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东夫:《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节选上)
郑光路转载此文的话: 1.在当代描写四川的纪实作品中,东夫先生的《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应属十分优秀的作品。优秀所在,即真实,有作家的良心,可从中读到历史旧影。 2.几年前,我曾在《商务早报》上发表《四川大跃进中的神话与现实》。其后东夫先生也在此报发表内容更丰富实在得多的《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节录。 3.因为要写真实,就难免触怒一些当事者。一位当年热心领导某地大跃进的当事者、"老同志"愤而上书各级领导部门,并欲兴讼。江水东流、历史进步,讼终未兴起,其后以"牺牲"一个发文编辑(在《商务早报》打烂饭碗被斥退,另谋生计)而告结束......)
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节选)
东 夫
《新语丝》 2000/06(增刊)
【编者按】四川作家东夫著《麦苗儿青菜花黄 川西大跃进纪实》一书大量使用了原始文件和档案纪录(其中包括《贾启允回忆录》),采访了部分当事人,详尽描述了川西"大跃进"的荒唐和悲惨过程,记录了一些有正义感的基层干部的抵制,分析了大跃进的前因后果,试图说明本来是喜剧的开头,何以会出现如此灾难性的结局
目 录 · 龙行一步、百花沾恩(节选) · 高烧一亿度 · 黄蟮脑壳 · 粮食多了怎么办(节选) · 瞒下不瞒上 · 糊涂账(节选) · "饿死也不要管他" · 出气筒(节选) · 主席的方法论(节选) · 无力回天 · 惭愧万家百姓心(节选) · 让历史去作结论 · 沉默的羔羊 · 苦寒冬春 · 饿痨病< · 经是好的,叫和尚念歪了(节选) · 各吃各,各吃各…… · "团结起来犯错误"(节选) · 戏剧人生 · 后记
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 东 夫
[新观察]·文库版·大饥荒档案 www.xgc2000.com 转载时请注明作(译)者及出处 ◇
龙行一步、百花沾恩(节选)
一九五八年三月,正是川西平原如诗如画的季节。暖融融的阳光下,满眼是金灿灿的油菜花绿油油的麦苗,蜜蜂在菜花中穿梭飞舞,清风拂过,馨香醉人。 那年月,整个川西坝子〖注1〗几乎没有什么工业,空气如水晶般洁净,人们还可以体味杜甫笔下"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景观。天一放晴,湛蓝的天空白云如丝絮般游走,西部逶迤苍莽的群山和巍峨峻峭的雪峰历历在目。平原上林木繁茂,密如蛛网的沟渠,错落星散的农舍,随处可见的坟园寺庙,无不掩映于苍翠之中。
出四川省府成都市老西门,沿成都至灌县西行十多里地,有一个花团锦簇,戒备森严的神秘去处。就在这个非同寻常的春天,新中国的缔造者们在此举行中央工作会议(史称成都会议),这是建国以来在四川举行的最高级会议,也是对中国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一次会议。 金牛坝招待所所据地盘,原是一片长满青松、银杏、古楠的大林盘,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高官要员及社会名流在这里建有几栋平房别墅。一九五三年成为中共四川省委的疗养院。一九五五年周恩来出席万隆会议归国路经成都曾在此下榻,成为它接待的第一位中央首长。一九五六年,四川省委决定将其建成具有当时一流水平的,接待毛泽东等中央领导、高级外宾和召开高级会议的庭院式招待所。为此,四川省公安厅厅长带领工程技术人员专程赴中南海考查。扩建后的招待所占地四百亩,并将园内和周围一公里范围内的农户全部迁到东面的跃进村。到一九五七年建成西楼、小礼堂、平房和游泳池。平房属"总统套房",占地二千二百平方亩,有包括书房、卧室、客厅在内的两大套房间,房内门窗地板全部使用古楠木制成。室内游泳池照搬中南海的游泳池规格,长三十二米,宽二十五米,深二·五到二·七米,相当于跳水池的深度。水由锅炉加温,室内有暖气设备。按照毛泽东的习惯,游泳时水温加热至二十七度,室温控制在二十九度。水源使用地下水,金牛坝抽出的地下水水温在九度左右,加热至上述标准温度,一次耗煤二十四吨。园内除保留原有的古楠、银杏等外,还遍植海棠、兰草、山茶等花木。首任所长由曾经在中南海工作过、熟悉毛泽东等中央首长生活习惯的刘正礼担任,并建立起完备的保卫、医疗及食品检验等机构。 三月初,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等中央领导,各省、区党委第一书记,中央各部委领导陆续抵达成都。国防部长彭德怀因在成都军区检查平叛工作迟到一步。 三月四日,毛泽东携随行人员乘专机飞抵成都,住进金牛坝招待所平房。 第二天下午,毛泽东由省委副秘书长周颐陪同绕城浏览成都,这是他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来到川西平原。二十三年前的遵义会议后,中央红军试图进入四川,被蒋介石阻挡在川滇边界,不得不绕道云南和西康。夺取泸定桥,原准备取道天全进入川北,受阻后不得已转进阿坝高原,爬雪山过草地历尽艰险。这次他要看看被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吟颂的历史名城,富甲天下的天府之国。 黑色的苏式吉姆高级轿车自西向南绕城而行。成都的城墙系康熙年间重建,东西九里三,南北七里七,周长三十四里,高三丈,大部保存完整。靠环城马路和城墙边有大片低矮破烂棚户,毛泽东"神情严肃"地对周颐说:你们这里解放这么多年了,还不能给群众盖些瓦房吗?群众住在这种地方怎么能休息?又怎么能讲卫生、除四害? 四害是苍蝇、蚊子、老鼠和麻雀。毛泽东亲自主持制定的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七年农业发展纲要规定,从五六年开始,分别在五年、七年或十二年内,在一切可能的地方,把它们基本上消灭掉。声势浩大的全民除四害、六害、七害战争硝烟迷漫,"四无村"、"四无乡"纷纷出现,雄壮的歌声四处飞扬:"麻雀麻雀你往哪里逃,天罗地网已安排好,轰、毒、打、掏办法多呀,要叫你断子绝孙把户口销!咳!"谢觉哉赋诗:"除非你有劲,飞到美国去"。美国《芝加哥每日论坛报》的社论建议"美国政府也许可以同共产党中国作一笔双方有利的交易,共产党不要把麻雀消灭掉,而把它们捕捉后活活交给我们,以便让它们吃掉由政府亏本收储的剩余农产品。"《人民日报》上的一幅漫画描绘,一九六八年老鼠的标本已和恐龙一起在博物馆展出,解说员指着恐龙标本对孩子说:"这种动物现在已经没有了。"孩子说:"我知道,这一定是老鼠。" 有碍观瞻的破烂棚户当然不在主席巡视的节目单中,但毛泽东行止往往随心之所欲,兴之所致,信马由缰,不由人指使安排。于是他又发现一道独特景观。他说,四川的茶馆真多,我看见乡场上有,城市也有,你们四川是几天赶一场? 破破烂烂的房子,乡场上、城墙边一个接一个的茶馆里坐满闲散的茶客,这种又穷又懒的模样让一心想迅速使国家富强起来的毛泽东很不满意。一九五八年一月,他在《工作方法六十条》中写道,"我们的革命是一个接一个的",夺取政权后搞土改,土改一完成就搞农业合作化,接着是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接着又是反右为中心的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的社会主义革命。现在的问题是中国的经济太落后,"使我们至今还处在一种被动状态,精神上还是感到受束缚",所以在打完上述一系列胜仗之后,需要马上来一场"技术革命",在十五年或者更多的一些时间里赶上和超过英国。这是他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参加苏联十月革命四十周年庆典时提出的,那时候赫鲁晓夫提出苏联要在十五年内赶超美国,毛泽东说我们也可以讲,十五年后,我们也可能赶上和超过英国,"那个时候,我们就无敌于天下了"。 年底,全国几千万农民投入兴修水利,拉开了大跃进的序幕,在伟大领袖的策动下,整个中国已处于狂热的燥动之中,准备迎接一个经济上翻天覆地时代的到来。 听了主席的问话,副秘书长周颐自然有些惭愧。他回答,这里的场期不一,有的是三六九,有的是二五八,有的是一四七,一个区的范围内,几乎天天有场可赶。毛泽东问:"乡下一碗茶是多少钱?" "看茶叶好坏,三五分不等。" 毛泽东掰着指头算了算:"就算一个社员每月赶七八个场,光茶钱一年就好几块钱……场期过密了,不可以改革一下吗?" 是啊,调动中国巨大的人力资源,什么人间奇迹创造不出来呢? 事实上半年以后市场就取缔了,茶客们的幸福时光也成了回忆。 汽车沿着城墙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毛泽东问:"这个城墙为什么还不拆除?" 周答:"这个问题省人代会上讨论过,有人提议拆,有人说这是文物,不能拆,要保留。" "为什么不能拆,北京的城墙都拆了嘛。这城墙既不好看,又妨碍交通,进出城很不方便。城墙是落后的东西,拆了方便了群众,土可以做肥料,砖可以修房子。拆掉是先进,不拆是落后。"〖注2〗 成都市的城墙在这一年大规模地拆毁,城墙砖多半用来砌土炼钢炉,墙泥用来炼硝和做肥料。 汽车经南门华西坝四川医学院,一直绕行至东郊。东郊是建国初期规划的工业区,一批由苏联及东欧国家援建的企业正在大兴土木。苏联援建的、拥有当时国内最先进技术和设备的量具刃具厂引人注目,毛泽东让小车直接开到车间旁,对警卫人员说:"不要去告诉党委,他们很忙,只请一位工人带路就行了,看了车间就走。"他下车直接进车间一边观看一边同工人交谈,书记厂长闻讯赶到,他已走了两个车间。消息象闪电般传遍全厂,数以千计的工人放下工作蜂涌而至,"毛主席万岁"的呼喊震耳欲聋,秩序发展到难以控制,以致毛泽东都担心人被踩伤,警卫人员使出浑身解数才让毛泽东脱离了层层包围,登车离去。 如今四十岁以下的人,很难想象那时的人们对毛泽东是何等崇拜。他们衷心高唱"他是人民大救星",在老百姓心目中,他是神,却又比神更亲切,因为他活着,就住在圣殿般的北京城;他是贤明的帝王,却又比帝王更令人崇敬,因为他是人民的领袖,他为人民谋幸福。中国革命的胜利,中国人民的福祉,中国的未来和希望全都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能够亲眼看见毛主席是亿万中国人最幸福的梦想。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出现你的身边,甚至和你握手、谈话,那是什么感觉! 毛泽东深知他在群众中的威望,他相当的自信心就建立在此之上。建国以后,他有两次和群众见面的高潮,一次是一九五八年,一次是一九六六年,每次都掀起全民性的狂热并达到了他发动社会革命的目的。这种狂热的局面一旦造成,任何力量莫可阻止。 三月七日下午三点,他又突然出现在杜甫草堂。毛泽东曾公开表示过他对杜甫"不甚喜爱",他喜爱狂放不羁的李白,也许他们在气质上有某种共同之处。善解毛泽东之意的郭沫若后来为此专门写了扬李抑杜的《李白与杜甫》一书。