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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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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郑光路出版之新书及新闻


·写作范围:文史、文革史、抗战史研究,以及社会纪实文学作品(中国社会热点问题类纪实)
·姓名:中国独特题材文学网
·笔名:站长:郑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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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洪春:长篇小说<<昨天 今天>>连载之四.

作者: -上传日期:2007/5/24

刘洪春:长篇小说<<昨天 今天>>连载之四 

    长篇小说 《 昨天  今天》连载之四   

                         二十六  

        回到家里,我知道,叔叔又挨了斗,还挨了打,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罗振民欺骗了婶。

        又一次挨斗后,叔叔变得沉默寡言了,整天卷纸烟抽。这一回,村里那些人算是解了气了,他们认定,叔叔这回是完蛋了,绝对地是永世不能翻身了,再也不会跟他们争权夺势,对他们构成威胁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一个秋天过去了。现在离叔叔下台已两年有余。 秋后的一天,在离奶奶家仅二百米的小队部墙外边,公布了当年的年终分配方案。“分配方案”尽管是写在一张大红纸上的,人们感到的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没有一丝一毫喜庆的味道。因为张榜公布的名为“分配方案”,确切地说倒不如说是欠帐名单。社员们劳动了一年,没有一户家庭有现金收入,倒是每户户主的名字旁,都写着该户欠了队里多少钱。什么原因,不是大家不出工,不干活,而是劳动生产率太低,粮食产量太低。 “分配方案“一公布,立即在全队引起轩然大波,人们失望致极,议论纷纷。敢说话的唠叨道:“罗振民的书记兼队长是怎么当的!” 

社员们怨声载道。据说,我们二队的劳动生产率不光在公社倒数第一,甚至在全县也是倒数第一。社员劳动一天的分值只有六分钱,这个数字比外省市一些遭受严重自然灾害的地方还要低。社员们开玩笑说,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活只能挣一个烧饼钱,要是早晨吃一个烧饼,中午和下午只能空着肚子或喝凉水充饥了。为了能吃饱,这一年,国家为我们二队运来了十万斤返销粮。十万斤,是保障全队几百张嘴吃饱的最低数目。由于社员们没有钱买这些粮食,只好以记帐的方式分到各家各户。这样,每户欠国家的钱又增加了。 这种情形对以罗振民为首的领导班子显然不利。不过,罗书记的脸皮也真够厚的,嘴皮子也真够好使的,在不久前召开的社员大会上,罗书记毫不脸红地向大家报喜:“我们队今年的分值,比去年提高了百分之二十。

这说明,队领导班子还是很有成绩的。” 去年分值五分,今年六分,罗书记算得极为准确。 社员大会上,叔叔坐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一言不发。这个生产队的“前队长”对今年的生产情况不愿、也没被准许发表任何意见。罗书记说过,他早就“栽”了。 叔叔真的对目前的情况没有任何想法吗?不!会后,他对一些社员明确指出,日值六分钱,只有全县平均水平的百分之十。 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今年的队委会改选上。今年,包括队长、副队长等队里主要干部的队委会要进行改选。还让以罗振民为首的几个人继续领导二队吗?相信二队大多数社员是不赞成的。但是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也忧心冲冲,因为罗振民目前把持着领导班子,他本人不光是队长,还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人们把希望的目光投向叔叔,指望着他能够复出。但是,他能够东山再起吗?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已经是“八起八落”了啊。况且,他现在连走路都不稳当。 一天晚上,奶奶家里一下子来了二十几个人,把院子坐得满满的。全都是我们二队的社员,他们相约好了,一块来找叔叔。干嘛?请他出山!那天,气氛极为热烈。有的社员说:“二叔,该你出山啦!”有的说:“二哥,咱二队没你不行。”对于乡亲们的这种自发的请求,说实话,起先还真是出乎叔叔的意料,他本以为,大家来他这里仅仅是来发发牢骚的。他这样告诉大家:“我算不了什么,没谁地球都转。”“可二队没你就不行!”大家一致认为。 面对着大家的殷切希望,叔叔决定不负重望,接受大伙的请求,向罗振民一伙发动挑战。但是,有一个反对者,一个强有力的反对者。

谁?婶。她指着叔叔的鼻子大骂:“你要是再不长记性,小心你另一条腿!”别看平时叔叔好像有点怕婶,可在这个问题上,叔叔对她却毫不妥协,他当众训斥婶说:“你懂个屁!” 还有的人为叔叔捏着一把汗。 叔叔虽然有点怕婶,但他决不怕罗振民,他当众表态:“我就不能让他们搞得干一天只值六分钱!” 叔叔的目标是,一个社员干一天,怎么也得挣六角钱。是六分钱的十倍。这相当于当时全县的平均水平。他说,他有这个把握;他说,他要让社员干一天,能挣十个烧饼钱。十个烧饼,才能让一个劳动力和他的家人勉强吃饱。 

人多嘴杂,我家院子里一“开会”,村里很快就知道了。罗书记发出的警告和婶的警告竟然惊人地一致:小心另一条腿。 叔叔把这种威胁当作耳旁风。说干就干,叔叔开始了他的“非组织活动”。他首先去找公社。他在大队、小队、公社的“官场”上混了二十多年,从“互助组”时起他就当干部,队里有群众基础,公社里有多年的老熟人。他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上找公社头头汇报我们二队目前的情况,群众的情绪,下找二队的社员群众。在我们二队,叔叔还有一个很有利的条件,那就是我们刘家人丁兴旺,是个大户。

人多,对一些事情就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对叔叔企图扳倒罗振民,我们家还有一个反对者,那就是爷爷。爷爷好像对自己儿子的举动不甚理解,在叔叔搞“非组织活动”正忙的时候,爷爷还写了首诗贴在墙上,用来规劝叔叔。诗曰:人生在世似云烟,数十寒暑转瞬间。追求名利何来苦,大限一到奔西天! 我的爷爷,那年已经六十多岁了。据他自己说,少年时候,他曾经上过七年学。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庄户人家有几个能上七年学呢?确不多见。那时候没有数理化外语,“国文”是最重要的课程,因此他的古文功底比较深厚。作为一种个人爱好,能模仿几句诗词律句,也不为奇。我记得我小时候,在爷爷的同龄人中,文化水平算是比较高的,每到正月,有不少本村和邻村的人都来找爷爷写春联。爷爷则有求必应。他把这当成一种乐趣。 

