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情风和日丽
岱峻
有两个故事,我看了就不忘,还常常在酒后茶余讲给我的朋友们。 其一。两口子卖豆腐,快快活活过日子。男的推磨,女的喂豆子;男的滤浆,女的烧火;男的担挑出门,女的紧随其后。从没红过脸,时有笑话插科打诨,时有歌声绕着石磨咿咿呀呀地转。隔壁住着财主夫妇,看在眼里,气在心头。晚上,财主婆问男人,他们为啥那么快活?我们为啥总不如意?男人说,他们是穷高兴。我要让他们高兴不起来…… 第二天,小两口又挑豆腐出门,男的低头前行,不意踢到一包金子。于是踅身回家,两口子看着亮晃晃的金子开始想入非非…… 石磨不再响了,笑声不再有了,豆腐不再卖了,快乐也一去不回来了。 其二。炎炎赤日下,有人田间劳作,却有人树荫下打鼾。财主闻声寻去,一流浪汉正在酣睡。财主一脚踢去,起来,起来。流浪汉移开草帽,露出一张上眼惺忪的脸。起来?起来干啥? 起来干活。 干活做啥? 干活挣钱。 挣钱做啥? 挣钱享受。 流浪汉一脸不解,我现在不是在享受?遂又拉下草帽,响起轻快的鼾声。 往往我的故事讲完,朋友们聚谈的兴致也被破坏殆尽。我从朋友们的表情中读出不同的评判,于是,我也懊恼不已。 这是两则讲道理的故事。但道理总各有偏颇。懒汉哲学的对立面是“时间就是金钱”,悠着点活的对立面是“生命不在时间,而在质量”,要敢于“用明天的钱,享受今天”。道理,总是对偏颇行“矫枉过正”的另一种偏颇。道理,有什么好讲!有什么道,也才有什么理。不同的人生经历,自有不同的体悟。经验是难移植的。 曾经有一首歌《三十年以后才明白》,唱得我心儿发颤。其实,我明白的不过是站高了后看到先前的稚嫩与蠢笨:幼儿园,与小朋友争一颗糖果而打架;上学后,为分数悲伤不已或得意忘形;单位上为争当先进一夜间熬出数茎白发;昨天里,为评职称,熬更守夜,炮制谁也不看的“论文”…… 仰视未来的日子,或许一棵树只能重复它原有的年轮,一个人永远走不出固有的轨迹。但我懂得了一句话:真正的快活,源于自己的心灵。
享受读书
“千金之富,不如一日读书之乐”。这是我的一方闲章,寄寓了我的人生至趣。 中学时代,曾在猪圈楼上读过峻青的《秋声赋》,文字激活的美好意象与现实环境中猪粪的熏臭、猪的嗷叫形成强烈的对比,令我刻骨铭心。谷草堆里,两个少年人以瘦脊梁相互温暖,心中升腾青云之志。这段经历,真感激母亲,她让十四岁的儿子农忙假带上钱粮去班上最困难的同学家“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以期脱胎换骨,改掉小资产阶级的个人情趣。 下乡后,曾在四野静寂、唯闻犬吠的清夜读托尔斯泰的《复活》。心动处,是大学时代的聂赫留道夫到姑妈家度假。每天清晨,他去一条清澈的小河游泳,早点是一位叫喀秋霞的女佣送来,然后一头扎进草丛,吮吸着清香,捧起书本。霞光在书面上巡逡,垂柳在眼帘上拂动,他就在红红绿绿的光影中读书,构思他的大学论文……最艰苦的知青生活,竟也鼓胀了我浪漫的读书情结。 三十年前,我当学工在成都卷烟厂培训。一个星期天,我穿一身工装,带着洗不去的尼古丁与同伴游望江公园。那时,公园与川大仅隔一墙,有月门相通。走过一张茶几,幽篁下绿影婆娑,有一张清瘦的脸倚在竹靠椅上捧读,读范文澜的《中国通史》。这画面在我脑子里定格,背景“读书无用论”特殊年代,而内因则是我日益滋长的“读书享乐主义”。 