尽管如此,毛泽东还是读杜甫的诗,参观完后,派人到杜甫草堂借去各种版本的杜诗十二部一百零八册。离开杜甫草堂,他到成都市中心的耀华餐厅就餐,这是一家解放前就很出名的高级餐厅。服务员激动得连桌布都铺不好了,毛泽东吃了回锅肉、鸡丝面、赖汤元等,对麻辣味的川菜大为赞赏。此后,餐厅就把他进过餐的地方布置成纪念馆。 毛泽东也去了武侯祠,但未见诸于当时的公开报道,大概是因为诸葛亮属"帝王将相"之列。陪同他去的只有很少几个人。据说他在诸葛丞相祠堂的一幅楹联前伫立良久,那是清末四川盐茶道赵藩所撰:"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回到金牛坝,他又要田家英找人去把楹联抄给他,领命办理的省委办公厅副主任黄流这才知道毛泽东去了武侯祠。二十四年后的一九七二年,刘兴元调任四川省委书记时,盛传毛泽东特意叫他去武侯祠看这幅楹联,一时间这幅楹联广为流传。 毛泽东在成都会议期间,数次外出都是下午,唯有三月二十一日到灌县(今都江堰市)是上午出行。春光明媚,望着车窗外遍地的金黄嫩绿,毛泽东显得极为高兴,川西坝子的肥沃富庶,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玉垒山上,都江堰工程一览无余,毛泽东举起望远镜向西北眺望,久久伫立不动。那是当年红军走过的雪山草地,二十三年前,他还率领着一支疲惫饥饿的队伍在那里行进,还不知下一步到何处立足。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如今他已是拥有六亿多人口的统一强大、欣欣向荣的新中国的领袖,而那个一度陷他于绝境的蒋委员长,已经"滚到一群海岛上去了","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人们看见他笑了,笑得很自豪。他已经创造了许多震惊世界的历史奇迹,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创造呢? 伏龙观下,汹涌的江水直扑离堆,然后转身咆哮东去。毛泽东问都江堰管理处处长张建中:"这里有多深?"张答:"有八公尺深"。"有没有人下去游过?""没有"。毛泽东笑了"我想下去"。众人顿时哑然。即使是说说而已,谁能把伟大领袖的话当玩笑?万一此话当真,出了事谁能担待得起?这水能把漂木都卷下去啊! 也许毛泽东只是对从没有人下去游过而言,他对任何前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都抱有一种挑战心理。接着他让大家把提着的心放下来,指着脚下的离堆问:"这岩会不会被水冲毁。"张缓过气来答:"不会,这是粒岩,很坚硬。" "一百万年以后会不会?"众人又被打哑。 事后人们反复琢磨领会,"认为这确实是个关系到川西平原安全,关系到子孙万代幸福的问题",便用钢筋水泥对离堆进行了加固。 曾经引导中国人民从胜利走向胜利的毛主席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参观都江堰水利工程模型,张建中介绍飞沙堰的作用是溢洪排沙,毛泽东指着内外江分流处的鱼嘴说,"修个闸门不更好吗?"众人一齐叫好,后来果然修了闸门。 张介绍内江年年要整修,挖泥淘沙。毛泽东说:"那一百万年以后,成都平原的泥沙没处堆了。"人人张口结舌,实在难以理解。"后来看到毛主席先笑起来,才一起跟着笑起来。" 中午,毛泽东在县城一家餐厅吃饭,点了豆花和回锅肉。饭没吃完,整条街道已被闻讯而来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陪同人员提心吊胆,毛泽东则频频走到窗前挥手致意。群众情绪如火上浇油,人人引颈踮脚,前拥后挤,热泪盈眶,万岁之声盖过咆哮的江流。 毛泽东的随心所欲,往往使一心想展示先进的地方官员陷于尴尬境地。从灌县返回金牛坝时,刚出县城,毛泽东见路边的田里有几个社员在干活,叫车停下,跨过路边的小石桥朝田里走去,他见到的第一个人叫冉贵全,此公"以懒散著名,天天赶场吃茶,很少做活路,"〖注3〗正是他看不惯的角色。懒王做梦都没想到会在家乡的田坎上见到毛主席,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毛泽东跨进麦田,见有杂草,说:"要把草除干净",冉只知点头,毛泽东又问:"每亩收多少斤?"冉张口结舌,毛泽东伸出四个指头:"四百斤?"冉终于开口: "差不多,每亩四百二三。" 那年月,粮食产量是极为敏感的话题,它直接涉及农民交国家多少,自己能吃多少。上面竭力抬高产量,以增加征购,认为农民总是竭力压低产量不愿向国家多交售,毛泽东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他问冉:"粮食多了怎么办?"冉答:"卖给国家。"毛泽东问:"卖给国家,你们赞不赞成?"冉答:"当然赞成。"毛笑着说:"我看你就有些不大赞成吧?"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冉没敢笑,这可是罪过不小的事啊。 毛泽东又跨进一块苕菜田,和几个妇女一起摘苕菜,记者的镁光灯在昏暗的田野里闪个不停,没见过世面的农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紧张万分,连"毛主席"三个字都没叫出口,直到毛泽东的车队消失在暮色中,有人才如梦初醒地叫起来:"毛主席来了!"。第二天,莲花一社召开社员大会,一致通过更名为"幸福社"。社里的干部硬是想不通,懒王冉贵全为何有这份福气! 虽然到会的时间不多,然而会议的整个进程完全在毛泽东的控制支配之下。从一九五七年下半年以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宏伟计划在他充满想象力和豪情壮志的头脑中逐步形成。一九五八年新年伊始,他接连主持召开了杭州会议、南宁会议、成都会议,一再批判党内的"反冒进"主张,提出不断革命论和十五年超过英国等一系列大跃进口号。 事实上,建国后在关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速度问题上,毛泽东和党内众多领导人历来就有分歧。毛泽东几乎是主张越快越好,而包括刘少奇、周恩来、陈云在内的一些人却持稳妥态度。在农村,从互助组、合作社到高级社,后者一再反对冒进。毛泽东的意见占上风时,合作化的速度便加快,当后者的意见占上风时,就加以控制和收缩。毛泽东对此甚为不满,他始终认为,土地改革后分到土地的个体农民,若不尽快组织起来走社会主义道路,很快就要出现两极分化,产生新的剥削阶级,无异于旧制度复辟。他坚信,尽快地实现公有化,变小农经济为社会主义大农业,是发展生产力,实现共同富裕的唯一途径。 一九五五年下半年,毛泽东对党内的反对意见失去了耐心,对一再反对强制推行合作化的中共中央农工部长邓子恢等人提出严厉批评。他以极大的热情,用十一天功夫,看了一百二十几篇关于农业合作化先进单位的报告,写了序言,给几十篇报告写了按语,编辑成《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刮起合作化的旋风。短短一个冬春,全国便基本上实现了合作化,并且开始由初级社转为规模更大的高级社,生产上不顾实际的强迫命令,剥夺农民私有财产的共产风开始出现,当年即造成农业减产。一九五八年年初的南宁会议上,周恩来、李先念批评冒进的话被作为反面材料印发,毛泽东扬言,反冒进离右派只有五十米远,是政治问题,令全党震惊。 成都会议继续对"反冒进"进行清算。毛泽东让会议重印《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的部分按语。他说,他没有料到一九五六年国际上发生两件事,即批判斯大林和波匈事件,也没有料到一九五六年国内方面会发生打击群众积极性的"反冒进"事件。这两件事,都给五七年右派猖狂进攻以相当影响。如此一来,就把国际国内"反革命"同"反冒进"罗织成一个遥相呼应的阴谋。虽然毛泽东说,他绝无要哪个同志不好混之意,实际上"反冒进"已经令周恩来等人"不好混"了。 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先后有六次讲话,随着事业的成功和个人权威的膨胀,他出言愈益显示出才气、霸气、仙气。旁征博引神思飞扬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是为才气,居高临下睥睨一切舍我其谁一言九鼎是为霸气,旁敲侧击语义双关漫无边际莫测高深是为仙气。才气令人倾倒,霸气令人臣服,仙气却让人害怕。你得反复琢磨回味试探,万一理解不透,或者干脆理解反了 这是极有可能的,也许从此埋下祸根甚至当即大祸临头。 成都会议通过了关于经济指标搞"两本账",把小农业社合并为大社等三十七个中央文件。而对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是,毛泽东首次肯定了所谓"正确的个人崇拜",首次提出了"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从此将国民经济纳入了大跃进的轨道。 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在中国老百姓心目中积淀下根深蒂固的皇权至上思想,他们总是把福祉寄托于一个好皇帝,这是个人崇拜最深厚的文化土壤。如果最高统治者,尤其是毛泽东这样的开国元首有意要利用它来为某种政治路线服务的话,很容易办到的。 直至一九五六年的中共八大,还正确地申明反对个人崇拜。促使毛泽东将个人崇拜"合法化"的直接原因,一个是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搞个人崇拜,一个是党内与他针锋相对的"反冒进"。在他看来,这些人敢于和他作对,是受了赫鲁晓夫反斯大林个人崇拜的鼓舞,发展下去,将对他的权威构成威胁,使他的正确路线得不到贯彻。他发觉党内和他意见相左的人为数众多,对集体领导缺乏自信。"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而他坚信真理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中国的艺术家画我和斯大林的像,我总比斯大林矮一些,盲目屈服苏联强大的压力。"他在讲话中说,"赫鲁晓夫一棍子打死斯大林也是一种压力,中国党内多数人是不同意的,还有一些人又屈服于这种压力,要打倒个人崇拜,有些人对反对个人崇拜很感兴趣。"他接着说: "个人崇拜有两种:一种是正确的,如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正确的东西,我们必须崇拜,永远崇拜,不崇拜不得了,真理在他们手里,为什么不崇拜呢?另一种是不正确的崇拜,不加分析,盲目崇拜,这就不对了。反对个人崇拜的目的也有两种:一种是反对不正确的崇拜,一种是反对崇拜别人,要求崇拜自己。问题不在于个人崇拜,而在于是否真理。是真理就要崇拜,不是真理就是集体领导也不成。"〖注4〗 服从真理和个人崇拜两个不同的概念,就这样被归结为一回事:谁掌握了真理就要崇拜谁,换句话说,要崇拜掌握了真理的人。掌握真理的人可以独裁,可以不要集体领导。而且,不言而喻,真理是掌握在毛泽东手里的,这已为几十年革命实践所证明。 毛泽东此话一出,立刻就有人加以发挥。广东省委第一书记陶铸表示:"对主席就是要求迷信"。