可惜,爷爷的诗没有读者,奶奶不识字,叔叔没有任何文学爱好,姑姑虽然看一点小说,但对各种新诗旧诗则避而远之。于是,爷爷便把希望寄托在上小学的我身上。他每写好一首“诗”都要首先念给我听。我成了爷爷唯一的听众和知音。 但我并不认为爷爷的诗有什么造诣,他的全部的所谓“诗”都是一些没有任何价值的模仿。如这样一首:  玻璃小酒盅,家酿白玉明。细嚼花生米,好似卧天厅。热酒入了肚,精神百倍增。高谈与阔论,言罢到天明。  模仿什么人的风格和意境,不是一目了然吗? 正因为爷爷有点文化,爷爷还是五O年的老党员呢,但仅仅几年以后,他的党籍就丢了。至于爷爷为什么丢的党籍,我没详细打听过,只是隐约听说他和当时的区委当权者在工作上有什么分歧。反正就是从那时候起,爷爷就完全与权势绝缘,从此再也没有丁点的名利功利思想。在做好庄稼人的同时,他的爱好就是瞧瞧古书,哼哼古诗,写些“庭前小场院,屋后小菜园,猪羊两大圈,鸡鸭一大栏”之类的东西。 

爷爷虽然反对叔叔去和罗书记争斗,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简单的争权夺利,对无才无德、品质败坏的罗书记,爷爷也爱憎分明,还曾经为他赋“诗”一首呢:  顽石一块半雕琢,似人似鬼真缺德。 随波逐流假革命,挨骂招瞪没奈何。 父母双亲吃“挂落”,三亲六故把汤喝。 事到临头后悔晚,呜呼哀哉见阎罗。  爷爷和叔叔虽然都有鲜明的爱憎,也有共同或相近的立场,但是他们的表现方式则完全不同。爷爷的作法是远离尘市,远离官场;叔叔则是被一种“责任感”驱使着,为了二队的社员群众,和罗振民争,和罗振民斗。 叔叔的努力没有白费。公社领导对以罗振民为首的领导班子这两年的工作极为不满,认为它拖了全公社的后腿。

在公社的干预下,我们队的领导班子进行了改组。叔叔由于在我们村当过多年的村干部,有着相当的群众威信,再加上刘家又是大户大姓,他再次当上了队长。作为妥协的产物,保留罗振民的党支部书记职务。说实在的,叔叔对罗振民没有任何好感,他根本就不愿意在罗的领导下工作。可是,他实在没有更大的力量和影响。他连个党员都不是,他无权改变党的基层组织人选。况且,那罗振民毕竟也有着一帮子人呢。另外,公社领导对叔叔和罗双方都做了工作,希望他们屏弃前嫌,搞好团结,把村里的事情办好。后来叔叔觉得,这也够了,他担任了生产队长,就有权指挥全队的生产。 叔叔新官上任三把火,迈开了大刀阔斧的第一步。首先,他不怕得罪罗书记,立即撤了狗剩子,不怕谁说闲话,恢复姑姑当记工员。之后,他在全队社员会上宣布,从今以后下地干活,每个社员当天让你干什么活,干多少活,当天你就得必须完成。不干活泡蘑菇转腰子偷奸耍滑的即使下了地也坚决不记工。不记工就没工分,没工分就分不了粮食。那年月,粮食可是人们的主要收入,没粮食就吃不上饭。 对于叔叔采取的这些措施,罗书记哭笑不得,只能口是心非地表示支持。何况,公社也是跟他打了招呼的,要求他对叔叔的工作给以配合,他也没办法,谁叫在他领导下工分只值几分钱呢。 罗书记把二队搞得干一天只值几分钱,他不配合不行了。可据说背地里,他对叔叔咬牙切齿,声言:等下次运动来了再说! 对可能的下次“运动”,叔叔无所畏惧,最害怕的是婶。批斗会上的公开打人使她心有余悸,她不赞成叔叔再当这个队长。她开始公开拖叔叔的后腿。记得叔叔刚上任时在一次社员大会上——那次社员会就在奶奶家门口的大槐树下进行——会上,叔叔正兴致勃勃地给大伙讲怎样实现他的“宏伟”目标,一天挣八角钱,讲怎样学大寨赶大寨,冷不丁,婶在院门口当着全队社员的面喊:“你在那里耍什么贫嘴,家里这么多活不来干!” 

叔叔不理她,继续讲。 过了些日子,罗振民还来叔叔家,和叔叔一起“研究生产呢”。那天,罗振民和另外两个队干部又来家里找叔叔“研究生产,”他进院门的时候,刚好婶婶正站在外当院,她明明看见他,也不让道,反而冷冷得问:“有事不?没事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罗书记实在哭笑不得。 以后,我又数次看见罗书记来家里“研究生产”,可是每次,都没见到他们谈拢。关于下一个年度怎样搞好生产,我只听得叔叔的意见是,除了种好粮食外,还应该种十亩园子,十亩冬瓜,十亩西瓜,十亩花生,十亩土豆,十亩红薯……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十亩”。 罗书记反对的就是这好几个“十亩”。我坐在一边,听他们在院子里辩论。罗书记反对这好几个“十亩”计划的依据,就是“以粮为纲”。叔叔则坚持发展这几个“十亩”,他认为,只有那样,社员们除了粮食外,才会有一定的现金收入,集体也才会有现金积累。 记得有一次谈崩了,罗书记说:“庄稼人的本分就是种粮食,你要种……种这个种那个的,运动来了可没我的份儿!”言罢扬长而去。 这就是我们二队所谓“两条路线斗争”的全部内容。 看来,没挨过斗的罗书记比有些挨过斗的人更怕“运动”。 叔叔跟他谈不来,便照他自己的“既定方针”办。他信心十足地奔走于田间、地头,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连抽袋烟的工夫都没有。有一段时间,我们家简直就成了大队部或“生产办公室”,来来往往的人络亦不绝,叔叔一件件地处理着这问题那问题。