今天,当我真切拥有、摩挲过几千册藏书后,可以说忝在“读书人”之列了。生活中,也有一位情投意合的眷侣。但惭愧地说,我们读书却无头悬梁、锥刺股的进取精神,始终带有自娱的成分。 除却家中的小阳台,百花潭边的散花楼头,金牛宾馆的荷塘亭中,植物园的丹桂树下,塔子山的鸟语林旁,都是我们读书喝茶的常去之所。书行中,“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书页里,熏染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前年国庆,是在青神中岩寺的一农家旅馆中过的,中岩寺是一处“待字闺中”的准旅游区,游人寥寥。三天时间,我读梭罗的《凡尔登湖》,夫人读黄永玉的《太阳下的风景》,枕着岷江涛声和船工号子。读得眼倦,推窗远眺,有白鹤亮翅,清空嘀鸣。继而又埋首书行。实在累了,沿着当年苏东坡与王弗携手同游的唤鱼池和斑斑苔藓的红砂石磴道款款而行。书中情,眼中景,交相幻化,心湖荡漾,激起层层涟漪。 快活地读,读快活的书。读《调鼎记》、《考吃》一类饮食文章,读得我满嘴生津。读诗经、楚辞,老子、庄子,苏轼、袁校,读唐德刚、罗尔纲、黄仁宇、张中行,硬是让这些颤巍巍的老者举烛引领着,走进幽暗的历史隧道,在一幅幅斑驳的壁画前惊叹不已;也读伍蠡甫的画论、徐城北的剧评、陈从周的说园、梁思成的随笔、周瘦鹃的小品……读着读着,自己也变成了一朵音符、一茎落叶、一瓣残红、一片鳞羽,在空澈澄明的天上盈盈地飞…… “书是青山常乱叠”,快活的读书,妙在一个“乱”字。
调鼎之趣
中国人请客颇多讲究,通常是下馆子,环境、档次都要适合客人身份。能请进家门的都是至爱亲朋,主人亲自下厨,自有不同寻常的情调。 我与夫人对饮食的创造和享受,随时随地充满激情。每吃请,一道没吃过的菜,动筷前先察颜观色,判断大致属于哪个菜系,什么味型;举箸后,舌尖细细地辨析主料、俏头和调料的构成;回到家中、彼此亮底火,说出烹制的全过程。倘有机会,亲手实践然后相互打分。 因此,家里平素做菜煮饭总是食不厌精。若是请客,几乎从不下馆子,不就比平常多做几个菜么?多几个人分享创造的喜悦,岂不也是一桩乐事? 喝的通常是花生奶。花生米、核桃仁泡一晚,绞磨机粉碎,洗浆,箩筛过滤,烧开,加糖、加奶粉就是香味浓郁的花生奶。冬天热饮,夏天冰镇,各有其妙,每每大受欢迎。酒用花雕。龙门阵要慢慢摆,菜要慢慢品,花雕绵软不烈,且与多数菜都能相得益彰。 简单些可做蔬菜沙拉。煮几个鸡蛋、土豆,晾冷,去皮。土豆和蛋白切丁,再加番茄丁、熟青豆或黄瓜丁备用。蛋黄碾成粉,加胡椒面、白醋、色拉油、白糖、味精调成稠汁,再加一匙沙拉酱,与备好的蔬菜搅和即成。客人总要称赞这道菜胜过肯德基和麦当劳,或许是更适合中国人的肠胃。 荤菜卤点、拌点,或做一大盘“糟钵头”、“山椒泡菜”。糟钵头属南味,糟香,可用现成的“上海糟卤”。山椒泡菜买野山椒,加白醋和自家的泡菜水,把鸡爪、鸡翅、猪尾与青豆、藕片等放进加有香料、盐的开水中滚几滚,捞出滤水,盛入“糟卤”或“山椒泡水”中浸泡个把小时即成,色香味清爽可人。 上档次的是清蒸鱼。或鲳鱼,或桂鱼,或鳗鱼。诀窍一是码味,加蒸鱼豉油;二是蒸的时间不宜太长,猛火大汽;三是出锅要浇葱油。 我做菜好走极端,美其名曰“弄险”和“破格”。贵州辣子鸡、歌乐山辣子鸡、泡椒辣子鸡、苗家酸汤鱼、来凤酸菜鱼……都能举一反三,花样不断翻新。 