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更说:"我们相信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主席要服从到盲从的程度。" 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 毛泽东在一月份写的《工作方法六十条》中,发明了"生产计划两本账"的计划工作办法。简称"两本账"。即在制定生产计划的时候,要定两个指标,一个是内部掌握的必须完成的指标,一个是对外宣传的争取完成的指标,后者要比前者高出许多。他宣称这是"计划上的一个革命",它的优越性在于发挥群众的干劲,促进生产高速度发展。不仅中央要搞两本账,地方也要搞两本账。这就等于明确规定,为了"调动积极性",对外宣传的指标可以是虚的,不一定非完成不可的,给接踵而来的恶性浮夸打开了大门。 至此,毛泽东清除了一切障碍,把中国经济建设送上了"大跃进"的轨道。 会议期间,其它几位中央领导也到附近视察。视察地点都是经省委事先安排的。 这些视察引起的反响,当然远远不能和毛泽东的相比。而毛泽东的视察影响最为深远的,是视察郫县红光社。 红光社位于金牛坝以西几公里的合兴乡境内。一九五二年土改后,合兴乡双桂村雇农周桂林和萧绍群两口子,带头组织起全乡第一个互助组,一九五四年在县上工作组的帮助下,成立起全县第一个初级农业社,两口子一个当社长,一个当副社长。全社开大会讨论取个什么响亮的名字,队长张登云说,毛主席来了太阳红,就叫"红光社",众人鼓掌叫好。一九五六年红光社由初级社转高级社,一九五八年初又将六个高级社合并为一个九百四十户、二十六个生产队的大社,是从省到县的合作化先进单位。 毛泽东到成都后,给形影不离的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打招呼,说要到一个合作社走走。知道毛泽东脾气的李井泉事先安排了新都的一个社和郫县的红光社,都作好接待准备。出金牛坝招待所大门,如果毛泽东往左走,就到新都的社,如果往右走,就到红光社。得到消息的温江地委,在全区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除四害突击,数百万人奔跑于田间追赶麻雀,以壮观瞻。县委书记们在温江等待了三天不见动静,悻悻而返。 那时候温江专区各县均没有小汽车,郫县县委第一书记刘致台几天一直骑自行车在金牛坝招待所门口等候。三月十六下午四点左右,毛泽东起床,决定到乡下走走,李井泉陪同,汽车出招待所大门,李问毛泽东往哪边走,毛泽东朝右边一指,让红光社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历史。新都县委女书记王海香因此没见到毛主席,伤伤心心哭了一场。 红光社几天前已经接到通知,说有中央首长要来视察。十六日这天,县委农工部部长XXX、办公室主任王春莲等,以及社里的干部一大早就在社办公室等候。那是川西坝子一个常见的阴天,等到下午六点暮色降临,还不见首长踪影,周桂林想中央领导劳累了一天,现在该吃饭休息了,就叫妻子萧绍群先回去喂猪。 萧绍群离开不久,村办公室的电话就响起来,通知中央首长已前来红光社,聚集在办公室的干部们前往公路边迎候,没走几步,两辆黑色轿车已经到达,担任向导的刘致台第一个下车,接着是身材高大的毛泽东。众人齐声欢呼。毛泽东下车环顾四周,道:"这里是一片青枝绿叶啊。" "我们先看一户人家好不好?"毛泽东说着便信马由缰向就近的一户农舍走去。按原先的安排,先是请毛主席到村办公室,县、社干部汇报情况,然后带主席到几户"政治上干净"的农家去看看。毛自行其事去的这家人,男人叫温小凤,曾经做过甲长。乡下流传"乡长万户侯,保长嘴流油,甲长啃骨头",解放后保长以上都是"反革命",甲长实际上是准反革命待遇。女主人叫林赛华,人称温幺娘,年近六十。因为这家人"政治上不干净",常来常往的工作干部从不登门。 但是毛泽东迈开大步径直而入。大家只好笑嘻嘻地跟在后头。这是一户典型的川西农舍,一片树林环绕着几间茅屋,屋前是一片小菜园,前甲长温小凤正在园子里种菜,见一群当官模样的人走来,知趣地躲到一边。毛泽东在院坝里看看问问,留下的一张照片里有一脸惶然的温小凤。然后毛泽东便一低头进了茅屋。女主人林赛华虽未接待过"工作干部",却是见过世面的人,乡里人传说她经常还略施脂粉,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温幺娘正在害"火疤眼",模模糊糊见一个高大魁梧的人走进来,后面跟着一大群干部模样的人,毛泽东操着湖南话向她打招呼,她问:"老同志,你是哪省来的?" 毛泽东坐到条凳上,打着四川话对她说:"我们摆一摆龙门阵好不好?"温幺娘把手中的水烟筒递过去请毛泽东抽烟。毛泽东接过水烟筒看了看,问她入社没有,何时入社,接着就提到最关键的粮食问题。 "你们一年分多少粮食?" "几百斤。" 副社长刘贤松机警地补充:"分四百五十斤。" 毛泽东:"他们说的不算,你们分多少?" 和懒王冉贵全一样,温幺娘迟疑不答。 毛泽东:"够吃吗?" 温幺娘:"不浪费就够吃。" 毛泽东指着几个社干部问:"社长欺不欺负你们?" 温幺娘笑了:"我们几个社长见人都是笑咪咪的,欺负啥子哦。" 毛泽东注意到周围的几个女干部,把二十五岁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王春莲叫到身边交谈,王说她是来这里搜集"除七害数字"。毛泽东只知道除"四害",问七害有哪些。王答:"麻雀、老鼠、苍蝇、蚊子、跳蚤、臭虫、蟑螂。" "蟑螂是什么东西?" "农民叫偷油婆。" "偷油婆是什么样子?" 人们急于想找出一只蟑螂给领袖看,蟑螂是昼伏夜出的角色,温幺娘家虽是茅屋一蓬,却收拾得很干净,忙了一阵没找到。 毛泽东离开温幺娘家,她才听说那是毛主席,她因此自怨自艾了好些日子。 毛泽东顺着田间小道漫步走去,农民们谦卑地望着这位至高无上的伟人,许多人家的神龛上就供着他的像,他们要么没有认出他,要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好奇地向前凑。毛泽东摸着余万才挑在细细的脖子上的脑袋说:"还差点营养。"问邓洪昌:"一天打几架?"邓洪昌答:"一天打三架。"见十五岁的女孩王祖云手上缠着布条 是挖坟园改田时给石板震伤的,毛泽东就叫随行的医生李志绥给了她消炎药膏。 郫县的田数犀浦最好,清一色的油沙田,红光社的田稍差,这年的小春作物长得不怎么样。幸好毛泽东对川西坝子的庄稼不熟悉,看不出好坏。他走进一块油菜地,这是块"下湿田",油菜长得稀稀拉拉,只及他大腿高,他站在田里,右手抬到胸前问: "能不能长这么高?" 憨厚木讷的社长周桂林不知如何回答。 毛泽东把手伸高到颈部:"能不能长这么高?" 不等周回答,毛泽东的手已伸到头顶:"能不能长这么高?" 毛泽东有一米八的身高,周只有憨笑,不敢相信油菜能长到比毛主席还高。 毛泽东的这几比,后来成为历史性的。 另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是打破碗花花。毛泽东当时问周桂林"今年能不能将七害除完?"周表示"一定能除完"。毛泽东问用什么办法,周介绍把打破碗花花丢在粪坑里,可以杀死蛆和沙虫子(孑孓),引起毛泽东极大的兴趣。 周叫人去扯了一窝送到毛泽东手中,他很仔细地看这种野草,问为什么取这个名。农民出身的本地干部XXX说,这种草有毒,为了防止小孩们去摘,大人就哄孩子说摘了这种花要打破碗,碗打烂了吃不成饭,就这样得的名。蹲点的省农业厅处长梁禹久补充说,这种草在书上叫野棉花,有毒,可以杀虫。 "这是一个创造,应该推广。"毛泽东对刘致台说,"你们今天写稿,明天修改,后天见报。"又对李井泉说:"后天你派人来拿。" 毛泽东还关心地问起社里有没有女社长,周桂林赶紧叫人去叫萧绍群,萧绍群正在家里砍猪草,丢下菜刀就朝门外跑。令她极为感动的是:"毛主席看我跑来,跳了两个田坎迎上来跟我握手,我手都没有洗。" 问到干部问题时,毛泽东指着李井泉问县、社的干部认不认识。 XXX答:"认得到,李政委经常到郫县来。" 周桂林冒了一句:"李主席解放的时候就来过郫县。" "噢,你有两个名字:李政委、李主席。"毛泽东对李说。 李井泉赶忙申明:"合省的时候,当过一段省主席"。 毛泽东指着乡妇女主任游福群问:"那是谁?"刘政台答:"是乡妇联主任。"毛泽东上前问游:"三八节开会没有?"游答:"三八节乡上开了妇女积极分子会。"毛泽东指着刘致台和XXX:"斗争他们没有?"游回答:"没有。" "三八节么,女人斗男人。" 这是毛泽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在暮色中登车而去,前后一个把小时。 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日郫县县委办公室整理的《毛主席在郫县合兴乡红光社谈话纪要》最后一段这样写道: 主席走后,当天晚上就下大雨,二十四队的记工员说,当真是"龙行一步,百花沾恩"。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春雨贵如油,下午主席来过,我们红光社晚上就下雨,今年保证要增产,这不是沾恩又是什么?"〖注1〗"坝子"为西南地区方言,指平原。西南多山,平原难得一见。都江堰灌区的川西平原,也是整个西南最大的一块"坝子"。〖注2〗周颐:《回忆毛主席一九五八年在成都》。〖注3〗《人民日报》一九五八年六月二日二版:《八大决议鼓起我们的新干劲》。〖注4〗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的第二次讲话》一九五八年三月十日。下一页 [新观察]·文库版·大饥荒档案 www.xgc2000.com 转载时请注明作(译)者及出处 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 东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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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蟮脑壳
如同带功报告的会场一样,尽管是满场的手舞足蹈,总有一部分"心不诚" 者死活来不了气。在全民性气功态的童话世界里,仍然有许多按常规思维、敢说 "皇上是光着身子"的人,他们被称之为"怀疑派"、"观潮派"、"秋后算账 派"、"保守派"、"顽固派"、"反对派"……
"四川有句俗话形容那些冥顽不化的人叫'黄蟮的脑壳 死不化'"《四 川日报》的评论文章说,他们一口咬定高产卫星是"吹牛皮、冲壳子","算了 吧,算账派,你们已经输得精光,现在是你们最后猛醒的时候了,否则成了黄蟮 脑壳就悔之晚矣!"
冥顽不化的多半是老农,所有关于高产卫星田的报道,都把他们的反对意见 作反衬。"保守派低头认输!"《四川日报》说,郫县合作乡一社队长种了一块 密植试验田,老农晏邦才饥笑说:"这个田要打千斤,我输你四元钱",结果真 打了一千多斤,"晏邦才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输了"。红光社老农孙子文讥笑试 验田:"几千斤,连草一起秤都不够,栽那么密,咋个薅哦!"后来也"服气 了"。到万斤田出来后,他们就只有感叹白活了几十年,"这辈子做梦想没想到 啊!"