这时候,他的腿伤还没完全好呢。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次年秋后一决算,我们二队果然完成了叔叔奋斗的目标:日值八角多钱。零头我忘了。我只记得,打那年以后,叔叔的队长职务就再也没有被撤换过。他的这个职务一直当到了八十年代初“人民公社”和“生产队”彻底解体为止。 进入九十年代,叔叔老了,头发完全掉光,四周的一圈也没了。农村没有养老金,已经六十开外的他继续为自家的生计奔波着。他的生活非常艰难。记得香港回归的那年春节我去看他,他不在家,婶告诉我,他去给人家“看堆儿”去了。所谓的“看堆儿”就是给人家值夜班,每天晚上在工作地点睡一夜觉,每月只挣三百圆。有趣的是,和他倒班的,正是原先我们二队的“老书记”罗振民。 我个人对叔叔的评价是,他当年的那点作为,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当年唯一的本事,不过就是会当当队长而已,不过就是能让一个社员干一天“能够挣十个烧饼”而已。他极普通,和后来我们所说的农村的“能人”、“致富带头人”之类的毫不沾边。                            二十七  这一年,四丫头家里的干草堆,也越来越高了。为了这一堆干草,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而这种努力,和她的年龄是不极不相称的。每天,当小弟弟小五还在睡梦中,她就早早地起来了。自她退学以后,她成了家里的重要劳动力。早晨,她顾不上洗脸洗手,先给小五弄点吃的,小五吃完早饭后,她把他送到邻居刘四奶奶那里。刘四奶奶帮着看小五,作为报酬,每天从李春林的工分里为她拨去三分。安顿好小五,四丫头便开始了一天的主要工作——打草。她打草的地方还是在数里之遥的凉水河。

河边的清草丰美而又茂盛。四丫头的胆量也越来越大,这一点真让人担心。她到了河边,不光在岸上、水边割草,而且不管天气冷热河水温凉,还要下到水里去。四丫头的力气也仿佛强壮了,从她每次背回来的草的数量就可以看出。原先她每天去河边一个来回,现在每天则两个来回。一个来回就是十里地。她的脸更黑了,更红里透黑了,手心的茧子也越来越厚了,如果谁拿起那双小手看一看,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姑娘的手。这双手应该是去写语文、算算术的啊! 四丫头把草从地里背回来后,立即就在她家的房前屋后、院里院外铺展开来,绿绿的一大片。在烈日下暴晒,直到完全晒干了,再堆存起来。以青草晒干草真不容易,五斤青草也未准晒出一斤干草来。凉在地上还不能不管它,上面的晒干了,还要用叉子把草翻过来,再晒底下的。赶上阴天还要等天晴了再多晒几天。有时,好不容易快晒干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又给淋湿了,还得接着晒。湿一点、潮一点队里都不收,必须保证质量。堆在一起的干草还要用东西盖起来,防止再次遇雨。要是雨把大堆的干草都给淋湿了那麻烦可就大了。干草还要及时通风,以防霉变。这些活儿在别人家都是两三个人干,年轻社员利用工余时间把草打运回家,妇女、老人在家翻晒。

而四丫头的草,从割到运,从晒到藏,全由她一个人包了。 了不起的四丫头啊,从秋到夏,她的干草垛比房子还高了。 别因为四丫头就是割草晒草,这仅仅是她每天劳作的一部分。上午,第一趟草运回来,立即将小五从刘四奶奶家接回来,接着,手脚麻利地给全家做饭,当她把饭菜烧好后,姐姐放学回来,爸爸也正好赶着小驴车从地里送粪回来。李春林仍然和从前一样,自从上次偷生产队玉米被抓住挨斗,老伴急死之后,情绪极其低落,对生活对未来没有了任何信心,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完了。每天的日子,和上一天相比,都不过是简单的重复,都是上工、送粪、下工,甚至连吃饭喝水都成了应付差使。他唯一的喜好只剩下了不言不语,一个人蹲着抽叶子烟。

劣质叶子烟一支接着一支,呛得他不断地咳嗽。 这仍然不是四丫头生活的全部,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还要去拣煤核。冬天买煤要花钱,于是,她像许多贫苦孩子一样,要去公社大院旁边的垃圾场去拣煤核。公社机关大院墙外,有一个巨大的垃圾站,机关里运出的煤渣,就源源不断地倒在那里。另外,不远处的商店、合作社、信用社的垃圾也倒在那里。在这些倒掉的垃圾中,有一些没有烧透的煤核。这些煤核,仍然能够燃烧。有时候,四丫头就提着小篮,拿着小铲,到那里去翻找煤核。有时,那里最多能有十几个孩子在拣。翻拣出的煤核,背回家中,一点点积攒起来,到了冬天就可以用来烧饭取暖,多少可以省一点煤钱。 拣柴禾也是一项重要任务。

那时候,农村做饭一般都用大锅,这种大灶台锅的唯一燃料就是柴禾。柴禾从哪儿来呢?队里分的那点棉柴、棒秧根本不够烧,不够烧就得去拣柴禾搂树叶子。秋天,是搂树叶子最好的时节,凉水河两岸,有许多高大的树木,一到深秋,树叶纷纷落下。那里是四丫头常去的地方。星期天,不上学的时候,我曾多次同她一块去凉水河边搂树叶。每次归来,四丫头的背筐总是塞得满满的,树叶子这东西不出数,不经烧,一大筐只能够烙一张糊饼。 四丫头还千方百计地为家里增加现金收入。她会编草帽辩。编草帽辩是个细致活,可四丫头心灵手巧。当时,编草帽辩几乎是社员们换取零用钱的唯一途径,它挣钱虽然不多,但钱能够立即拿到手。因此,工余和饭前饭后,常常可以见到姑娘们媳妇们,一边说话聊天,一边编草帽辩。甚至在社员大会上,妇女们也是一边听着罗书记讲着“学大寨”,手里一边不停地编织着。姑娘们编那个东西的姿势可优美啦,手在胸前不停地晃动着,麦杆在眼前不停地跳跃着,随着时间的延长,那一包包长短不一的麦杆,在姑娘们的手里便变成了长长的、好看的草帽辩。编草帽辩用的麦杆必须用水泡湿泡软才行。当编到一定的长度,好像是三丈,便可以把它送到公社的收购站了,按质论价,可以卖少到七分钱,多到两毛一。

四丫头编的每次都能被作价到两毛一。那可真是个技术活,手必须巧。那种草帽辩用的麦杆最细,编起来难度最大,图案最美,最受收购点欢迎。四丫头总是编那种,她编出来的草帽辩,连比她大几岁的大姐姐们看了都不禁叫好称奇,她们简直不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妹妹之手。 四丫头用卖草帽辩挣的钱,为姐姐买了文具,为弟弟买了食品。四丫头的目标是争取每个星期让小五吃上一个带芝麻的烧饼。啊,四丫头,你不光是姐姐、妹妹,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还担负起了一个母亲的责任。 除了干活持家,四丫头还忘不了她的另一个重要任务:学习。退学两年来,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尽管她早已退学,但她用自己挣来的钱,从学校为自己买来了算术和语文的教科书。上不了学就自己抽空学、抽空看,不理解的就去问同学问大人。

