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古琴演奏美学及音乐思想研究
文人琴虽然多是在於艺术欣赏,沟通感情,寄托思想,悦性清心。但以琴追怀圣人,仰慕先贤,修身治世,也常被许多忠君勤力的官员爱国爱民的文人视为最高境界,最大功用。在这种思想之下,琴已不是一般音乐的存在,而是神圣的理想之国、清明之治的象徵。也有很小部分反映在朝廷郊庙典礼仪式中。
文王是中国古代著名圣君,曾被拘禁於羑里,古有琴曲「拘幽操」韩愈为之撰词:
目揜揜兮其凝其盲,耳肃肃兮听不闻声。朝不日出兮夜不见月与星。有知无知兮为死为生。呜呼臣罪尝诛兮天王圣明。
词中写诗人怀文王被拘之苦,是其崇敬之心所在。他的另一首琴曲歌辞「越裳操」,称颂了越裳向周朝献白雉以称臣的明君之治:「四海即均,越裳是臣」。在他作的「岐山操」中也表了对周代先人伟迹的崇敬:「我家于豳,自我先公。伊我承绪,敢有不同」。以及对勇士守疆土的豪壮的颂歌:「今狄之人,将我土疆,民为我战,谁使死伤」。韩愈在「将归操」中写孔子的仁厚之心:「我济而悔兮将安归尤。归乎归乎,无与石斗兮无於龙求」他写的「龟山操」怀念称颂了孔子的王道仁治理想。
袁郎的诗「和洗椽登城南坡望京邑」在赞美着太平盛世「帝京何&&郁郁,佳气乃葱葱。」和企慕贤者於琴瑟的心境:「思贤听琴瑟」。许敬宗的「奉和初春登楼即目应诏」是应皇帝之命所写,诗的中心是在歌颂圣君的天下大治:「琴上凯风清」。歌颂当世君主,有时比之古圣,有时直接颂之。也是文人琴中圣贤类的一型。虞世南的「奉和幸江都应诏」与许敬宗的诗境相近,在於称颂当代君主的圣明:「虞琴起歌咏,漠筑动巴谕。」是说琴上如虞之大治以歌「南风」,颂喻甚高。李迥秀在其「奉和幸安乐公主山庄应制」中,也以虞舜薰风之琴来称颂皇帝「手舞足蹈方无已,万年千岁奉薰琴。」张濯的诗「题舜帝廟」因风想琴曲,颂圣治:「向晚风来庭下柏,犹疑琴曲韻南薰。」可见颂圣人之德,琴之「薰风」曲成为有特别象徵性之代表。
杨炯的诗「和刘长史答十九兄」中表明了愿效先辈忠臣以报答皇帝的赤心:「耿介酬天了,危言敷贼臣。」并且还愿如楚囤琴师锺仪,人虽被掳,而琴音仍怀故国。又愿如苏武高风亮节,不为敌辱:「锺仪琴未奏,苏武节犹新。」然而以亡国之典来喻己之忠,颇不吉,故而诗中写为「琴未奏」,乃是未在异国作囚徒之奏,用其典只在锺仪之忠心。张说的诗「徐高御挽歌」将友人的政绩比如孔子弟子子路之治蒲县,晋卓茂之治密县,而鸣琴追摹:「
蒲密遥干载,鸣琴始一追。」刘长卿的诗:「送宇文遷明府赴洪州张观追摄丰城令」中,对两位友人的赴任,以古贤者宓贱弹琴而使单父大治相勉:「宓贱之官独抱琴。」琴是贤者用以治世之器了。
高适则更直接写诗缅怀宓贱鸣琴治县之贤:
宓公琴台诗三首
甲申岁适登子贱琴台赋诗三。首章怀宓公之德,干祀不朽。次章美太守李公能嗣子贱之政,再造琴台。
末章多邑宰崔公能继子贱之理。
宓子昔为政,鸣琴登此台。琴和人亦闲,千载称其才。临眺忽凄怆,人琴安在哉。悠悠此天壤,唯有颂声来, 邦伯感遗事,慨然建琴堂,乃知静者心,千载犹相望。入室想其人。出门何茫茫。唯见白云合,东临邹鲁乡。
皤皤邑中老,自夸邑中理。何必升君堂,然後知君美。开门无犬吠,早卧常晏起。昔人不忍欺,令我还复尔。
这三首诗从三个方面对古贤者以琴理政加以歌颂。既有先贤又有後继。其中心都在於琴统人心而和:「琴和人亦闲。」這这也是诗作者对於宓贱鸣琴而令单父治的理解。所以第二章也说太守李公所具有的「静者心」。「静」、「和」相近相类,也许就是仁政的基础,也许又是仁政的结果。仁慈,仁爱,是孔子的重要思想,子贱用以理政而成功,为千秋秉政者所追怀。圣贤琴的意义,大约主要是在於利国利民的理想了。高适敬宓贱的鸣琴而治,所以在他的「宋中十首」其九中写道:「常爱宓子贱,鸣琴能自亲,邑中静无事,岂不由其身。」杜甫的诗「赠裴南部