做菜随意发挥,谓之写意。夫人做菜则是工笔。她做凉拌菜,红油、椒麻、姜汁、蒜泥、葱油、豉汁、芥末、糖醋、柠檬、麻酱……一菜一格,一丝不苟。她用的红油是李老九的海椒面淋新炼的菜籽油;蒜泥要等上桌前才现舂……她常说,做菜如同做人,既讲内美,又须外秀。 中茂夫妇是我们家的常客。他称我们这种请客方式是对生活的考试。言下之意他是考官,吃了嘴一抹,反抱怨没拿到“考评费”。 夫人的一个中学同学侨居美国多年,来我们家吃饭发现一桌菜全是自己做的,不免大吃一惊,“像你们这样过日子太累了吧?”夫人笑道,“小农经济嘛,自给自足。”说心里话,我们倒很赞同“过日子”这个评语。
梦萦丽江
夫人与我闹别扭,气到极点,便会说,我想休假几天,到丽江去。我再不敢吱声,那是她的真实想法,是我们的一块心病。 丽江,有阳春白雪之称。 云贵高原的太阳总那么高,再厚的云层也剔透晶莹。四季积雪不化的玉龙雪山,镶金嵌银,熠熠生辉。雪水化作细流汇聚黑龙潭,又呈扇状,流过丽江古城。于是家家清流,户户垂杨,大街小巷都响着铮铮淙淙的水声。 丽江城内有木王府官邸、黑龙潭公园,出城可游扇子陡雪峰下的云杉坪、长江甩出第一弯的石鼓镇与驰名的虎跳峡。来过的外地人说,丽江不是人住的地方,而是神仙府第。 丽江古城又叫大研镇。研是墨盘。与大墨盘相对的是位于城北的文笔峰。顾名思义,足见丽江人文之盛。 那年,我们去丽江,下车已是半夜。走在古城逼仄的四方街,身上有些寒意。踩着一道光柱,推开虚掩的门,这是一家叫“溢灿”的纳西族人开的旅店。灯下,火塘边,年轻的店主人小习正端坐着练毛笔楷体,我称赞他书法好,他脸一红,“我们这里,哪个男人不摸毛笔?” 第二天上街,见家家门口都贴着挽联,一问才知,这些日子是丽江大地震一周年祭。那些挽联,对仗工稳,平仄分明,哭诉着一个个伤悲的故事。白纸(或黄纸)黑字,颜筋柳骨,苏黄米蔡,字字有来历,笔笔见精神。这才明白昨晚店主的话果然不虚。 在丽江,我们看过曾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过的、由退休外语老师宣科组织指挥的大研古乐。在白沙镇的私人宅院,又听了十多位老人自娱自乐地演奏洞经古乐。汉地早已失传的“霓裳羽衣曲”、“道教洞经音乐”把我们带进一个仙乐飘飘、古风犹存的神奇境地。而那些业余艺术家,竟是当地赶马的、揎鞋的、打铁的、种地的普通人。 沿着四方街购物。纳西族妇女自己织的家机布,商店卖的当地有名的工艺品金沙陶,木雕的挂盘,手绘的脸谱……以奇异的组合、跳跃的色彩,再现了既传统又前卫的东巴艺术。 美丽的丽江,历史上也曾闪动过刀光剑影,处于民族纷争的夹缝中,纳西族人趋利避害,博采众长,汲取了白族、藏族和彝族等多种文化的养分,尤其是明代,当地土司受朝廷赐封木姓后,积极引进汉文化。从汉地延聘师资,开馆授徒,著书立说,派学子赴汉地参加科考,遣工匠前去拜师学艺。相对隔绝的地理环境与开放的胸襟造就了东巴文化。当今天传统文化走向“式微”时,丽江竟保存着一脉斯文。 离开丽江,与店主人小习话别。我说起这里民风淳朴,重义轻利,例如租用“的士”去云杉坪,司机把我们甩下后,说定时间再转来接,也不怕我们不守信用,竟没收押金。小习说,“是的,你们每次出门都喊‘请把房门锁上’,其实门尽可放心开着。我们这里从没有旅客掉过任何一件东西。我们纳西族人也还没学会‘防人之心’。” 