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人家半边桥 四川新闻网-四川政协报讯
·姚锡伦·
半边桥,一座小而简陋的一洞石拱桥,横跨金河,始建于清,原本极其平常。因清末被少城水栅隔成两半,“一桥中分,半在满城,半在汉城。桥下水迤逦出城,达于锦江。”(引自四川文艺出版社《历代诗人咏成都》)。民谣唱道:“穿城一条江(金河),江上一架桥(半边桥),桥上一座城(水栅房),城里站个人(水栅房内开闸人)”说得很形象。桥遂被称为半边桥,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清·杨燮曾有《锦城竹枝词》道其古怪:“右半边桥作妾观,左半边桥当郎看。筑城桥上水流下,同一桥身见面难。”
这道奇异风景令本土作家郑光路先生叹为:可能全国罕见!
笔者在半边桥边度过童年、青年时光,因桥而成的“流水人家”故事,至今历历在目。
半边桥是小桥流水人家的乐土
“成都有很多河流,有的环绕城市,有的穿城而过。”(《马可·波罗游记》)这穿城而过的便是金河。据史载,金河开凿于唐太宗七年(853年),全长5公里。有了河,便有桥。清初金河上有桥22座,由西向东,半边桥是金河上的第6座桥。因其介于大城与少城之间,在金河水运上占有独特的地位,明嘉庆成都知府刘侃和清成都知府项诚曾先后对此有过动人描述:“金水之漪,洋然流贯阛阓;蜀人奔走聚观,诧其神易,由是釜者汲,垢者沐,道渴者饮,缫者洴澼,园者灌。濯锦之官,浣花之姝,杂沓而至,欢声万喙,莫不鼓舞”。(明刘侃《重开金水河记》)而引今人迷恋神往的更在于“成都金水河一道,向日原通舟楫”。“沿河一带,俱为商贾阛阓辐辏之所,凡客船一至东关,货物行李皆用小船拨运入城……”(清项诚《议开成都金水河事宜》)因而有《锦城旧事竹枝词》歌之:“半是少城半大城,铁栅跨河满汉分,流向三桥(三桥紧邻半边桥)输炭米,蜿蜒直到水东门。”颇让人想见这内陆古都还真有江南水乡的情致。但是到了清末,这水乡的情致随着航运功能的渐渐消失而消失了。《成都通览》说,“金河水断不可饮,因檐沟秽水多注其中,而沿岸居民又淘菜洗衣,倾渣滓于其中也。”半边桥久有水栅房,两扇水闸关闭便升高了桥西人民公园金河段的水位,照样可行舟船。当然不再是输炭运米,而仅是给游客提供方便了。那时人民公园内金河段很长,紧紧围绕着祠堂街、半边桥街、君平街、小南街背后有很大一圈,游弋其间,何其逍遥。
上世纪50年代,半边桥头是我与同龄小伙伴常去玩耍的乐土。向东望去,常见女人们沿桥南东侧拾阶而下,在河边浣衣洗衫;而离石阶仅几米远便有老井一口,一些汲水者日复一日地把水挑回家烧茶煮饭。河水井水,近在咫尺,各有所用,正印证了一句老话:井水不犯河水。从桥头东行,至三桥一段约500余米,河水缓缓流动,波光粼粼。南北两岸分别是陕西街、西御街深宅大院高高的后卫围墙,或背向河边歪歪斜斜的小屋,沿岸道路很窄,泥土地,宽不足2米,很少有行人过往,更无车马喧闹,幽深而神秘。
每逢半边桥水栅房开闸泄洪之际,金河里的“鱼们”东窜“突围”,街坊邻里便纷纷拿来虾耙、鱼叉、撒网,甚至罾,就在桥下打响了捕鱼捉蟹的“阻击战”。但见活蹦乱跳的条条大鱼被打捞起来,挤在桥上的围观者顿时便欢呼雀跃一阵惊呼:“嗬哟!那个老几吃趸了!”上世纪70年代初,曾经为半边桥的命名立过“头功”的水闸被迫下岗了。那是缘于1971年12月15日,金河被指令开工改修为地下人防工事。流淌了1118年的金河就此湮没。“河之不存,桥将焉附?闸将焉附?”次年因施工从金河掘起大量土方,就把半边桥一条街堆砌成了一道又宽、又长、又高的土丘,这土丘挡住了对门舍户交流的目光,也一度阻断了小桥流水人家岁月。
