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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郑光路武术研究及武侠小说类作品[郑光路曾被武术专业刊物选为封面人物]
郑光路文革旧事、诗词书信、游记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脚踢兰天习武照]
拍案惊奇!郑光路精彩特稿[图片: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中)及夫人濑田裕子与郑光路合影]
文史长廊精品[左图:郑光路(左1)应邀拍电影时]
文革类老照片.美术作品链接[左图:郑光路当医生时和原珠海市市长梁广大(左)合影]
文化大革命时期文化现象研究专栏[图:郑光路(左1)与常演“皇帝”的张铁林先生(左3)]
郑光路巴蜀文化及历史类作品[篮球巨人穆铁柱和郑光路]
近50年当代史研究史料[左图:原国务院侨务办公厅负责人庄炎林(左)与郑光路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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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光路文革研究专著介绍[图为两本专著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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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教育[图为郑光路练铁指功练武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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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文化与人生、文学[图为郑光路(左)与四川一高僧]
佛道、医学、养生文化[图为郑光路(左)与武友在山中古佛寺练武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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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文化名篇[1987年郑光路(右1)与老武术家王树田(右2)、全国地趟拳冠军陈刚(右3)]
门外诗歌谈[图为文革时期郑光路(下排右1)和红卫兵战友]
放眼世界专栏[红卫兵文革闯将]
免费网上书屋、实用网站[more翻页还多!]图为毛泽东与张玉凤
中国各地优秀作家陆续推出专栏
重要精华文章专栏![左图:中国民生真实的另一面“黑窑矿工”]
2024年郑光路出版之新书及新闻


·写作范围:文史、文革史、抗战史研究,以及社会纪实文学作品(中国社会热点问题类纪实)
·姓名:中国独特题材文学网
·笔名:站长:郑光路
·电话:--
·手机:423648068@qq.com
·OICQ:--
·电子邮件:423648068@qq.com
·通讯地址:中国.四川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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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学蓬 大嫂被卖了四千八,大哥死了...

作者: -上传日期:2007/11/29

罗学蓬  
大嫂被卖了四千八,大哥死了  
  
 
罗学蓬

  当我提笔撰写此文时,一句古训不时在我耳边回响,那就是“家丑
不可外扬”。然而,作为一个直面人生的写作人,我又无法回避。因为
,我始终坚定地认为,我的这位亲人的人生轨迹反映的不仅仅是一个人
的历史,一个家族的历史,同时,它映现出的也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
的缩影。正因为如此,本文中的主人翁姓名仅是一个符号,但是,所有
的人物、情节都是真实的,包括他们的美好与丑恶,以及灵魂与肉体…


  1、小城名流

  自小,我大哥便长得来超凡脱俗与众不同。他个子高高的,鼻梁挺
挺的,脸色白得像奶酪,眼窝很深,也很黑,而且那黑亮中还闪着点蓝
幽幽的光,下巴尖而往外翘,很像伟人佛拉基米尔.伊里奇。

  大哥这副模样很给父母带来些麻烦,特别是在“文革”初期红卫兵
抄家时,头上带着顶资本家黑帽的父亲更是为这事吃了不少的苦头。幸
亏查来查去在小县城里呆了一辈子的我母亲从来就不可能有接触外国人
的条件,所以种种猜测最终成了谣言。

  1964年,我大哥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批知识青年。这批元老级
知青里,出了董加耕、邢燕子等政治上曾红透中国的人物。我大哥深知
自己先天不足,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茶场里,除了劳动,就是拉琴,搞创
作。他不仅小提琴拉得十分的漂亮,涉及的创作领域也很广,歌曲、诗
歌、小说,啥都写,有的还发表在省市级的报刊上。

  如此才华横溢,长相又不落俗套的我大哥,自然就很能讨女知青们
的喜欢。那茶场离县城有100多里,过去是关犯人的,后来腾出来装了
知青,有本县的,也有重庆下来的,大男大女们整日泡在一起,还能不
弄出些风流韵事来?