四丫头几乎每隔两天就要来向我讨教功课。而我也非常愿意她来找我,因为每次在给她讲解的过程中,等于我自己又温习了一遍。她的学习进度和学校是同步的。学校教到了哪一课,她也学到了哪一课。 秋天过去了,寒冷的冬天到来了。地里再也割不到清草了。每到这个时间,生产队收购干草的时间也到了。四丫头今年晒了大约一千斤干草。一千斤干草,至少要用五千斤青草才能晒成!四丫头估算着,按以往每斤五分钱计算,可以收入五十圆现金。想着着那未来的五十圆,四丫头的脸都兴奋地透红了。她的辛勤劳动终于快有回报了。她甚至已为那五十圆做好了打算:给弟弟扯一身衣服,给姐姐买支钢笔,给爸爸打瓶白酒…… 可是,今年我队的一个决定却让四丫头悲痛欲绝。队里在队部墙上贴出了通知,我队的干草已经收够,不再收了。 别的人家已经抢先交售了,四丫头去晚了一步。队里毕竟就那么十几头牲口,一个冬天收多少干草是有数的,收多了也没用。 得知这一消息,四丫头急得哭了。她从幸福的浪尖,一下子跌入失望的谷底。

这一千斤干草是她的全部希望啊!怎么办?四丫头急得团团转。她去央求保管和收购员,人家说,没办法,这是队里的决定。看着四丫头痛苦的样子,我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去找我叔叔。听到我的启发,她立即找了我的叔叔。我也帮着她说情。其实,对四丫头家的情况,我叔叔是完全了解的。叔叔也很同情她。叔叔表示,要尽力帮助她。叔叔很快找到罗书记反映了这一情况。罗书记皱了皱眉头,说:“还有两户也找了我,和她的情况一样。”叔叔对罗书记说:“冬季草料的数量也不可能严可严儿,打着点富裕也没什么坏处。”罗书记绷着脸说:“再说李春林又是个富农……”此时,叔叔并不想和他讨论四丫头家的成份问题,他仍然坚持说,四丫头年龄不大,弄那么多草不容易,怪可怜的,能不能照顾一下?由于叔叔的一再坚持,最后,看在他是个队长的情面,罗书记才极不情愿地说:“不过,队里已经没有现金了。这么着,照顾她,收她一半吧,她家是超支户,钱,折以前的帐。” 叔叔立即让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四丫头。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将这一“喜讯”告诉了她。四丫头听到后,立即找来手推车,我帮着她,一车一车地将草运往牲口棚,由保管过数、会计记帐。虽然没有拿到现钱,但这一半的劳动毕竟没有白费。 可是,另一半怎么办呢?再去找罗书记是不可能了。四丫头还是着急,我也同样为她着急。这时,有人告诉她,能不能去问问其他生产队,也许别的村还有收的。听到后,四丫头立即去了临近的东街大队、西街大队、前街大队、后街大队、中街大队,可是,询问的结果都令她大失所望,这些村子都不收购了。难道眼看着这另一半劳动白费,眼看着几百斤干草全都烂掉吗?就在四丫头几乎绝望,她甚至想能不能借点钱买只小羊自己喂的时候,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小虎子告诉她,他姐姐的婆家所在的村子,我们村南边的南店大队,可能还在收。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是傍晚了。第二天一早,四丫头就风风火火地跑往南店大队,结果真是令她喜出望外,收,现金收购。但美中不足的是,南店村的收购价不是预期中的每斤五分钱,而是四分。这意味着这另一半的劳动价值立即就贬值了百分之二十。但是,四丫头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第二天的上午,她的上中学的姐姐也请了一天假,同她一块将剩余的干草送往六里路远的南店大队。剩下的这另一半,原先估计有五百来斤,上称一称,竟然足足有六百斤。按每斤四分钱计算,这些干草卖了二十多圆。

钱,当时就领回来了。 当天,四丫头还以此为内容,写了一篇作文,让我转交林老师为她评判。她在作文里写道:  今天,我拿到了卖干草得来的二十多圆钱。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当我把这些钱交给爸爸的时候,爸爸哭了,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爸爸说:“孩子,从今天起,我一定要振作起来,好好干活,好好活着,我一定能够养活得了你们,我一定要撑起咱们的家来!”                           二十八  以后,四丫头仍然像往常一样,白天干着各种各样的活,寻找着各种各样的挣钱门路;晚上,仍然契而不舍地坚持着学习,隔几天就来找我一次,一块做做作业,打听打听学校的事情,听我讲讲新学的功课。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认为她的生活就会命中注定地这样延续下去。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一个星期日,我又照例拿着书包,去四丫头家找她一块温习功课。四丫头正好在家。她说,今天家里有客人,咱们在院子里复习功课。说着,她搬来一张小木桌,找来两只小板凳,于是,我们俩便在那里做起功课来。 一会,四丫头说过的来她家的客人出来了。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从衣着打扮来看,肯定是城里来的。她出来后,走到四丫头身旁,关切地询问她近来的生活和学习。

看得出来,这女性对四丫头极为喜欢,对她的家庭也极为熟悉。连我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啊,我想起来了,是在两年前四丫头妈出殡的那天。毫无疑问,是经常走动的亲戚。她和已逝去的四丫头妈的模样有些相似。 待那女性回屋以后,四丫头告诉我,那是她的亲姨,母亲的妹妹。她姨回到屋里,不知道在和李春林谈论着什么。 一会,李春林出来了,叫:“四丫头,你进屋来,你老姨有事和你商量。” 四丫头进屋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小桌子旁写着作业。不知道叫她干什么,对别人家的事我也并不关心。 一会,四丫头从屋子里冲出来,哭着说:“我不去!我不去!” 四丫头的老姨也跟了出来:“去吧,要不,你再想想?” “不去!” “去了,你就可以入红小兵了。” “我不入!” 