半边桥的“口啵儿品”成为成都人的笑谈
半边桥地处水陆交通要冲,半边桥街也因桥而得名,历来商贾云集,贸易繁荣,形成街市。以桥为界桥北谓之半边桥北街,桥南自然便是半边桥南街了。南北二街总长252.2米。街两侧大都是穿斗式木结构青瓦铺面房,多为皮鞋店家。作家李致曾有文章描述:“当时成都的街道,多数商店都卖一种商品。例如,福兴街主要卖帽子,半边桥街则多是卖鞋的。”的确如此,当时的半边桥街稳坐成都皮鞋业的“龙头”位置,街上云集着“王集成永”、“前进”、“光荣”、“光华”“大胜”、“可行”、“一新”等许多皮鞋商家,都是些很出名的店铺。其中“王集成永”历史最悠久,清朝即有之,傅崇矩编辑的《成都通览》便有记载。而后起之秀如“前进皮鞋店”等的名气颇大,因其皮鞋款式新颖、做工考究而名噪一时。
这些店铺还有个特色,全是清一色的前店后坊,每店几名工人,这些工人全是手工制作皮鞋。这种古朴的运作方式,在老成都已很难看到了。抗战时期,著名电影明星白杨专程来此选购皮鞋,曾轰动一时,引得路人争相观看,传为一时佳话。当事人回忆说:那盛况真是“街都轧断了。”此外,一些卖茶叶、布鞋、牙刷、小吃的店家也夹杂其间点缀繁华。
说成都不可能不说到他的小吃,半边桥街最著名的小吃莫过于南边的“夫妻肺片”与北边的“痣胡子龙眼包子”。“夫妻肺片”因其麻辣鲜香、略脆不腻、汁浓味爽、红亮油润而广受青睐,创始人是郭朝华、张田正夫妻。那时他们的小铺子仅有一单间。刚好在人民公园后门右侧拐弯处成一直角,中有一木柱,撑住破烂房子,这间仅几平方米貌不惊人的小铺子创制的牛肉肺片却以“成都名小吃”蜚声中外。至今虽历几代数易其地但发祥之地却在于此。上世纪40年代,成都的名记者车辐老先生,曾就在报上介绍过“夫妻肺片”和郭朝华、张田正夫妻二人。
“痣胡子龙眼包子”店铺位于半边桥北街西侧。店很小,不过10余平方米。店主廖永通,他做的包子形如仔蟹,小巧玲珑,皮薄馅饱,咸鲜香浓,爽嫩可口,一两十个。其粉红色的肉馅望天而出,状似龙眼,再加上廖永通下巴有颗黑痣胡子,故取名“痣胡子龙眼包子”。只要食客一入座,包子就上桌,随即送上一碗免费豆芽棒子骨汤,热络可心。“痣胡子龙眼包子”现在太平街开设总店,但该店创业起源于半边桥,因历时久远,也许知道的人不会太多了吧。
半边桥北街东侧北口还有家卖三合泥煮红苕之类甜食的小食店,名气虽不能与夫妻肺片、龙眼包子相提并论,但店招却极其扯眼:“口口口品”。用六个口字组装成三个字,十分奇特。“口口”字音宣,喧嚣也。好些人不识其字,望文生义,穿凿附会,说两张嘴挨得绑紧,当然就是“打啵儿(接吻)嘛”!干脆就叫那小食店是“口啵儿品”。无论是其不识其字还是有意装懵,让半边桥的“口啵儿品”成为成都人的笑谈。
半边桥狭窄的街巷酿就了淳朴的民风乡情
半边桥狭窄的街巷酿就了淳朴的民风乡情,邻里间串门抬脚便进,如进自己的家一般随便。不用敲门,也不用找借口,漫无边际瞎吹一通,兴尽抽身又去。称呼长辈不过一声“伯伯”、“姆姆”,双方感情瞬间融为一体。若是哪家来了远客,要留宿过夜,主家的娃娃们随便到隔壁的哪家伯伯、姆姆家“打个挤”便一切搞定,彼此随便得很。
西南茶号的茉莉花香最令人陶醉。原来“茶号”素有用茉莉花窨制花茶之传统,故每至茉莉花采摘上市的季节,都会购进好几批。花,多为双瓣和多瓣,窨制前需人工将其分瓣剥离。于是茶号则有请街坊邻居“帮个忙”,并按剥花斤两付小费。其实酬不酬的街坊邻居并不在乎,在乎的却是亲亲的茉莉花清香、秀丽、淡雅、洁白无瑕。入夜,老人和孩子都围坐在自家街沿上,一边剥花,一边聊天。“人语花香”在茫茫夜色之中,弥散在整条街上。
