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觉》《正觉》杂志网络版【2006年第一期】文章
◇ ◇ ◇ 清初丛林书法名家破山海明 ◇ ◇ ◇
李豫川
《坛经》倡导的“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学说,对中国书法创作的理念推动颇大。禅宗的“大机大用,脱罗笼,出窠臼,虎骤龙奔,星驰电檄,转天关,斡地轴,负冲天意气,用格外提持,卷舒擒纵,活杀自在”的活泼、洒脱、冲破桎梏的思想对多种书风的形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晚唐一位禅僧在《论书法》一文中说:“书法犹释氏心印,发于心源,成于了悟,非口手相传。”这与《坛经》的“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精神是一致的。释亚栖在《论书》中亦云:“凡书通即变,王变白云体,欧变右军体,柳变欧阳体,永禅师、褚遂良、李邕、虞世南等,并得书中法后皆自变其体,以传后世,俱得垂名。若执法不变,纵能入石三分,亦被号为书奴,终非自立之体,是书家之大要。”此与禅宗“打破佛像,本心即佛”的精髓相应相契。
明末朱时恩撰于崇祯四年(1631)的二卷《居士分灯录》和清中叶彭际清撰于乾隆四十年(1775)的《居士传》,均记载唐代书法名家王维、王勃、白居易、颜真卿、柳公权、柳宗元、刘禹锡等人都与禅门有密切的关系。王维(701——761年)曾与荐福寺道光禅师为友,“十年座下,俯从受教”,并应神会之请,撰书了名传千古的《六祖禅师碑铭》。王勃(649—676)撰书了《释迦成道记》,颜真卿(709—785)书写了《多宝塔》,柳公权(778—865)书写了《玄秘塔》和《金刚经》。柳宗元(773—819)贬官柳州期间,多与禅僧交往,“一时南方诸大德碑铭之文,多出其手。”至于刘禹锡(772—842)游心法海,则更是不争的事实。
到了宋代,苏轼、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等人,无一不涉足禅林。苏轼“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忠规傥论,挺挺大节,但为小人排挤,不得安于朝廷,郁傺无聊之甚,转而逃入于禅。”(见清·全祖望《宋元学案。苏氏蜀学略》)后来成了东林常总禅师的皈依弟子。而被后世誉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1045—1105),则成了黄龙祖心禅师(1025—1100)的入室弟子。他曾有诗云:“罗虞相见无杂语,若问沩山有句无?春草肥牛脱鼻绳,菰蒲野鸭还飞去。”这是其参悟禅境的生动写照。
在禅宗思想浸润下的书法创作,出现了异彩纷呈的意境——或沉凝旷远,空寂绝尘;或风神萧散,飘逸不羁;或狂放纵逸,满纸烟云……。曾作有《宸奎阁碑》的苏东坡,在谈到自己学书的态度和创作方法时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又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其书法表现出了任运自在,天机流露的心境,学者风度和书卷之气溢于纸上。黄庭坚取法颜真卿和怀素,信笔恣肆,充分发挥了线条和意象的魅力,给人以诡谲绮丽的印象,表现了禅宗“打破偶像”、“本心即佛”的思想。清代四大画僧之一的石涛更放言:“墨海中立定精神,笔峰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皮毛,混沌里放出光明”,“不立一法”,“不言一法”,其书法亦极尽恣肆纵逸,淋漓挥洒致。
