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文档

 

加入收藏
设为首页
向我约稿
[首页] [关于本站] [新闻中心] [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郑光路武术研究及武侠小说类作品[郑光路曾被武术专业刊物选为封面人物]] [郑光路文革旧事、诗词书信、游记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脚踢兰天习武照]] [我的相册] [留言板]


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郑光路武术研究及武侠小说类作品[郑光路曾被武术专业刊物选为封面人物]
郑光路文革旧事、诗词书信、游记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脚踢兰天习武照]
拍案惊奇!郑光路精彩特稿[图片: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中)及夫人濑田裕子与郑光路合影]
文史长廊精品[左图:郑光路(左1)应邀拍电影时]
文革类老照片.美术作品链接[左图:郑光路当医生时和原珠海市市长梁广大(左)合影]
文化大革命时期文化现象研究专栏[图:郑光路(左1)与常演“皇帝”的张铁林先生(左3)]
郑光路巴蜀文化及历史类作品[篮球巨人穆铁柱和郑光路]
近50年当代史研究史料[左图:原国务院侨务办公厅负责人庄炎林(左)与郑光路合影]
[文革专栏]本网特色,翻页内容甚多![本栏图片:郑光路1966年在天安门]
评说成都、四川[图为著名学者魏明伦先生(右)与郑光路]
四川特色作家文章[左图为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先生(右)和郑光路]
历史往事揭秘专栏[左图为郑光路收藏的文革宣传画]
“社会评论”精品转载[左图为郑光路(左)与成都市佛教协会副会长刘学文]
中国近现代文学掠影[左图为张邦元(右)绝技童子功“隔山望月”与郑光路同摄]
中国知名文革史研究者精品专栏(!本网热烈推荐:链接严肃学术网站渤海大学网),极其丰富多彩!
中国历代文学研究专栏[老武术家王树田(中)郑光路(左1)刘绥滨(左2)市武协副秘书长王学贤(左3)]
!连载郑光路最新长篇力作《打工妹怪遇》欢迎阅读和书商、出版机构及影视改编合作!
网友交流专栏[郑光路作品讨论会上民革市文史委员会主任王大炜(右)作家白郎(中)和李克林教授(左)]
《川人大抗战》选载[成都媒体为《川人大抗战》举办座谈会后李克林、流沙河、王大炜、卢泽明等先生同摄]
巴蜀文化和掌故[海外作家与成都卢泽民、章夫、冉云飞、郑光路(1排左1)、白郎、蒋蓝等]
今年郑光路有影响的新作[左图上排右起:郑光路、郑蕴侠、副导演商欣。下排为导演刘子农及张国立、王姬等]
当今文学界之怪现状[文革结束郑光路(1排右1)考入大学与同学去安仁镇接受“阶级教育”]
转载网络精品[1987年郑光路(右1)与华西医大副院长张光儒博士(右2)在珠海工作时游澳门]
老成都掌故[左图为郑光路(右1)在青城山上清宫与道士练剑]
武侠文化[左图:右1郑光路,右2习云太教授(中国武术一级教授),右3刘绥滨,右4铸剑专家龙志成]
滑稽妙文选[人生如戏,图为郑光路(右1)1985年应邀参加影视剧拍摄时照片]
中国文学、史学与世界[图为法国学者大卫(左)和郑光路
巴蜀文化中的杰出人物[本栏图片说明:中国著名电影艺术家谢芳(中)、张目(右1)和郑光路合影]
四川及巴山蜀水人文[左图为郑光路(1排中)1985年与几个弟子同摄]
当今社会奇稀罕事、伤心事、可怕事[左图:郑光路舞禅仗习武照]
文史文学精品转载[图为1990年郑光路(后排右2白衣者)与众武术人士在少林寺参加武术拍摄]
郑光路欣赏的古典、文学、史学作品推荐[1986年郑光路(上排左3)参加武术表演赛后和四川武林好友摄]
阅之有益的史学方面学术文章[图为郑光路(中)当医师时在医院为病人作手术]
郑光路著《中国当代热点问题透视—中国气功武术探秘》选录
郑光路文革研究专著介绍[图为两本专著封面]
四川近、现、当代史研究史料参考[郑光路1987年在四川省人民医院工作时照片]
文化与教育[图为郑光路练铁指功练武照]
体育武林前辈【左图:1984年时郑光路与李孟常师傅(右)。右图:郑光路与黄林派钟方汉师傅(右)】
郑光路巴蜀文化研究专著[郑光路与成都体育学院新闻系主任、博士生导师郝勤教授]
隆重推荐作家原创精品[《武当》杂志主编刘洪耀(右)与郑光路]
过来人回忆文革历史[图为文革时期郑光路当受苦知青时,点击图很瘦]
官方报刊资料(主要为文革时期)选登[本栏图为文革中的恐怖刑场]
知青问题研究[郑光路1970年当知青时艰难环境下仍自强练功“朝天蹬”]
名家杂谈精粹[郑光路(左1)与四川武术名家黄明生(左2)、李兴白(左3)1985年在电影剧组]
抗战文史[英勇殉国的饶国华中将之女饶毓秀(左1)第36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之子李克林(左2)与郑光路]
四川著名学者、作家岱峻专栏[作品充满空灵雅趣和智慧沉思。图为岱峻夫妻恬静生活]
四川著名特色学者、作家陈稻心专栏[图为陈稻心先生(左)与郑光路]
中国著名作家雁翼专栏[左图为中国著名老作家雁翼(左)与郑光路合影]
学术界百家争鸣[左图:四川曲艺界大师邹忠新(左)与郑光路在一次文艺会上]
武侠小说评弹[1986年郑光路(右1)与老武术家王树田(右2)肖应鹏(右3)在一次会上]
四川著名武术家(排名不分先后!)[郑光路(左1)与著名武术家王佑辅(左2)邹德发(左3)合影]
宗教文化与人生、文学[图为郑光路(左)与四川一高僧]
佛道、医学、养生文化[图为郑光路(左)与武友在山中古佛寺练武养生]
纪实历史、文学长篇[香港《明报》1987年刊登郑光路当医师搞科研时照片]
中国传统文化名篇[1987年郑光路(右1)与老武术家王树田(右2)、全国地趟拳冠军陈刚(右3)]
门外诗歌谈[图为文革时期郑光路(下排右1)和红卫兵战友]
放眼世界专栏[红卫兵文革闯将]
免费网上书屋、实用网站[more翻页还多!]图为毛泽东与张玉凤
中国各地优秀作家陆续推出专栏
重要精华文章专栏![左图:中国民生真实的另一面“黑窑矿工”]
2024年郑光路出版之新书及新闻


·写作范围:文史、文革史、抗战史研究,以及社会纪实文学作品(中国社会热点问题类纪实)
·姓名:中国独特题材文学网
·笔名:站长:郑光路
·电话:--
·手机:423648068@qq.com
·OICQ:--
·电子邮件:423648068@qq.com
·通讯地址:中国.四川省.
·邮政编码:--
--管理中心

  本站浏览总人数:
今日浏览总人数:
昨日浏览总人数:
本月浏览总人数:
上月浏览总人数:

未名:《红卫兵日记》

作者: -上传日期:2006/8/14
 
 
 

未名:《红卫兵日记》
 
 
作者自序
  红卫兵这个名词,对于今天三十岁以下的青少年来说,是十分陌生了;即使是曾经经历过
红卫兵运动的中老年人,恐怕也淡忘的差不多了。人的记忆可以抹去,而历史却是不能割断的。
曾几何时,整整差不多一代人,被狂热的政治所推动,被愚昧的信仰所吸引,被荒谬的理论所
迷惑,为了制造个人迷信、让历史倒转作了徒劳的努力。但历史终究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
转移的,所以造成了一场历史的闹剧、悲剧。
  这部作品以白描的手法,从历史见证的角度出发,揭示了那一段尘封的过去,是青年人增
加知识,让中老年人加深印象,通过一个小城市的历史回忆,更加认识到否定这场人为运动的
意义,更加坚定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严格地讲,这不是一件纯粹的纪实作
品,因为它叙述的不是哪一个个人的集体经历;但从另一方面看,它更不是纯文学作品,字里
行间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政治、社会、人的思想状态,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故事都会在我
们当时的社会经历中找到影子,都是曾经发生在我们的亲戚、朋友、熟人、邻居或周围环境中
的事情。
  重温这段历史,会启发我们去反思、去探讨,把它当作一份特殊的历史教材和历史档案,
从中总结、汲取点什么,以便更好地迎接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为创造更加灿烂美好的未来
作出贡献。
                    一九九九年一月

地震
  报纸上刊登出了新华社消息: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强烈地震,人民生命财产受到严重损
失。周恩来总理代表党和政府前往灾区慰问。
  大前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显地感觉到地震的发生。那天,我们正在上语文课。老师
非常认真地讲解一篇关于革命历史题材的课文,是一位国家领导人写的,十分动人。
  突然,我发现眼前一阵模糊,抬头一看,房梁、荧光灯不见了,许多灰土落下来,屋里灰
蒙蒙一片。
  屋外有人大喊:“地震了,快出来!”
  我的座位靠近门口,第一个从教室里冲了出来。而后起身的同学们,则在门口挤成一团,
谁也出不来。急的老师大喊:“别乱,别乱,维持好秩序!”
  其实,地震早就停止了,大约也就几十秒钟的功夫。校园里到处是一堆一堆的学生,大家
“嘁嘁喳喳”嘀咕着。有人说,地球是驮在海中鳖鱼背上的,鳖鱼游累了,身子一动,就要发
生地震。还有人说,地震是火山爆发引起的,不知什么地方有火山喷发了。同学们你一言,我
一语,热烈地讨论着。
  学校教导主任关切地来到各平房教室,挨个察看情况,嘱咐大家不要害怕,下一节继续上
课,又叮嘱老师,再发生地震,要注意组织好疏散工作。
  结果,再没有发生较大的地震。但好几天来大家议论的话题,总离不开地震。
  我看着手中的报纸,心中却感到是个不祥之兆。隐隐约约感到国家要发生点什么事。
  从去年以来,报纸上突然改变了宣传党的政策和工农业大好形势为主的报道,整版整版地
登开了批判性文章,批判了戏剧《海瑞罢官》,又批电影《早春二月》等等,调门之高,而且
上纲上线的程度,很明显不是为了批判几出戏、几件文艺作品。
  国家的运动一个接一个,越来越频繁了。四清运动已经开始了二年了,到现在还没有结
束。而批这个、批那个的文章,全国无论大小报刊一律停止发其他稿照搬照登,连科技小报、
少年儿童报也转载这种文章,可见风雨欲来风满楼了。
  下午,全校开大会。由地理老师给我们讲解什么是地震,地震发生时刻该怎么办。他还特
别讲到了我们所在地区的地质结构情况,并且指出,我们周围的山区属于沉降地带,每年要下
降10毫米。这样说,几百年后,我们这个城市就要沉入海底了,真是让人害怕。转念一想,谁
能活几百年呢?到时候是几辈子之后人们的事了,无须过多操心。

文革的导火索——5.16文件的传达
  上午,我们的辅导班高中三年级的老吴,作为辅导员来召集我们团支部干部学习。学习了
几段《中国青年》杂志上的文章后,他神秘地告诉我们,前天他参加学校组织的党员大会,传
达了中共中央的一个《通知》,《通知》中点名批判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前北京市委书
记、市长彭真,并进一步宣布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上周报刊上已经刊登了中共中央关于改组北京市委的决定,大家风言风语在传彭真等大干
部犯错误了,老吴的话更证实了这一点。
  文化大革命的提法近来不断在报刊上出现,我认为不过是批判几件文艺作品,批判几个人
的问题,与我们学校学生和其他方面没有什么关系。但老吴掏出了小本子,读了几段毛主席语
录,却使我们大吃一惊。例如:
  “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那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
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
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同时批判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
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有些则要调动他们的职务。尤其不能
信用这些人去做领导文化革命的工作,这是非常危险的。”
  他所谈的“清洗”一词,很容易使人想到斯大林。这位革命领袖在世时,多次在苏联搞大
清洗,杀了几百万人,上千万人关进了监狱,在世界上轰动很大。毛主席是不是要学习斯大林
的经验呢?
  老吴还重点唸了一段更让人感到可怕的毛主席指示:“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
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
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
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的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
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
  中央文件和毛主席的指示,把问题说得这么严重,把搞文化革命的决心下得这么大,究竟
是为了什么呢?是针对谁呢?仅仅是冲着吴晗、彭真吗?还是有别的什么人?因为他不是象过
去那样提“个别”,而是说“一批”,一批是多少,是全国一批,还是中央一批?但数量肯定
不是少数。由此来看,国家又要面临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的冲击了。当然,也又要有一大批人
物要倒霉了。