四丫头哭着跑出院子。 “唉,”老姨无可耐何地叹了口气,我看到,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下午,我和四丫头去搂树叶。这天,我们搂到的树叶特别多。背着小筐回家的路上,看着树上跳跃的麻雀,望着空中飞翔的燕子,四丫头的脸上竟也露出快活的笑容。可是有时,一丝忧郁的神情涌上她的面颊。 下个星期日,她的老姨又来了,李春林仍然和上次一样,把她叫进屋内谈话。可是,不长时间四丫头又一次哭着跑出来。 他们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我猜想,和上次谈话的内容应该是一样的。 记得最后一次,我才基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四丫头的老姨来自县城,她是来跟李春林商量,能不能让四丫头去和她与丈夫一起生活。姐姐的意外死亡,使她感到无比悲痛。这两年,她对姐姐的不幸遭遇,特别是对失去母爱的几个孩子的无限同情,促使她提出这一要求。听说,还有个主要原因,那就是她和丈夫结婚十几年来,一直没有生育,他们都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哪怕是领养的。她和丈夫都特别喜欢女孩。四丫头现在十一岁,实际上已经失学。她和丈夫都认为,如果提出领养四丫头,李春林估计不会反对,至少有很大的同意的可能性。因为这样多少可以减轻一下他的负担。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彻底改变四丫头的命运。政治上,躲开了家里的富农成份,对将来的前途将产生巨大的影响;生活上,她和丈夫虽然都只是普通的工人,但县城里的双职工经济上毕竟比乡下农村家庭要强许多倍。四丫头和老姨、老姨夫自小就关系密切融洽,夫妻俩都非常喜欢她、疼爱她,要是她能够天天在他们身边,将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快乐。四丫头真是聪明、漂亮、勤快。 据说,老姨刚把她的想法告诉李春林的时候,老实说,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尤其是最近两年来,他仿佛重新认识了闺女似的,她是那么能干能吃苦,小小年龄的她,身上竟然蕴藏着那么大的能量,在逆境面前,她爆发出了那样强大的毅力,表现出了那样坚韧的性格。她已经成了她生活中的得力助手。冷不丁有人要把她领走,他怎么能舍得呢?可是仔细一想,他又觉得,不能光为自己着想,闺女的前程重要。老姨是孩子的亲姨,孩子到她那里生活,他绝对放心。如果四丫头能与老姨一起生活,不光可以躲开他的富农成份,立竿见影的好处是,她可以立即摆脱每天的繁重劳作,重新进入学校上学。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于是,他由开始的犹豫,变成了与老姨站在一起,共同动员四丫头进城。 

但是,四丫头不愿意去。她毕竟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她已经十多岁了,她怎么能离得开自己的亲爹啊!虽然老姨待她极好,虽然在家里是富农成份,上学时因此入不了红小兵,可她还是不想走,不想离开她从小长大的家。我相信,任何一个孩子都是这样的。 四丫头说,有一次,她跟爸爸谈崩了,她跟他大吵了一番。她说,我也不能光想我自己,我走了,谁去打草,谁去拣煤核,谁照顾小五! 她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四丫头上中学的姐姐知道此事后,也加入了劝说者的行列。她深知这个机会对四丫头的重要。在四丫头以家里的这事那事为借口,坚决不随老姨去城里的时候,她做出了一项惊人的、别人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决定:退学!虽然她已经上了初二,再有一年多就初中毕业了,但她还是决定不念书了。她觉得,再也不能拖累妹妹,让妹妹供自己上学了!长此下去,那将对不住自己的妹妹,该自己下地劳动,取代妹妹,成为父亲的帮手了。不能再耽误妹妹!至于小五,姐姐说,有我呢! 至此,四丫头已无话可说。

她再也找不出任何一条令人信服的借口。家里的一切事情爸爸和姐姐已安排妥当。他们说,你就放心走吧。 四丫头哭着点了头。但她有一个条件,让她在家里再住一段时间,等到来年开学再走。 说真的,我还真不愿意四丫头走呢。她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最要好的同学之一。                             二十九  一九七二年春节后,过了初五,奶奶决定,带我到她的娘家住些日子。去那里的原因是她的老父亲病危了。我没有料到,这一住就是二十来天。在奶奶娘家的那些日子里,我如坐针毡,因为学校早已开学了。可是,奶奶一直等到老爷子去世,办完丧事,培了土,圆了坟,才和我回到家里。 回到家,屁股还没有坐稳,小土子就跑来告诉我:“刘潞!老师让你上学呢!”一会,又有几个同学跑到家中,催促我:“老师叫你上学呢!再不去,就要开除了!” 我可不想被开除,可是,按学校的规定,旷课十五天就要开除。第二天去上学,我心中忐忑不安,我知道,我已经够开除的条件了。  “铃……”上课了,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跑进教室。

我也坐下——座位还给我留着。林老师还是那个老样子,头上扎着“羊角尖”,胳膊里夹着备课本,神情严肃地走进教室。“起立!”班长喊到,“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礼!”待大家向墙上的像片敬礼之后,班长又喊:“坐下!” 林老师走到讲桌前,谁也没看,低头翻弄她的备课本。我想,她大概还没有看到我。 林老师的第一句话就是: “刘潞!你站起来!谁请你去啦?你旷课半个月,学校不要你了。” 接着,她开始讲课。 当然,以后学校并没有不要我,更没有谁来赶我走。我还照常读书,照常背语录。那时候的农村小学,并没有什么严格的规章制度。 其实,林老师早就知道了我这些日子没有来上课的真正原因。她发现我连续几天没有来上课,就去问姑姑。姑姑和她虽然不在一个村,但她们互相认识。姑姑告诉她,我跟奶奶串门去了,至于为什么非得带着我去,姑姑这样向她解释:他离不开他奶奶,他奶奶也不放心他。 

这以后,每当我看到林老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对不起她似的。所以我便尽量讨好她,让她高兴。我跟林老师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为了能够改变因为旷课半个月在她心中造成的恶劣印象,我抓紧一切几乎讨好她,我按时写作业,按时背语录,抢着擦黑板,经常做值日。 有一回,在校园里,我看见好几个老头在劳动。他们搬砖、挑水、活泥、正在翻盖一间坏了的教室。我发现他们以后,就决心做一些好事,让林老师看看。现在不是还继续提倡每周做一件好事吗?我每天都做一件!说不定林老师一高兴,会把我旷课的事情忘了呢。 于是,课间的时候,我就常常帮那些人干活。搬砖,活泥,抬水。我干得很起劲,经常满头大汗,浑身是泥。尽管我做了这些“好事”,却一点也不影响学习。   

在我的带动下,其他人也都来做这好事了,尤其是几个大个子男同学的到来,帮了那些老头的很大的忙,大大地减轻了他们的负担。看到这一切,我心里很高兴,说不定林老师还会表扬我呢。 但是,我的这种希望落空了。林老师没有表扬任何人。几天以后,当她发现一些同学经常去那里帮忙时,就在班上郑重地告诉同学们,不要去帮忙了,让他们自己干。那几个老头都是来我们学校义务劳动的四类分子。大家要做好事,可以去找别的事情去做,不要去他们那里。 我很沮丧,我的努力白费了。从林老师提醒大家的那天起,我也不去那里了。林老师说得对,做好事,干点什么不行,干嘛去帮四类。 但是,仅仅三天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那劳动的队伍。这倒不是我对地富反坏右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我也和其他孩子一样,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我对阶级敌人也恨之入骨,这是那个时代灌输给我们的,而是一天早晨,我突然在那几个干活的人中,发现了杨老师。啊,杨老师! 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杨老师了。就在我即将将她忘记的时候,她又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杨老师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脸上显得苍老了。大辩子已经剪掉,改成了剪发,还戴着眼镜,因为天气寒冷,围着一条很旧的灰色围巾。 