」中也用子贱之琴来称道裴公「尘满莱芜甑,堂横单父琴。」美其清正廉明。郎士光的「送长沙韦明府」诗中也以「遥知讼堂襄,佳政在鸣琴。」赞他承先贤子贱之德。唐诗中以子贱鸣琴治县其政清明为颂为勉之作还多,此不赘言。
李白的诗中也有以圣贤之德存於琴而颂之诗,「送杨少府赴选」以「南风」之琴来写其时的政治清君主圣,而预祝其前往定可如伯牙得知音而得入选用世。此诗写琴既在颂圣,又在怀贤:「大国置衡镜,准平天地心……。吾君咏南风,衮冕弹鸣琴。时泰多英士,京国会缨簪。…流水非郑曲,前行遇知音。」
元稹在他的「桐花」诗中更藉梧桐断琴而颂圣贤,辨雅郑,阐发圣贤琴的至高境界:
……满院青苔地,一树莲花簪。自开还自落,暗芳终暗沉,尔生不得所,我愿裁为琴。安置君王侧,调和元首音,安问宫徽角,先辨稚郑淫。宫弦春似君,君若春日临。商弦廉似臣,臣作旱天霖。人安角声畅,入困门不任。羽以类万物,袄物神不饮。徵以节百事,奉事罔不钦。五者苟不乱,天命乃可忱。君若问孝理,弹作梁山吟。君若事宗庙,附合以球琳。…君若侈台殿,雍门可沾襟。君若傲贤隽,鹿鸣有食芩。
……君闻薰风操,志气在愔愔。… 北里当绝听,祸莫大於婬。南风苟不竞,无往遣之擒。…天子既穆穆,群材亦森森。… 和气浃寰海,易若溉蹄岑。改张乃可鼓,此语无古今。非琴独能尔,事有谕因缄。
感尔桐花意,闲怨杏难禁。待我持斤斧,置君为大琛。
全诗以裁桐为琴以诉音乐政事相辅以彰的理想。以琴调君、臣、民、事、物。以琴劝君主致孝、礼贤、戒奢侈、忠祖先、用心治国、并琴上有相配之「梁山吟」、「鹿鸣操」、「南风」,以及雍门周对孟尝君之说,以亡国之危警之。可以说,元稹此诗中圣贤琴心,精微周到,而充份的得到表达。
白行简的诗「夫子鼓琴得其人」,写孔子向师襄学琴,逐步认识琴中所写的圣君文王:
宣父穷玄奥,师襄授素琴。稍殊流水引,全辨圣人心。慕德声逾感,怀人意自深。泠泠传妙手,摵摵振空林。促调清风至,操弦白日沉。曲终情不尽,千古仰知音。
写孔子学琴在於认识圣人之心。所以不同於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相知之旨。圣人之德在琴,是愈感知愈觉得广大悠远。对圣人的怀念,则愈感知愈觉得深厚崇高。因之学会「文王操」乃知文王,其情传千古不绝。这首诗所表达的圣贤之琴,乃是在孔子学琴中写出,更加倍虔诚。
但是圣贤之琴也会因其高古深邃而不为时人所知,不为时人所爱。于武陵的诗「匣中琴」(又见於唐末进士于邺诗集)所写的圣贤琴,即是作为不合时宜之古音不为人喜而生感慨:
世人无正心,虫网匣中琴。何以经时癈,非为娱耳音。独令高韻在,谁感隙尘深。应是南风曲,声声不合今。
唐人写诗感慨知音少之琴时,多是叹为琴的冷清、平淡之古调不为时人所好。叹为时人好俗乐之悦耳而不能知古曲之深奥。唯独此诗以圣贤琴曲之「南风」因不合时宜而不为人好,以至琴为尘所掩。也许我们可以相信,去唐甚远的圣贤思想所在的古曲,已不易为时人所理解。
李希言的文「对学琴不进判」中讲到琴是圣人之制:「惰惜琴德,先圣所营。」而用以责不努力学琴的学生。在李夷亮的「南风之薰赋」中写到「伊昔虞帝君临、忧劳是切,将纳隍为己任。垂大训於前烈、援琴写操、知庶政之惟和。」显示了虞帝治天下而用琴的意义所在。李方叔也有「南风之薰赋」,说「薰风」是「养人顺圣」之用,也就是说利人民之生息、助君王之德政,则又不只是解民之愠了。所以大治之天下则是「歌祖德而庶事用康,谐舜乐而鸣琴不撤」了。
韩愈在「上已日燕太学听弹琴序」记述了太学之十多位儒官的宴会上,听一位儒生弹奏歌颂圣贤之曲,追夏 、商、周三代之遗音,悟上古圣人之德的特别集会。与会者:
……歌风雅之古辞,斥夷狄之新声。褒衣危冠,与与如也。有一儒生、魁然其形。抱琴而来。历阶以升。
坐於尊组之南。鼓虞代之「南风」,赓以文王宣王之操。忧游夷愉、广厚高明。追三代之遗音、想舞雩之咏叹。及暮而退。皆充然若有所得也。武公於是作歌诗而美之,命属官咸作之。命四门博士昌黎韩愈序之此会中奏一系列圣贤之曲、以至於日暮方毕。而且人人作诗以记之以美之。乃是在於怀上古圣君之德三代洽世之盛。这次集会是圣贤琴的一个隆重展现和宣示。诸儒官虔诚之极,「皆充然若有所得」了。
蒋防的「舜琴歌南风赋」写舜帝弹琴而奏「薰风」之曲。得以「厚风俗、和神人、正父子、明君臣。三才所以交,百姓所以亲。」并引「南风」歌词:「南风之薰兮以阜吾之民。」进而解释琴上的各音说:「角之音兮和而治。商之音兮廉而耻。徵之音兮正而始。」以每一个音可以表达一种思想或意境是不可能的。所以这裹的「角之音」、「商之音」、「徵之音」应解释为「角调」、「商调」、「徵调」。调式或可以有某种属性,在具体运用中,或者表达某种思想情绪最为洽当。蒋防甚有感想的说诸音「皆可以叙九功,康百揆。琴之声兮既如此,歌之声兮复如是」。更赞叹道:「是知尽善之乐,非圣人兮熟作。」他认为古圣君的琴中至美至高至尊至要者,是无复加於舜之「南风」之上了。
由此可见圣贤琴在文人的古琴音乐思想中,虽然并不是主要的思想状态,也不是经常用以律己匡人。但每一涉及,都被放在最尊之位。这主要是一种古老的正统信念。它所具有的更多的,是政治性,与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相一致。是怀有政治抱负的文人要在琴上体现的崇高理想。
㈦仙家类 文人琴中的仙家类是文人以琴寄托得道登仙理想,或以琴表现理想中的仙境,或写仙人道士以琴寄性。这是琴与仙家思想相结合的音乐现象。在唐诗中为数甚少,但自有特性。
沈佺期的诗「哭道士刘得无」是悼念道士的亡故。此道士生前有殊荣,得国人敬重、皇帝爱惜。但却并未成仙、长生,也未羽化飞升,而是如常人一般死亡。然而竞又未损丝毫他在人们心中之仙气。诗写道:「……吐甲龙应出,街符鸟自归。国人思负局,天子惜披衣。花月留丹洞,琴笙下翠微。嗟来子桑扈,尔独返於几。」沈佺期在诗中写出刘道士所居丹洞,花月为友,琴笙为伴,有如仙境,是琴为仙家所爱所用者。储光羲的诗「升天行贻卢六健」正面抒写了道家的理想:
真人居閬风,时奏清商音。听者即王母,泠泠和瑟琴。坐对三花枝,行随五云阴。天长昆仑小,日久蓬莱深。…
所写的是已在神仙之「閬风」山而弹琴鼓瑟,引得王母来听。坐有奇花,行有祥云。其中,以琴瑟为王母所赏是重要之笔,表示其仙位之高。此琴在仙家思想之中,其重甚明。王昌龄的诗「静法师东齐」中,写出了琴是仙家更不可少的修道所伴者:「筑室在人境、遂得真隐情。…琴书全雅道,视听已无生。闭户脱三界,白云虚自盈」。这位法师不住深山洞府,而在城市。能在尘世而得全其道,得真隐,则是有琴书为用。书应是仙家之书,琴亦应属仙家之思所寄。因之才能在人境而脱三界。常建的诗「张山人弹琴」,所写的更加充份表达了仙家琴的神奇意境
君去芳草绿,西峰弹玉琴。岂维丘中赏,兼得清烦襟。朝从山口还,出岭闻清音。了然云霞气,照见天地心。玄鹤下澄空,翩翩舞松林。改弦和商声,又听「飞龙吟」。稍觉此身妄,渐知仙事深。其将链金鼎,永矣投吾簪。
此诗专写道士弹琴。所感受的,也全是从仙家得道的角度欣赏所得。所弹之曲不但作为欣赏,而且用以洗尽尘世的杂虑:「烦襟」。「在岭闻清音」是写其琴音远远即可听到,已不同凡响,而又有云霞之气,并进而写出洞察天地之心。继之山人又弹「飞龙吟」,乃是道家精神所寄者,以至令诗人颢抛弃功名,永远追随。此中琴之仙家思想甚重矣。