旱天雷——文革的第一张大字报
  早自习的铃声响过好长时间了。同学们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仍旧聚集在各自教室外面,
三个一团,五个一伙,热烈地讨论着。
  我们班的同学虽然比较守规矩,早早进到了教室里,但并没有谁打开书包看书,也是纷纷
扬扬地讨论着昨天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节目的重要爆炸性内容:北京大学的一张大字
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表一张大字报,而且是公开反对学校党的负责人的大字报,是史无前
例的。甭说是公开反对党组织、校领导,人们都清楚地记得,在早几年,即使是对党组织稍微
有点不满意,就会被打成反革命、右派,轻者受到处分、开除,重者要判刑进监狱的。这究竟
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要翻天吗?
  大字报指名道姓地点了三个高级干部的名《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
么?》,文章首先火药味十足地发难:“现在全国人民正以对党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对反党反
社会主义黑帮无限愤怒的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为彻底打垮反动黑帮的进
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而斗争,可是北大按兵不动,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广大师生的
强烈革命要求被压制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因在哪里?这里有鬼。请看最近的事实
吧!”
  下面列举了这些领导在领导文化革命中的一些指示的只言片语,证明他们是“想把革命的
群众运动纳入你们的修正主义轨道。”是“压制革命群众,不准群众革命,反对群众革命。”
  文章在最后发出号召:“一切革命的知识分子,是战斗的时候了!让我们团结起来,高举
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团结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周围,打破修正主义的种种控制和一切阴谋诡
计,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
子,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
  大字报调门很高,胆量也大得惊人。是一个叫聂元梓的和另外六个人写的,看来是有背
景、有来头的。让我们平民百姓写这些东西,在目前是打死也不敢的。
学校也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
  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北京大学大字报后,我们学校也组织各班级写大字报,主要是根
据报刊上的内容,批判北京“三家村”,无非是抄抄写写,拼拼凑凑。今天上午,高中同学终
于写出了批判学校领导的大字报《质问学校党总支要把我校文化大革命引向何方》,立刻在校
园内引起轩然大波。
  大字报写道: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好长时间了,我校领导到底做了写什
么?他们以加强领导为名,严密控制运动规模,不组织师生学习毛主席、党中央关于开展文化
大革命的文件、指示,不传达上级有关部门文件精神,有意对广大革命师生封锁消息;他们以维
护学校秩序、严防坏人破坏为名,不准广大师生揭发我校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问题,不准师生
写大字报,不准张贴,并且以团支部名义布置监视学生行动。这是什么行为?是不准广大革命
师生参加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在捂学校的黑盖子!资产阶级文艺黑线、
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真的对我校没有影响,真的没有代理人吗?我们认为这里面一定有鬼! 
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
们自由泛滥。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广大的革命师生同志们,我们一定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擦亮眼睛,明辨是非,坚
决向反革命黑帮开火!不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誓不罢休!
  学校党支部成员和校领导马上都来仔细阅读了这张大字报。然后他们紧急开会,经过反复
研究,一个小时以后,以党总支名义写出了题为《坚决欢迎和支持高中部学生的大字报》的大
字报。态度十分诚恳地请广大师生对我校办学方向、文化革命方向提出意见,号召对黑帮分子
要大胆揭发,向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开火,为掀起我校文化大革命高潮而奋斗!
  下午,校党总支秘书贴出了《炮轰黑帮分子文立水》的大字报。文立水是高中的一位语文
教师,我不认识。大字报揭发他一贯思想反动,经常写一些讽刺共产党干部、污蔑社会主义的
散文在报上发表。上课的时候,也经常借题发挥,对学校党组织和党员干部冷嘲热讽,与北京
的“三家村”遥相呼应。
  这篇大字报最后还使出了最置人于死地的一手:“大家不要被他出身贫农所迷惑,他是一
个满脑子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黑帮分子,他的老婆曾经在国民党军队医院当过护士,有特务嫌
疑。让我们高举毛泽东思想强大武器,揭穿他的反动面目!”
  这张大字报一出,批判文立水的大字报立刻贴出了几十份。他的平时言行都被搜集整理,
并且分类上纲批判。看来,我校的第一个黑帮分子就要被揭发出来了。
  对其他老师的大字报也有一些,但都是些枝节小问题,够不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条件。
  学校为了表示对学生们参加文化革命运动的支持,又通知各班可以去总务处领纸、墨汁和
毛笔,还熬了一些浆糊放在门口。
  我们都在酝酿着如何写出一份引人注目、有点份量的大字报。

静静的小河边、纷乱的思索
  几天来我除了看别人写的大字报,就是一个人坐在校园外的小河岸边思索。所有教过我的
老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之中确也有不太喜欢我的,有时因为我的作业本上字写
得不认真而批评我,还不许我解释,当时我是对他们十分仇恨的。但要说他们反党反社会主
义,是与人民为敌的阶级敌人,是资产阶级黑帮,反对无产阶级专政,我无论如何找不到根
据。
  老师们之中是有对政治不关心的,无非是不追求进步罢了,对学校、对社会并没有什么危
害,毕竟那是个人的事情嘛!
  我同好朋友韦连也多次讨论过,他的看法没想到跟我不谋而合。最后我们决定还是等等看
再说。
  趁着学校里乱哄哄的不上课,我和韦连偷偷地练开了游泳。
  学校后面是一条小河,发源于不远的白云山。清清的河水流过来,流入学校东面的一个小
水库。岸边是一棵棵绿伞一样的垂柳,地上有着细密的青草。在这大热的日子里,把衣服脱在
树下,一下子跳进碧绿的水中,舒服的感觉就不用提了。
  激昂地广播声不时从学校方向传来,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有时为了追一只水鸟,我
们能沿着小河跑出去老远。
  更多的时候是我们游累了,躺在大树下毛绒绒的草地上,想着眼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想着那些没头没脑的大字报,也想着我们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前途。
邻居杀死了自己的全家
  我刚要出门到学校去,听得有消防车尖利的鸣笛声自远而近,路口上不断有人跑过去,看
来又发生什么事了。
  看到人们都往西跑,我也跟着而去。
  出事的地方距我们家并不太远。这里是一条很深很窄的胡同,窄到连地排车也进不去,却
在里面藏着十几个院子,住了几十个人家,我们小时侯经常在里面捉迷藏,很不好找的。
  里面有一个院子门前站了警察,一律不准群众进去。只有警察们出出进进,忙这忙那。消
防车停在大街上,顺了长长的水管过来。不过听说火早就扑灭了。
  外面的人东一堆,西一堆,都在嘀嘀咕咕地议论着。我跑了好几堆人,才大体上听了个明
白。
  出事的这人住南屋,并不在我们城市工作,这房子是他妻子和儿子的,他并不经常回来。
  这人的老家是在邻区,中学是在我们学校念的,因为用功,考上了济南的一所大学。五七
年反右斗争中,他不知说了什么错话,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毕业后,分配在一百多里外的一个
煤矿工作,精神上因为受了刺激,常常有些反常的行为。
  最近一个时期,他一回家来就与老婆吵架。邻居们听说是怀疑他老婆与别的男人有来往,
想跟他离婚。其实这是没有影子的事情,可谁劝他也不听,一闹就是大半夜。邻居们都很不高
兴,经常到街道居委会搞他的状。
  昨天星期天他回来没有再闹,中午一个人喝了大半瓶酒就睡下了,晚上饭也没吃。他老婆
又不敢叫他,就和孩子睡下了。
  没想到,他半夜里起来,用斧头将老婆、儿子全都砍死,又泼上汽油。将一封遗书放在邻
居门口,自己喝下了一瓶农药后,点上火烧了起来。等邻居们发现了火情,赶快去消防队报
警,房子已经烧塌了顶, 幸而没有引着别的人家。公安局将火扑灭,邻居把他的遗书交给警
察,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公安民警与街道居委会主任走出来,又招呼我们几个学生跟着来到居委会办公室,布置我
们写“反革命分子杀人放火死有余辜!”“现行反革命分子自绝于人民遗臭万年!”等大标
语。不一会儿,这些标语就贴满了半条街。

居委会里的理发匠
  晚上十点多了,我刚要睡觉,国庆急急忙忙推开院门进来,连连叫着我的名字。
  天热得厉害,我光穿裤头正躺在凉席上,听到他的声音,一骨碌爬起来,几下跳到院子
里,问他有什么事。
  他凑到我耳边,轻轻说:“街道居委会有革命行动,请我们红卫兵去参战。”  自从放
暑假以来,初中学生本可以在家不到学校去的。我因为是红卫兵骨干人员,基本上没有在家待
几天。而在家的初中同学,也被街道居委会动员了起来,帮助街道上搞文化大革命。我也参加
过几次上街游行,刷大标语等,没想到有什么大的行动。
  我回屋穿上长裤、衬衣,母亲问我干什么去?我对他说居委会有事情,就随国庆快步走
了。
  国庆又叫了几个学生,都是其他中学在家休假的,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到居委会办公的院内,已经有了二十几个学生,街道主任跟我握握手,鼓励了一番,却没
有说什么任务,就走开了。我进到屋内,国庆向我介绍了几位早在居委会帮助工作的学生,他
们戴着袖章,坐在凳子上,看来是有他们来组织行动了。经过介绍,他们站起来热情地欢迎
我,又倒水又让座,最后告诉我今晚的行动。
  社会上近来兴起了强迫去消单干户的行动,有些胆小的个体工商业户,早就向街道居委会
递了申请歇业,表示服从政府今后的安排,但仍有几户人家,装作什么不知道,至今不觉悟。
  我们的任务,是去攻克一家个体理发店。
  院子里的红卫兵和学生们已经准备了军鼓和红旗,正在清点人数准备出发。
  我和几位头头商量了行动计划,以及可能出现的问题,作了些必要的准备,就带着队伍出
发了。
  寂静地街道上只有路灯。自从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以来,就没有在路上乘凉的人了,大概
是怕招惹是非。
  “咚、咚、咚!”我们的军鼓、军钹一响,震的半个城都颤动,有的人家悄悄把门打开一
条缝往外看,猜想着又要发生的事情。
  理发店很快就到了,时间大约已是半夜。鼓声一停,一片沉寂。理发店里没有灯光,而且
这一段街上路灯也坏了,一片漆黑。我们的旗帜显不出什么威风。
  这个小店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店主人的儿子,曾经跟我小学是同学。当小店内只有一
张理发椅子,理发师也是店主一人,店后有一个小院,住着他们全家。这理发师的手艺是全城
一绝,无论是新式大背头、干部大分头,还是剃光头、刮胡子,技术都全城第一,而且刀法利
索,功夫超群。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一进店门,他就知道该给理什么发式,让你舒舒服服。他
的眼睛特别亮,脑子也好用,报纸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背诵一大段。又会讲《三国演义》,
很多人即使不理发,也常常到小店里来听他闲聊,使他的生意十分红火。听说有位副市长也常
常来他这里理发。
  但是他不大高兴我们小孩子来理发,因为费功夫不少,却只有五分钱的价格。只要有大人
在,我们要理发就得等半天。所以,我们都对他没有好印象。
  但听说他刀法奇绝,给人刮胡子,听到有苍蝇或蚊子飞过,连看不看,顺手一挥,苍蝇、
蚊子一下斩为二半,刀上不沾一点痕迹,我却没有亲眼见过。
  我们的锣鼓早就停下了,一个姓苏的学生轻轻地整了整队伍,又跟我们几个骨干碰了碰情
况,然后就是喊口号:
  坚决取缔资本主义单干户!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分子!
  打倒投机倒把的单干分子!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万岁!
  对抗革命运动决没有好下场!
  小店里的灯光亮了,听到有床凳碰倒的纷乱声音。我们继续高喊: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单干户不投降,就让他彻底灭亡!
  勒令单干户把理发工具交给红卫兵!
  店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店主上衣扣子只扣了二个,双手捧着一个木盒子,恭恭敬敬举
过头顶,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我不敢对抗!我早就想参加集体了!红,红卫兵小将们,
请里面喝点茶!”
  我们并没有人理他,只是继续喊着口号。我看到他亮亮的眼睛在我们队伍中看过来,看过
去,也许在寻找熟悉的人。这时,我不由得佩服居委会主任的高明。这次行动全部交给我们学
生来办,街道干部和大人则一个也没有,看来,是大人们不愿得罪他。  姓苏的学生喊完口
号,对店主大声说:
  “听着:从今天起,你这个体户不准再开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这么长时间了,你
为什么至今还在走资本主义?这不是对抗运动是什么?我们红卫兵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谁反
对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打倒谁!”
  店主不敢抬头,举着东西一连声“是,是,是!不敢,不敢!”
  有人一把将工具盒夺过来,打开看了看,一把推子,一把剪子,还有些刷子、梳子等物。
姓苏的学生又喝道:
  “今天晚上回去再找一找,看还有什么没交,让我们查出来,可就不客气了!明天一早,
主动到居委会办公室报到,听候处理!”
  小店门面不大,电灯却很亮,从门口射出的光线照在店主瘦瘦的身上,他不住地用衣袖擦
汗。
  有人拉拉姓苏的学生衣角,意思是差不多了,可以收兵了。我们又喊起整齐的口号来,军
鼓也敲打起来,向居民们宣告着我们的胜利。
  回到居委会,主任正坐在办公室等我们,看到我们将工具盒拿进来,他高兴地说:
  “还是红卫兵小将能战斗!一次行动就解决了问题。我们过去找了他好几次都不管用!这下
好了,拔去了一颗钉子。”又再三感谢我们。
  等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

