底的仇怨便死灰复燃,复仇的火焰随即在他的腹内激烈燃烧。
  “好吧,既然不能化干戈为玉帛,我们就只好跟他们清理清理旧帐了。”当晚,惹连头人私下里把他的几个心腹和儿子们召到了一起,“再说,如果让拉俄氏人回去,他们要么会投降于我们的敌人,要么被我们的敌人消灭,不管怎样,他们身上的枪最终都会落到敌人的手里。只是可惜了这么勇敢的壮士,天不助人啊。”
  “这么说,父亲你真的不知道那个刺客是谁?”惹连头人的一个儿子困惑般地道。
  “笨蛋,你难道怀疑你父亲是个愚蠢的老翁吗。” 惹连头人恼怒地道。
  “那么,这肯定是一桩挑拨离间的阴谋。妈的,到底有多少阴险的人潜藏在我们中间呢。”
  “说不定是拉俄氏人自己干的苦肉计呢。”另一个儿子又道。
  “住嘴,这个时候议论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惹连头人打断了他们的话,“如何对付这三十个人才是当务之急。”
  “还想什么,把他们都杀了。”有人立即应话道。
  “如何杀?我们正处于最需要人丁的时候,要硬杀三十个有枪在身的人,我们势必也要牺牲一些枪手。不可,不可。”惹连头人摇头道。
  “我有一计,明日早饭时给他们下药。”惹连头人的某个心腹进言道。
  “这倒是好计,但得万无一失。”惹连头人点头道。
  龙氏人报复的阴谋就这样谋划而成,等到天明就可见分晓了。
  然而,次日清晨,当惹连头人假惺惺地打算到拉俄氏人的住处去问候时,却有人跑来告知他拉俄氏人突然销声匿迹了。
  原来,俄狄普来等人在黎明前就已经摸黑逃出龙氏的营寨,到天明时分,他们就赶到了草原边际。那时侯,金江支队的主力已经上来了,草原四周的林区都驻扎了解放军,因而他们一进林区就被包围了起来。不过,俄狄普来变得识时务多了,他立即把自己人所带的枪支弹药全归还给了解放军,并宣称甘愿受惩罚。
  “解放军从不惩罚弃暗投明、迷途知返者,只要真心归顺共产党,敌人也可变成兄弟。怎么样,龙氏贵族到底跟平民百姓是成不了兄弟的吧。”汉人军官们贻笑大方地前来招抚道。
  一听翻译官翻译完军官的话,在场的所有彝兵和拉俄氏人都笑了起来。之后,解放军给他们提供了早饭,还亲善地给俄狄普来疗伤配药。对革命抱有怀疑的俄狄普来终于被这些军人的心胸所感化,他当即就请军官们选择他们中年轻力壮的人参加革命,跟随共产党。军官们自然很高兴,当下就招了二十一个拉俄氏人,其中有十一人在不久后的战斗中成了革命烈士。
  而这个时候的惹连头人却一屁股坐在锅庄边,痛恨地自言自语起来:“我的好女儿啊,是你叫上天不助龙氏人啊。”
  “难道是桑知嫫干的?”几个儿子这才如梦初醒。
  “背枪的女人是奇怪的,奇怪的东西就是祸害,这枪得收回来了。”最小的那个儿子说着就愤愤地要去找桑知嫫。
  “你回来,我去。”惹连头人知道自己一贯的厚此薄彼让这些儿子嫉恨桑知嫫,因而他担心儿子们会借机欺负宝贝女儿。
  不料,惹连头人这一去竟遭遇上了女儿的隐私。那时,桑知嫫和奴奴正在她们的闺房里偷偷缝织着小童装,不留神间,惹连头人鲁莽地推门而入,桑知嫫苦心避藏了数月的一切就这样在他父亲眼下暴露无余。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父女两都尴尬得不知所措,一旁的奴奴更是直打哆嗦。
  “哦,我的祖宗,但愿我看见的一切都是假的。”惹连头人痛苦万状地昂首而祈。
  见父亲这般模样,桑知嫫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哭诉起来:“原谅我吧,父亲,无论如何,你都得保护我。”
  “好女儿,你到底想怎么活。你这是犯了死罪呀,叫你父亲如何面对这个现实。”惹连头人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心在沥血。
  “头人,请给我们指条路吧,如今我们是生是死全凭你一句话了。”奴奴也跪下来哀求道。