  我大哥很快便成了一桩桃色新闻里的主角。两位自视甚高的重庆女
知青为讨他的欢心而争风吃醋,先是恶语相讥继而粉拳相向,打得一塌
糊涂。甲姑娘不敌乙姑娘的功夫,落败后痛定思痛,竟去乡场上买来一
包耗子药,悄悄下到乙姑娘的碗里,差点酿出一场人命官司。

  1968年,县里终于意识到把几百号男女知青集中在一个茶场里实属
决策上的重大失误。知青们捅出的一个又一个的乱子促使领导们痛下决
心,关闭茶场,将知青零星分配到全县的若干生产队,交给贫下中农教
育管理。

  我大哥和杨全贵(杨父在县公安局看守所当牢头)被分到了长江边
上的弥月沱。在这里,我大哥一年后就娶了我大嫂。我大哥虽说是资本
家的“狗崽子”,但与纯粹的农民相比,还是有相当优越性的。然而大
哥娶大嫂,却有着不能不娶的理由——关键是我大嫂在农村姑娘里绝对
是万里挑一的漂亮。脸蛋、肤色、眉眼、身段,叫人怎么看怎么好,尤
其是那一颗难得的梅花痣,在两叶柳眉间黑黑亮亮灵灵秀秀地闪,这就
更给她添了妩媚,添了俊美,添了十分的秀丽与光彩。再加她待人又和
气又恭敬,一与人说话脸上便先绽出两朵甜蜜蜜的笑来,这就引得众人
都宠着她。特别是男人,看了她那笑模样,兀地便感到出气不均匀,也
就觉得这世界倏地亮堂温柔起来。

  1969年我大哥和大嫂结婚时,大哥比大嫂足足大出12岁。

  大哥爱大嫂,也爱儿女。婚后第二年,大嫂生了个儿子大哥取单名
啸,过了一年,大嫂又生了个女儿取单名怡,有了这一对“金童玉女”
后,大哥陡觉得生活的担子重不可支,就赶紧把自己“骟”了。

  这时候,全国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早巳开始了。上千万因动乱而
无法安置的男女青年,一律被赶到乡下当知青。

  我只好投奔巳在弥月沱牢牢扎下根的大哥。我从政府给的安置费里
省下28块钱,买了一把小提琴,成了大哥的学生。

  那年月,中国第一夫人把文艺抓来当枪使,抓得全国只剩下了8个
样板戏,却也弄得全国的群众性文艺活动出现了史无前例的畸形繁荣景
象。基层领导把政治荣誉看得高于一切,全县各公社无一遗漏地成立了
“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凡能吹、拉、弹、唱的知青,一概被视为
宝贝。宣传队去县里、地区捧回奖牌,就算为公社挣了大红脸儿。能进
宣传队,成了知青梦寐以求的大事。想想,既能免除劳作之苦,还能从
政治上捞它一票,如此美差,哪一个知青不眼红?

  我大哥万没料到他会时来运转,落到这样一个好年头里。他不仅在
每年一度的“全县文艺汇演”期间出尽风头,代表县里参加地区汇演时
,连地区文工团的专业提琴演奏员也被他精湛的琴艺所折服。

  于是出现了奇迹,地区文工团的专业演奏员居然不耻下问,虚心向
我大哥请教。文工团的领导更是求贤若渴,频频打报告欲把我大哥调进
团里。但是,县里却拒绝提供政审材料。其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罗
某某的父亲是个开照相馆的资本家,无产阶级的文艺舞台,决不能允许
资产阶级的接班人去占领。这样的人,只可利用,不可重用。

