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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 臻 法 师
岱 峻
城镇市廛渐行渐远,崎岖的山路,阻断了滚滚红尘。蓦然间,摇晃的车窗前,我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红墙塔影。
乐至报国寺座山面水,山势蜿蜒,郁郁葱葱,寒塘澄澈,鸟影倏忽。悠扬的梵乐像秋日的阳光,暖暖地浸透我的心田。寺后和平塔上的风铃,在秋风中赞诵安宁。
远道来谒,不为求签拜佛,只缘拜望您——父执般的昌臻法师。
十年前受报社派遣,我曾采访四川佛学院,驻进新都宝光寺。
每天傍晚,山门上粗重的门栓一落,暮鸟就唧唧地投入紫霞山的桢楠林。一天的喧嚣关在门外,四川佛学院又开始 “跑香”的功课。
“跑香”是众僧在禅堂围着药师佛塑像,伴着炉鼎中的袅袅香烟疾走冥思。值僧举着警戒的楠竹片,不时敲打下手中的执板。学僧列三排一圈一圈地跑步,僧衣飞掀,光头攒动,泛着青光。渐渐地,有人气喘如牛,有人步履似铅。这时,我却看见了您——昌臻法师,一个行进在青年僧人队列中的老人,一脸肃穆,如皓月清风,内在的修为隐隐透出威仪与智慧……
从此,在您寮房的窗棂上,常晃动着我虔诚的身影。我爱浓浓的书香檀香,融融的春风话语。您是刚脱离红尘的大和尚,我是有出世之思的读书人。而我又生活在您的祖居地,从我办公室的窗口眺望,人民公园矗立的“辛亥秋保路纪念碑”南面,就刻着您岳丈颜楷老先生的手迹。
您降生在书香世家,兄妹八人,大都受过高等教育。您出生之时,父母曾请人算命,预言您要当七品官,后皈依佛门。人生如梦,一语成讖。
您幼时羸弱,三岁时曾被送进文殊院当“小沙弥”。青年苦学,毕业于朝阳大学法律系。后参加文官考试,脱颖而出,外放国民政府西充县作最后一任县长。政权变叠,您顺应起义。几十年辗转在教育战线,退休前是四川林业学校校医。退休后应聘四川省佛协编“佛教志”,被乐至报国寺方丈离欲上人法眼相中,七十六岁出家荣膺报国寺临济宗二十二代方丈。后又受新都宝光寺方丈遍能法师礼请,出任四川佛学院副教务长。半月住持报国寺,半月执教新都宝光寺。
也许,您是当时中国年事较高而戒腊最短的方丈。于是佛学院有学僧私下谈起您就直呼其名,也有人当面称呼您俗家姓“张老师”。在人们眼里,如同大雄宝殿前的石梯,应循级而上,而您一下就僭越高位。他们哪里知道,您出生在虔诚的佛教徒世家,您的外祖父、岳父都曾任过四川省佛协名誉会长。您耳濡目染,早有慧根。几十年的世俗生活,色界证菩提,是对人间佛教的另一种体证。皈依佛门,您持戒最严,礼佛虔诚,勤谨精进。上殿课诵,搭衣过堂,半月诵戒,结夏安居,决不苟且。大和尚从小沙弥作起。在疑虑的眼光里,您逐渐收获尊崇和虔敬。
一天,遍能大和尚拄着拐杖悠悠而来,众目睽睽下您竟俯身跪拜顶礼。遍能和尚嘴里念道“不可,不可”, 赶紧扶起。昌臻法师,庙有大小,神灵无大小。遍能老法师是宝光寺方丈,您也是报国寺方丈,为何谦恭至此?
后来我请教您,寺庙何以要行跪拜礼?您说,顶礼膜拜的要义是折煞自己的骄慢心,培养慈悲心。我顿时醍醐灌顶。记得曾文正公曾有言曰:欲杀世上贼,先杀心中贼。其实,倘若人人矫正本心,除恶向善,又何来刀光剑影?
您在佛学院教《普贤行愿品》和《四十二章经》时,您教育学僧:学佛之道,也是为人之道。要做合格的佛教徒,首先要学会做人。而今物欲横流,要安贫乐道,得首先认清道是何物,无道不足以安贫。学佛之道,一是信因果,二是守戒律。不信因果,戒律守不住;不守戒律,信仰立不稳……春催桃李,您如清风丽日。
再见您,已是上个世纪的末尾。正月里,我和夫人冯志乘车来乐至报国寺。赶拢已是下午一时,面对丰盛的素宴,我们惭愧不已。您恪守过午不食的清规,已不在午后动箸。
此时,您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我们哈着冬日的寒气走近您的卧室,隔窗望去,屋里没有空调、取暖器、电热毯、电视……仅一张硬板床,一床垫褥,一床棉被。望着您清癯的面容,我想起“瘦硬”两个字。
瘦硬是一种状态,更是一种精神。这种状态不会生长在冬暖夏凉的舒适环境中,这种精神不会长在脑满肠肥的躯壳里。敬佩的暖流,羞愧的寒意,轮番在我心中升腾。
当年佛学院的种子,已遍撒各地丛林。而您已是西南最有名望的高僧。慕名求法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高知白领权贵。
您提倡健康的佛教观。庙里不搞看相算命抽签卜卦等活动;除了在指定的地点上香,严禁烧钱化纸;禁止饮酒吸烟赌博,不能吵架斗殴喧哗……您带领僧众广种花木,设立鸟类保护区,在路旁树上悬挂佛号偈语……有人理解“人间佛教”是把世俗之风引入寺庙,而您是用佛教去影响社会。
在云南大理苍山上的感通寺,我们遇见一个僧人,他曾四方游历。提起乐至报国寺他充满敬意,又心存羞赧:报国寺是道风最好的寺庙,只是我守不住那份清苦。
昌臻法师,您的月华照见了无边暗夜;您的清辉湿润了多少人的梦境?
再以后,我们听到您闭关养病的消息。
一次大暑,您去重庆传戒,不幸染疾。但您不愿让虔诚的信众失望,仍带病转赴遂宁弘法。在连续两天的开示中,竟晕倒在法台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那次昏厥就像洪水骤然漫过一棵老树,动摇了根本。您从此落下高血压、心脏病等顽疾。后来您又患上前列腺癌。
曾听乐至县一位领导说起:您在华西医院肿瘤科住院,所有的癌症患者都悲伤绝望。而您安之若素,以一脸平和,迎接每一个日子,以圣洁之光去驱散一层楼的晦气。人们低语相告,病房里有一个慈航普渡的高僧。您是癌患者,而医生护士却都把您视作“完人”。
好几次我拿起话筒,打探您的病情。电话线那端却是青年僧人陌生而客气的声音。我们仅能从幽深的水井里窥看明月的影子。
一次在新开放的大慈寺,我们读到您补书的楹联。原联为颜楷老先生撰书,早已颓佚。几十年后由您补书,续起一段湮没的历史。我们从落款的时间,书体的变化,笔画的走向看到了您的近况。
病魔对一个得道高僧也是诤友。也许,在广庭大众中的弘法开示您已力不从心。但您继之以笔:抄佛号偈语、禅林金句,写学佛心得,整理著作,以另一种方式,在更浩瀚更久远的时空中传教弘法。
那天,在报国寺,您破例接待了我们。半个小时匆匆而过,但一个眼神,一声招呼,几句家常,我已似了悟禅机。我在佛门徘徊多年,一只脚始终未曾迈进去。那天,在您的面前,一向清高的我竟不自觉地矮下去,一直俯到您的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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