引诱——在老师的引导下,我们也要写大字报
  几天来,学校校园里的大字报可以说是铺天盖地,用毛笔在旧报纸上写的最多,也有写在
白有光纸、甚至包装纸上的,比较少的是用粉红或绿色彩纸写的,这一类往往是抄写的中央文
件或文革动态。
  我和韦连很有兴趣地看刚贴出的一批大字报,主要是揭发曾当过右派的几个老师的问题,
如有的是特别崇拜邓拓等人的文章,曾公开称赞过《燕山夜话》,与黑帮、黑线有共同语言的;
有的人片面追求考试成绩,对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就十分偏爱,送他们辅导书,经常找他们谈话
等,而对学习不努力的工农子弟就不答不问;还有的人追求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如头发上打发
蜡,衣服上有香水味,教学中却不突出政治,鼓励学生成名成家等。
  看到有的比较熟悉的老师的大字报,我们就看得仔细一些,不认识的老师,我们只注意他
们的有关隐私。
  “你们看人家大字报写得多好啊!”一个南方口音在我们耳边响起,抬头看去,是我们的
政治老师姚某。他个字高大,头发浓密,深陷的眼窝中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粗糙的脸上
十分严肃。听说他是从部队专业的干部,政治上比较强。运动开始后,我常见他到各个年级的
教室里去,鼓动同学们学习北京大学的学生,敢于起来造老师的反,写大字报。没想到找到我
们头上来了。
  他见我们没有作声,很有些失望。他沉了沉,用手推着我们往一边走:“走,咱们到一旁
谈谈去,交换一下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我和韦连互相望望,跟着他走到一间办公室
里。他为我们每人倒上一杯水,又十分恳切地说:“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可不比一般的运
动,是毛主席亲自领导和发动的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对没个人都是一场考验。”他说着,
指指窗外,“你看同学们都动起来了,革命热情那么高涨,为什么你们班却毫无动静呢?你们
两个都是工农子弟,是这次革命的主力,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大好的时机。你们要在运动中好好
表现自己,锻炼自己,作出点成绩来,对你们的将来是大有好处的。”他这番话真把我给说动
了,想不到这位给我们上课不多的老师,倒是十分关心我们的。
  我想了想,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了:“姚老师,我们不是不想写大字报,可是教我们的
老师政治上都没有什么问题,别的老师我们又不了解,除了抄抄报纸,我们还能揭发批判什么
呢?”
  他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十分神秘地小声说:“谁说你们的老师没有问题?你们的数学
老师整天跟大右派分子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打扑克的时候甚至公开宣扬他们俩是‘臭味相
投’,这不是问题吗?还有你们的语文老师,为什么一到学毛主席的文章就生病请假,你们查
过没有,他的父亲是个资本家,家里开过药铺。他对毛主席是什么态度?是不是阶级立场问
题?”
  经姚老师这么一指点,我头脑里的迷雾一下子明朗了。原来我们身边就有阶级斗争!  
辞别了姚老师,我们找了本子和笔,直接找我们的老师去了解情况,并且列出了“为什么不同
右派划清界线”,“为什么隐瞒历史”,“为什么不带领我们学习毛泽东思想”等十几个问
题。由于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我们的质问下,他们越是辩解,我们越觉得有问题。后来同
其他老师和同学一讨论,又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如数学老师的岳父竟然是富农分子,他还经
常回去给老岳父送吃送喝,有时还将岳父接到学校来住,以逃避贫下中农对其富农岳父的管制
改造。这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

我们自己写出的大字报
  我和同学们费了一天的功夫,写出了揭发批判我们老师的第一批大字报。对他们的情况,
我们联系到了北京的三家村文艺黑线,联系到了台湾的蒋介石国民党企图反攻大陆的阴谋,甚
至联系到了苏联的修正主义。一气写了十几张。用板刷写了一个十分醒目的大字标语“坚决与
修正主义黑线人物划清界限!”下午在校园贴出去后,引起了很多师生的观看。因为这是初中
学生第一张揭发批判老师的大字报,所以受到特别的关注。
  有个同学还配合大字报内容,配画了几幅漫画,更使得其他班级学生对我们刮目相看。贴
完之后,有的同学还觉得不够,又赶到二位老师的宿舍,当场勒令他们立即去看大字报,并作
好准备,等待我们对他们的批判。两位老师不知所措,只好默默地接受了我们的命令。看到他
们无精打采地样子,几个平时老挨批评的调皮同学,着实高兴了一阵子。

失去的尊严(1)——方老师被揪斗
  对于没有结过婚的方老师来说,今天应是她又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她从外地调来我们学校才不到二年,因为教学十分认真,对学习不好的学生又特别耐心,
得到了学生们的尊重。
  我认识她是在每周一次的故事演讲会上。去年,国家通知对青少年加强革命传统和阶级教
育,学校就开展了革命故事演讲会活动。每星期六下午,请方老师讲《王若飞在狱中》、《烈
火中永生》等故事。方老师普通话讲的特别好,讲故事的水平不比电台上的专业演员差。她讲
的时候感情很投入,吸引了全校师生的注意力,会场上鸦雀无声。讲到江姐在看到丈夫的头颅
被敌人砍下来挂到城门上时,感动得师生们热泪盈眶,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每到周六,
大家都盼着听她的演讲。
  运动开始后,她作为一个历史清白的青年教师,应该是被依靠的对象。没有想到的是,从
她原来工作的学校来了一帮人,揭发她在原单位有作风问题。这一下可不得了。当时就被我们
两个学校的红卫兵揪出来批斗开了。何况《王若飞在狱中》等书成了毒草,她演讲这些故事,
也成了向学生们放毒,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帮分子。她的被斗争,开了我们学校斗争老师的先
河。
  昨天,女红卫兵们强按着给她剃了鬼头。我只去现场看了几眼,就觉得女孩子要是鼓动起
热情来,比男孩子要冲动的多。她们竟然找了一把多年不用的破推子,在方老师头上根本推不
下去,硬是往下推,将一绺绺头发拔了下来,痛的方老师哀叫不止。我实在看不下去,赶快让
人找来一把好推子,才将方老师半头青丝给剪了下来。所谓鬼头,又叫阴阳头,是文化革命中
红卫兵的一大发明。凡是被打成黑帮分子的人,都要将头发剃去半边,留着另半边,叫做人不
象人,鬼不象鬼。
  女红卫兵们不知听谁说方老师有妇女病,而且会传染。又勒令她只能到学校最西面树林后
面一个厕所去大小便。
  黑帮分子们在被关押时同囚犯是一样的,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先将腰带解下来交上。女黑
帮比较少,没有集中关押,但也执行交腰带的规定。至于上厕所,每天也只准上三次,每次不
超过五分钟。这可苦了方老师。我多次见她提着裤子,急急忙忙往西跑去。有时,有的红卫兵
故意在路上截住问这问那,逼的她坚持不住大小便流在了裤子里。回来晚了,还要被看押她的
红卫兵责骂。
  经过这番折腾,老师的什么尊严也没有了,每天除了被斗被打,就是为了吃饭、上厕所奔
跑,无论谁喊她一声,都吓会的她一哆嗦。一站下,先低头说:“我有罪!我有罪!我向毛主
席请罪!我是反革命黑帮分子!我向红卫兵小将投降!”
  今天早上,有些红卫兵又别出心裁地在她宿舍门口贴了一张《认罪书》。强令她每天早上
起床先要念一遍,挨批判或劳动回来也要先念一遍才能进屋。这主要是针对她会朗诵的特长的
讽刺。这张《认罪书》的内容是:
  方××,我滚过来,
  方××,我滚过来!
  在英雄的红卫兵小将面前,
  低下我的狗脑袋,
  竖起我的狗耳朵,
  垂下我的狗眼睛,
  放弃一切妄想和企图,
  老老实实接受红卫兵小将的审判!
  完完全全地向党向人民彻底交代我的一切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
  我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我是“三家村”的黑干将!
  我披着人民教师的合法外衣,
  长期贩卖资产阶级反动思想,
  大量散布反动言论,
  实在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黑帮分子!
  我的反动罪行罄竹难书!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面前,
  我只有向人民低头认罪,
  不准许乱说乱动!
  我的面前只有一条路,
  彻底向红卫兵小将投降,
  彻底向人民坦白罪行!
  心存侥幸,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被人民打翻在地,
  再踏上一万只脚,
  永世不得翻身,
  被人民抛入历史的垃圾堆!
  黑帮分子方××罪该万死!
  打倒反革命黑帮分子方××!
  她深深地弯着腰,装成十万分地认罪的样子,又要吃力地抬起头,去辨认大字报上龙飞凤
舞的革命词句,稍一迟钝,背后就飞来雨点般的皮带抽打,或是拳打脚踢。
  她的眼睛里流着屈辱的泪水,按照红卫兵的要求,朗声诵读她教的学生用她教的语文知识
来创作的这篇《认罪书》。念完之后,没有红卫兵的命令,她不敢走开。长时间的低着头、弯
着腰,默默地等待着。从她半闭着的眼里,看不出抗争,看不出乞求。也许她在想象着坐在国
民党监狱中的江姐、许云峰、陈然,他们还能够写出大义凛然的诗句,能够向迫害他们的人抗
议。而她自己呢?一个远离南方老家数千里的弱女子,沦为人所不耻的罪犯囚徒。这无休止的
批判斗争、审讯,她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

失去的尊严(2)——方老师被侮辱
  上午有人向我报告,说一群初中新生逗着方老师脱裤子看热闹。我一听,马上就往劳动工
地赶去。
  今天是今年刚入学的初中一年级的红卫兵值班,这些刚从小学升入中学的孩子,由于强调
出身成分,大部分是军队、干部子女,他们脑子聪明,但特别爱恶作剧。
  来到工地上,果然见十几个小红卫兵围着方老师乱骂乱喊,并不时用小石头打她。而方老
师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去搬石头,一不小心裤子就脱落下来,露出白白的屁股和大腿,学生们
就一阵大笑,然后就一齐大骂:“方××,大流氓!”“方××,大破鞋!”
  我看实在不象话。就叫看守的红卫兵过来,问是怎么回事。这是个十几岁的低年级学生,
看到我严厉的目光,也有些胆怯了。自己辩解说:“他们抢走了方××的腰带,我也要不回来,
又找不到别的东西让她系腰……”
  我走过去,指着一帮小红卫兵厉声喝道:“谁拿了腰带?快交出来!”这霹雳一样的怒
吼,把小孩们吓蒙了,有一个小男孩赶快把一根腰带送过来。“给方××送过去!”我又喝道。
那个男孩不情愿地给方老师送过去。方老师接过腰带,滚动着感激的泪花看了我一眼,使我一
阵心酸,她的年龄跟我小姨一样大啊!
  一帮小孩刚要溜走,我又叫一声:“不准走!都跟我来!”他们知道我是红卫兵头头之
一,尽管有的孩子小声嘟囔:“逗着黑帮玩玩怕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听我的命令。他们来到
墙角前时,我让他们站好,说:“下面,我们一齐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们随着
我整整齐齐背了一遍,我又指着那拿走方老师腰带的男孩:“你将八项注意第七条,再背诵一
遍!”“第七不许虐待俘虏。”
  “对啊!”我训斥道,“解放军对待俘虏还不许打骂,你们这是干什么?她们是黑帮不
错,对人民犯了错误。我们要批判她们的错误思想,同时还要让她们改造成为新人。共产党的
政策从来都是给出路的。没有这一条,那不成了国民党了!她是一个女人,你们让她这么出洋
相,让阶级敌人看见了,不是笑话我们不讲政策吗?”这些小家伙们低着头再也不吭声了。我
又宣布:“今后谁值班时不经红卫兵总部批准。乱出主意出洋相,一律受纪律处分!”
  做完这一切,我才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在这纷乱的日子里,是无所谓什么政策不政策的。成了黑帮,就不再是人了,任何
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人,都可以命令他们做任何事情。有些时候产生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却
是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
  不管别人怎么做,我决心跟同学们一起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不会变。但是我坚持
执行政策的原则,也不会改变。

徐大娘被遣返了
  没想到今年的暑假成为我们最忙的一个假期,不是学校里有活动,就是帮助街道上搞运
动,整天忙的团团转。
  早晨睡的正香,国庆又来叫了。我有些不耐烦地应付着:“你先走吧,一会儿我就去!”
可他竟没听见似的,呆在我床前半天没动地方。我没办法,只好下床洗脸。太阳已经老高了,
看看表,九点多,家里早就没人了。
  我问他今天又有什么事?他说,街道上今天要遣返五户人家。我刷着牙,喷了一口水问:
“都遣返谁家?”他笑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我也光知道有你们对门的徐大娘,别的没有
问。”遣返,就是把有问题的人家全家人赶到原籍的乡下去,永远地离开城市。
  刚往嘴里塞了一块煎饼,国庆又催个不停。我只好跟他往外走。一出门,见满街上早就站
满了人,都在伸着脖子往对门里看。
  我们拨拉开人群,径直走进去,大门口早有红卫兵在站岗,看到我们来,笑着往里指指,
示意我们快点进去。街道主任一脸严肃地站在一旁,红卫兵们正在徐大娘屋里翻得乱七八糟。
徐大娘的丈夫在农村,听说原来是在工厂当干部的,后来被查出家里是地主,历史上当过还乡
团骨干,曾打死过人,被戴上反革命帽子早就赶回老家农村去了,那里离城市五十多里路。徐
大娘五十多岁了,几个孩子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大的都结婚了,只有一个小女儿还上学。
  此刻,徐大娘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木牌,写着“打倒反革命地主婆×××”,深深地弯着要站
在门口,头发被剪得七长八短。她小女儿吓得躲在角落里哭泣,不时被红卫兵训斥几声。  
红卫兵们把徐大娘家翻出的书籍在院子中堆成一堆,又将许多绸缎衣服、描着金色图案的桌椅
家具另放成一堆。一些他们家的照片、用具被踩在地下,到处是摔碎的瓷片、陶片、玻璃片。
  我进到屋里,看到已成了一口空房。墙上贴满了声讨徐大娘和丈夫的大字报。院子里一张
大白油光纸上写着“勒令”两个大红字。下面写的是:
  “反动地主、反革命分子徐××之臭老婆,旧社会压迫剥削贫下中农,帮着还乡团杀害我革
命群众多人,罪恶累累,民愤极大。解放后隐瞒历史,混入我街道居委会,长期逍遥法外,并
不断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破坏活动。
  在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这个反动分子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使她的反动面目大白
于天下。为了纯洁革命队伍,对反革命分子实行专政。特勒令反动地主婆×××,于今日中午前
滚回老家去,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如若有半点违抗,立即采取最严厉地革命
措施,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将把你们砸个粉碎!”
  房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可让人感兴趣的了。红卫兵们让徐大娘站到书堆前,有人用火柴把书
点着了,又有人把衣服、家具点着了。烈火和浓烟升起来,人们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徐大娘却
被往前推,头发都烧着了,呛的直咳嗽。街道主任过来制止了这种作法。
  火堆很快烧完了,旁边只剩下二个木箱和几个包袱。徐大娘被强令同女儿一个个抬到大门
外的一个地排车上。居委会派了四个红卫兵扛着红缨枪押着她们拉着车往北而去。我看到街道
主任把一张盖着公安局大章的迁移证,交给了一个红卫兵。
  五户遣返户中,数徐大娘家最近。其余四户要坐火车,所以要等下午买到车票才能走。一
直到天很晚了,还有二个没有动身。原来他们的老家,一个在河南,一个在江苏,家里父母都
是市民,同样住在城里,也不存在遣返的问题了。
  我仔细问了问,其实这二户没被遣返的户问题最大。姓蔡的一户是个中年妇女,她的丈夫
解放时跑到了台湾,据说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团长。根据公安部最新的规定,国民党军队中连
长以上军官,都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她的丈夫不用说更是反动透顶了。
  另一个姓凌,原来是一家化工厂的工人,因为孩子多,生活十分困难,于是在六零年灾荒
期间,偷了工厂的一辆地排车卖了,坐了三年牢,出来成了坏分子。但经电话与他老家联系,
他的父母已不在农村,而他的哥哥姐姐都是部队干部,是一个革命家庭。看来,他也只能就地
改造了。
  还有二个是地主兼资本家,每个人都有二个老婆,老家在禹城农村还有房子。天黑之前,
都押到火车站上车去了,每家只带了几个包袱,其余的东西暂时放到了别人家中。他们的房子
全部被没收了。