杨老师就在那劳动的行列中。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她,立即就认出她来了,我激动得跑到她面前,叫了一声:“杨老师!”开始,杨老师并没有反应过来,不是没有听见,以为不是叫她。也许,对于“老师”这个称呼,她已经觉得陌生了,成了极其遥远的过去。但她明白我是在叫她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她从前的学生。杨老师毫不思索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你不是刘潞吗?长这么高了!”听着杨老师的夸奖,我心里喜滋滋的,可又不知怎样回答她。杨老师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握着一把铁锹,身上尽是泥点。一时间,我和她在互相称呼了对方之后,好像都没什么话好讲了。好半天,还是她打破了沉寂,她说:“小不点现在会系裤子了吧?”一句话,问得我和她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笑了。我忙说:“会了,他早就会了。

现在,我们已经上四年级了。”不过,我又不无遗憾地告诉她,“小不点因为家境困难,已经退学不念了。” 杨老师的心里,还惦记着我们班。还惦记着她的学生们。 我问:“杨老师。您怎么来干这个?” 她说:“大队让我来的呀。” 我想,这个派活的人真他妈的缺德!怎么能将杨老师,一个四十岁的妇女,分配到这里,和几个老头一起干活!这里,不论是活泥、挑水、搬砖,无不是重体力劳动。杨老师怎么能干这种活?怎么能和四类分子们在一起!这领导真他妈混蛋!但是,在杨老师面前,我不能讲粗话,更不能骂人。 以后,杨老师干活的地点,成了我常去的地方。就连课间十分钟这么短的时间也不放过。每次见到她,我都恭敬地叫她一声“杨老师,”但是有一天,杨老师郑重地告诉我,不要再叫她老师了,她早已不是老师了。可是,这个要求我感情上还真接受不了,因为自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在我的心中可是个“老师”的形象。这最初的形象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我不同意她的要求,可她坚持说,不要那样叫,影响不好。 “那,我叫您什么呢?”我天真地问。 “你就叫我杨阿姨吧!”杨老师爽快地说。 我勉强地接受了这个称呼。但我实际上很少那样称呼她,只有在她特别提醒的时候才那样叫,许多时候仍然不知不觉地叫她“杨老师”。 看着杨老师干活实在太累,我到她那里的时候,便经常帮助她干这干那。我那时毕竟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干不了多少活,但我的心里,绝对是真诚的。我愿意以我的一点微薄之力,尽量为她减轻哪怕一点点负担。 杨老师开始批评我了,她说你到我这里来,站着看看就可以了,不要帮着我干,这是我自己的任务。后来,她干脆要求我不要再到她这里来了,她说:“你来我这里影响功课,你的任务是学习和读书。” 但是我仍不断地到杨老师那里去。

为了表明我“主要的任务是学习”,我开始拿着书本到她那里去。我特别喜欢带着语文课本去找她。在杨老师面前,我毫无拘束地把我所有不懂的问题说给她听。而杨老师呢,也非常高兴、非常认真地为我讲解书中有和没有的各种知识。杨老师讲的语文课还和从前一样,通俗易懂,生动有趣,令我百听不厌。令人非常奇怪的是,许多我在课堂上听不懂的问题,到了杨老师那里,立即迎刃而解。经常,我人在课堂上,心里却想着杨老师,每次一下课,我便急不可待地跑到杨老师那里。那里,成了我的第二课堂。虽然这堂课,只有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我在那里度过的每一个十分钟,都非常充实,每次都能增长新的知识。

这个时候,杨老师才真正感觉到,她现在是一个教师;我也切实感觉到,我是一名学生。杨老师每次不论给我讲解什么知识,都非常认真,非常专注,仿佛她面前不仅仅是一个我,而是她从前她那整整一个班的学生。这时候,她把全部身心都集中在我的功课上,而把其他一切都忘了。我相信,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时光,不光使我感到过得充实,而且她一样会感到充实。我使她再次体验到了当一个教师的快乐与责任。 不用说,我这些日子的活动很快被大家发现了。有几个人赶紧去林老师那里去报告。实际上用不着报告,林老师自己也看到了。 在一次班会上,林老师谈到了我的问题,当然不是表扬。她说: “他(指我)最近总到正在干活的那几个人跟前去,并帮他们干活。那些人需要水,他就去抬;需要泥,他帮着活。特别严重的是,他还跟一个从前的教师,一个反动的教师打得火热。大家都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全是四类,全是地富反坏,他们来我校干活,是来接受我校广大革命师生监督、改造的,他去帮他们!而且,那些人的身份学校已经告诉大家了,他也听见了。同学们做好事,都不到那里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去!他那不是去做好事,而是去做坏事!同学们,大家都不要向他学习啊!” 林老师的最后几句话,是那么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灵。我知道,此时此刻,全班同学肯定都在盯着我、议论着我,我低着头,恨不能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林老师,您没有看见吗?几天以来,我没有再帮那些地富反坏,我帮的是杨老师。杨老师,她还是你林老师的姨母呢,是你的长辈啊!林老师,您曾在大会上宣布断绝和杨老师的关系,可断得如此彻底!您就这样表现您在政治上的进步吗? 下课的铃声一想,我立即跑出教室,来到学校南边的墙外。杨老师正在那里劳动。我觉得,天下只有杨老师一个人能够理解我,能够安慰我。在杨老师面前,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只有在杨老师面前,我的眼泪才能尽情流淌。杨老师轻轻为我擦去眼泪,她说:“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了。”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林老师还把我的事情汇报给了校领导。麻子校长表示,一定要把我从错误的泥潭拉回来,并且说,这不是一个人的小问题,而是资产阶级同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的大问题。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大阵营如此热衷地争夺我,连我都奇怪,我竟如此重要。