在家家商铺相连的半边桥,却有一家独显得“鹤立鸡群”的“张公馆”。张公馆位于半边桥南街西侧,建筑呈中西风格,气派十足,比起相邻的店铺要明显高出许多。南侧是风火墙,墙内侧厚重的黑漆大门正好对着街对面始创于满清时期的“王集成永”皮鞋老店。公馆进出有大小门之分。家人进出常走大门;离大门20米远处有小门,小门供佣人出入。当然本街上以挑水卖为生计的“瞎子”也会从小门经过。其实这“瞎子”也非真瞎子,只因眼眨巴眨巴的不好使,似有眼疾,于是街坊邻居凡需用水时,全都很统一叫他一声:“瞎子挑两挑水来!”至于他的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就谁也说不清了。
公馆主人张某,老街坊都知他乃一介名医,曾留学德国,任过省邮电医院院长,其医德高尚、医术精湛,那是有口皆碑的。许是学识、阅历、修养和气质使然,张院长一家人的饮食起居,生活习俗却大有异于传统意义上的市井百姓——不去左邻右舍串门话家长里短;更不会向街坊邻居求一葱一蒜,进进出出向来是不苟言笑目不斜视,使得本土街娃们对他们是引颈仰望,很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和莫测高深的感觉。
可一旦街坊邻里有夜间突发疾病者,叩门求助,张院长则不问贫贱富贵,爽快施医施药。之后,他好像是没这事一样,依然旁若无人的进出自己的大门。
公馆的大小门之间是一道临街高墙。上世纪五十年代其高墙被政府圈其一块辟为“广告栏”,张贴各类社会广告。那年月百姓好川剧,于是常见一长者日复一日地在此张贴川剧海报。海报惯用三两种色彩楷书甚是醒目,其演出的剧团、剧目、时间、场址以及主演明星,市民一目了然。
公馆墙脚下街沿边,则有书贩在此摆地摊,所售之书多为木刻本线装书。有历书、算卦书、《百家姓》以及《成都民谣》之类。书贩多喜用竹子编成“书架”将书挂在上面,斜靠在墙上,让市民任意挑选。老成都冯水木先生有文《书香美食祠堂街》谈到半边桥有书市,我想大概便是指此吧。1958年底,成都掀起了一股在大街小巷墙壁上画壁画之风,于是张公馆的墙壁上又赫然出现了一幅很大的彩色壁画。“画”之主题自然大体是“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架桥梁”。
到了70年代初,人气甚旺的半边桥又有两位名声在外的“新街坊”加盟。一个是王胖鸭店。以挂炉烤鸭、烟薰仔鸡而出名,原址在西御街,1972年金河被改建人防工程,即迁至原半边桥桥头东侧。加盟半边桥后,因其名气本来就大,生意照样红火。
另一个是成都市图书馆。1954年7月以前在人民公园内,之后迁至祠堂街。70年代初,馆舍大门又由朝北的祠堂街改道为朝东的半边桥街,馆址便是半边桥北街31号。1984年9月成都市图书馆顺应读书热潮大刀阔斧地改革借书证发放办法,推行收取保证金并敞开发证的举措:凡市内居民均可凭个人证件申领。其时数千读者顷刻排成长龙,通霄达旦等候办证,半边桥又火了一把。
2003年半边桥开始拆迁,一条曾经拥有耐人咀嚼的历史渊源和醇厚文化的老街从此成为历史。老街坊们也各自东西,天各一方。我们失去了半边桥街,其实我们失去的并不是都该遗忘的旧事,因为那是一段文化,一段历史,一种深深的情怀,一段无法抹去的记忆,就像舍不去自己的亲爹和亲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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