  “敢揽这一桩活就该有这一身力气,想必你们早有主意了,还叫我指什么路。”惹连头人转身背向她们,然后双目紧闭,好似在忍受内心的巨大伤痛,“想怎样就怎样吧,但绝不能让其他龙氏人知道,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个孩子是桑知嫫的。我可不愿在族人的威逼下把毒丸赐给自己的女儿,只要叫我听不到风言风语就行。”
  “谢谢父亲。”桑知嫫激动得无法说下去了。
  “放心吧头人,只要你真心原谅了我的主人,我们自会有办法的。”奴奴道。
  “我倒忘了问那个男人是谁,能告诉我他是谁么?”惹连头人突然转过身来问道。
  “父亲,你要是真不想叫女儿死去,你就别问这个好吗?”桑知嫫求道。
  “好女儿,你真叫老父省心啊。好吧,是福是祸全看你们的造化了,从此,你也不要再指望老父了。”惹连头人说完就取下了挂在桑知嫫床头上的那支枪,然后黯然伤神地离去。

  .46.
  晚秋的草原开始显现出枯荒的景象,以致逐草的羊群也渐渐无所适从,每一天都把草原跑个遍。那些枯黄的草叶就被往复不停的牲畜踩得粉碎,随后被风的河流席卷到高空流浪飘荡。
  一阵阵秋风冷飕飕地拂过民寨的屋顶,在苍凉而尖锐的风声中,桑知嫫突然感觉到自己快要分娩了。她凝神静思了一会儿后,果断地把胸前的金口弦解了下来。
  “奴奴,你把这个给亚嘎送去,但不要给他说什么,也不要让人发现了。”
  奴奴即刻遵命行事,她装扮成厨娘进了军寨,在与亚嘎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把口弦塞给了他。知趣的亚嘎立即把口弦埋在衣袖里,然后视而不见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也是在这天晚上的午夜时分,奴奴买通了一个牧马的奴隶,弄来两匹马分别驮上食物行李和桑知嫫,在哨兵们的眼皮底下溜出了营寨。到了次日拂晓,她们就赶到了草原南端的林区。因为是妇女,她们就顺利地通过了解放军的防线。最后,她们在林子深处找到了一个暖和的山洞并安顿下来。 
  这天中午,惹连头人在军寨里视察军队时,他的一个儿子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桑知嫫失踪了。
  “不别担心,她们是逃命去了。女人们都该逃避战争的,胆小的女人总是可爱的。”惹连头人不温不火不急不忙地道。
  “可平时里桑知嫫并不胆小,这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这个儿子煞有介事地道。
  “大惊小怪,我了解我的女儿,战争一结束,她就会回来的。这个时候,我们担心的不应该是这些小事。”惹连头人一反常态地对女儿的事显示出了漠视态度,简直一句话就把其他人看来严重的事给敷衍了。
  桑知嫫的出轨生活就这样逃过了龙氏家族的清规戒律,次日早上,她便在山洞里生下了一个男婴。
  “主人,给孩子取个名吧。”
  “他是拉俄氏人,理当让拉俄氏人为他取名。”
  桑知嫫怀抱着安详熟睡的婴儿,在森林稠密的氛围中恬静入神。周遭草木橙黄,日照充足。偶尔有群鸟从森林上空飞过,她的目光就随之投向远处,思绪潮起潮落。
  日落再日出,巴郎卡拖的天空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太阳在其背后如一滩凝固的血,残红残红。风们也在昏睡,无声无息。从遥远的西北迁徙而来的雁阵,鸣叫忧伤地飞越巴郎卡拖,消失在南方的天际。
  入冬了,眼看就要下雪。
  这个时候,草原边际的解放军给龙氏部落发来了最后一次通牒,命令惹连头人在十天之内弃械归顺,否则将大举围剿。但在这个通牒面前,龙氏人仍然没有丝毫动摇,反而个个视死如归,一边忙着擦拭枪弹,一边又掐指点算通牒的期限。
  这个时节,民寨里的人们整天步履匆匆,忙碌着准备过冬的草料和检修牲口圈。他们似乎对即将来临的战争没有丝毫畏惧,日子如常进行,炊烟袅袅。但他们并非完全置身事外,只要有空闲时间,他们就聚在一起交流对战争的想象,有时还面红耳赤地对谁输谁赢这个问题争论不休。