新繁县清白乡单干户巫忠华就是这样的黄蟮脑壳。公社化以前,还允许有少 数单干户,据说这样反而有利于群众从对比中看到合作化和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从互助组、合作社到高级社,巫忠华心甘情愿地充当反面教员,整死不入社。因 为他出身贫农,干部拿他没法。今年栽秧时,上面要求密植,他油盐不进:"自 古来没听说栽这么密的。稀秧不秧谷,只要交够公购粮,你管我咋个栽?"依旧 栽他一尺见方的稀大窝。干部一气之下,专门把社里的密植高产试验田栽在他们 田旁边,存心要老顽固扫尽面子,缴械投降。
一天,地委宣传部两名干部路过,发现这两块稀密对比得出奇的田,打听到 原因后反映到县上。县委书记击掌道;好!很好!正好通过这件事教育群众,拔 掉这杆白旗。县上决定在这两块田各竖一个牌子,一块写社里的密植高产田,一 块写"单干户巫宗华稀秧试验田"。秋收时县上开现场会。
牌子插到巫宗华田头上时,他脸都气青了。他当然没有胆量去拆政府竖的牌 子,他挺着那颗煮不烂的黄蟮脑壳,天天不是进县城挑粪,就是在田里忙,把他 那几亩田服侍到家了。社干部一看,也加紧管理施肥,最后还施了县上特供的几 十斤高效化肥。
秋收时,地委宣传部两名干部再次赶到这里,要看看这出好剧如何收场。来 到田头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两块对峙的牌子依旧立在那里,田里的情况却是 今非昔比;巫宗华的稀秧田窝大杆壮穗长粒满金黄一片,合作社的试验田稻子已 倒伏,乌黑黑只见叶子不见穗。支部书记悻悻地解释说,薅秧时看见单干户的秧 头子壮,怕比输猛追了几次肥,结果把秧子催倒了。
为慎重起见,地委干部在两块地各划出一块相等面积,亲自组织试打。单干 户的稻把子轻轻几下就打净,拌桶里留下清清爽爽的谷粒。合作社的稻把子打下 的是湿漉漉一堆叶子和瘪壳,就这样称下来,也比巫忠华的轻得多。县上筹划已 久的现场会也就没了下文。
和"顽固老农"举白旗投降的报道大多凭空捏造一样,温江专区新办的《都 江报》就此事登了一篇颠倒黑白的报道,在这篇题为"一步登天"的报道中,巫 忠华是个拿鸡蛋碰石头小丑,"我就不肯信,连合作化都整不赢!"他在城里包 了一个茅坑,挑了几百挑粪往他的稀秧试验田里倒,又施了八、九百斤禽粪,结 果只打了六百斤,而社里的密植田都是两千斤、三千斤……。巫宗华终于难为情 地找到社长,说:"社长,以前我走错了路,请你收下我的入社申请书吧!"于 是他就从单干到人民公社"一步登天"了。
在放高产卫星这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上,温江地委一开始就处于一种十分尴尬 的被动状态。从行政关系来讲,郫县的一切工作,尤其是首屈一指的农业生产, 应该由地委一手抓,然而无论从地理上还是实际领导上,郫县离省委都要比地委 近得多。"李政委"经常办公的金牛坝招待所就挨着郫县;省里的各种工作组如 走马灯似地来来去去,以新华社四川分社、《四川日报》为主的一个庞大的新闻 报道班子常驻郫县;省里的各种指示往往一杆子插到县里,县上的工作往往直接 报到省里。当郫县有什么大事报到地委时,可以肯定省上已经知道;更多的时候 是地委接到省上的信息或看了报纸,方知郫县又生出什么花样。地委一般干部没 人愿到郫县去:人家是通了天的,架子大着呢,谁愿意去坐冷板凳讨没趣呢?
但是地委的头头们就不敢这样想,夺了彩地委也许沾不到多少光,出了事可 休想滑脱。粮食问题,事关重大。从统购统销征过头粮出乱子,到一九五六年乱 指挥造成的减产,或多或少给他们以教训 脱离实际是要受惩罚的。他们肩上 的担子很重,很实际,说一千,道一万,你得把粮食交出来才算数。单是一个百 万人口的省会成都,一朝没粮,该当何罪?不过,要说谁一开始头脑就很清醒可 是假话。整个国家尤如一个蒸笼,热的、冷的、清醒的、糊涂的都难免被蒸热、 蒸烫、蒸晕。主管农业的书记曾笳每天拿着报纸心急火燎;连穷得叮当响的河南 安徽都干出几千斤,守着名甲天下的天府之国居然无所作为!连省上的农业专家 参观回来也这么说,还有可怀疑的吗?
为了迎头赶上,地委接连组织一批又一批的参观团分赴河南、湖北、安徽、 浙江、福建、广东、甘肃等省参观考查,结果大失所望。号称创造油菜亩产五千 斤的甘肃某县,参观团一去县委就说:"别参观了,是假的,记者看到县报上的 一篇消息就捅到全国去了。"浙江某县所谓的豌、葫豆亩产二千多斤,去后县委 说只有三、四百斤。参观团说,我们在国家统计局的公报里看见的呀!县委说, 统计部门上报时未经我的审查。安徽麻亩产二千一百斤,假的。去湖北回来的人 讲,水稻产量也有问题。有的社队干部私下对参观团说,收的时候都没听说放卫 星,收完了给我们打招呼:外面的人问,就说有一万多斤……
当神话被重复一千遍的时候,他相信过神话;当神话被揭穿以后,他更坚信 常识。曾笳清醒了。主管着全区的农业,他感到责任重大,那是几百万张嘴巴, 十来亿斤征购粮的问题啊!虚报浮夸后果不堪设想。秋收开始他突然接到省农业 厅的电话,说郫县已经出现六千斤以上的卫星田,省上准备在那里开水稻生产现 场会,立即答复,等我们调查清楚再说。他派地委办公室副主任杨彬前去调查, 杨回来报告,不是六千,是六百,社队干部说,他们根本没报过,是县里报上去 的。
曾笳拿起电话告诉农业厅,现场会不能开。没得那回事。接着打电话给郫县 第一书记刘致台,要他说清楚是怎么回事。电话那头口气不小:"这还不算,我 们还有产万斤的田呢!"曾笳压住心头的火气:"那当然好。有把握的,先给地 委报告,我们要亲自验收。未经地委验收,不能向上报。"
眼下他正窝着一肚子火。统购统销以来,粮食收割前的估产,收割时的核产, 收割后的清产已经形成了规矩,粮食产量都是逐级核实上报的。今年早稻收割开 始就全乱套了,尤其是郫县,简直就不把地委放在眼里。有一点很清楚,高产最 终要落实到征购上,万一征购完不成,他是担待不起的。地委常委中,对高产卫 星持怀疑态度的占压倒多数,地委发出通知:凡各县放高产卫星,一律先报地委, 经地委验收后才能宣传,否则不予承认。
这一纸通知尤如向燎原烈火泼去一瓢水,根本无济于事。先斩后奏,斩了不 奏比比皆是,地委会刘家大院门口终日锣鼓喧天,报喜的队伍你来我往。接到喜 报:看到报上的消息地委的调查组火速赶到现场,要么已经"收完",要么子虚 乌有……
八月二十三日,万斤卫星从天府之国冉冉升起,巴山蜀水一片欢呼。从报上 得知消息,温江地委的头儿们如同咽下一只苍蝇。温江地委第一书记宋文彬打电 话问曹云生,曹承认是"二次移栽"。八月二十五日,地委再次受到重创,《四 川日报》头版报道,郫县合兴、古城,崇兴三乡接连放出五颗万斤中稻卫星,其 中最大的是合兴乡和平社的一万六千多斤的卫星。地委办公室派龚朝浦、傅正坤 二人立即前往调查,看到是犁过的田。访问了几个老农后,二人打电话到川报说, 我们调查了,这块田实际只产几百斤,你们这样做有损党报威信!报社并不理睬。
八月二十六日下午,郫县报告,犀浦乡有一块田可收三万多斤。
"不要收,我们马上来验收!"曾笳对着话筒大吼。
当地委的干部傍晚赶到时,那块所谓的高产田已是光秃秃一片,县、乡干部 称:"收割完毕。"
这回曾笳可真火了,在电话里厉声责问郫县第一书记刘致台:"叫你们不要 收为什么要收?这样做不对嘛……"
刘致台似乎并不计较:"你们不要急,还有一块比这块产量还高,估计有四 万多斤呢。"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除主持召开各县农业书记会议的曾笳外,宋文彬率领地 委全部常委赶赴犀浦,一下汽车,他们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见成都到犀浦 的公路上大小汽车排成了长龙,人流如潮,数以成千上万的人把一块稻田围得水 泄不通,挎着相机,拿着笔记本的记者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电影摄影机吱吱转动。 那块稻田 不如说是一个稻堆,稻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从上面看去一片金黄 的谷粒。有人用鸡蛋放在上面掉不下去;小孩在上面蹦跳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 汉拿着洋铁皮做的话筒站在稻子上大叫大嚷;照像机劈里叭啦乱响……
县里显然早已将消息捅了出去,单是看几十辆小车,就知道省、市、各厅局 的人差不多都到齐,这种热闹欢庆的场面很快抹去宋文彬对县上又一次"先斩后 奏"引起的不快,他堆起笑脸,和人们握手寒喧,接受种种由衷的或不由衷的表 扬、祝贺和恭维。成都市委书记米建书握着他的手连声道贺 温江地区粮食大 丰收,对这一年多来工业人口猛增的成都市,实在是太好不过。
上午参观,下午开始收割,一百多农民涌进这块只有一亩多的田里收打,县 委的验收团验收,地委常委、组织部长郭岚亲自把秤。县上的干部在人们的拥簇 下介绍"并秧移栽"经验:他们是在七月十三日将十六亩田的中稻在抽穗前十天 并到一亩田中,进行"后期生长",放出的这颗大卫星。
省委书记阎红彦、廖志高、阎秀峰,以及省人委、省政协和各民主党派负责 人均到现场参观。第一书记李井泉眼下正在北戴河参加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这 是整个大跃进期间热度最高的一次会议,一系列骇人听闻的高产指标和关于建立 人民公社的决定,就是在这次会上作出的。由于李井泉不在,使这颗卫星的发射 遭到重大挫折。而下达"熄火"令的正是李井泉信任的阎秀峰。四十四岁的省委 书记阎秀峰兼任省委秘书长,主管宣传工作。
据阎秀峰当年的秘书岳忠回忆,当他们在田边参观时,他听见有人小声议论 说这是造假,他回头一看,是省农业科学研究所的几位水稻专家。岳问,你们怎 么知道是假的?专家扯起一窝谷子说:"这根是死的,是稻子成熟时才移并在一 起的。"岳随即找到几个熟悉的当地干部打听,证实实际上是将三十二亩成熟的 稻子并到一起。返回成都的路上,岳给阎秀峰讲了这些情况,阎秀峰立即叫岳忠 通知各报社领导和农科所的那几位专家到省政府开会。会上,专家们直言不讳地 指出,稻子是成熟后并起来的,所谓"移栽并秧,后期生长"纯属无稽之谈。阎 秀峰会上宣布:"这样的高产卫星是劳民伤财,各报不要发表这种消息。" 〖注1〗
一百多人干了一个下午,一亩多田的稻子没有收完。当晚地县两级领导干部 回郫县。晚饭后,宋文彬接到省委书记阎秀峰电话,说省、市机关有人反映,今 天他们参观发现这块高产田有问题,是假的。
宋文彬立即召集县委刘致台、XXX、XXX等开会,宋态度很严肃:
"你们讲讲,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是真的就好,如果是假的,现在还好收 场。现在不讲清楚,今后事情闹大了就不好办……"
县上几位一口咬定,真的!