李白有琴曲歌辞「飞龙引」两首,都是写仙家的理想境界。以此与常建的「张山人弹琴」相对照,可知琴曲「飞龙吟」亦即「飞龙引」:
其一、
黄帝铸鼎於荆山,链丹砂,丹砂成黄金。骑龙飞上太清家,云愁海思令人嗟。宫中彩女颜如花,飘然挥手凌紫霞。从风纵体登銮车。侍轩辕,遨游青天中,其乐不可言。
其二、
鼎湖之水清且闲,轩辕去时有弓剑,古琴传道留其间。後宫婵娟多花颜,乘鸾飞烟亦不还。骑龙攀天造天关。造天关,闻天语,长云河车载玉女。载玉女,遇紫皇,紫皇乃赐白兔所捣之药,後天而老凋三光。下视瑶池见王母,蛾眉萧飒如秋霜。
李白的两首「飞龙引」所写都是天上仙人活动的美好情景。正是慕道者所梦寐以求的。因此这一曲在琴上奏出,也令听者,更令道家追随者所神驰。这应是典型的仙家琴。李白在「古风」第五十五首中写了世人沉迷黄金美女之後,又有「安识紫霞客,瑶台鸣素琴。」之句,表明他自己的仙家理想中,以瑶台抚琴为至高之境,这也是仙家琴之一种。李白在他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写的琴更是引入仙境的灵宝了:「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而且又有所感:「遥见仙人彩云裹,手把芙蓉朝玉京。」仙家之琴更与仙家的修行相结合了。
颜真卿的「刻刘道士诗因而继作」写出他所敬重的道士的仙家尊荣:「不到来西寺,于今五十春。…剑池穿万仞,盘石坐千人。金气腾为虎,琴台化若神。登坛仰一生,舍宅欺峋岷。」五十年後再到道士修炼之地,已是千人来趋了。而且灵气腾空,琴台有神,乃是仙家之琴在诗人之心颇重。姚係的诗:「五老峰大明观赠隐者」写出了一位「颇觉鸾鹤迩,忽为烟霞飞。」若有仙气的在道观中隐居的故人。而与其「默会琴心微。」以琴通精微之感,应是在仙家琴中的共鸣。元稹的诗「周先生」所写的也是一位修道者,他的琴对於他的道亦颇重要,可以有助於神力的形成:「希夷周先生、烧香调琴心,神力盈三千,谁能遣黄金。」「调琴心」也可以看作是以琴调其心神,因为接下去是写他道成之时的「神力盈三千」,而且已具炼金之术。是琴已参於其道之成。李群玉的诗「将游罗浮登广陵楞伽台别羽客」中,写了对道家的这个第七洞天所在的罗浮山的神奇幻想:「趋来罗浮巅,披云炼琼液。」而把琴以追寻:「吾将抱瑶琴,绝境纵所遭。」也是仙家琴所寄的仙家理想。
唐诗中常有写僧人弹琴者,但多为艺术欣赏。时有清高旷逸之气,但难得见与佛家思想精神有关成份在其中。贾岛的「赠智朗禅师」,写此僧「解听无弄琴」或有些玄妙意味。应不是喻其怀陶渊明之清高隐逸之情所寄的「无
弦琴」:
……步随青山影,坐学白塔骨。解听无弄琴,不礼有身佛…
这是一位深有道行的僧人,已与山近而相合。其入静如塔,心境之高对塑像及得道僧一类的「有身佛」视之如无。同样之境,可以解琴外之境。是其已在无声无形不生不减之中。此诗写禅师的仙家类琴心是十分难得者。
仙家於琴直接和修行及理想有关者之外,也有未明写其琴心在於道,又未明写其琴在於休憩或愉悦者,应是在於仙家修炼之余的意志涵养。例如李中的「赠王道者」写他修行之深「功就不看丹竃火,性闲时拂玉琴尘。仙家变化谁能测,只恐洪崖是此身。」这裹的琴,是在修道炼丹之余,闲时所弹。亦仙家生涯中之一种闲情所寄。他的另一首诗「贻庐山清溪观王尊师」中,所写的琴也与此相类:「采药每寻岩径远,弹琴常到月轮低。」也是在修炼之外。
许多写听山人、道士弹琴之诗,明写所弹为艺术性琴曲者,乃是属於艺术欣赏或友人之间清高雅集。所体现之琴心自亦不属文人琴的「仙家」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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