秀子回城(上)
  最近以来,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深入,人们变的越来越小心谨慎,左邻右舍受到冲击的
人家越来越多,邻居间的交往几乎没有了。虽是夏天,大家也都早早关门睡觉,连小孩子也不
让出门。
  我白天跟着同学们跑了一天,感到实在有些累,吃过晚饭,洗洗脚就上了床,不一会儿睡
了过去。梦里也是斗黑帮、贴大字报、喊口号。朦朦胧胧好象国庆又来叫我,说是有个被关的
反革命分子逃跑了,让全体学生赶快分头去找。
  我们在黑夜中跌跌撞撞来到那个人的家门前,国庆举起拳头很劲打门,又有人用脚踹门,
“咚、咚!”直响。猛然间,我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那“咚、咚、咚”的打门声,却是千
真万确地仍在继续着。
  我定了定神,听出是我们大院的门在响,而且父亲、母亲在议论着什么,好象已经响了很
长时间了,但没人敢去开。
  “谁!”房东终于走出房门,冲着大门使劲喝问。大概也没有勇气立即去开门。在这恐怖
的气氛中,我父亲也穿上衣服到院子里去了。听到有好几个人一起走向大门,我也悄悄地下床
来到院子中间。
  人们又连问了几声,仍旧没有回答,打门的声音却一直未曾停下。邻居们打着手电,大着
胆子拉开了门栓。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一下子冲了进来,吓的大家纷纷闪在两旁。
  那人快步走进院子,站在院中间不动了,忽然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哈哈哈!王八旦
们,撵不上我了吧!我是七仙女下凡,会呼风唤雨,谁敢批斗我,全家不得好死!”我们全院
人都出来了,好几把手电照过去。那人大喊:“照啥?!不认识吗?狗仗人势的东西们,装什
么蒜!”说完把头发一撩。
  人们不约而同叫起来。“啊!是大秀子!”大秀子是徐大娘的小女儿,前几天刚同母亲一
起被赶回老家去,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既然是邻居,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深更半夜来到,
是不能不关照了。
  这才有人去将大门关上,房东扶着她走进自己的房里。在明亮的电灯光下,我们看到原来
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秀子完全变了个人。一身单衣上满是汗水和灰尘,头发被剪的有长有短,
脸上也脏的很,身上一股酸臭味。特别是她的眼睛直瞪瞪的,看人的时候一眨也不眨,很让人
心里发怵。
  房东给她倒上一碗凉开水,她端起碗“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下去;又倒上一碗,不几
下又喝了下去。看样子,她是又饿又渴。房东忙拿来一个馒头和几条咸菜,她一见,也不等让
一让,伸手抢过来就往嘴里塞。房东忙说:“秀子,不要着急,慢慢吃,别噎着!”
  她抬起头来,不认识似的看了我们一遍,端起碗喝了几口水,又大吃大嚼起来。
  秀子也是中学生,比我大二岁,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不能考正规学校,就参加了街道上办
的半工半读中学。平时她是个十分文静秀气的女孩,因为她家里书多,我常常去借着看,有时
也同她谈书里的内容,还是比较熟悉的。都是她可恨的父亲,毁了整个家庭,害了秀子和徐大
娘。
  秀子吃完了,拍拍脏乎乎的手。扬起脸呆了一会儿,猛然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跪下去,给
我们大家磕起头来。大伙忙拉起她,没想到她的劲那么大,几个男人也拽不动她。
  乱了一阵,她坐做在地上直喘粗气。房东端来一盆水,让她好好洗一洗。她顺从地从地上
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将上衣脱了下来,露出了光光的上身,我们男孩子和几个大人赶快夺门而
出。
  好大一会儿工夫,母亲才从房东屋里走回来,不住地叹气。原来秀子确实是疯了。母亲她
们问了半天,才大体弄清楚,她们母女被赶回家后,村里人对她父母不停地批斗毒打。徐大娘
终于熬不住了,找个空子跳井自尽了。秀子哭的死去活来,村里人说她划不清界线,是向革命
群众示威,硬是开大会批斗起她来。村里的青年人本来对城里人就有看法,说是批斗秀子,其
实是拿她寻开心,变着法子折腾她,羞辱她,还有人企图强奸她。在惊吓中,她就疯了,并且
顺着公路跑了回来。但是,也许是疯的时间还不长,她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不时发出吓
人的笑声或哭声。
  她的哥哥、姐姐都在厂里住,距离很远,房东已经给秀子腾了张床,让她睡下了。
  我们全家人又回到了床上,却谁也睡不着了,父母亲说着徐大娘的身世,我听了好不凄
凉。
  徐大娘是威海人,父亲是教书先生。徐大娘从小订了一门亲,是一个造纸厂东家的公子。
徐大娘年轻时十分漂亮,又识得字,那公子哥是大学生,二个人倒也情投意合。不料抗日战争
爆发时公子留学去了德国,回国后在北京当教授,却与别人结了婚。徐大娘心灰意冷,决心一
辈子不嫁人。但是她的父母和亲戚朋友们却是看不下去,天天为她操心,好容易说动她嫁了徐
大爷,到也是个吃穿不愁的人家。后来徐大爷在城里工厂当会计,一家人过的平平和和。没想
到五八年有人来揭发徐大爷有历史问题,加上家里成分不好,差一点被逮捕进了监狱。总算是
一些重要问题证据不足,判定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回农村劳动改造,徐大娘与孩子们被格外宽
大留在了城里。没想到苦命徐大娘到底还是死在了乡下。

秀子回城(下)
  全院人上午全体出动,分头去找秀子的哥哥、姐姐们。中午的时候,她没结婚的哥哥来
了,只是看着自己的妹妹掉泪。他住在厂里集体宿舍,是无法安排这个病妹妹的。
  下午很晚的时候,秀子的大哥、大姐夫才阴沉着脸来到。房东跟他们讲了情况,请他们赶
快想个办法。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半天都不说话。
  门外风风火火跑进一个女人,看到秀后子一把抱住大哭起来,原来是秀子的姐姐。院里的
人一面劝解,一面让她坐下,又把情况说了一遍。大姐是个痛快人,对我们院里的人连连表示
感谢。特别是她们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得到邻居关照,秀子的哥哥也跟着说了不少感激的
话。
  经过简单的商量,他们议定秀子先住到她姐姐家,让人给看看病,观察观察再说。实在不
行就送精神病院。费用由他们兄弟姐妹们凑。
  房东大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千万照看好秀子,别让她乱跑,以免发生危险。还送了一
包吃的东西给她。她兄妹们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支农,在农村打反革命
  刨了一整天的地,累的要命,饭量大增,晚饭没想到吃了十个蒸包,又喝了二大茶缸稀
饭。
  天黑以后,我们集体整队来到一个场院里,参加生产队的批斗大会。场院里四角是高高的
大豆垛、高粱穗垛,玉米穗挂在高高竖立着的木杆上。干硬的土地上散发着泥土的气味,村里
的狗不时乱叫一阵。
  宣布大会开始以后,我们学校文革筹委会负责同志和村里贫协干部坐在主席台上,四盏汽
灯高高吊在台前,照的白白亮亮。随着一阵口号声,三个阶级敌人挂着大牌子被押上了台,弯
着腰站在台前。看了牌子上的字,知道是三个反革命分子。他们之中的二个,昨天刚进村时已
经见过,那时在大队部院中,十几个青年农民提着枪正在批斗他们,审问了一段时间后,人们
轮流用皮带抽他们,打的他们乱叫。青年们还不过瘾,又叫一个人打另一个人,如果不用力,
就让另一个再打对方,直到他们互相打得嘴里、鼻子里直冒血。还让他们互相对骂,怎么不堪
入耳,怎么下流,青年们才高兴。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以红卫兵的名义找他们的负责人提
出反对意见。大队负责人满不在乎地笑笑,出去制止了青年人的恶作剧,回来告诉我们:“这
几个反革命分子,都斗了几十遍了,也没什么新鲜材料了,让青年们乐一乐没有什么,不会出
人命的。”
  全体人员集体学习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后,又喊了一阵口号,大会批判开始了。预先安排好
的人,拿着写好的发言材料,一个个跳上台去揭发批判。有一个人念着念着,突然激动起来,
冲到一个反革命前面,“噼噼啪啪”扇了他几个耳光,又要用脚去踢,被一旁维持秩序的民兵
劝了回去。
  这个反革命分子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被群众揭露出来的。当时民兵们正在靶场实弹射击演
习,他和一些群众在一边观看。看着看着,他忽然自言自语说:“打的什么鸟枪,还不如我当
年,一枪一个!”大家听他一说,不觉都犯了思考,因为从来没听说他当过兵,他怎么会打枪
呢?
  情况汇报到大队,立刻将他列为审查对象,经过连续几个昼夜不停审讯拷问,他终于说了
实话。他在十几岁时,曾随父亲去东北逃荒,没想到父亲生病死在了老林山村里。他无依无靠
被一伙土匪收留干了几年,学会了打枪骑马。后来土匪被国民党收编,他又干了几个月。在一
次枪毙解放军俘虏时,有个执行的兵一连几枪都没打着人。他自告奋勇顶了上去,一枪一个一
连打死了三四个俘虏,被称为神枪手,也成为他一生中的骄傲。解放前,部队打散了,他又跑
了回来,只说在外种地,隐瞒了历史。没想到一疏忽说漏了嘴,引来了大祸,立时被宣布为反
革命分子,待批判后再处理。
  另一个则比较冤枉。他本来是民兵队长,每次开大会带头喊口号,嗓子特别响亮。偏偏有
一次喊“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不知怎么一走神,喊成了“加强资产阶级专政”,马上被揪下
台来痛打一顿,扭送公安机关。幸亏他家里是三代贫农,才宣布为现行反革命,交群众批判,
没被逮捕。
  但揭发批判了一晚上,翻来覆去只是批判二个人的罪行,而第三个人只是高喊打倒他,却
只字不提他犯的什么罪。我好生奇怪,就偷偷走出来,去问一个新认识的本村民兵。不料他只
是笑,却不告诉我。我又问了几个村里的人,都是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还劝我不要再问。这
是怎么回事?反革命的罪行还保密吗?
  我这人天生的好奇心重,他们越不告诉我,我越想知道。于是,我去小卖店花了二角钱买
了一包烟,来到会场外,发现了一个领我们刨地的青年农民,就递给他一支烟套了起来。那人
抽不起烟,老用报纸卷豆叶子抽,一见我给他香烟抽,自然高兴的很。待我最后说出要求后,
他先是迟疑,想了想才拉我到一边去,告诉了我原因。
  这个反革命也是个贫农,平时嘻嘻哈哈惯了,仗着自己儿子在部队当兵,以军属老大爷身
份,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人敢惹他。有一天,在割高粱时,他忽然心血来潮,对附近几个人
说:“你们知道不知道江青?”文化大革命以来,广播里、报纸上经常提到江青这个名字,人
们也都知道是毛主席的夫人,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他见没人作声,十分不过瘾,又说了一句
让人害怕的话:“江青是毛主席的老婆。想不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有老婆,有老婆当然要在床
上睡觉办那事了,对不对?”他还自以为得计,不知道人家早吓跑了,赶快去报告了负责人。
民兵们马上就包围过来,将他捆到了大队部,并把材料报给了公安局。也定了个现行反革命。
因为事情牵扯到毛主席和江青,又是那样侮辱领袖的话,不便于在社会上宣扬,所以对他只斗
争不揭发,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被斗者。
  想不到农村里真有大胆的人,连这样的话也敢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这一下子,恐怕
要让全家人都受连累了。
工作组被驱赶了
  学校院墙上今晨出现“工作组滚出学校!”“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罪责难逃!”的大字标
语。我心中不由火起,工作组是市委按照党中央安排派来的,组长就是市委的干部,他们代表
党来领导学校文化革命运动有什么错误呢?我去学校筹委会问,不料负责人却苦笑着直摇头,
却说不出为什么。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背景?
  昨天工作组召集了全校没有被揪斗的共产党员和红卫兵骨干开会,宣布调整了红卫兵组织
各机构负责人,又让我们选举了学校文化大革命筹备委员会,作学校临时领导机构。其中有原
学校的副校长、教导处副主任,三名党员教师,一名非党教员,学生代表五名,不知什么原
因,工作组提议让高中三年级的烈士子弟老吴当筹委会主任,而让副校长作副主任,另有三名
学生代表也作副主任。实际上,筹委会成了学生会。
  下午,筹委会又通知我们召开扩大会议,宣布根据上级通知精神,工作组今天下午撤离学
校。我和很多人都大惑不解,不知上面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会上,工作组长代表工作组对来校二个多月的工作进行了总结,并对运动不力等方面作了
口头检讨。
  会议还没有结束,忽听外面有人喊口号:
  “镇压学生运动的人,决没有好下场!”
  “工作组必须向革命师生作深刻检查!”
  我出去一看,外面围了有百十名学生,他们好象早有计划,有的喊口号,有的在后面研究
着什么。我大体上看了看这些人,都是些高中学生,大部分是运动一开始给学校领导写大字报
被制止的,还有些是向工作组提不合理要求被拒绝的人,以为我是来应付他们的,又高喊:
“我们不需要学生代表!我们强烈要求工作组向我们表态!”
  我回去向会上汇报,筹委会决定会议结束。工作组人员到另一个房间休息,等学生们散去
后再出去离校。先由筹委会去向这些学生作解释。老吴没有将工作组离校的消息告诉他们,只
是提醒人们不要上别有用心人的当。不料人们并不放松,直喊工作组为什么不敢出来见群众?
直闹到天不早了,才慢慢散去。天快黑的时候,开来一辆吉普车,将四个工作组同志接走了。
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成立
  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于今天成立了。这是在赶走了驻学校工作组以后,我们采取的又一革命
行动。工作组进校后,曾以班干部、团干部为主成立了官办红卫兵,袖章是在红布上印上黑字
的“红卫兵”字样。而我们的红卫兵则是在各班的红五类学生(贫下中农、工人、烈士、革命
军人、革命干部子女)串连的基础上成立的。
  我们要求学校为我们铅印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宣言》,首先是当今最流行的毛主席语录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天下者,我们的天
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主要内容是:我们先辈用鲜
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我们红五类子女一定要誓死捍卫,要保证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我们是纯洁的革命后代,对革命最有感情,是毛主席最忠实的卫兵,谁胆敢反对毛主席、反对
毛泽东主义,我们誓死与他血战到底!我们划分革命与不革命的标准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
子反动儿混蛋。是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我们的任务是:在毛泽东主义指引
下,向一切剥削阶级、向一切黑帮黑线、向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帝修反宣战!去开创一个红
彤彤的毛泽东主义的新世界!
  今天一整天,学校的高音喇叭里都在播送我们的《宣言》,使校园里充满了紧张地战斗气
氛,过去的学生干部大多数不是红五类出身,现在只能灰溜溜地摘下黑字袖章,呆在教室里不
敢乱动。
  我们全都戴上了黄色军帽,换上了红底金字的“红卫兵”袖章,并组织了纠察队,在校园
内神气十足地巡逻,并且对黑帮分子采取了首次革命行动,树立了我们的威信,有问题的人见
了我们都十分害怕。
  在运动以前,我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一直受到学校和老师的压
制、歧视,甚至让我们留级、退学。这样下去,整个学习岂不成了修正主义的温床,成了剥削
阶级狗崽子们的天下?毛主席真是英明,他老人家洞察一切,尖锐地指出了苏联“卫星上天,
红旗落地”的教训在中国决不能重演。文化大革命解放了我们革命的红五类,解救了我们的党
和国家。