宋文彬又羞又恼,咬紧牙关,脸色铁青,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并秧移栽作为上了报的"高产经验"是不能否认的,于是问题集中到移栽的 时间上。这块田无疑是成熟后并作一堆的,但县上坚持说是一个半月前稻子含苞 抽穗时移栽。会开到凌晨一点不欢而散。
根据阎秀峰的指示,《四川日报》等二十八日没有刊登已在成都闹得满城风 雨的高产卫星消息。而《四川农民日报》据说是因为总编没有参加二十七日阎秀 峰主持的会议,第二天(二十八日)却用整个头版大张旗鼓地作了宣传报道,头 条新闻的大标题是:
天下人民向天府之国投送爱慕的目光 郫县卫星与嫦娥共饮 犀浦乡幸福第一农业社中稻亩产可达四万多斤
头版还列出了廖志高在宋文彬的陪同下参观卫星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站立在稻子上,"创造中稻大卫星"的干部社员的照片。同时发表了署名"肖宙" 的诗歌:
"请接受全省农民祝贺吧!川西坝子上郫县的劳动人民……如果发射台没有 安装在郫县,为什么你们接二连三地一千斤、两千斤、一万斤、两万斤,乡乡社 社放不停。昨天 八月二十七日的清晨,好象春雷震天响,又从郫县传出巨大 的声音,党政军民的代表,成千上万的人群,工农青年象潮水一般,朝着郫县的 田野飞奔……观潮派发呆了,算账派吓倒了,唯条件论者抹着鼻子上的灰,增产 到顶的论调通通溜走了……"
八月二十六日谁也没见过的那块号称三万斤卫星的消息也挤在头版,报道鼓 吹,"郫县是多产卫星的母亲","卫星发射台",并且是郫县县委办公室供稿。 整个头版显然是事前就精心组织好了的。
二十八日,成都市和各县闻讯前来参观的人将这块田围得水泄不通。收打完 毕,经"验收团核定",当场宣布这块田亩产为四万五千二百一十七斤五两八钱。
这天上午,曾笳率各县主管农业的书记到犀浦参观。刘致台、XXX大言不 惭向各县介绍,他们在七月十三日含苞抽穗前将稻子移栽到这块田进行后期生长 云云。话没说完,曾笳当头一棒:
"你们这个万斤田有何用?要多花多少劳动力?腾出来的田有何用?有本事, 直接搞出万斤田来!"
"有啊,我们有直接长出的万斤田。"刘致台说。
"哪里有?"
"马路边上就有。"
"好嘛,究竟哪块有把握,带我们去看看。"
刘致台让XXX带曾笳一行来到马路边的一块田,田边竖了一块牌子,上书:
万斤田 每亩四万蔸 每蔸二十五穗 每穗二百五十粒
曾笳看看牌子,再看看田里的稻子,说:"好,我们下去数一数,看够不够 这个数!"他和另外两名地委干部下到田里,在不同的位置数了十多穗稻子,平 均每穗只有八、九十粒。
曾笳脸色陡变,破口大骂:"XXX,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啊?明明只有这么 多,为啥那样写?你给我算一下,怎么会有一万斤?"
当天下午,地、县两级关于并秧时间、并秧利弊的争辩继续进行。县里一口 咬定,并秧时间是七月十三日,并让犀浦乡党委书记赵宗福和社支书到会作证。
当晚,省委通知县委,关于犀浦万斤田的消息"暂缓发表"。
宋文彬请省委农工部翌日到犀浦共同调查。二十九日上午,省委农工部长杨 万选、处长史立言、地委宋文彬、县委刘致台共同在犀浦一社召集社长,驻社干 部座谈。当过李井泉秘书,长期在犀浦蹲点的史立言私下对宋文彬说:"查什么, 用不着查,假的!几十亩成熟的稻子并做一块,几百人晚上偷偷摸摸地干,稻子 的根都没长进土,轻轻一提就起来了。"
调查结果正如史立言所言,稻子是八月十三日才并的,比县委坚持说的整整 晚一个月。宋文彬咬牙切齿,给县委下了三道命令:一、公开召集群众大会承认 错误;二、作书面检讨;三、给作假者以处分。
宋随即赶往成都,向阎秀峰作了汇报,阎表示同意宋的处理。
县委的检讨还没送上来,地委就挨了一记耳光。九月三日,《人民日报》刊 登署名苏方的一篇特稿 "卫星田畔庆丰收":
成都近郊的一块卫星田被参观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望着这丰盛的庄稼, 大家不住地啧啧赞叹着。一个老教授拿着一穗稻子左看右看,用手掂了又掂, 连声说:"了不得,奇迹!奇迹!"一个年青姑娘把脸贴到稻穗上亲了又亲, 闻了又闻;更多的人都弯下身子,去看那挤在一起的稻梗。你看,稻梗长得 多密,稻穗铺得多厚啊!这沉甸甸的浅黄色的稻海,象一张有弹性的大沙发, 别说鸡蛋堕不下去,便是风也透不过。你看,那几个粗壮的成年人在稻穗上 站得多稳!他们好象站在厚厚的地毯上,跳着,裂开嘴笑着,惹得参观的人 拍手欢呼,惹得摄影记者的镁光灯直闪。一只蹲在田坎边的癞哈蟆被笑声惊 动了,想躲到稻田里去。可怜的小东西,你找错门路了。这密密的稻梗结成 的墙,你能穿过去吗?果然它蹦了几次都被挡回来了,急得它满地乱爬……
田里,社员们正在紧张地劳动,割的割,打的打。稻子长得这么密,用 手搂都搂不过来,收割起来多么费劲!昨天他们一百多人整整割了一个下午, 才把这一亩零一点点的庄稼收割了一小半。今天天一亮,他们立刻又来到田 里奔忙了……你可知道,在这密密的稻田里施肥是多么不容易呀,肥料根本 洒不进去,他们不得不把肥料溶在水里,用喷雾器喷在稻子上,然后再用水 冲到根部去……
显然是一场斗争的产物 有人不同意宣传,有人坚持要宣传。它巧妙地回 避了两个敏感的问题:一、产量,二、所在县乡。但凡是参观过犀浦四万斤田的 人一眼就能看出,说的就是它。
《人民日报》九月五日关于广东连县亩产六万斤的报道,给郫县县委以更大 的支持。这篇报道首次公开并肯定了并秧移栽。报道说,他们"把六十二亩二分 田抽穗的禾苗集中进行高度密植。"从而创造了这一高产奇迹。
九月十日,县委终于向省、地作出书面检讨报告。
这份所谓的检讨堪称厚颜无耻、强辞夺理的杰作。在解释为什么八月二十六 日的"三万斤田"没让地委验收,和为什么事前没有说明"并秧"问题时,报告 说:
八月二十六日下午,县委办公室接得犀浦党委电话报告:该乡六社有一 亩多中稻麻谷儿估计亩产达到两万斤,县委书记高义禄同志接到办公室情况 汇报后,一面指示办公室立即报告地委,一面即前往犀浦验收。由于边收、 边打、边过秤组织得较好,收打过秤约三分之一面积时,即发现达三万多斤, 顿时,大家都喊叫起来,说是一块高产卫星。参加验收的县委书记高义禄、 赵金波同志商议:"地委来不来验收,没有消息,是收完,还是留一部分?" 议论纷纷,正在犹豫,犀浦乡党委书记赵忠福和县委书记赵金波提出说:一 社还有一块比这块好,可能上四万斤。高义禄同志得悉后即决定全部收完, "地委如果来看,再看一社的",这就是四万斤卫星田的发现。在此以前, 县委从未听到过犀浦党委向县委报告有四万斤高产卫星,也没有得到过报告, 说他们进行过移栽并秧工作。
关于并秧造假问题,报告说:
水稻后期移栽创造高产是从七月下旬有所了解的。八月二号县委召开了 各乡党委、总支书记会议,作了明确布置,每乡搞两亩,在含苞抽穗前移栽…… 这一段从县委指导思想来说是没有什么错误的,问题是出在对古城乡发现的 一块半吊黄谷子进行移栽并秧,县委八月十九日发了通报批评,二十四号又 去验收,报社(指《郫县报》)又出了"号外"。这在实际上就是承认了半 吊黄的并栽秧子也是对的。当时,也曾发生思想斗争,"究竟承认不承认是 高产卫星?"研究后决定验收,听取群众意见,如果群众认为是对的,反映 是好的,今后有推广价值的,就承认。验收结果,经群众讨论,一致赞成这 个办法,认为迟了一点,明年改进。这样……就草率地、没有报请地委而作 了决定。〖注2〗
八月初就作了每乡搞两亩并秧移栽的"明确布置",二十四号又验收了并 "半吊黄谷子"的高产田,县报发了号外,怎么会不知道犀浦的两块高产田是并 秧?还要假惺惺地说:"问题是如果县委采取谨慎作风,先同地委宋政委前往弄 清情况后再报告省委,不会招致参观面大,造成后果严重,使省委处于被动,这 是必须接受的一个教训。"在轻描淡写地作了一番"认识问题"的检讨之后,主 要责任就推到了执行县委"明确布置"的乡党委书记赵宗福身上,县委"根本不 怀疑一个党委书记能够在县委、地委面前说谎话,"而"问题正是出在这个重要 环节上"。由于"犀浦党委书记赵宗福汇报假情况一再欺骗党",县委要求"在 犀浦从党内到党外,由该乡党委书记赵宗福同志,宣布一社高产卫星经过,从思 想作风上,检讨自己弄虚作假的根源。并由县委书记赵金波同志主持,于最后将 情况及检讨报告县委,再对有关人员分别处分。"
检讨做了 弄虚作假的罪魁祸首是赵宗福;开群众大会公开检讨 由赵 宗福在犀浦进行;处分有关人员 赵宗福及其有关人员。地委的命令全部执行。 赵宗福后来被撤职,但既没公开检讨更没挨批斗,他只是一个意外的牺牲品。
事实上郫县县委底气十足,眼下"移栽"卫星映红了半边天,其内幕已是公 开的秘密,全国都在这么干,地委、省委几个人反对算什么?何况还有李政委呢! 因此他们敢于在"检讨"的最后理直气壮地宣称:
至于移栽并秧工作,从其措施来说,我们认为是正确的,它对明年的大 增产将会发生重大作用,我们决不泄气……
地委刚刚接到郫县的检讨报告,又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九月十二日,《四 川日报》头版刊出爆炸性新闻:郫县友爱乡亩产突破八万斤!这是到这天为止全 国最大的高产卫星,四川第一次在高产卫星上夺取全国冠军。报道的标题公然宣 称"并秧移栽经验好 郫县上空出现万斤以上卫星群"。报道毫不忌讳地说, 友爱乡一社于八月十五日至十六日,出动三百一十个社员,用两天两夜的时间将 三十五亩正在"散子"的秧子移到这块田里,创造了亩产八万二千五百二十五斤 的高产奇迹。到九月九日止,全县已放出万斤以上中稻卫星三五颗,其中一次移 栽的十三块,并秧移栽的二十二块。
报道进一步说明并秧的好处:"当湖北,安徽省放出万斤以上的卫星后,他 们认为,并秧移栽可以试验一亩田究竟可以密植、高产到什么程度,还可以腾出 田来增种一季,使一年二季或三季的庄稼种上四季五季。""最近,郫县县委研 究了全县中稻卫星的情况,认为并秧移栽是增产粮食的重要方法。因为这样就可 以做到,早稻移栽可腾出田来栽中稻;中稻移栽后再栽晚稻。这样,再加上小春 和晚秋作物,郫县明年即可做到一年四熟甚至五熟。县委准备大力推广移栽并秧 法。"
不错,我们是并的秧,所有的中稻卫星都是"一次移栽"或"并秧移栽", 快成熟了并又怎么样?这块八万斤的卫星田就是"散子"(即将收割)时并的。 这是增产粮食的重要方法,我们不仅这样做了,而且准备大力推广。刚刚检讨的 错误全部翻案!而且是在省委的喉舌《四川日报》上堂而皇之地翻案!