  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冷干燥,那些防守于营寨四周的枪手穿戴着厚厚的羊毛制品,行动笨重迟缓,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必然会输掉这场战争。
  惹连头人面对愈加恶劣的天气,心情渐渐急噪起来。渐渐临近的战争和女儿的安危让他在这个冬天面前显得极度烦躁。而就在心情败坏的这个时候,他的心又遭受了致命的一击。
  一日,惹连头人带上图丹等几个骑士出寨去侦察草原周边的动静,在回来的途中,惹连头人不小心从飞奔的马上摔了下来。紧随其后的图丹立即下马来搀扶头人,不料,让惹连头人很意外地看见了从他上衣领口内露出来的一副金口弦。
  惹连头人潘然变色,满脸错愕,他怎么也想不到桑知嫫的野男人竟会是眼前的这个哑巴。堂堂好汉惹连头人的灵魂在这一刻几乎崩溃了。当他被图丹等人扶上马时,他便迫不及待地打马直奔而去,仿佛要把一肚子的耻辱与酸楚发泄在寒风中。
  回到家里,惹连头人得了一场病似的,倒头便睡。大家以为他受伤了,立刻找来药师和祭司,双管齐下地白忙活起来。
  然而,心痛致深的惹连头人此时没有心情起来阻止他们的乱套之举。他就这样在一屋的噪杂声中默默消受从未有过的苦涩滋味。只有在晚上的梦中,他才痛痛快快地一枪毙了这个哑巴,从而找回了他血气的本质。
  但第二天醒来时,他又提醒自己不能冲动,因为在战场上他不能缺少图丹这样的枪手。因此,惹连头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照样把图丹带在身边,准备着与解放军作最后的殊死搏斗。
  巴郎卡拖历史转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离通牒的截止期限还有最后两天。
  桑知嫫不知道草原上的战事已经迫在眉睫,但她知道天快落雪了。
  “奴奴,快把孩子送下去亲自交给俄狄普来,当然,先得把亚嘎的身世清楚地告知他们,记住了。”这天一早,桑知嫫便依依不舍地把自己的孩子抱给了奴奴,声音嘶哑又颤抖,“你也别回来了,何去何从,随你所愿。动身吧,要赶在下雪之前到达扎祖尔。”
  “主人,我们两一块走吧。”
  “我的父兄正在面临战争,我怎么能独自去逃生。再说,他们战死了也得有人给他们收尸。”
  “要是这样,你得等我回来,是生是死我都要陪着你。”
  “我的好姐妹,那你就快去,我等你。”桑知嫫努力地把汹涌澎湃的情绪压在心底,在奴奴面前装成很坚强的样子。
  “我这就走,但你一定要等我。”说完,奴奴就忐忑不安地动身了。
  桑知嫫看着奴奴离去背影,情感的池湖终于撕心裂肺地决堤,任凭含血的泪水夺眶而出,汪汪急湍。
  奴奴前脚刚刚踏进扎祖尔,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就簌簌而下。
  由于天气突变,解放军围剿龙氏的战争便提前打响。战斗空前激烈,在扎祖尔都能听得到密集的枪炮声。
  雪,越下越急,到了中午时分就已积至大腿处。
  俄狄普来听完奴奴的讲述后,火速召集同族年轻人冒雪赶往尼罗汉,试图挽救图丹。妇女们则跟随奴奴回去,欲照顾桑知嫫。但她们赶到山洞的时候,桑知嫫似乎被风雪袭击,已高烧不止,连神志也不清了。
  “母亲,是你吗,母亲,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你曾说过,诺的女儿失去了尊严,只能用死来换回。母亲,我还是不是诺的女儿?只要你们原谅了我,我就死也瞑目了……”桑知嫫痛苦地对陌生女人们说,她甚至认不出奴奴了。
  “主人,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奴奴立刻感到不妙,于是在桑知嫫身上搜翻起来。