 鉴于我“屡教不改”,为此,林老师发动了全班对我进行帮助。她要求每一个同学都要发言。名曰“帮助”,实际上成了变相的揭发和批判,只不过我没挂牌子,没坐喷气式。会上,有一位同学当众揭发,说我不止一次地管我们村的李春林叫大爷。对这一点我在班会上供认不讳。我们学校曾经给同学们订过一条纪律,不准管地富反坏分子叫大爷大妈的。只准叫贫下中农,不准叫地富反坏。可是在农村,人与人之间的辈分观念极强,谁比谁大一辈,谁比谁小两辈,谁是谁叔,谁是谁侄,都很明确。尤其是自己所在村庄的长辈,怎样称呼他,那是从小就明确了的。碰见辈分高的长辈称呼他一下,那是一个孩子懂礼貌、有教养的一个重要标志。可是我们学校竟如此规定。只准对贫下中农讲礼貌,不准客气地称呼一下成分不好的人,即使他比你年长几十岁,否则就是没有划清阶级界限,就是丧失阶级立场,违反学校纪律,就得挨批评。我因为叫了富农分子李春林为大爷,便被当众揭发了。(不知道四丫头管李春林叫爸爸是否是“丧失立场”)在全班面前,我承认了这一“错误”,但我无论如何不愿把杨老师和坏人联系在一起。 我断定,由于大多数同学是讲礼貌的,有教养的,学校的这条规定大多数人做不到。究竟谁能做到呢?我看见的只有一位,谁?林老师。林老师碰见杨老师从来都是目不斜视,扬长而去。这方面她确实给全校师生做出了表率。 帮助会结束了,我又怀着满肚子的委屈,到学校南边去找杨老师。可是,那里干活的只有那几个老头,惟独没有了杨老师。“杨老师呢?”我问他们。他们回答:“她不来了。” 原来,麻子校长把杨老师给赶走了。杨老师永远不来了。知道这消息后,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我想再见到她,我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还有许多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要向她请教;而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她尽快结束在这里的体力劳动。确实,这里的活都是适合男性劳力干的。 杨老师干活的地方,是学校的墙外。这里没有风,太阳晒着暖暖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在这里出神地想着,想着杨老师、林老师、帮助会……忽然,我惊奇地发现,在这残墙的墙跟,竟然有着一丝绿绿的东西。我蹲下去,认真地看着它,是一棵小草。这是一棵很小的草,它孤零零地,生长在墙跟,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呢。

啊,在这严冬!尽管,它今天还十分弱小,万分娇嫩,每时每刻都被严冬摧残着,但它仍然顽强地吸收着养分,吸收着阳光,顽强地生长着。我相信,它决不会被冻死,决不会萎缩,它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一定会枝繁叶茂,成为充满希望的绿色一束。 啊,杨老师,你在哪里? 啊,幼草,你何时长大? 啊,春天,你何时到来?                         

 

   三 十  

奶奶吃饭越来越少了。她的饭量在惊人地减少,才几个月时间,已经发展到每顿饭只吃几口。 奶奶也明显地消瘦了,走路一晃一晃的,颧骨突出得极为分明。 全家人都为奶奶的身体担忧着。姑姑劝奶奶到公社卫生院查一下,可说了好几次,奶奶也没去,奶奶说:“没什么大毛病。去医院,又花钱,又麻烦。家里还有这么多活。” 

近来,奶奶虽然吃得不多,可什么活也没少干。她觉得她还有力气。她照常早早起来,给全家做饭,别人吃过饭下地干活去了,她还要喂鸡,叉猪食,看叔叔的孩子。没事的时候。还在炕上做一点针线。 叔叔也常来劝奶奶:“您不合适,(“不合适”的意思是身体有病)就甭干这活那活了。” 奶奶说一声“我没事儿,”就又去忙她的了。 

可就在这时候,还有人气奶奶。 谁? 婶。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婶是常和奶奶吵架的。究其原因,其实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婶和叔叔,带着他们的兰兰和东东,名义上是已分家单过,可婶还是千方百计地占这屋的便宜,常常打发东东到奶奶这屋要这要那。比如,东东从外面玩回来,说:“妈!我饿了,要吃饽饽。”婶就说:“跟你奶奶要去。”“妈!我的算术本用完了,”兰兰说,婶这样告诉她:“你奶奶昨天刚卖的鸡蛋,去跟你奶奶要钱。”有一年,正是毛桃成熟的季节,奶奶、姑姑和爷爷把大部分已经熟了的桃摘下来,分装在两个笸箩里,准备过两天拿到集市上去卖。奶奶放下装有毛桃的笸箩,就到外面去干什么去了,回来的时候,奶奶发现,桃,明显地减少了。哪去了呢?被婶偷着拿走装进她的墙柜去了。

那年,院子里还有九棵桃树,本来说好了,五棵归婶,四棵归奶奶,可婶还不知足,还要变着法儿占奶奶的便宜。她这样做,还不许别人说,只要没被别人捉住,哪怕是两分钟以前的事,她也决不承认。奶奶从来也没有和她计较过那几斤毛桃,可有时也不免唠叨她几句,因为她经常做这种事情。可婶呢,嘴就是硬,死不认帐,还撒野撒泼,嘴里不干不净。有一回,真把奶奶气得够戗。也是那一回,把叔叔也惹火了,牛脾气一犯,把婶揪到当院就是一顿鞋底子。 奶奶病了以后,婶的这种行为依然没有收敛。这天,奶奶在外屋做晌午饭,揭开一锅,放到里屋,便到院外抱柴禾去了。这时,正巧东东从外面放学回来,刚进外屋,就喊:“妈!我饿了。” 那屋,婶一掀门帘,对东东说:“你奶奶正蒸馒头那,快,多拿两个来!” 

于是,东东便进到这屋,刚揭锅的馒头,一手抓一个,还企图用嘴叼起一个,大概因为太烫,叼了两次没有成功,只得作罢。他做这一切的同时,连炕上还坐着我这个大活人都没看见。就在他抓着两个馒头刚要溜回那屋的时候,姑姑正好也收工回来,一见,立即把两个馒头夺过,仍回锅里,厉声训斥东东:“你爹不管你饭?!”她有意大声说给那屋里的婶婶听,她最不待见她的这种行为了。 “哇!”地一声,东东大哭起来,躺在地上打滚儿。 婶立即从那屋出来,拉起东东,冲姑姑大嚷:“你跟孩子一般见识,不就俩破馒头嘛!东东别哭,妈带你买油饼去。”她还不依不饶,不断地甩着各种闲话。姑姑气不过,就和她争吵起来。这时,奶奶从外面抱柴禾进来,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立即说姑姑:“你也是,他一个孩子能吃多少。”姑姑说:“我说的是大人!” 奶奶那馒头端上饭桌,摆上一盘菜,喊:“东东!赶紧过来吃饭,吃完去上学!” 其实,奶奶不吃,也得先让东东吃。 东东刚要进来,被婶一把拉住,按在炕沿上照着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不准去!那馒头有毒,药死你!”