  空欢喜一场后,我大哥依旧回到弥月沱战天斗地。然而,却有更多
的渴望着学点特长的知青提着小提琴,络绎不绝地来到弥月沱,投到我
大哥门下学艺。

  这样,我大哥无法抗拒地成了小城名流。

  成了名流的我大哥无需过多地注意装扮自己的形像,他那独有的鹰
勾鼻蓝眼睛翘下巴,再加上满头自然卷曲的蓬松长发和一脸黑黪黪的络
腮胡,就能毫不费力地吸引住众人的目光。何况,他还拥有一件父亲解
放前喜欢穿而现在不太敢穿的藏青色呢料大衣。那质地相当好的大衣往
身上一披,便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大艺术家的倜傥风彩。

  2、天堂之门

  1973年,我大哥巧用心机,成为了一名全国首批“工农兵学员”,
堂而皇之地跨进了四川省音乐学院的大门。

  我大哥的成功,得益于煤炭。1973年前后缺煤的惨状,许多四川人
至今仍记忆犹新。各地抢煤风潮迭起,煤点、运煤的列车、驳船纷纷遭
到明目张胆的抢劫。我们这个小县城也是一日数惊,公检法人员频频出
动,疲于奔命,可面对洪水般涌向铁道线、码头、贮煤场的群众,却束
手无策。有的地方甚至巳发生了开枪弹压酿成大乱的恶性事件。

  这一期间,我也和大哥大嫂,队里的社员们一道,挑着箩筐成群结
队地去十里外的墨斗沱火车站抢过煤。

  黄某一帮县革委的头头心急如焚,再出几个大乱子,这广播里天天
嚷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岂不成了连三岁小儿也骗不了的鬼话。

  要使群众不乱,首先得有煤。可上哪儿去弄煤?近在咫尺的天府煤
矿、永荣矿务局,早巳停产闹革命多年,如今连矿工家里煮饭,也还得
自己去矿洞里掏哩。

  头儿们里面毕竟不乏聪明人,拍拍脑袋,主意就蹦出来了。随即,
几十张盖有大红印的县革委调令飞往全县各地,把几十个能歌善舞、会
弹会奏的男女知青火速集中到了县城里。

  这是一支受命于危难之际担负着特殊使命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我水平尚差,心有所欲而未能入选,我大哥则理所当然地成了这支
队伍中的一员大将。他被任命为主管演出的的副队长。

  宣传队加上运输队,组成了一支规模庞大浩浩荡荡的远征军。全队
有大卡车三十余辆,除三辆装宣传队员与演出道具外,其余的重装满载
我县的土特产:广柑、白酒、米花糖、花生。因事关重大,一把手黄某
御驾亲征。辅助他的,则是分管财贸工商的一位副主任。两位头头和宣
传队员们同甘共苦,在大卡车上颠簸了三天,到达了贵州的“六(六枝
)、盘(盘县)、水(水城)”大煤田。他们到各个煤矿、洗选厂、贮
煤场、火车站,巡回演出,给管煤和管车皮的人送去形而上的毛泽东思
想以及形而下的土特产,故而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烈欢迎。每到一地
,演出完毕后,带队的两位头头和对方的领导进行艰苦卓绝的谈判。双
方桌上握手桌下踢脚,讨价还价笑里藏刀,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却
是雪亮,你盯着我的广柑白酒,我盯着你的煤炭车皮,仅此而巳。

  “六、盘、水战役”胜利结束后,“远征军”又挥师安顺、遵义、
桐梓、打通等地,沿着红军当年走过的长征路“慰问”,连劳改煤矿也
不放过。转战数月,“远征军”不负众望。装着土特产的汽车空了,黄
某一个电报回去,新的重载车队又源源不断地开出来。与此同时,救命
的煤炭则一列车一列车地向向着队员们的家乡驰去。

  以我大哥的智商,他当然知道应该如何珍惜这个千载难逢的能和县
里的最高首脑朝夕相处共同战斗的宝贵机会。虽然由于我大哥在黄某面
前不遗余力全方位多层次的表现使其他队员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对
他的人品颇有微辞,但我大哥因此得到的好处,却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一
生。

  我大哥的努力表现感动了黄某。待“远征军”凯旋回乡之际,这一
年的招生工作巳经开始了。宣传队解散时,唯有我大哥领到了一张盖有
县革委大红印的证明。上面写着:罗某某同志宣传毛泽东思想积极执热
情,成绩突出。在此次招生工作中,可根据党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的政策,作为典型,予以优先推荐。

  对所有知青来说,这样一份证明在此人生的重要关头,不啻是一道
“御赐金牌”啊!