  不出所料,奴奴在桑知嫫最里层的衣服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衣袋,里面还有吃剩的几粒菜籽大的毒丸。
  “主人——”奴奴扑倒在桑知嫫身上,悲痛哭喊。
  “有刀吗,姐妹们,快动手取些马血来。”有经验的妇女立刻指挥道。十来个妇女立刻用绳子和树枝围攻奴奴她们带来的一匹马。费了很大功夫后,她们终于杀死那畜生,取来了烫热的血,然后七手八脚地给桑知嫫灌下。然而,桑知嫫并没有如她们所期待的那些开始呕吐,反而更加衰弱下去。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桑知嫫就安静地躺在奴奴的怀里,闭上了她那双星星一样的眼睛。由于大雪封山,她们无法把桑知嫫的遗体运回草原,于是,她们低低地为她哭唱了千百年来让人悲恸的安魂曲后,在森林里就地取材把她的遗体草草火化了。
  巴郎卡拖高原历史上的最后一场战争在大雪纷纷中猛烈展开。龙氏部落尚在的成年男子都投入到了战斗中,营寨四周用泥巴和石头打夯而成的掩护墙上面趴满了枪手,中间的座座土堡上也密布着枪眼,还有众多没有枪的人手拿刀箭埋伏在寨门两旁,准备与入侵者短兵相接,好好干上一场。然而,惹连头人精心布置的阵势在解放军用之不竭的炮弹面前失去了作用,再优秀的枪手也只发了几枪就被呼啸飞来的炸弹送掉了性命,有的枪手甚至来不及瞄枪就一命呜呼。没一会儿工夫,龙氏的阵线就全被炸烂了,七成以上的枪手已被消灭。这个时候,在后方指挥的惹连头人不得不亲自出马了。他带上剩下的三个儿子和为数不多的侍卫队,冒着不肯停止的飞弹冲向寨门两旁,借着较坚实的土台奋力还击。
  然而,漫天的飞雪搅得让人眼花缭乱,龙氏的枪手根本找不到确切的目标。而对方的火力越来越强,惹连头人身边的枪手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
  突然,惹连头人的一个儿子也中弹倒下了,旁边的两个兄弟一看便慌了神,其中的一个立即跑过来冲着惹连头人大喊大叫:“投降吧,父亲,我们不行了,要是龙氏家族还想有子孙后代的话,我们就得投降了。”
  “贱骨头,吓破胆了吗,想投降,没门!”惹连头人愤怒地踹了他一脚道。
  “父亲,这样打下去龙氏家族会断子绝孙的。”后面的那个儿子也着急地喊叫起来。
  “闭嘴,都给我看好前面,子弹可不长眼睛。”惹连头人仍然不予理会,一个劲儿地顾着边叫边打,“打,亚嘎,打,尔特,你们都是英雄……”
  而这个时候,更多的炮弹落在他们周围令人惊心动魄地炸开,枪炮声在上空轰鸣成一片。
  见父亲那样固执己见,后面的那个儿子便一步跳到土台上面,双手举枪以示投降了。对面的解放军一见便停止了炮轰。剩下的几个枪手见状也跟着跳上土台投降了,连惹连头人旁边的图丹也跟着效仿了。惹连头人对此气急败坏,高声辱骂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同时很不甘心地扫视了一下身边的阵地,他这才发现自己手头能上阵的也剩下土台上的几个人了,这下,他终于泄气了。
  “快丢掉枪,快丢掉枪!”最先投降的那个儿子又叫道,他歇斯底里生怕对方会变卦。随即,他们都把举过头顶的枪丢了下去。
  惹连头人看着上面这群落魄的投降者,心想龙氏的主子生涯到此结束了,而自己也该清理清理埋在心底的一些东西了。于是,他朝上面喊道:“亚嘎,你转过身来。”
  图丹一听便原地转过身去,不料,他看见惹连头人正朝他举起了手枪。
  “亚嘎,你是大山里生长出来的最优秀的枪手,是视死如归的彝人武士,应该不懂得投降的吧。那么,在你还没有受到这些汉人的侮辱之前,让我以头人的名义保洁你的灵魂吧。当然,你心里面也清楚偷吃禁果会得到什么下场,所以你该是死而无憾的。” 惹连头人说完便开枪了,简直当机立断。