 东东哭哭啼啼地再也不敢过来。 奶奶能不生气吗?! 奶奶被气得这顿饭一点也没吃。到了晚上,全家都吃完了,在姑姑的劝说下才勉强吃了点东西。可是,刚吃了两口,就立即噎住了,全吐了出来。奶奶让姑姑把饭拿下:“吃不下,明天再说。” 可是,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奶奶仍然觉得胸部噎得厉害,吃不了几口就吐出来。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几天。至此,叔叔和姑姑决定,不管奶奶愿意不愿意,一定要送奶奶去医院检查。 在县医院,仅仅一天,检查结果就出来了。那结果令全家悲痛欲绝:奶奶患得是食道癌。当姑姑问是否还有可能医治时,大夫摇摇头说,奶奶的病情已进入晚期,建议好好伺候,准备后事。 就这样,奶奶回到了家。姑姑强作笑颜,告诉奶奶:“医院说,您没有什么大毛病,三个月去复查。”

一转身,泪水立即涌出了眼眶。 奶奶真的相信了姑姑的话。她又像往常一样了,早晨起来生火,中午下午做饭,饭前饭后喂鸡鸭。奶奶仅仅干了一天,就被姑姑制止了:“您虽然没有什么大毛病,可身体并不好,要绝对歇着。”她强迫奶奶躺在炕上。 婶还是没心没肺,仍然每天把兰兰送到这屋来。婶和叔叔有两个孩子,大的东东,七岁上学了,还有三岁的兰兰,正是需要大人照看的年龄。婶天生爱玩,喜欢东家坐坐,西家串串,又要去队里干活,这样兰兰便成了她的极大拖累。跟奶奶关系较好的时候,她便把兰兰托付给奶奶,说一声:“妈,帮我看会兰兰。”说完就到别人家串门或下地干活去了。跟奶奶关系不好,刚气完奶奶的时候,,她只好自己带兰兰。不过这种情况一般持续不了多久,过不了几天,她就仿佛把以前的事忘了,仍然把兰兰送到这屋来。这不,前几天刚气完奶奶,她就开始想辙了。她又“发明”了一种新办法。由于前些日子的事情,婶和奶奶这几天没什么话说。她把兰兰抱到奶奶这屋,我本想她又会像往常一样说声:“妈,帮我看会兰兰。”没想,她把兰兰抱到这屋,放到炕上,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奶奶还以为她到外面干什么去,短时间就回来呢。结果婶已经下地干活去了。

婶年轻的时候虽然懒,可不能不下地干活,不干活就没工分,就没粮食吃。 这个办法,据她说是串门时跟一个邻居学的。那个媳妇教她道:“你把孩子往炕头上一扔,一句话都甭说,你就走你的,我就不信,她的孙女要拉要尿要吃要喝,她眼看着不管!” 婶一试,这办法果然灵验,奶奶当然“管”了。于是,那些日子,奶奶一面养病,一面在炕上做针线,同时仍能照看兰兰。 奶奶累了的时候,就哄着兰兰玩,给她讲故事、说笑话。奶奶给兰兰说过这样的顺口溜:  罗罗,罗罗,请你婆婆,你婆婆要吃压合烙。东一碗,西一碗,案板底下藏一碗。  还有:  太阳出来点点红, 师父骑马我骑龙。 骑着青龙上东海, 东海有我丈人家。 大舅子出来往家让, 小舅子瞧见往家拉, “里里拉拉”到他们家, 隔着门帘瞧见她: 圆盘大脸黑头发。   奶奶说得好听极了,兰兰被逗得笑出声来。     奶奶还用一只手指头,点着兰兰的小脚丫儿,逗她说:“点,点,点牛眼,牛眼花,卖甜瓜,甜瓜苦,卖豆腐,(不要读轻声,读拉长声音的FU斧)豆腐烂,摊鸡蛋…… 兰兰相信,她的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谁的奶奶也比不了。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像现在教兰兰一样,教我说那古老的顺口溜:  小姑娘,十几啦? 婆婆捎信儿要娶了。 一对龙,一对凤。 金瓜越斧朝天凳。 小红鞋,蝴蝶梦。 爹也哭,妈也哭, 姑爷过来劝岳父: 岳父岳父你别哭, 姑娘到我家, 梳油头,戴大花, 红门帘,盖红被, 扎花枕头要一对。 八仙桌,摆银钟, 乌木筷子摆茶盅, 白面烙饼卷大葱, 咬一口,“卡卡称”!  听着病中的奶奶说着这些童谣,我也倍受感染,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老掉牙”的感觉,仿佛是第一次听见。我真愿意永远这样听下去。 奶奶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吃不下任何东西,已经到了滴水不进的程度。身体越来越消瘦,仅靠自身残留的那点营养维持生命。可那能维持多久呢?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魔折磨着她,谁都无能为力。起先,奶奶还真的相信过些日子家人会送她到医院复查,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家里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回事,只是偷偷地抹眼泪,每一个人都尽着自己的能力,把奶奶伺候好。连兰兰和东东都特别听话了,每天都要甜甜地多叫几声奶奶。虽然没有人对奶奶说起过她的病情,可奶奶渐渐也明白了,她得的是不治之症。奶奶显得很平静。 奶奶终于病危了。城里的爸爸妈妈也赶来了。全家人,包括婶,都日夜守护着奶奶。 

这天,经过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奶奶用最后的一点力气,从褥子底下拿出两件小衣裳,吃力地对婶婶说:“天凉了,我给兰兰和东东做了两件小坎肩,一人一件。让两人穿上……” 婶双手接过坎肩,哽咽着:“妈!”她想说什么,却想不出怎样来表达。半晌,她才拉过兰兰和东东:“快穿上,让奶奶看看。” 看着兰兰和东东把小坎肩穿上了,奶奶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奶奶又拉过我的手,断断续续地对爸爸妈妈说:“潞潞在家,十年了……现在,我把他……还给你们……” 第二天夜里,奶奶去世了。她在被病魔折磨了几个月之后,终于走完了数十年的人生历程。临“走”的时候,她没有任何遗憾,她把她该做的一切事情都做了交待。 站在奶奶的坟前,眺望着马驹桥这块辽阔的原野,我在心里说: 马驹桥,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你啊!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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