与其说这是县委向地委的公开宣战,不如说是省委对包括温江地委在内的所 有反对派的公开批评。消息在省委机关报《四川日报》上发表,针对性如此之强, 足以表明省委对此事的态度。省委的态度何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因是 第一书记李井泉从北戴河回来了。
只要李政委在,李政委就是省委,省委就是李政委;《四川日报》就是李政 委的喉舌。他亲阅、亲审,甚至连何日见报、登几版几条都写得清清楚楚,决非 报社可以左右。副总编伍陵一次不慎将他指定放头条消息放在了二条,挨了一顿 臭骂:把报纸收回!损失由你出!
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三十日在北戴河举行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考虑的是 "粮食多了怎么办"的问题,骇人听闻的高产似乎已经是过去了的事。刚刚当上 政治局委员几个月的李井泉腾云驾雾飞回四川,听说省委一些人反对郫县的万斤 田,极为不满。眼看河北河南湖北安徽广东等省出尽风头,急不可待地要在四川 搞出点震惊全国的名堂来,尤其对郫县寄予重望。从八月份以来,李井泉就通过 他的喉舌《四川日报》对"黄鳝脑壳"们大加挞伐。乘北戴河会议的东风,李井 泉向反对派们发起猛烈反击,继广东六万斤卫星发射后一个星期,以超凡的雄心 和胆量发射了郫县八万斤卫星。
然而这时李政委的权威还未达到登峰造极、一言九鼎的程度。资历比他老的 省长李大章就不买他的账;陕北红军的创始人之一,身经百战的传奇英雄阎红彦 说不来假话;连他的老部下阎秀峰、宋文彬也还没转过弯来。虽然《四川日报》 上大吹大擂,内部的反对呼声始终压不下来。
十月二十一日,童话世界里出现了一个现实世界的声音,《人民日报》刊登 署名孙渊的文章 "水稻后期并秧值得研究",文章说,有的地方为了搞高产 卫星,临时把几块田的庄稼稠密地移植到一块试验田里,这种做法"在今天很难 用来指导一般农田的生产……还是以不采取这种时间过晚的后期并秧为好。"实 际上揭了高产卫星的老底,公开否定了这种做法。
李政委不甘心。在一次省级机关会议上,特别通知温江地委领导到会,酸溜 溜地挖苦:"郫县的四万斤田是假的,你们搞块真的嘛。"李政委不甘心,郫县 新繁自然不甘心,搞了一篇介绍十四块直接长出的万斤田的材料,到处散发。在 一次会议上,李井泉装模作样问宋文彬,你们那里有十四块万斤田,你们是不是 验收过?宋答,我们有验收的规定,但下边先斩后奏没验收成,新繁的一万斤登 报后,我们问过是二次移栽,第二块是郫县的一点六万斤,我们去时田都耕了, 是真是假不清楚。
李政委追得紧,是要地委承认万斤田的"既成事实",恢复郫县的名誉,并 非要地委调查落实。地委有人偏偏要去揭老底,证明对郫县的处理没有错。秋收 到年底,地委派出工作组反复对郫县的万斤田进行调查,逐个加以揭穿,尤其抓 住合兴、犀浦两个卫星发射基地不放。
犀浦的四万斤卫星受挫后,合兴更显得风光起来,尤其是和平社的那块连谷 桩都没见到的一点六万多斤的卫星被吹得天花乱坠。省农业厅、农科所前去总结 经验,省科技展览馆展出,省委农工部通报全省,成为全省推广万斤田的样板。 十一月,卫星田所在的十二队队长练志元光荣出席中国农科院在苏州召开的全国 水稻会议,在大会上第一个介绍经验,出尽风头。
十一月底,地委的一个工作组突然出现在和平社,向县委驻社干部胡清泉、 分支书记黄子云等说明,此次专门调查一点六万多斤卫星田的情况。已多次同地 委干部周旋的乡社干部立刻紧急行动。当晚胡、黄二人赶往十二队,将正在参加 "大兵团夜战"的社员召回,破例宣布今晚、明早不出工,一律参加会议。会上, 干部向全体社员布置;不准和地委干部说话,他们要问,就照我们说的说,记不 清楚就说不晓得。
并威胁社员说:"哪个说了一句是假的,今后就脱不倒手……"
地委工作组的处境,有如少剑波的小分队初进夹皮沟,队干部带着社员 和工作组捉迷藏。
社员在田里做活时,排长见我们来了,立刻把社员喊到一个屋基后边躲 起,等我们走近时,又把社员喊到屋基前边……社员跟我们说:"你们再多 转几天,要把我们弄安逸(四川方言,'舒服'之意。 编者),一天光 转圈圈,不做活路,二天还要把人弄来看不到……"
活人不可能看不到,想对上边来的干部一诉衷肠的大有人在,工作组走到哪 里,恨不得把社员挖个洞藏起来的队干部就跟踪到哪里,对凡是和工作组谈过话 的社员一一进行追问。工作组找幼儿园几个带孩子的老太婆了解情况。
连长黎国元……便说:"等他们走后,把那几个老太婆弄来审问一下,看她 们说了些什么。"
该队曾经放过一个六千多斤的"妇女试验田卫星",工作组试图进行调查, 队干部怕她们报产量口径不统一露了马脚,
……就叫搞卫星田的那八个妇女,把产量写在手背上,读来背得。练学清、 方惠英二人在做活时,便一边看着手背上读:"六七五三、六七五三……"
其余六个文盲妇女怕写上也读不准记不住,干脆不写也不读,向队干部保证 "问到我们时,我们就说记不得了。"
工作组打破僵局,在于他们向群众交了底,申明上级领导坚决反对弄虚作假。 当终于解除了群众的顾虑后,他们吃惊地发现,原来老百姓心头雪亮:
"国民党时候瞒上不瞒下,现在是瞒下不瞒上,搞假卫星上面是通了的……"
工作组解释:不对,上面也是反对弄虚作假的,是下面的人欺骗了上面。
"原来上面还是不通啊?"
于是工作组终于查了个水落石出,写成书面材料上报地委,宋文彬看了不作 批示,叫秘书长杨玉成存档。搞假卫星地委是不通的,上面呢?他不愿和李政委 唱对台戏。
〖注1〗见《阎秀峰纪念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
〖注2〗中共郫县县委:《关于犀浦乡四万多斤卫星田虚假问题的检查和检讨的 报告》,一九五八年九月十日。 上页 下页
[新观察]·文库版·大饥荒档案 www.xgc2000.com 转载时请注明作(译)者及出处 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 东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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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瞒下不瞒上
这一年,温江地委书记曾笳四十一岁。
一九三八年春寒料峭的时节,四川蓬溪县蓬南乡里走出三个衣衫单薄的青年, 他们的目的地是心中的圣地延安。其中一个皮肤白净,爱说爱笑的就是曾笳。他 是乡里的小学教员,父亲是个不走运的小地主,破产后如今守着二十亩田的家当。
在成都努力餐馆,他们见到老板、中共四川省地下党领导人车跃先,车说到 延安只有步行,三个人凑了凑带的二十一块银元,走!