  来不及惊讶的图丹就这样被一枪打下来,滚落到了惹连头人面前的雪地里,挂藏在他胸前的那副金口弦恰巧也露出来了。惹连头人一惊,便伸手欲摘。不料,图丹在这个时候突然睁开眼睛盯视着他开口说起话来,但长年禁言已致使他吐字模糊不清,生腔走调,他说:“没想到吧,老东西,这一切你都没想到吧。哼哼,你输了,你让我解脱了他妈的奴仆生涯,我终于自由了,我赢了。”他还吃力地举起一只手,指着惹连头人笑了笑,“而你,你就好好活着吧,我会回来拜见你的,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样占有你女儿的,那你就好好等着我吧,可怜的头人。”
  惹连头人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险些窒息而亡。待回过神来后一看,地上的图丹早已气绝身亡,嘴边挂着诡秘的微笑。
  “魔鬼!”惹连头人骇然骂道,跟着浑身激烈地战栗起来,“魔鬼,卑贱的魔鬼!竟敢回来威胁我。”他想,方才说话的无疑是刚刚死去的亚嘎变的鬼魂。
  “不能让这等下贱的魔鬼来威胁、侮辱我的灵魂,不可,千万不可。”他又恍恍惚惚地对自己说道,然后,毫不迟疑地一枪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以便赶上去威慑想像中的图丹之鬼。
  土台上面的人被短促而心骇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久久发不出声来。
  很快,雪地里的尸体都被后下的雪覆盖完了。最后,土台上的人只看见一束五彩流苏孤零零的栽在雪地里,被风吹拂着,好似在使劲地拔拉着藏在下面的什么东西。
  惹连头人的两个儿子终于恍然大悟,他们还想趁早下去把那显眼的东西摘下来扔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但这个时候,解放军已经来至台下,不容分说就把他们押走了。
  俄狄普来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战争早已结束,所有的枪炮都已冷却,只见部分解放军和妇女儿童们在大雪纷纷中蹒跚游走,收拾着男人们还在铮铮响的遗骸。
  俄狄普来立即带头寻找图丹的尸体,他们逐一翻看了横七竖八嵌没在雪地里的尸群,挨个儿地查看了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可以容纳物体的地方。当他们搜至寨门旁的土台下面时,俄狄普来一眼看见了还露在外面的那束流苏,那是他曾经见过的东西。
  “苍天在上,我的兄弟就在那儿。”俄狄普来哭喊着扑了过去。
  被身世之迷困扰了多年的图丹终于在闭上眼睛之后与他的亲人相遇,他的名字随之与姓氏连接起来,只是往后别人响亮地提起他的姓名和故事时,他的耳朵再已捕捉不到这一切了。不过,巴郎卡拖所有与乌图拉俄氏族沾亲带故的人都来参加了他的葬礼。女人们从早到晚守在他冰凉的遗体旁一刻也不停地哭丧守灵,男人们也围坐在一起无休止地把酒吊唁,祭司们则轮流着一遍又一遍地为他诵唱《指路经》,惟恐他的灵魂找不到通往天界的路。而挂在他脖子上的金口弦也没人动它,这只不死的金丝鸟最终同他一起在烈火中化为乌有。以后的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金子做的口弦,如同部落时代成堆的故事不再为人所知一样。(全篇完)

  作者简介:俄狄小丰,彝族,1978年生于四川凉山。2003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2000年出版诗集《城市布谷鸟》,诗作多发表在《星星诗刊》,著有中、长篇小说若干。现供职于政府部门。
  作者通讯:四川省宁南县农业局     蔡小锋   615400
  联系电话:(0834)4572736(办)
  edxf197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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