丽江会变,这是我们共同的担心。外面的世界会改变新一代丽江人,老人也不会不受利益的驱使。但我宁愿相信,玉龙雪山浇灌出的东巴文化奇葩会永远瑰丽;阳春白雪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会给人永恒的魅力。 雅乐忘情 听韶乐,三年不知肉味。孔老夫子流风遗韵,历代文人无不效尤,视品味高雅艺术为人生至趣。园林学家,一代宗师陈从周先生总结一生得意事,其一就是听过梁谷音的昆曲。 笔者供职传媒业,曾有过堂皇进入演出场所的方便。几年前,中国戏剧节、中国艺术节光临成都,昆剧名家岳美★在《司马相如》中反串小生,作封箱演出;京剧老旦赵葆秀在《风雨同仁堂》中的出色表演,以及越剧、黄梅戏、高甲戏、晋剧、话剧、舞剧……全国众多剧种的众多名家登台献艺,笔者都曾风采尽瞻,一场不漏。爱川剧是受夫人影响,先是“陪读”,浸淫日深,也渐得其妙。晓艇、任庭芳、陈智林、田蔓莎、肖德美等梅花奖文华奖得主,尽皆耳熟能详。戏票有时是四川省川剧院赠予。两年前,省川剧院一场戏特票10元,还捎带一杯花茶。看戏品茶,有时也品出不尽的悲哀:川剧是中国五大古剧种之一,而高雅艺术太不值价。一个戏剧名家演一辈子戏,还不如一个通俗歌手对口形唱一首歌的收入,而前者的付出,又何止是后者的百倍千倍!于是,为平衡内心冲突,有时也自己买票看戏,以表达对艺术和艺术家的尊重。 好景不长,风水陡转。当初有人送票上门,其后自己上门索票或掏钱买票,如今多是纯商业性演出,我等工薪族已买不起票。今年,辽宁舞剧院的《二泉映月》、北京人艺的《茶馆》、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剧院的《天鹅湖》……等高雅艺术,风光蓉城,票价却高达四五百元。令不少心动者望而却步,我任凭媒体兴风作浪,始终心如止水。仍然与夫人谈起此类话题,常常也是曲终人散后,水过三秋时。 今年,去丽江、大理。宣科先生的“丽江古乐”已堂而皇之地进入高雅艺术的殿堂,票价尽管已卖至百元,还是场场爆满。在丽江,除了宣科的“大研古乐演奏团”,还有“纳西古乐演奏团”、“白沙细乐演奏团”;在大理,又搞起南诏古乐。这些高雅艺术先是征服洋人的耳朵,再出口转内销,掏富人的腰包,又在民众中找到知音。阳春白雪,和者也众。一开始就瞄准市场定位,艺术并没堕落,反而走上了价值实现价格的良性循环轨道。高雅艺术在市场高额回报中越渐高雅。 川剧,曾有过政府行为,行政命令的“抢救”与“振兴”。但杜鹃啼血春不归。近日听闻四川省川剧院与某大公司联手组建九寨沟艺术剧院,将长期在九寨沟大酒店演出。作为多年沾光受益的老观众,心如情人出嫁般难以割舍,但又从中受到川剧完成市场重组后新的生机。 在市场经济的初始阶段,高价走向的高雅艺术,对布履青衫者确有些寡情少义。但附庸风雅者多了,对风雅的投入也多,高雅艺术便会很快发展。在经济杠杆的启动下,高雅艺术的演出成本也必须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降下来。受益者便又会是广大民众。于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存此信。
责任编辑 亦 啸 载《青年作家》2000年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