有清一代,四川禅林名僧破山海明、丈雪通醉、雪堂含澈、熹公竹禅等,更是人人握灵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为四川书坛留下了辉煌灿烂的一页。
破山海明(1597—1666)是禅宗临济一脉的祖师级人物,其嗣法弟子流布四川、重庆、贵州、云南、湖北、甘肃、陕西、福建诸省市及东南亚和欧美佛教寺院。成都的文殊院、昭觉寺、石经寺、草堂寺,新都的宝光寺、龙藏寺,峨眉山的报国寺、伏虎寺,重庆的华岩寺,贵州遵义市的禹门寺,陕西汉中市的静明寺,云南平远县的南宁寺、永宁县的中和寺,安南(今越南)的龙山寺等,都是破山海明的徒子徒孙重建或中兴的。
据《双桂堂破山明禅师年谱》记载,他俗名蹇栋宇,重庆市大竹县双拱桥蹇家坡人,乃明成祖朱棣永乐年间吏部尚书蹇义(1363—1435)的后裔。又据《明史·循吏列传》记载,明宣宗朱瞻基(1425—1435年在位)曾赐蹇宅门联——“祈天永命天官府,与国休戚国老家。”但蹇栋宇出生时,蹇府已家道中落,无复昔日之显赫宏伟气象矣。
明神宗朱翊钧万历四十三年(1615),十九岁的蹇栋宇弃妻室出家于大竹县佛恩寺。四年后的1619年,他去到湖北省黄梅破额山四祖寺苦学修持三年,熟读佛经释典和高僧著述。尝由悬崖坠下伤足而悟,改号“破山”。熹宗朱由校天启二年(1622),他登上江西庐山,在五老峰下的法云寺参谒禅门巨匠憨山德清(1546—1623),往复辩难,机锋锐利,憨山为之语塞。随后云游江南,先后参谒了名噪一时的雪峤圆信、湛然得成等禅宗名宿,得到他们的首肯。最后到浙江省鄞县天童寺当了一名打磬和尚,以其刻苦的精神,出众的悟性,敏捷的才思,机辩的语言,引起了方丈密云圆悟(1566—1642)的重视,由打磬僧人一下子升任天童寺的维那(寺院中管理总务的知事僧人,负责禅堂,位次于上座),并于明思宗崇祯元年(1628)接了密云圆悟这位禅林巨擘的法。密云亲书“曹溪正脉来源”一纸付与破山,使之成为曹溪第三十五代法嗣。
破山于崇祯五年(1632)回到与故乡毗邻的万县广济寺,他在《辞本师归蜀》一诗中写道:“且随梦眼回川去,刈把山茅来盖头;火种刀耕粥粝饮,千腾万铸养高流。”
明末清初,巴山蜀水烽烟遍地,顺治七年(1650),张献忠旧部李立阳屯兵涪陵,凶猛横暴,尝请破山至军营中,破山导以慈念,化其杀机。立阳以肉进之曰:“和尚食此,吾当封刀。”破山答:“公不嗜杀人,僧何惜一口。”遂食之。立阳无言以对。此后被执者,多所全活。
顺治十六年(1659),蜀中稍安,原设于保宁府(今四川阆中市)的四川巡抚衙门和司道衙门均移驻成都。康熙五年(1666),破山海明于病中示寂。综其一生,可以看出他是禅宗史上一个特殊的人物。他叛逆的性格和行事乖僻,以及作品中流露出的反清复明的思想(故有些学者认为他以明朝遗民自居,痛江山之易主,河山之破碎,故号“破山”),都为当道所不容。与其同时代的刘道开在其所撰《破山和尚塔铭》中说他是“酒肉僧”。他自己在遗嘱中亦说:“老僧行径,大异诸方”,“去亦不同故套”(见《双桂破山明禅师年谱》)、“戒其徒勿焚化,令备衣衾棺椁,殡葬如缙绅礼”(见光绪二十年刻本《梁山县志》)。他生前曾多次嘱咐弟子在刊刻其著作时“不可不慎”,一定要删去“犯国忌”的篇段(见《破山禅师语录。卷十三》)。现今流行的乾隆版《破山禅师语录》,已是经其弟子多次删削过的本子了。