造反派董国庆
  母亲在晚饭后出去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一面揉着眼角,一面嘴里不
住地咒骂着什么人。邻居大婶来串门,两个人叽叽咕咕了半天,看的出一幅义愤填膺的神情。
  我装作睡觉躺在床上,耳朵却支楞着。听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理出一个头绪来,又是路西
的董国庆在制造冤案了。
  这董国庆三十多岁,上过几天高中,但没有毕业。前些年小学教员不够,他曾代理过几
年,也给我们上过几天语文。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其一是爱教错别字,如“甲胄”,他却念
“甲胃”;有个同学姓单,他一直叫人“小旦”,还不许学生们笑。谁若笑他,他就老给作业
上随便画×,还罚学生重作。董老师第二特长是不会拼音,教我们念生字时,简直就是在作游
戏。如念“小麦的麦”,他读成“妹(麦)子的麦”;“北(白)菜的白”;“萝贝(卜)的
卜”等。引得我们忍不住大笑不止,他却毫无知觉,气得将教杆摔得竹屑乱飞。  后来,学
校不再聘用他了,他就又回到生产队种地。可是,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幻想,时时刻刻盼着有机
会表现一下自己,好出人头地,脱离农民的身份。一九六四年四清运动中,他利用上级工作队
不了解情况之机,仗着家里是贫农成分,一直揭发生产队会计贪污,整得人家被关押了一个
月,本来要结婚了,对象也吓的退了婚。后经过清查帐目,帐面上清清楚楚,年轻的会计才被
撤消了审查。可是工作队却醉死不认半壶酒钱,既不为小会计平反,也不承认搞错了,气得小
会计恨不得拿刀杀人。
  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我那董老师认为又是一个机会来到了,整天挖空心思地想办法搞
出点名堂来。他先是拼命地学习毛泽东著作,在各种社员会议上抢先发言,宣讲自己的学习心
得,以及活学活用的事迹。谁知道上级并不欣赏他,反而找了个无儿无女的烈属老太太作学习
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到处作讲用报告,虽是个文盲,却会背诵“老三篇”,又会唱毛主席语
录歌。董国庆练了十几天,一篇也背不下来,唱歌天生的五音不全,急得他直骂自己的爹娘没
给他养个好脑子,无法施展个人宏伟的抱负。不过,他具有一般人所没有的毅力,多少挫折也
不能打消他想创造辉煌历史的欲望。  前些日子,他风言风语地听说路东的范家曾有人在日
本人手下干过事,又动了告发立功的想法。他也不问问是范家的人当过汉奸,还是范家的朋友
有过问题,只是怕被别人抢在了自己前头出了风头。于是,他拐弯抹角打听到范家三个儿子,
一个在贵州军工厂当厂长,一个在武汉当教授,另一个在青岛当船长。便买了信纸和邮票,分
别给这三个单位的造反派写去了揭发信,说范家老大给日本人当过保长,老二给日伪汉奸当过
特务,老三曾认日本小队长为干爹。
  在着草木皆兵的阶级斗争高潮中,这三封信犹如三颗炸弹,将范氏三兄弟立时置于了黑
帮、隐瞒历史的反革命的罪名之下,造反派没有时间和经费长途搞调查,宁可信其有,不管事
真假。何况三兄弟不是当权派,就是反动学术权威,正在接受批判斗争,再加上这三顶帽子,
可要了他们的命了。
  造反派根据这三封揭发材料,日以继夜地审问拷打他们,斗的三个人莫名其妙,实在也无
从招认,结果引来更加激烈地斗争,连老婆孩子都受到连累。
  前几天,老大的一个朋友来信说,范家老大已经精神失常了,自杀了几次都被发现救了下
来,情况十分危急。又询问是否有什么历史问题。幸亏范老太爷当过贫协主任,请求公社、大
队和派出所为几个儿子写了证明寄了去,才澄清了事实。人家把揭发材料附件寄给公社,才知
道又是董国庆搞的鬼。范老太爷听说大儿子疯了,立时犯了高血压,今天白天因脑溢血死去
了。母亲是去帮着料理后事,才听说了事情全部经过。
  听说范家当船长的儿子已经被免了职,当教授的儿子也被斗争时打断了一条腿。范老太爷
天天堵着董国庆大骂,一看见他出来就用头去撞,吓得他东躲西藏。大队里已经教训了他几
次,弄得他这次有些灰心了。
  母亲和邻居大婶说着话,纳着鞋底,一会儿笑起来,一会儿又小声哭泣,为范家的人命运
所担忧。我想起留着几绺长髯的范老太爷,他很会讲故事,晚上没有事,总会坐在街灯下为我
们讲些奇闻异事,今后恐怕难得有这样的心情了。

文革的指针——中央“十六条”发表
  天气热的很,在家中呆不住,每天要到市南的水库去游泳。同学们今天没来找我,我一个
人往外走去。
  路过邮电局的时候,门口正在卖新出版的报纸,我走近一看,套红的通栏大标题《中国共
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十一次全体会议公报》。按照以往的经验,中共中央每当大张旗鼓地
发布公报,一准是召开了重要会议,而且将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大的运动。一周前公布的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已经为这次运动进行了发动和组
织。
  我花了五分钱买了一份《大众日报》,主要版面是全会公报,很有些另外的意思。公报中
有这样几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全会强调指出,毛泽东同志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指示,是当前我国文化革
命的行动指南,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个重大发展。
  全会以为,搞好这场文化大革命,关键在于信任群众,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尊重群
众的首创精神。这就必须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路线。先当群众的学生,后当群众的
先生。要敢于革命,善于革命。不要怕出乱子。反对站在资产阶级立场,包庇右派,打击左
派,压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制造许多框框,束缚群众的手脚。反对做官当老爷,站在
群众头上瞎指挥。
  要热烈支持革命的左派,注意争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集中力量打击一小撮反党反
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看一段,想一会儿,不知不觉到了一碧万顷的水库边。坐在树荫下,浑身上下凉爽多了。
我的注意力,仍集中在手中的报纸上。因为他上面的提法,一反常态,甚至走到了反右派斗争
以来的反面。
  在过去的党的文件、报纸上的文章里,不论搞什么工作,首先提“坚持党的领导”,“由
党组织发动群众”等,谁不提党的领导,谁就是右派、反革命。
  可是这份公报和前几天公布的十六条,却绝口不提党组织、党的领导,而一再强调“群
众”,“群众”,“广大工农兵、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革命干部,是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主力
军。”那么说,是共产党自己放弃了对运动的领导,而让工农兵群众起来组织进行运动,甚至
公开宣布“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些话,早上十年,
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言论,完全可以被判刑劳改的。我不明白党中央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毛泽
东主席为什么要下决心抛开自己领导的执政党,搞一场针对自己政权的运动。
  从去年开始,报上连续不断地发表了批判《海瑞罢官》、《三家村夜话》等一大批剧本、
电影、文学作品、文艺作品的文章,好象解放以来的文艺作品都是受台湾蒋介石的国民党的特
务、骨干分子活动。而这一切,为什么又发展到共产党内去了呢?
  远处传来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广播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的声音,搅得空气都有些烫人。我
越想越觉得不好理解,心里一阵烦闷。干脆脱了衣服,跳入清清的波浪之中,浑身上下一阵痛
快。
  脑子里忽然涌出许多奇怪的想法,政治斗争是神秘的、复杂的,是上层大人物们工作,普
通老百姓只能随波逐流,而无法窥得其中的底细。群众好些这漂在水面上的树叶,看着好似有
目标、有方向,实际上有风浪在操纵着,稍有不合拍,马上就会打翻入水底。

留下买路钱——背完语录再走路
  下午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发现路上站了许多小学生,而且还有些戴红袖章的老师领着,不
知在干什么。
  “站住!”有人大喊一声,众小学生立刻围上来几个,“背语录!”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语录?”
  “背一段毛主席语录,背不出不准走!”
  我稍微平静了一下,大声背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
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他们互相望了望,一摆头,放行。
  又到前面一个路口,一位农村老太太被拦在那里大吵大嚷:“我是文盲,又不识字,怎么
会念语录呢?”
  学生们态度十分坚决:“谁背不出来也不让过去!”这时有几个青年走过,每人背上一段
语录过去了。
  老太太想了想,忽然叫道:“毛主席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我听了差
点笑出来。小学生们也乱吵:“这不是语录,不算!”老太太急得头上直冒汗,又说了句:
“白云山,戴了帽,长工短工都睡觉!”人们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一个学生厉声喝道:“你这
是篡改毛主席语录,是什么成分?”
  老太太毫不害怕:“我是贫农,咋样?”
  我怕闹下去对老太太不利,忙过去说:“大娘,你就背‘为人民服务’。”她点点头,回
头说:“人民币服务!”我心里真是生气,又不好发作,幸好学生们又去拦别人。我赶快说:
“老大娘背了,让她走了。人们没有来阻拦。
  旁边一阵大乱,我过去一看。原来是化工厂一位女工去上班,穿着一条改过的帆布工作
服,裤腿很瘦,脚上的皮凉鞋跟有些高。学生们大叫:“资产阶级小姐,穿鸡腿裤、高跟
鞋!”又有人起哄:“给她豁开,把鞋跟砍下来!”
  说着,学生们一拥而上,几下就给女工把皮凉鞋脱了下来,因没有斧头,就用砖头乱砸。
还有人声称去找剪刀,要给她割裤腿。这晴天白日的,不是要姑娘的好看吗?我赶忙走上前
说:“我是中学的红卫兵,这个女工的裤腿我负责看着她回厂里改了,在马路上给人家豁了
裤,这象什么话!”他们也无话可说。我又去给她找鞋,早砸的乱七八糟无法穿了。好在不太
远,姑娘只好一边哭,一边赤着脚回厂去了。
  等取来剪刀的时候,又有几位从市里买东西的农村妇女走来,她们都挽着大髻。学生们一
见,呼呼隆隆围上去,大喊:“破四旧,立四新!割掉尾巴除了根!”不由分说,三下五除
二,几个人包围一个,将她们头披下来,“喀吃喀吃”铰了起来。几位妇女吓的大叫,直向学
生们求饶。但哪里有人理会她们。只几分钟,她们的头上成了不长不短的样子,好象顶了个老
鸹窝。幸亏没有镜子,她们也许也不知自己的尊容。可是也已经吓的够呛,连哭带骂地走了。