每一个银元都是在饿得迈不开腿时,才掏出来的,到西安三个人还剩两毛钱。 往延安的路上,饿得走不动了,几个书生放不下脸面讨饭。曾笳提议到小学校去 化缘,穷教师总会帮穷教师嘛,果然得了一饱,一路屡试不爽。当他们完成二十 八天的长征望见延安的宝塔,一个个已是又黑又瘦。
一九三九年任太原分区青委书记,一九四一年任县委宣传部长,一九四八年 任县委书记,一九四九年底南下任温江地委宣传部长,一九五二年任地委副书记, 一路顺风满帆。
他讨厌政治学习,不看"干部必读",开会经常迟到,不爱批阅文件,不爱 写讲话稿。爱跳舞,场场不漏;爱看连环画,一坐上地委的美式吉普,就从公文 包里把它们掏出来;好吃,一听说哪里有好吃的就跑去了;说话带把:"球!他 妈的×……"他讨厌转弯抹角,言不由衷,口是心非,见风使舵阿谀奉迎。他的 快人快语、口无遮拦是人们经常议论的话题。有人说他胸怀坦荡,正直豪爽,嫉 恶如仇;有人说他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自由散漫,有人嫌他锋芒太露,缺少涵 养;有人则暗暗为他捏一把汗……但没人否认他有才华、有能力。
自打到外地学习高产经验的干部回来报告所谓的卫星纯属假冒以后,他的脾 气就越来越坏,怪话越来越多了。地委干部张学仪、刘文英到郫县红光社调查回 来,向他汇报干部半夜叫社员把谷子并到一块,还不准社员说,他霍地从沙发上 站起来:"这他妈的和国民党有什么区别!一天吃了饭尽干这些没出息的事。他 妈的不领导群众搞生产,专搞欺骗……"吓得张、刘把更糟糕的事吞了回去: "有些事真不敢给曾书记谈,他急了连你一起骂得狗血淋头。"
他不分场合地骂,从本省骂到外省,从下面骂到上面。他在召集的农业书记 会上骂:"今年上半年大家都踏踏实实地干,就是他妈的河南吹起来以后,大家 就跟着吹。郫县给我们干了一件坏事,他们现在还坚持有一万斤的,弄得多被动? 河南还有万斤县,又是一个千斤省,现在呢?现了原形,粮食不但不外调,还要 调入,吹牛真是害死人!"他在食堂吃饭时骂:"球!河南的钢铁卫星放那么高, 弄得别人赶都赶不赢,闹球半天,它才是假的!"他大不敬地骂:"有些领导头 脑发热,就相信那些说假话的人。吹牛的人吃得开,老老实实反映情况就说你是 观潮派。""多快和好省就是有球矛盾,数量和质量就是有球矛盾。""现在的 球报纸,我看都不想看,抓住一点就瞎吹……"
最后一句是开地委常委会时说的。"你说什么?"第一书记宋文彬觉得太过 分了,曾笳理直气壮:"现在的报纸尽球瞎吹牛,今天这个小厂制成拖拉机啦, 明天那个小烂厂制成汽车喽,都是乱找零配件凑成的,能算是生产出来的东西? 工业就那么简单!要不,你给我成批生产嘛,我一看这些消息就头痛。"
他到处泼冷水,下面汇报工具改革的辉煌成绩,他听都不听:"啥子工具改 革,技术革命,东改西改还是用不得。让群众把饭吃饱,一下就突击上去了。" 人家带他参观土化肥厂,他指着生产的泥蛋子问:"这就叫化肥?能起什么用?" 弄得人家脸红脖子粗。主管着全专区的农业,他对大炼钢铁气不打一处:"球! 上去那么多人,庄稼丢在地里收不起来,炼那点铁,还不够吃咧!""这真是劳 民伤财,得不偿失,太盲目了,农业搞不好就吃钢铁吗?"第一书记抓工业是党 中央的规定,他公然声称要"顶住","叫第一书记天天守住炉子,不出铁还是 不出铁,事情总是有个发展规律嘛。"他向全专区主管农业的县委书记下令: "工业、农业、一家一个电话会,太不象话了!你们记着,这是我说的,我负责, 今后通知开工业电话会,你们谁也不准参加!"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除李政 委召开的以外……"眼下李政委正坐镇金牛坝亲自督阵大炼钢铁,三天两头把地、 县头儿抓去开会呢。
这一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四十九岁。
他是江西临川县人,说来还是列宁提到过的北宋改革派大家王安石和晚明大 戏曲家汤显祖的老乡。一九二七年南昌起义部队南下时参军。到广东后曾任东江 特委秘书长,一九三O年到中央苏区,一九三一年任红三十五军政委,长征时任 中央直属纵队政治处主任。抗战时任八路军一二O师三五八旅政委,解放战争时 期任中央晋绥分局书记。
他和毛泽东首次相识于一九三O年,那时他在红四军前委作通讯联络工作, 这对他的政治生涯至关重要。他第一次受挫是在领导晋绥区土改时,采取消灭地 主富农的极左政策,加之作风专横,引起晋绥区干部的普遍不满。毛泽东亲自出 面做工作纠正错误,毛选第四卷中《在晋绥干部会议上的讲话》说的就是这回事。 这次打击使他在任川西区党委书记时颇为谨慎。一九五二年恢复四川省建制,他 做了省委书记兼省主席,老百姓叫他李主席,干部叫李政委,这是区别书记和副 书记的尊称。一九五四年二月西南局撤销,李政委手脚放得更开,从晋绥分局跟 他南下的干部们发现,他的老毛病似乎又犯了。
他个头矮小敦实,头发花白,有些驼背,看上去比年长十岁的李大章还老。 操一口四川人很难听懂的江西老表话,写一手乱糟糟的字,他目无定睛,从不正 眼看人,脸上难得出现笑容。无论多么轻松的场合,他一出现就鸦雀无声。训斥 干部就象骂孩子,省委副书记也有被当众训斥的。对敢于和他作对的人具有惊人 的记忆力,锲而不舍地必治之而后快。
一九五六年七月第一届省党代会选举,初选,一名代表斗胆不投李政委的票, 正式选举,李政委就少了八张选票。党代会结束,李政委把地县委书记们留下, 花两天时间就这一重大事件端正态度。"敢不投李政委的票,太不象话了!"有 人愤怒地表示;"肯定是穿凡尔丁衣服的人干的"(建国初期实行供结制,四川 厅局级干部发凡尔丁制服,此话意为高级干部所为),有人提供线索。公安机关 秘密侦察,首要目标是初选时带头造反的那个人。曾经怀疑到成都市长李宗林, 取指纹和选票上的指纹核对,不像,案子就拖了下来。
他的这类故事还多。一九五四年四月达赖喇嘛到成都,一再表示想见与西藏 相邻的四川首席长官李井泉,李托病不见,却又在庆祝列宁诞辰的大会上出现, 令达赖生了闷气。五月初,周恩来参加万隆会议后到成都,达赖、李井泉等前住 机场迎接,周恩来一下飞机,直奔达赖握手,达赖告李一状,周恩来当众把李批 评一顿,说他"架子比主席还大",令他当场给达赖道歉,并给中央作出检讨。
周恩来的愤怒当然不足以动摇李井泉的地位。在支撑他的地位的基石中,最 粗重的一块就是粮食,而建国初期急于实现工业化的贫困岁月里,粮食几乎就是 整个共和国的基石。四川粮食第一大省的地位,是从抗日战争时期确立的。八年 抗战,四川提供军粮二百四十亿斤以上,占国民党统治区三分之一,从全国各地 逃难来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天府之国真是名不虚传。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七年, 四川上交中央粮食一百六十多亿斤,为全国商品粮第一大基地,其中一九五七年 为最高峰,净调五十八亿多斤,相当于全国各地调交中央总量的百分之三十七。 而同期全川农民的留粮水平和城市人口口粮标准都低于全国。〖注1〗
中央三分之一以上的粮食来自四川,这个政绩真是太显赫了,而李井泉在成 都会议期间精心接待,一定也给伟大领袖留下深刻印象。毛泽东表扬说,四川的 高级化,李井泉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全体到会人员合影时,他破例让李井泉坐 在他的身边。一个多月后的八届五中全会,李井泉和柯庆施、谭震林一起当选中 央政治局委员,这在省委书记中是独一无二的,足见中央对四川和交粮有功的李 井泉的看重。这一来,李政委的形象就更加令人生畏了。
一九五八年年底,种种不妙的迹象,尤其是粮食征购进展缓慢使毛泽东觉查 到出了问题。十一月初在郑州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他带领大家读苏联的《政 治经济学教科书》,批评急于向共产主义过渡的作法。"农民总还是农民",他 说,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引导农民从集体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过渡,不能要求一 下子完成这个过程。接下来在武昌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上,他表示已经识破了下 面的骗局,说现在横竖是放卫星,争名誉,管他假不假;只有一百头猪,为了应 付参观,就去借二百头,看后送回。什么半年、一年扫盲我就不太相信;又说消 灭了四害,是四无村,实际上是四有村;现在的严重问题,不仅是下面作假,而 且我们都相信,从中央、地、县都相信,这就危险。"破除迷信,不要把科学也 破除了。""我有点恐慌,怕犯冒险主义错误。"他批转了云南省委一份反映一 些地方发生肿病的材料,说我们对人民生活关心不够,工作任务提得太重。"千 钧重担压下去,县乡干部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干,少干一点就被叫做'右 倾'"。〖注2〗十二月十二日,他又直截了当地作自我批评:
"北戴河会议,我犯了一个错误,想了一零七零万吨钢、人民公社、金门打 炮三件事,别的事没想。"
随后召开的八届六中全会,他又批评有人头脑太热,可能跌筋头。全会对一 哄而起,各显神通的人民公社加以规范,对北戴河会议规定的高指标稍加调整。
八届六中全会精神一传达,曾笳手舞足蹈:"看吧,看这次中央八届六中全 会是怎样分析?是反左还是反右?"得意之际,嘴巴又放炮,在电话会议上对县 委书记们讲:"党对大跃进的成绩估计高了,人民公社办早了,大办钢铁要求急 了,党犯了错误。"
八届六中全会是降温的,从武昌开会回来的李井泉却没有丝毫降温的迹象。 十二月底,省委在金牛坝召开地委书记会议,布置一九五九年的更大跃进任务。 地委书记宋文彬刚开了一天会就病了,通知曾笳代表地委参加会议。
关于宋文彬的这场病,大多数人认为是他不愿当面得罪李政委采取的一种回 避手段。这年四十岁的宋文彬的是从家乡山西离石县的农会干起,一步步走出来 的。他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一九四九年南下之前已是地委书记。他是温江专区 首任专员,一九五二年贾启允走后即任书记。作为晋绥区的老干部,他对老上司 李井泉的脾气颇为熟悉,后者也一直给他重用与信任。
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工作勤奋,作风严谨。他从不跳舞,每天工作十六 小时以上。有人说他的处世哲学是"宁可犯政治错误,决不犯组织错误"。他对 上面的指示说一不二,同时也要求下面对他的指示说一不二,如果有人打折扣, 他就气得牙齿咬得吱吱响,一支接一支猛抽着烟在屋里打转。
自从放高产卫星开始,他担心地发现自己的看法和李政委有了分歧。对郫县 的处理,显然已经引起李政委的不满,而地委反覆调查的结果,又证明所有的万 斤田都是假的。他既怕犯对上面的精神理解不透、贯彻不力的错误,也怕犯违背 下面的实际情况生出乱子犯错误。说他称病回避的根据是,这次会上李井泉提出 一九五九年全川要搞一千万亩万斤田,给温江专区下达的任务是四百万亩!
宋文彬不敢表态,但曾笳这门大炮会作何反应他很清楚。曾笳赶到金牛坝, 宋文彬神色凄凉地告诉他这个消息。曾笳头一下子大了: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嘛! 哪来的万斤田?所有的万斤田都是胡吹乱造,实际上千斤都上不了,全专区总共 才五百多万亩稻田,造假都弄不出四百万亩万斤田啊!
"曾笳,你们的四百万亩万斤田怎么样,能完成吗?"大会上,李井泉点名 要温江专区表态。
曾笳很平静:"四百万亩恐怕有问题。"
"你们郫县今年就出了那么多万斤田嘛。温江专区条件那么好,可以大面积 推广嘛。"
"郫县的万斤田现在还不敢肯定,恐怕靠不住。"
"哦,你对郫县的万斤田还有怀疑?"
"恐怕有问题。"
李政委的脸红了,这是他发怒骂人的前奏。在场的全川各专区主要领导的心 都悬起来了,谁都知道郫县是李政委一手栽培的样板,郫县的高产卫星名扬全国, 曾笳竟敢在大会上当面否认,只一个"假"字未出口的而已!
"去把刘致台给我叫来!"李政委下令。
到会介绍郫县经验的刘致台匆匆赶到。李井泉指着曾笳对刘说:
"你说说,你们的万斤田到底有没有?曾笳怀疑是假的。"
"肯定是有的嘛。"刘致台说,接着他举出红光社的一块一万零六百斤的万 斤田。
李井泉以胜利者的姿态问曾笳:"你怎么说呢?"