《益州书画录》记载顺治至雍正年间(1644—1735),四川著名的书法家有先著、费密、破山、吕潜、李仙根等人,而在这一众星闪耀的群体中,破山无疑是最为灿烂的一颗明星。
从目前存世的破山的墨迹来看,他所擅长的是行书和草书,其书法和晚明至清初盛行的浪漫主义书风是一脉相承的。
明中叶至清初,文人参禅是一种流行的风气,著名文人如王阳明(1472—1528)、徐渭(1521—1593)、李贽(1527—1602)等人再加上清世祖福临对禅宗的推崇,推波助澜,亦影响到了书法艺术。徐渭、王铎、傅山等晚明书家以其不羁的个性和惊涛狂雨、点画狼籍、擒纵自如的书风,冲撞晋唐法则,肆行于书坛。而破山海明,则是四川上承晚明,下启清初书风的领军人物。他虽是一位诗书名重古今的诗书圣手,但其遗墨流传至今的却已很少了。据笔者所知,仅四川省博物馆、新都宝光寺、成都文殊院、梁平双桂堂有收藏。另外,成都昭觉寺、石经寺、新繁龙藏寺现存一些摹刻的匾额、楹联、石碑。如草书五律诗碑——
地冻雪留砌,天寒日照迟。
游人愁出户,野鸟怯临枝。
远岫雪封壁,平溪水结弥。
此时开霁色,扶杖过长堤。
原置于新繁龙藏寺,现存于新都桂湖碑林。
又如梁平双桂堂有一牌坊,两侧嵌着破山海明的墨迹石刻。
其一为——
狮子峰前狮子儿,全身踞地爪牙齐;
有时返掷寻芳草,百兽闻之个皱眉。
其二为——
问君曾读几年书,握管文成似有余;
我已摇鞭君信否?归家应唤倒骑驴。
再如成都昭觉寺有破山撰书《牧牛颂》七绝二首碑刻,因年代久远,字迹漫漶不清。
其一为——
善法堂前拟圣流,南泉牧得一头牛;
我欲骑往西方去,又恐西方不肯留。
其二为——
个事从来在者里,非空非内亦非外;
若人向此开双眼,任是刀山浑不碍。
末尾题款:
破山老人为,非外禅人拈出。
再如成都文殊院所藏破山海明草书立轴二幅,均为纸本。一幅纵160厘米,横43厘米,诗为——
破山年几老,做事多颠倒;
遇见鸟兄妻,声声叫大嫂。
另一幅纵181厘米,横62厘米,诗为——
春来野事到云头,倒舞茶条笑不休;
拨着大沩体用句,悲风千古乱荒丘。
再如新繁龙藏寺碑林中原有破山石刻联语——
草庐深处惟闻鸟,柴担香来半是花。
联文原件为清末锦江书院山长伍肇龄(1829—1915,道光二十七年进士,后任翰林院侍讲学士)所藏。
破山海明的这些书法作品非常耐看,苍劲中见秀丽,流畅中见疏狂,龙飞凤舞,铁划银钩,将王羲之的俊逸潇洒,颜真卿的宏大磅礴,欧阳修的峻拔森严,苏东坡的珠圆玉润熔为一炉,是明清书画中难得的珍品。
关于破山海明的书法,启功先生(1912—2005)在《论书绝句》中评道:‘憨山清后破山明,五百年来未见曾;笔法晋唐原莫二,当机文董不如僧。’对其评价甚高。启功先生认为破山的草书“不以顿挫为工,不作媚之势,而其工其势,正在其中。冥心任笔,有十分刻意所不能及者。”在《论书百绝》第八十三首后启功小注:“先师励耘老人(即陈垣,1886-1971)每诲功曰:“学书宜多看和尚书,以其无须应科举,故不受馆阁字体拘束,有疏散气息。且其袍袖宽博,不容腕臂贴案,每悬笔直下,富提按之力。”功后获阅书法既多,于唐人笔趣,识见稍深,师训之语,因之亦有所悟。明季佛子,不乏精通外学者,吾推清(憨山德清)、明(破山海明)二老。”
衲子崇和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