刊物?毒草?
  晚上我去找长新玩,他正撅着屁股从床底下往外扒拉旧杂志,忙得满头大汗。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指着摊了半屋地的书刊说:“真气人!我要找的几期刊物一本也没找
到,人家都在从封面上找问题呢!”
  看他一脸丧气的样子,忙问他在找什么样的刊物。他伸手从床上拿起一张黄色有光纸印的
传单递给我。上面用黑体字豁然印着“阶级斗争的集中体现”的标题,副题是“反革命黑帮分
子利用摄影、美术、雕塑反党!”
  下面举了几个例子。其一,是一九六五年第X期《中国青年》杂志的封底,我对这期杂志的
印象很深,这是一幅水粉画,画面上一个农村青年用手抱着一捆刚收割的麦子,远处是一大堆
正在脱粒的粮食。经过政治嗅觉灵敏的有心人分析,发现画面上一大捆麦穗中,竟然隐藏有国
民党党徽、国民党主席蒋介石的头像及蒋介石万岁的标语,真是大胆到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其二,是说一部十分流行的小说《欧阳海之歌》的书的封面问题更为严重。这部书我家就
有,封面是欧阳海在铁路上勇推惊马的雕塑的照片。传单上说,在照片的阴暗线条中,显现出
一条绿色的毒蛇,正在冲向毛主席的头像,又有十分反动的标语等,很让人感觉到阶级斗争的
尖锐和复杂。
  我让他把满地的书刊收起来,先到我家去看看那《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在电力不足的灯
光下,我翻过来、复过去看了一晚上,也没能找出那条毒蛇和毛主席像,实在失望得很。
  我们又谈起学校里新贴出的大字报中,也是从几个老师家的人名中发现了严重问题。有一
位出身于富裕中农家庭的青年教师,名字叫王德国,而他的三个哥哥分别叫王德中、王得华和
王德民,将他们每个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分明是“中华民国”四字,是国民党政府天
下的称谓。
  还有一位老师的三个孩子,分别起名为李玉娣、李玉修、李玉凡,人们将娣、修、凡的音
合起来一分析,不就是帝、修、反吗?还是“育帝、育修、育反”,岂有此理。这二位老师当
然被批斗了好几天。
  长新拿着《欧阳海之歌》又认认真真地找了半天,忽然说:“这雕塑拍成照片,是与原作
有些出入的。我们根据传单上的指点,这么仔细地对都对不出来,难道他们另有一个版本不
成?”
  我表示反对,因为《欧阳海之歌》全国只有这一种,封面也不会有第二个样子。
  长新叹了口气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有人是牵强附会地乱上纲,以达到哗众取宠。
那些作者有多大的胆子,敢在画上画反动的东西?我才不信。”
  他这么一谈,我也有同感,本来还想到邻居家找《中国青年》看一看的想法,立即淡漠
了。
  长新走的时候,顺手把我的《欧阳海之歌》也借走了。而他借别人的书,十有八九是还不
回来的。

红色恐怖——北京来的红卫兵
  听说有个初中班在组织斗争学生,我被派去了解情况。
  我先找到班里的文革领导小组组长,他告诉我确有其事。起因是有一个家庭出身富农的农
村女同学,因为村里要抄他的家,这将意味着家里将寸草不留,像土改时斗地主一样。他于是
偷偷将一包衣料拿到学校里,又没有地方藏,只好放在宿舍的枕头底下。没想到被警惕性很高
的同学们发现了。今上午已经将衣料拿到了教室里,要公开批判斗争他。
  我想了想,对他说:“对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党是有政策的。报纸上也一再强调不能
斗学生,我们还是谨慎些好。你们可以开一个小会帮助教育她一顿,千万不能兴师动众公开批
斗,否则他本人受不了出问题可要你们领导小组负责。”那学生见我说的严肃,也有些松劲
了。他又说,原来他们准备押着女同学将衣料交回她家所在的农村去,不知合适不合适。我断
然否定了这种行动,我让他们将衣料交到学校筹委会,等运动后期处理。
  处理完这件事,刚要回去喝点水。学校大杨树上的吊钟忽然“噹,噹”响了起来,不一会
儿,广播喇叭也响开了:“红卫兵战友们,请马上到小礼堂开会!”连着喊了好几遍。  我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掉头往小礼堂赶去。
  小礼堂原是外国人盖的一个中型礼拜堂,钢砖青瓦,石头墙基有半人高,又结实又漂亮,
可容纳四、五百人,原来是学校的阅览室和练歌房。
  我走进去时,已经有了不少人。墨迹未干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从毛主席身边来的红卫
兵战友传经送宝”。红卫兵总部的几个人正围着三个陌生人问这问那。见我走过来,有人给他
们作了介绍。
  这三个人是正在北京读大学的学生,他们的中学都是在我们中学上的。他们臂上同样戴着
红色的红卫兵袖章,每人都穿着黄色旧军衣,显得很精神。刚才,他给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北
京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让我的战友们大受启发,决定让他们向全校红卫兵作报告。
  不长时间小礼堂里就挤满了人,经过主持人介绍,他们轮流作了形势报告。其中主要介绍
了北京毛主席领导揭露了彭、罗、陆、杨反党集团的阴谋,领导发动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北京大学革命左派冲破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压迫,贴出了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经过,他们也
介绍的异常曲折动人,很多名字不时被他们挂在嘴上:康生、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力、
关锋……
  他们又批评我们学校文化革命气氛不够猛烈,阶级路线不分明。他们掏出《无产阶级的阶
级路线万岁》等传单念起来,上面有“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子英雄儿好汉”等口号。又说北京
的红卫兵已经将黑五类分子和反动资本家、走资派赶回农村去,他们的子女就是黑崽子,不同
他们的反动家庭划清界线的,就让他们滚蛋!反革命黑帮分子在北京已经被全部抄家,他们被
游街示众,成了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他们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战争年代血腥残酷的场面,大批
黑帮正在被涂上反动标志,到处供人展览斗争,有的人反抗,立刻被打倒在地,身上血肉横
飞。我们没有经历过战争,也许那种经历马上就要来到了。
  会后,红卫兵们果然行动开了,人们分成许多小组,分头去被批判的老师宿舍去抄家,又
分别将他们抓到一个地方集中关押起来。有人贴出了大字报宣布地、富、反、坏、右、资本
家、走资派子女为黑七类狗崽子,不准同红卫兵一起学习,不准贴大字报,不准混入红卫兵组
织,只准揭发反动家庭罪行,彻底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等等。
  学校大门上也贴上了一条大标语,上面斗大的红字写着“红色恐怖万岁!”几个大字,红
色的墨水从白色的报纸上流下来,像一条条血的小溪。老师们走在路上脸色土灰色,见了人都
不敢抬头,恐怖的硝烟笼罩了校园。
战火也烧到了医院——到医院斗争大夫
  连续几夜召开批斗会,轮流对黑帮分子突击审讯斗争,十分疲劳。休息了一上午,才稍稍
好一些。下午,我不紧不慢踱进学校大门时,才看到红卫兵大队人马正在集合。哨子声、点名
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很有些紧张空气。
  韦连跑过来拉住我就走:“你怎么才来?快,快!快去拿枪,马上外出有行动!”他忙的
上气不接下气,也没说清楚是什么行动。
  在文化革命运动之前,我们都是学校基干民兵连的民兵,每人配有一支小口径步枪,每个
季度还能参加一次由武装部门组织的实弹射击,这在几千名同学中,可是十分荣耀的事情。枪
作为武器,是很有威慑力量的,每当学校有重大革命行动,都由我们尖刀班的几名学生带着枪
装声势。我们每个人都从部队弄到一身报废的旧军衣和军帽,扎上宽宽的皮带,佩上煞有介事
的武器袋,也是很威风的,尽管子弹袋里全是用白纸卷来撑起的。
  我随韦连慌慌张张跑到器械室,班长大周早在那里等着,看到我们又是一叠声:“快,
快,快!”枪架上就剩两支了,我们匆忙地扎上武装带,又互相整一整,取过枪来检查一下号
码,确是个人负责的那一支,才在班长手中的枪支使用登记表上签上名字、日期、时间,快步
向集合地点走去。
  我们刚刚跨进队伍里,值班队长就宣布集合完毕,由大队长宣布行动计划。
  大队长是高中的一个烈士子弟同学,他瘦瘦的,个子很高,穿一身半新的旧军装,表情十
分严肃地走到队伍前面开了口:“红卫兵战友们,首先让我们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段语
录。”他清了清嗓子,一下提高嗓音:“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
道。这也扫地一样,扫帚不倒,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毛主席还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
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面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
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他念完语录,把语录本合上举在手
里,“红卫兵战友们!今天我们将去执行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中午的时候,市第四人民医院革
命左派打来电话,说是他们在对医院走资派和反动分子进行揭发批判时,遇到了阶级敌人顽强
的抵抗和围攻。医院的院长家是大地主,本人在日本留过学,在医院长期以权威自居,公开抵
制文化大革命,并且培植了大批亲信势力,把医院当成了反革命的土围子。无产阶级革命左派
为了彻底攻克这个反动堡垒,请求我们红卫兵战士去支援他们,帮助他们镇压反革命的气焰,
把文化大革命旗帜插上去。同志们,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考验我们的时候来到了。
大家要充分做好思想准备,一定要打好这一仗。让我们发扬革命造反精神,下定决心,不怕牺
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然后,他开始分配任务。一分队是尖刀班,负责搜查揪斗黑帮分子,必要时配合抄家、游
街等行动;二分队,负责宣传,要带好红旗、标语、支持医院造反派的大字报(这些已经写
好);第三分队是保卫组,负责整个行动过程中前后接应,站岗保卫,应付突发事件等,我是
分队长,手下有十二名队员。
  以前,我们光在学校内部闹革命,主要是同校内走资派、黑帮分子做斗争,到社会上参加
斗争这还是第一次,大家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脑子里禁不住出现电影《铁道卫士》上特务
匪徒与公安人员搏斗的场面。我斜眼看一下长新,他的腿早就抖开了。我忙过去低声对他说:
“害怕什么?我们人多,他们人少!你在宣传分队,不用往前面冲,万一打起来,我保护
你!”长新感激地点点头。
  大队人马很快浩浩荡荡出发了,四十几个人打着红旗,一边走一边使劲唱革命歌曲,使路
人都停下来看,不知我们要干什么。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就来到了医院。几个戴红袖章的青年人在门口迎接我们。他们介绍
说,医院领导都在上班,其中一个正在动手术。说着递上一份名单,除了正副院长,还有三个
主治大夫是反动学术权威,另有一个摘帽右派,二个历史上参加过国民党,二个女护士曾在教
会医院干过,怀疑是美国潜伏特务。
  大队长冲我一使眼色,我一吹哨子,集合起人马,布置医院大门站上岗,宣布停止上班,
人员只准进不准出,又在后门和四处也布上哨兵,实际上是戒严。
  布置停当,医院里又跑出十几个青年医护人员,经介绍都是过去受院长压制的革命左派。
我们回合一起,首先在大门喊起了口号:
  “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
  “达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医院的楼上传来“乒乒乓乓”关窗户的声音,这简直是对我们革命行动的挑战。大队长宣
布“冲!”我们一拥而入,在医院革命派带领下,按照人员名单捉人。不到半小时,全部人员
揪到了大门口,每个人都挂上了面板一样大的黑牌子。十几个人垂着头,都不吭气,只有胖胖
的院长不服气,大声说:“你们这样做违反法律!我们现在正上班,为工农兵看病,王副院长
刚做完手术还没有休息,你们抓我们毫无道理!我抗议!”
  医院的革命派因为有我们撑腰壮胆,他们也来劲了,一个年轻人冲上去用语录本打了院长
脸几下,嘴里立刻流下血来,青年人手指院长鼻子大喊:“你是反革命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是
从日本回来的大特务!你从来不为工农兵看病,整天是为走资本主义当权派老爷们服务!集
体,在英雄的红卫兵面前,你还不老实,小心你的狗头!”
  院长还想分辨,被我们一阵激烈地口号声压了下去。
  按照同医院革命派商量的步骤,压着这些人游街,压到谁的家门口,就进去抄谁的家。宣
传组的人这时已经糊好了七顶纸做的高帽子,上边用墨汁写着“我是日本特务”,“我是反动
学术权威”,“我是反革命黑帮”等字样。一宣布游街,被揪斗的人都害怕了,他们知道对我
们红卫兵来说,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立刻纷纷表示认罪,只求不要游街。医院门口这时已经
围的人山人海。
  二个女护士听说游街,吓得瘫在地上哭了起来,立刻被几个女红卫兵踢了几脚,拖了起
来。行动的时候,只有他们二个人头上没有高帽子,有人找出来两支盛医药垃圾用的痰盂,不
由分说扣在她们头上,令她们自己用手举着。队伍前面的院长,已经被痛打了一顿,头上戴上
了彩色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写着“打倒×××”大木牌,弯着腰,一只手提一个脸盆,另一只
手拿着自己的一只鞋,敲一声,喊一声:“我是日本特务、地主子弟×××!”声音稍微低一
些,就会被用枪托砸上去。
  游街队伍就这样出发了,所过之出,围观的群众挤满了路两旁,许多小孩子跟在后面,不
时用小石子打这些可怜的游斗对象,我时时要制止他们,可是又顾不过来。
  抄完了院长家,又抄到副院长的家。副院长是北京医科大学毕业生,家里书很多,又有戴
着硕士帽的大照片,还有些西服、领带,以及他夫人的旗袍、连衣裙,都是四旧的东西,一古
脑儿装了一地排车,作为反动罪证沿街展览。他的妻子儿女被这阵势吓坏了,站在院子一角只
是发抖,任凭我们翻箱倒柜,一句话也不敢说。
  天已经不早了,再一户一户抄家,恐怕到半夜也搞不完。大队长于是同医院革命派商定,
今天先游街示众,过后再抄其他人的家。
  在我们城市里,除了上次游我们学校黑帮分子的街,这是第二次。市民们觉得十分有趣,
挤得街筒子水泄不通。
  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大队长决定当场焚烧院长、副院长家抄出来的书和照片。大家把地排
车上的书卸下来,堆的小山一样。又命令十几个被游都的人低着头冲着书堆,继续高喊打倒自
己,已经喊了几个小时,他们的声音已经嘶哑,也小得多了。好象庙里的和尚在念经。
  有人把火点着了,很快成为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堆。游斗对象们浑身大汗,衣服全都湿透
了,纸灰飞起来落在他们身上,黑一块、灰一块,他们的脸被烤的通红。
  长新不知什么时候蹭到我的旁边,对着我耳朵轻轻说:“这些人真可怜!你说他们要是我
们的父母,我们该怎么办?”
  我瞪了他一眼,看看近处无人,低声训斥道:“放你妈的屁!你爹妈才能这么反动!这时
候了,你怎么还胡说八道!”他见我气得厉害,赶忙打了自己一耳光,笑着说:“说句笑话,
别生气!”
  书真是多极了,有中文书,也有外文书,而且大多数是硬皮的精装本。看得出,院长、副
院长心痛的不得了,他们眼里老泪纵横,嘴唇哆哆嗦嗦,已经吐不出什么字来了。
  火一直烧到天黑下来才完事。我们又押着游斗对象回到医院,吩咐让他们先回各自办公室
待命。大队长同我们几个头头与医院革命派进行总结。医院革命派头头是原来的团支部书记,
他对我们千恩万谢,并且要留我们吃饭。我们立刻搬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声明我们只是来帮
助革命,决不喝一口水,吃一口饭。
  正研究着,楼上面传来一阵喊叫声:“死人了!死人了!”我们一齐跑过去,一个小护士
面无人色从楼上跑下来,结结巴巴指着上面:“有……有…有人…上吊了!”我们命令她领着
快步走上去,护士值班室一片漆黑,有人伸手将电灯打开。吊扇下面真吊着一个人,医院革命
派赶忙组织人上去把人放下来,原来是今天被游斗的女护士,她眼瞪的大大的,舌头吐在外
面,十分吓人。试试呼吸已经没有了。但还是让急救室进行了抢救,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大队长有些紧张,又同医院革命派商量,今天派人分头把游斗对象送回家,嘱咐他们家属
好生看管,不要再发生类似事件。明天一大早,向公安局报告,有反革命分子畏罪自杀,定为
现行反革命。
  这一切解决完,已经是后半夜了。