曾笳愤怒已极,郫县报告的万斤田,地委逐一调查核实全是假的,怎么又凭 空生出一块来?他回答:
"这是个大问题,有没有我们还要调查一下。"
李政委的脸再一次涨红了。全场一片死寂,等待着暴风骤雨的降临。
出乎人们的预料,李政委竟然平息下来,挥了挥手道:"好吧,那就算了, 散会。"
李井泉真的相信有万斤田吗?也许任何一个当时有可能对他提出这个问题的 人,都很难得到正面的回答。对他来说,万斤田是个政治问题,而不是实际问题; 不是真假有无的问题,而是该不该宣传的问题。对那些信誓旦旦吹牛撒谎的人, 他看重的是他们的"积极性",根本没有想过要追究是否真有其事。他相信,高 指标是迫使下面千方百计夺取高产的强大动力,指标越高,压力越大,干劲越大, 要求一万,说不定就能干到三千五千,要求一千,就只有五百八百了。这一套思 路,来源于毛泽东的"两本账"的办法。与其说李井泉相信万斤田,不如说他太 想让下面的干部群众相信有万斤田。
如果曾笳就此罢休,这场风波也许就平息下去,他个人的命运也许不会象后 来那样糟糕。可是曾笳难以理解李政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良苦用心。一散会 他就打电话给地委农工部长申培林,要他立即组织调查刘致台声称的那块万斤田, 并特别嘱咐不要找干部和"积极分子"了解,要找一般群众了解,他们一定做了 应付调查的准备。
这是申培林很乐于做的事。为了避"一家之言"之嫌,他分别从宣传部、农 业局、团委抽调了干部,考虑到郫县与地委的对立情绪,还特意安排一名刚从郫 县调来的干部参加,组成一支七十八人的工作组前往调查。
地委工作组前脚一到,消息就传到李政委耳朵里。省委副秘书长周颐赶快给 曾笳通风报信:"老曾,听说你派人到郫县调查,你把李政委弄火了……"
深知李政委脾气的宋文彬发觉曾笳在点炸药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迫不 及待地要把嗤嗤作响的导火索掐灭。他找到曾笳,告诉他赶快把工作组收回来。 曾笳不听:"查清楚了就收。""查清楚了不是和李政委唱对台戏,将李政委的 军吗?"曾笳还是不听。宋文彬掉过头又去找刘致台,劝他去跟李政委说,那块 田的产量我们再调查一下,"把问题缓和一下。"刘致台哭丧着脸说他不敢讲, 他怕李政委。宋文彬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你不是逼我们地委作检讨吗?"
李井泉真的火了。当初他咽下那口气,是不愿意在会议上把矛盾激化,从而 演变为一场辨别谁是谁非的具体化的调查,这是他最没有把握,因而也最不愿意 做的事。曾笳这一手,就把他逼到了墙脚。如果调查证明是假的,再让曾笳这个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拿到会上散布,不仅使他蒙受羞辱,而且直接影响高产指标 的落实,他决不能容忍!
"他派人调查,我亲自去调查!"
他是这样调查的:他让刘致台通知XXX、XXX以及县委办公室主任王春 莲到金牛坝面议。指示:过去报的卫星田,都被否定了,这块田一定要保!立即 写材料,XXX到大会介绍经验。
聪明绝顶,口若悬河的XXX口述,王春莲记录,苦熬一个通宵,署名第一 书记XXX的"红光社水稻亩产一万零六百八十一斤的经验"大功告成。XXX 拿着一份走上金牛坝礼堂讲台,《四川日报》总编拿着一份直奔编辑部。
曾经在报纸上大吹大擂的那些高产卫星都按下不表,单讲红光社"青年种植 组"这块闻所未闻的卫星田。"这个产量是经过县委和我们乡党委核实,并且群 众也一致认为产量是确实的。"经验生动、具体,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可能的质疑, 充分显示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
这个田的处境,上无遮阴挡阳,下无沟渠,四周靠田,被围在当中,长 方形,农民称之为"保肋田"(最好的田)。土质是大泥田,农民说:"结 上尖、出子头",科学家称之为"千粒重"的意思。前期作物是黄油菜,四 月二十七日扯完菜子,五月六日移栽秧子,八月二十四日收割,青年种植组 的成员六人都是共青团员。
毛泽东的著名比划也拿出来为这块万斤田撑腰。
他老人家指示我们,要小麦吊吊长八寸左右(毛主席当时是打的手势, 约有八寸左右),油菜长一人高(也是打的手势),这对我们启发很大,也 启发了青年种植组的同志们,他们马上把指标改为三千五百斤。以后又修改 了两次,改成五千斤、七千斤……每修改一次指标,就增添一次措施,不断 革命,不断前进……总之,经验只有一条,听党的话。
XXX继续念道,这块田她是亲眼所见的。
我自己亲自看过这块田,确实长的很好。社员们形容,密得来"麻雀飞 不起来"。到收割时,谷子有些倒,但未倒下去。老农民说,这叫"牛吃草" 的形式……
"这个田的产量是否正确呢?"XXX问,并回答:
县上及我们乡上经过几次核对,群众认为是正确的,据社员说:那天一 共只收了这块田,三亩打四千多个草,一百九十多挑谷子,五十多个社员, 十三张拌桶,割、打、担整整闹了一天。
地委早就有言在先,所有的卫星田必须报地委,地委验收后才能确认。曾笳 在会上一口咬定,这块田地委从未听说,更未验收,作何解释?原来他们非常的 谦虚谨慎。
抽穗到测产,预计有八千斤,但又不敢说。说是"人怕老来穷,谷怕午 时风",就没有往上报……副乡长胡清泉同志去测产,说可以打到八千斤。 那时候,大家还不大相信,预料不到可产一万斤或八千斤……这块谷子收割 以前,种植组的青年们用电话报告县团委书记,请去验收,他们说有事情, 顾不上去,就这样耽误了,没有前去验收,只有社上、乡上的同志验收。收 割完很久,我们自己没有去总结,也没有派人去总结。直到最近地委、县委 对万斤田的反复调查,才引起我们的重视,才派人去做了调查。
天哪,原来县上、乡上是"最近",也就是打下的谷子都快吃完时,才发现 这块万斤田的啊!XXX面不改色:
如果我们思想解放得更彻底些,根本不止产一万斤……去年这时,我们 连一千斤也不敢承认,今年这时,我们大闹万斤,我们的经验也丰富了。
XXX话音一落,李政委带头鼓掌,各专区头头们鼓掌。曾笳不动手。
李井泉问:"曾笳,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曾笳闷不作声。李再次追问。
曾笳还是那句话:"这个问题以后再说,这块田我们过去不晓得,有没有那 么多还搞不清楚。"
这位政治局委员终于忍无可忍,他面色通红,声音发抖:"啊?你还不信? 我们这个会场里有怀疑派,秋后算账派!你 "他指着曾笳:"你要秋后算账 吗?"
曾笳想,信不信秋后算账可以解决,可眼下冬至已过。
李政委破口大骂:
"谁不相信水稻一万斤,谁就不是共产党!""亩产一万斤,是共产党的创 造嘛!你不相信,你的党性到哪里去了?你居心不良!"
在发泄了一通怒火以后,他竟又冒出这样的话:"没有一万,也有五、六千 嘛,这是群众的积极性嘛……"
他对XXX精确到每亩多少窝、每窝多少穗、每穗多少粒,多少粒一两计算 出的产量,随口就打了四五成折扣,令台下的人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李政委 的用意是要"瞒下",以"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啊。
此时的宋文彬已经对李政委的用意心领神会。他知道曾笳这个漏子捅大了, 他竟然逼着李政委提供伪证,而且不打自招承认是伪证。总得搭个梯子让立在悬 崖上的李政委下台啊。XXX发言后的那天晚上,宋文彬和专员宫韫书找到曾笳, 帮助他认识错误,以便第二天在大会上作检讨。宋、宫刚说了几句,曾就顶了回 去:"检讨?检讨什么?我说的哪点不是事实?"接下去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 通郫县如何弄虚作假的情况。宋宫二人无言以对,他们何尝不知道曾笳讲的是事 实。三个相对无言、默然枯坐。熬到天快亮时,宋文彬终于憋出一句:"这恐怕 是阶级问题。"这当然是说曾笳出身地主,阶级立场有问题;或者说是告诉曾笳, 可以从阶级立场上作检讨。结果又给曾笳顶了回来:"万斤田有就是有,没有就 是没有,这和阶级有什么关系?"
这天早晨,省委副秘书长周颐给曾笳带来了好消息:"井泉同志说了,怕你 思想不通,就不在大会上作检讨了。"
是啊,把曾笳逼到绝路上,他横下一条心继续捣乱如何收场?
XXX在会上念的那篇胡编乱诌,满纸谎言的"经验",第二天即一九五九 年一月五日出现在《四川日报》头版。一月七日《四川日报》发表社论,对以曾 笳为代表的"算账派"进行不点名批判。
在"少种高产多收"的洪流里,也还有算账派。这种人尽管是个别的, 但影响极坏。这种人不仅根本不相信今年会有一个更大的跃进,而且对去年 的伟大成就,也抱着否定的态度。他们对于广大群众一年来辛勤劳动所取得 的伟大成果,不但不加以赞扬、歌颂,反而站在群众之外,指手划脚,评头 品足,吹毛求疵。他们甚至闭着眼睛,把去年个别地方估产不够准确 这 个本来是难免的现象,当成虚假,企图以此来否定成绩……你说不能高产, 那就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红光人民公社水稻亩产一万多斤,不是高产又是 什么?〖注3〗
事情越闹越大,申培林又来凑一把火,跑到金牛坝给曾笳报告调查结果,说 XXX吹的那块"保肋田",实际上只收了六百多斤,曾笳问宋文彬听不听汇报, 宋文彬气不打一处来:"我不听,回去再扯!"
这理是没法讲了。宋文彬作检讨,承认地委对少种、高产、多收态度不坚定, 缺乏信心,在帮助郫县纠正虚假现象时"急了一些",对其成绩鼓励支持不够。 曾笳也作了检讨,"承认"这不是真假问题,而是相不相信党和群众力量的"立 场问题","感情问题"。
李政委也作了"让步",省委给温江专区下达的万斤田指标从四百万亩万斤 田降低到一百四十万亩。
这个任务完不完得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各级手里都有秘而不宣的第二本 账、第三本账,但是公开谁也不能讲,尤其对老百姓不能讲,以调动其积极性。
老百姓早就看穿了 "瞒下不瞒上"。
〖注1〗《当代中国的四川》第二五、七四、八一、四四二页。
〖注2〗毛泽东:《一个教训》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注3〗《《四川日报》》社论:《高举少种、高产、多收的红旗奋勇前进》一 九五九年一月七日头版。 上页 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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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 东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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