邻居的争吵
  早晨,我被一阵嘈杂地吵嚷声惊醒了。看看桌上的马蹄表,才六点多一点儿。我下床走出
去上厕所,才听到那争吵声是从邻居家传来的。谁在大清早打架呢?我侧耳细听着。声音很
大,因为我们两个院子只隔着一道墙,却是在两条街上。他们的门口朝东,我们的大门口朝
西,可以说是背靠背。
  我看到厕所里有一架梯子,就搭在不高的院墙走上去观看。只见院子里一个青年妇女正披
头散发指着屋里大喊:“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不敢出来对大家说!”  屋里一个男人说:
“你大早上吵什么!有些事是不能在家说的。”
  “我偏要说个明白!我就是保皇派!人家老院长为什么是日本特务?为什么是走资派?人
家也是共产党员,是全城最好的外科医生,是省里的人大代表,组织上审查了多少遍都没有问
题,偏偏你说人家是日本特务,你们有什么根据?你为什么游人家的街,抄人家的家?你们是
在斗共产党的干部,斗人民的代表,你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那妇女越说越激动,冲进屋
里将男人拉了出来。院子里也有几个邻居站在一边看,却没有人劝解。我一看那男人,原来是
第四医院一个革命左派的骨干,游院长街时,他很积极,想不到他在家里这么窝囊。  那妇
女不依不饶:“别以为光你们革命,我娘家三代贫农,是红五类,我也是红卫兵,是造反派。
我们造的是帝、修、反的反,造的是地、富、反、坏、右的反。我们拥护共产党,拥护共产党
的干部,决不许你们胡作非为!”
  男人可怜巴巴地劝她进屋,一个劲地说好话:“行了,行了。这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北京市副市长都打成黑帮了,你能说共产党的干部没有坏人?咱们随大流、跟着走就是了。我
往后什么活动都不参加了行不行?”女人因为没有对手,骂了一阵也没劲了,走回屋里去。 
 我慢慢从梯子上下来,回到屋里躺下,却一反往常谁不够的习惯,怎么也合不上眼了。昨天
老院长他们戴着高帽子,站在火堆边被烤的情形,象电影一样浮在眼前。说心里话,那些事当
时我也从心里觉得过分,是不人道的。可是听说全国都这么干。北京的一个县,听说把所有的
黑五类分子和家属都集中起来,象土改中那样,一个一个用木棍石头打死,连七八十岁老人和
几个月的小孩也不放过,使许多人家成了绝户,公安机关根本不管。大街上贴着林副主席指
示:好人打好人,误会;坏人打好人,是阶级报复;坏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坏人,今后不
许再打。这不就是原则吗。文化大革命今后到底要怎么搞呢?
医院里的造反派头头死了
  韦连晚上来找我玩,悄悄告诉我,第四医院又死了一个人。我心上一紧,又一个被游街的
人自杀了?韦连笑笑对我说:是那个请我们帮助斗院长的革命派头头死了。
  我觉得奇怪,一把抓住韦连的肩膀,不让他再来卖关子。
  原来近来医院里药品奇缺,主要是好多工厂闹革命使生产不正常,加上红卫兵大串连,铁
路运输基本上打乱了,物资供应都紧张起来。
  前天,有位部队军官家属到医院看病,诊断是感冒,发烧厉害,医院里没有针药。他的丈
夫从部队医院弄到了青霉素针药,恰好是那位革命派头头值班,然而他也感冒了,为了表示自
己的革命性,坚持上班。吃点安乃近药片,也不大管用。
  他先给军官太太作了皮试,十几分钟后,女人的针口红肿了起来,说明是不能用这种针药
的。看看这十分难得的针药,护士先生觉得丢了实在是浪费,正好自己也感冒得厉害,想也没
多想,就将一支青霉素让别人给自己打进去了。谁知没过多久,他就倒在了地上,很快就死去
了,经化验才知道是青霉素过敏。
  我就想不通,他干医务的怎么还不明白要作皮试呢?是不是他原来作过皮试是没有反映
的?反正一个青年有为的医护人员就这样糊糊涂涂地死掉了。蓦地,我又想起了他批斗老院长
时的表现。他慷慨激昂地控诉老院长不重视毛泽东思想的学习,不突出政治,光知道走资产阶
级的白专道路。用人不分阶级,只要业务精就重用,压制了一批出身好,业务能力差的青年人
等等。说到激动处,上去就用语录本狠狠抽打老院长的脸,打的老人满脸是血,又带头押着老
院长游街、抄家。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必然联系呢?“报应!”我及不愿意想起的二个字,出
现在脑海里。“不,不!”在现代社会中,不应该相信迷信的东西,可这一切又如何解释呢?
  韦连见我好长时间发呆,不知我又什么不高兴地事,说了几句闲话就回去了。我整夜都陷
入了不着边际的思索中。

同位的她(1)——她家出事了
  我同位的女孩好几天没到学校里来了。
  她是一个瘦瘦的、高高的、挺文静的姑娘,学习成绩很一般,每次数、理、化考试,都需
要我的帮忙。虽然她身子骨单薄,却并不纤弱,是学校女子排球队的主要队员,又是文艺演出
队队员,跳个新疆舞、蒙古舞十分优美耐看。
  自从考上中学以来的三年中,我们有二年是同位,应该讲处得还是不错的。她人很随和,
不咋咋呼呼,也不扭捏作态,是属于很容易相处的那种女孩。其他的同学就不同了,同位之间
没有矛盾的很少。大多数同位都在共用的课桌上划一条线,谁的胳膊超过一点,就要被敲一下
作为警告。更有的因为找不到东西而怀疑别人,引起两个人好长时间不谈话的也不少见。
  在我们之间是不存在这些问题的。尽管我是个男孩子,却毛病很多。上课时不是习惯地将
身子抖来晃去,就是把墨水瓶弄倒了,给人家污染了书本。甚至有时候贪玩太疲乏了,听着课
会爬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来。这时候,她就轻轻碰碰我的臂膀以免让老师发现大发脾气。
  更可贵的是,这位女同学不象其他女孩子一样爱耍小心眼儿、贪小便宜。数学题作不出
来,又不好意思老问,她就托着腮呆呆地看着黑板,从不打扰我写作业。虽然,我写作业的速
度是比较快的,每做完一道题,赶快给她讲一下,实在不明白的,先告诉她答案,让她自己慢
慢演算,等我全部做完,再详细给她讲解。期中、期末考试一临近,她就紧张,我就一幅男子
汉大丈夫的气魄:“你放心,只要我及格,决不会让你不及格!”好在每次她不过有一、二道
题不会。这时,我就先看看监考老师是不是在注意我们,假若有空可钻,赶快给她写个条子塞
过去。她也就若无其事地拿过去抄上。几年来,我们两人真的从来没有过不及格的课目,我也
并未以此看不起她。
  每当考试成绩一公布,同位就会有一点小小的表示。暑假前一般是一本连环画书,或是杂
志,寒假前则是一张贺年片,偶尔也送我一个十分漂亮的笔记簿。我常常舍不得用,一直留在
抽屉里,没人的时候打开,看里面的风景插页。本子里还有一条艳红的窄窄的丝带,散发出淡
淡的清香。
  不久前,我才知道她的父亲是市里的一位领导干部。在这之前,我仅仅知道她家住在政府
大院里,没问过她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也就是在这时候,同学们开始开我们的玩笑了。往往我们正在教室里上自习,不一会儿,
同学们都走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班里组织活动的时候,同学们也
故意把我们推在一起,弄得十分尴尬。人家到底是干部子女,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她总是笑一
笑躲到一边去,有些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却受不了,弄得脸红脖子粗,还要跟人家拼命似的。
过后见了同位,连话也不敢说,走路碰上了,也赶紧躲开,好像作贼一样。
  团支部书记也煞有介事地找我谈话,问我们两个人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大家议论那么
大?我十分生气地对他说:“我们一天到晚上学读书,这么多人都在一起,能发生什么事!我
是团员,她也是团员,我们追求进步还来不及,怎么能有别的什么事呢?请你找老师给我们调
位好了,我也实在受不了。”他见我真生了气,又安慰我说:“没发生什么事就好。大概是有
些好事的人传闲话,别理他们,我跟老师心理有数就行了,一调座位,人家更会怀疑了。你们
都是班里的骨干,所以对你们要求要更严格一些。”文化大革命中一乱,这些议论自然被淡化
了。
  一连好几天没看到她,我的心里有些空荡荡地,又担心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下午,韦连找到我,小偷一样地看看四下没有人,一言不发拉着我就走,一直来到学校后
门外的河边。
  “坏了,坏了!你那可爱的同位家出事了!”他慌慌张张地说,又问:“你真的一点不知
道?!”“我知道什么?已经三、四天没见人影了,难道我把她藏起来不成?”我简直要大叫
起来,“她家发生什么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表示,其实恨不得给这家伙一
拳,让他不要吞吞吐吐地。
  “你同位她爸爸是咱市的副市长,已经被揪出来了,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市
府大院里贴满了揭发他的大字报,打倒他的大标语也快上街了。”韦连看起来从心里十分着
急。
  虽然预感着要发生事,经韦连这么一说,我仍觉得好像是头上响了个霹雳。想到我那温文
尔雅、让人敬重的同位,一位正在花季的少女,她今后该怎么办呢?我一下子昏昏沉沉地说不
出话来。
  我们给老师贴大字报,是形势所迫。到社会上去造反,冲击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仿佛这
些人天生该被批、被斗,心里没大有什么别扭。这种事一旦发生在身边,落在最接近的人身
上,我还是有些受不大了。

同位的她(2)——市府大院的大字报
  一般情况下,都是韦连来叫我一起到学校里去。今天,吃过早饭,我却怎么也在家坐不
住,忍不住早早地走出去,顺着相反方向往韦连家走去。
  韦连迎面走来,我们互相望了望,朝学校走去。市政府大院越走越近。平常路过这里,我
自卑得很,怕遇到里面走出来的干部子女,总是快步走过去。今天不知怎的,却有一种进去看
看的欲望。
  市政府大门上及两侧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大标语。有的已经重叠了厚厚地一
层,从墙上剥落下来,像皮革厂晾晒的牛皮。我今天对这些大字报一下子来了兴趣,禁不住走
近去搜寻着什么。韦连跑过去,指着一份打着红XX的大字报说:“这个人就是她爸爸!院子里
更是多得是,听说问题很严重呢!”我木然地往前走,没有作声,竟止不住脚走进了从未进来
过的政府大院。
  蓦然我的眼前一亮,同位苗条的身影从里面闪出来。我心里一热,冲动地冲她走过去。她
迈着机械的步子走着,像没有看到我一样平视着直往前走,我一股说不出的心情涌上来,连忙
追上去,“喂!”轻轻地喊她一声。
  她稍一回头,目光一碰到我,触电一般迅即又转过去,脚下一停没停。
  我呆带地立着,等到韦连推推我,才发觉失态了。我们也随着走出去,看到她竟一直朝学
校走去。

革命的烈火烧到了“天国”——教堂
  几天来又是忙得够呛。
  今天下午,我到学校去。刚走到半路上,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我们学校的红卫兵队伍。他
们举着大旗,有的人手里提着枪,更多的人拿着木棍等武器,可以说是人人全副武装了。
  大队很快走近了。韦连也在队伍里,他一伸手将我拉进去,一边快步前进,一边跟我讲情
况。
  就在半小时之前,有人到学校红卫兵总部报告,师范学院的红卫兵今天上午将天主教堂冲
击了,听说搜出来了发报机、手枪、刺刀等特务装备,准备召开批判反动教会分子大会。
  我们全市有两处较大的教堂,一个是天主教堂,是教区的总堂所在地;另一个是基督教堂,
就在市中心,是上个世纪英国人修建的,又漂亮、又宽敞,比电影院要结实得多,市基督教会
在里面办公。
  天主教会解放前开办有慈善事业,盖了许多房子,还有一座大楼,是作为医院的。解放以
后,人民政府接收了过来,办成一所师范学院。天主教会只剩下路对面的教堂和很少的一些房
屋。不用说,师范学院的学生们是学习了北京的经验,拿天主教会开刀了。
  我们中学是全市唯一的省重点中学,在市里,地位上仅次于师范学院。听说他们对教会采
取了革命行动,我们自然有些不甘心。经过简单研究,决定要抢在其他学校之前,赶快将基督
教堂攻下来。不然,我们在市里太没面子了。为了保险,有人先给公安部门打电话征求了意
见。公安局回答,上级有通知:对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一律不予干涉。于是我们大队人马就杀
出来了。
  教堂很快就到了。我照例安排四面包围,不许跑掉一个人。剩下的人,集合在大门口先造
声势,主要是喊口号:
  坚决取缔反动教会!
  打倒隐藏在反动教会中的帝国主义特务分子!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然后高唱“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听
到我们惊天动地的声音,教会里的牧师和工作人员都战战兢兢地出来了。我们一涌而入,问清
了几个牧师的身份,分别押着他们里里外外搜查了起来。
  玻璃被敲碎的声音,以及各种物品被摔碎或推倒的声音此起彼伏。我跟大队长碰了一下
头,命令人赶快分头传达:“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要破坏物品”。但一片纷
乱之中,谁又顾得了许多。
  翻箱倒柜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除了从牧师的宿舍里搜出了一些高级布料的被褥和西服、洋
装之外,反动罪证基本没有发现。
  我们大失所望。赶制了几面大木牌,分别写上“反动牧师XXX”、“帝国主义走狗XXX”,
给几个牧师挂在脖子上,命令他们交出反革命工具。可是,这些老头们十分顽固,一个劲说他
们是爱国、爱教,没有做过违反宪法的事,更没有什么反革命活动。
  正在僵持不下。教堂后面传来一阵大的叫喊声。
  我赶快跑过去。原来教堂讲台下面的地板被撬开了,露出了一个黑黑的洞口。几个胆大的
红卫兵已经打着手电下去了。
  时间不长,他们在洞口露面了,扔出来一包一包的东西。仔细一看,是过去牧师布道穿的
道袍,很象电影上旧社会富人穿的马褂,还有奇形怪状的帽子。
  不一会儿,有人大叫:“枪,枪!”果然一枝锈迹斑斑的猎枪从洞里扔了出来,我捡起看
了看,枪筒锈得十分厉害,看来有好多年没有人动了。
  不断有东西从洞里往外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人乱翻乱拣。我立刻下令,凡不是
参加行动的红卫兵,一律赶出院外。红卫兵纠察队马上执行,吆吆喝喝地将闲人都轰了出去。
但街上看热闹的人已经挤得风雨不透了,交通基本堵塞。
  反动罪证终于找出来了,一面大大的镜框里镶着一幅一个大胖子的画像,那人身穿只有画
片上才能见到的怪服装。有人马上押着一个老年的牧师过来,他一看见这画像,脸立时就白
了,脑袋上流出一片亮亮的汗珠,头深深地低下了,腿不住地发抖。
  “这是谁的像?”有人大声喝问。那牧师不敢再抬头,低低地说:“不认识。”
  “放屁!不认识藏得那么严实干什么?一定是有鬼!”一个红卫兵骂着,照牧师头上敲了
一棍子。牧师头上一下子涌出了血,我怕出事,连忙制止,并让人带牧师去对面医院包扎。
  又一个牧师被押了过来,他看上去年轻一些,在我们追问下,他说:这个地下室从来没有
人说起过,他来得晚更不知道。不过,这个画像的样子有些象袁世凯。至于袁世凯什么样子,
谁也没有见过,他也只是猜测。我们又从大门外围观的人群中找了几个年纪很大的老头来,他
们经过辨认,也认为是袁世凯。因为,在辛亥革命以后,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我们这
城市的城门口悬挂过他的画像,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人们都不是
十分肯定。我们认为,只要说不出是别的什么人,那一定是袁世凯,是一个反动头子。
  洞里东西还真不少,有一箱箱印刷精美的《圣经》、宣传教义的挂图,有英文打字机,最
后又搜出来一架刻着外国字母的照相机。
  我们大喜过望,这些东西就够得上最辉煌的战果了:照相机是用来搞特务活动的证据,打
字机是用来打印情报的工具,为什么不写汉字?肯定是往国外发!还有一架短波收音机,不用
说,一定是用来向外发报用的!再加上保存袁世凯的画像,妄想让反革命复辟,简直是罪大恶
极了。
  大伙七手八脚将几个牧师押到大门口,外面人山人海,一片混乱。为了让群众都看清,我
派人搬出了桌子,拼成一个小舞台,命令牧师们站上去,当众宣布了他们的罪行,又根据我们
的决定,宣布他们为现行反革命分子。
  红卫兵战友们真是雷厉风行,有人已经从理发店借来了理发推子,三下五除二,就将几个
牧师的头发每人剃去了半边。最后一个为首的牧师刚要剃,大队长摆摆手,亲自走上前来,用
推子在他脑袋上剃了个十字。人群中响起一阵喝彩声和掌声。
  我们的批斗大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大伙儿每人都忙了一身大汗。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我们又开了一个现场紧急会议。决定:一、将几个反动牧师送往公安
机关,请求逮捕法办;二、将查抄的物品清查登记,派专人看守,日夜值班;三、对教会一般工
作人员和家属,责令他们揭发牧师罪行,只要不搞破坏活动,不限制他们自由。  
会议结束,留一部分人清点登记物品。我们大部分人押着几个牧师往公安局走去,后面跟着浩
浩荡荡的围观群众。我们自己感觉到,在行动上已经超过了师范学院的红卫兵们。
  没想到的是,我们满怀热情来到公安局大门口,站岗的竟不让进去。等了一会儿,出来一
个干部,问了问情况,却让我们回去,人一个也不留。经过再三交涉,那干部态度十分坚决地
表示:牧师有问题可以批判,教会的物品要保管好。公安局可派人协助进行调查,在没有确凿
证据之前,公安局不能逮捕人。
  我们的高兴劲一下子去了大半,只好又将牧师们押回教堂。在路上,红卫兵战友们气得一
边走一边不住地打他们,我怕影响不好,制止了好几次,也不太管用。
  回到教堂,我们余怒未消。责令牧师们弯着腰站在教会外路口上,将搜出的《圣经》、宣
传画、牧师服堆了一大堆,点上火烧了起来。一边烧,一边喊口号,直到天黑。
  我们再次开会,分派了两批值班人员。一批负责看押集中在一个地方的牧师们,只准他们
家属送饭,不准他们外出,让他们在屋里老老实实写交代材料,互相揭发反动罪行,等待随时
接受批斗。第二批,负责看管物品。物品已经都堆放到教堂里,十分杂乱。我们准备明天举办
展览会,把这些东西都摆到大街上,让人们参观批判。值班人员轮流回家吃饭,不得擅离职
守。
  宣布完任务和纪律,我就和剩下的红卫兵各自回家了。
  啊!战斗的一天!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在口号声和广播喇叭不停地震荡声中,夜幕渐渐降临了,无论我们的革命运动进行的多么
热火朝天,太阳、月亮始终对世界东方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这片热烈地灼人的土地不屑一顾,
仍然按部就班地升起来,尽职尽责地将光热撒满大地每一个角落,然后准时在人们不注意地时
候隐到西面山峰的背后,让星星冷冷地占据着天空。  吃过晚饭,我提个板凳来到大门外的
街上,天还没有完全黑尽,合欢树上红艳艳粉扑一样的花束散发出淡淡地清香,而满树的叶子
都悄悄地收拢起来,显露出暗兰色的天空。
  我正在独自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宁静。忽然见有个十几岁男孩急急地跑过去。不一会儿,又
有几个匆匆而过。再一个学生样孩子跑过时,我认出是低年纪的金海。我一把拉住他,问发生
了什么事?他似乎不情愿停下来,用手一指前面说:“什么事?拷问反革命了!听说是用中美
合作所刑讯共产党员的方法来打人了,还不去看看!”
  我忙将板凳送回家,再出来时金海已没有影子了,顺着他们去的方向追下去,来到了城门
外一个农村大队的队部门口。只见门外聚了许多人,门口的灯光照耀下,人们的脸上呈现出紧
张的神色。我挤进人群,又走进院子里,一盏汽灯高高挂在树上,满院子是白花花的大字报,
一串一串像凉晒的被单,墙上锅台一样大的墨字写着“坚决镇压反革命!”“以反革命之道,
还治反革命之身!”
  我往汽灯亮光下一看,只见大树之间横着几条大梁,上面反吊着两个低垂着脑袋的人,几
个青年汉子正用扁担劈头盖脸打去,扁担抡起来在空中发出“嗡,嗡”的声响,然后是发出仿
佛打在布袋上一样的声音。奇怪的是,被打的人却没有一点呻吟或叫唤的声响。
  我壮着胆子走近,“嗖”地一下,有根东西从我头上飞过去,吓得我立时出了一身急汗。
只见一个汉子正在将手中折断的扁担扔到地上,嘴里“呼哧,呼哧”直喘,旁边有人递给他一
条毛巾。他一屁股坐在一个凳子上,擦着脖子上亮晶晶地汗珠。
  这时有人走向被打的人。我才发现那两个人的嘴被用布堵着,布团拉出后,他们才发出无
力的呻吟。
  “怎么样?尝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了吧!快交代你们的反革命罪行,现在为时不晚!否
则是死路一条!”随后,旁边的几十个人一齐高呼: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
  “向反革命分子张××讨还血债!”
  那被吊的反革命上身是赤裸的,下面的裤子也被打成了条条,头上、身上全成了黑的、红
的血痕,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从他的脚尖上滴下来,弄湿了一大滩土地。他吃力地抬了抬
头,似乎说了句什么。马上有人用皮带“啪”地抽在他头上,“大声说,甭想蒙混过关!” 
 “北面那人好象死了,怎么没有动静?”有人惊叫一声。几个青年跑过去,拨拉了几下那人
脑袋,一点反应没有。有个负责的人一摆手,人们赶快将绳子松下来,那人“咕咚”一下掉在
地上,还是一动不动。
  “快弄凉水来!”有人提着水桶跑出去。我知道日本鬼子将被打昏人浇醒的办法将被采
用。果然,水弄来后,一下子到在那人身上,立时那血肉模糊的身子动了一下。另一个人也被
放了下来,好象也不行了,照样被浇了一桶水。我这才知道,被打的就是一年前在人民广场万
人大会上发言的人,他们是作为四清运动中主动坦白罪行受到宽大的典型。我听过其中一个人
的坦白录音,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想起来永远不会忘记。
  这个人原来是个普通农民,还是个贫农,据说因为穷,解放后娶了个当过妓女的人作老
婆,但两口子经常吵嘴。四清运动中,有邻居向工作组揭发,听那人老婆骂他时,曾扬言把他
当兵的历史告诉别人。工作组一调查,解放前他确实有几年不在家,他自己说是跟着叔叔去东
北要了一段时间的饭,可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也没有人深究过他。
  工作组最喜欢的是能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新线索,真能挖出一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可
是人们立功的好机会啊!于是,在大队干部和民兵的配合下,迅速将这人叫到大队关押了起
来,然后轮番对他进行突击审讯,不让他睡觉,不给他喝水、吃饭,一连几天下来,他实在难
受不了了,便承认在外头的几年是参加了国民党军队,还参加了淮海战役。
  但是,这仅仅让他得到半天的休息时间,更进一步的审问又开始了,审问的中心是他杀了
多少解放军战士。这下他可朦了,死活再也不开口。工作组这下生气了,对他的审讯开始升
级,除不让睡觉、吃饭外,民兵们在审讯时还不断用枪托打他,用皮鞋踢他。他知道,自己如
果不能满足工作组希望得到的结果,是不会放过他的。后来,又让他几次到公判大会上陪斗,
又参加了对杀人犯的陪绑,他的精神防线崩溃了。只好说在战场开枪打死过解放军,开始说打
死一个人,再追问不过,又增加一个,直到第十个人时,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问一次,便
在加一个,直到供出杀了三十多个人时,人们又要求他详细叙述这杀这三十人的经过。
  工作组大获全胜,在即将结束之前,一个警惕性很高的工作组员又提出一个让人感兴趣的
疑点:为什么他同叔叔、婶子一块出去,只有他只身一人回到家乡,而且从不提起那些人的下
落?组长开始对此并不感兴趣,经不住这个组员一再提意见,就批准让他再去攻一攻,反正成
果已经可观了,有没有结果无所谓。
  这工作组员在反右派斗争中就是个骨干分子,曾创下在一个单位揭发右派分子二十人的记
录,虽然这二十人中经审查只有二个人被定为右派分子,他的觉悟高确是出了名的。他领命之
后,信心十足地展开了对反革命的心理攻势,从“坦白从宽”的政策,谈到他的妻子、儿女的
前途,并保证他彻底坦白后不会受到任何刑事处分。
  反革命再次受到党的政策感召,痛苦流涕地坦白说,他干国民党军队时,叔叔和婶子一直
不同意,并且骂了他一顿,让他记了仇。有一次,连长领着他抓逃兵,正碰上在逃荒路上的叔
叔婶子,他一气之下将他们都用刺刀挑死了,并且把头割了下来,当共产党嫌疑犯向上级报了
功,被奖励了二十元大洋。
  至此,他才被解脱,果真在万人大会上被当作坦白从宽的典型释放回家,不过戴上了反革
命分子帽子,而几个死不认罪的人,分别被判了刑关进了监狱。
  四清运动那一关虽被脱过去了,且下这史无前列的文化大革命却再次将他揪了出来。听说
这次是让他承认与台湾国民党有联系,让他交出反动电台和密码。这样地吊打已经进行了一天
一夜,看样子他是死到临头了。
  树上吊着的另一个人不认识,问了别人才知道是被前一人检举出来的。他也当过国民党
兵,而且恰巧他们在同一战场上呆过。他死不承认见过这位老乡,于是享受了同样的待遇。
  据民兵们介绍,这后一个人不太顶打,才打断一条扁担腿就断了,牙也全打掉了,已经二
天没吃东西,恐怕撑不了几天了。
  对起农村的革命派和贫下中农们,我们学校的未名:《红卫兵日记》 红卫兵还算是比较讲政策的,批斗黑帮有时
也打一顿,却没有胆量动如此大刑。我心中担心的是,他们万一把人打死了,是不是要负法律
责任呢?
    董老师跳楼自杀了
  
................
                浏览次数:744-- 发表评论,已评论1次




----上篇文章唐师曾:《采访海湾战争》
----下篇文章遇罗克:《遇罗克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