  正是凭着这道“金牌”,我大哥才过五关斩六将,作为一名中专预
选生,一路顺风地被推荐到了县城。这时,全省各地来我县招生的老师
巳经云集到县城,集中住在县革委招待所里。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了预选
生们进攻的新目标。有关系的动用一切关系,邮电局业务量猛增,没关
系的则以钱物作武器,以图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预选生们谁都清楚
,推荐到县离跨进校门,水险山高,征途遥远,三比二的比例,明白地
提醒着他们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最终仍将遭到淘汰。

  从知青跻身到预选生的行列里,这一路征战,他们巳经付出得太多
太多:人格、尊严、甚至还有肉体。此时的情形正像他们经常在歌中唱
到的:这是最后的斗争!

  我大歌既无关系,又缺钱物,要让招生老师垂青于他,当然是幻想
。而且更让他担心的是,他的“御赐金牌”只能在当地干部中起作用,
在外地招生老师的眼中,它的份量就得大打折扣了。我陪着大哥到招待
所转悠了两天,只见院坝里、过道上到处是一堆一堆的预选生。脸皮厚
的,主动进屋和招生老师套近乎,陪笑、敬烟、没话找话说,逢迎巴结
,无所不用其极。脸皮薄的如我大哥之类,则作壁上观,神情沮丧,一
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样子。

  但是,我大哥并没有陷入绝境,当他得知体检时有特长的预选生还
可以参加音乐、体育、美术、外语加试时,他立即欣喜地意识到,老天
爷给了他改变命运的最好的机会!

  最后一搏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参加音乐加试的四百多名考生长蛇般逶迤在县师范学校音乐室的门
外,每人手里拿着一张编有号码的小纸片,听到叫号便依次进屋去考试
。等候时,人人心神不定,考试完毕后从教室里出来的人,大都垂头丧
气,满脸晦暗。

  对我大哥来说,这一天是他一生中最盛大的节日。

  当他提着小提琴盒,意气风发地走进坐着三十几位来自全省各地艺
术院校、系科的“考官”的音乐室,健步登上讲台时,窗台上、好像突
然生出了密密簇簇的黑木耳。他们中不仅有大哥的亲人,连大嫂也带着
啸和怡从弥月沱赶来了——更多的,则是大哥的学生和崇拜者。

  此刻,大哥站在讲台上,俯视着台下济济一堂的“考官”们,内心
充满了自信。长期的音乐实践和多年的宣传队生活锻炼了他,使他具有
和其他考生截然不同的心态。许多人一进考场就犹如上刑场,面对正襟
危坐,主宰着他们命运的“考官”们吓得双腿发软,声音哆嗦。而我大
哥从不怯场,人越多,场面越大,他就越兴奋,发挥得越是淋漓尽致,
演奏得越是投入。这种唯我独尊的心理素质对正常发挥自己的水平至关
重要,——而且我大哥深知,在今天这样的生死关头,他别无选择,只
能厚颜无耻一往无前地上,谦虚和谨慎,无疑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我大哥从不畏惧,但是,他却不能不激动。亲人的目光如火石般烙
着他,那是无言的期盼和渴望,期盼着他能用美妙的琴声,为家人换来
果腹之食,暖身之衣,甚至更多……

  “八十九号同学,你考什么?”一位“考官”和气地问他。

  “主考小提琴演奏、音乐理论与创作。此外,我还发表了一些文学
作品,诗歌、散文、小说都有,我把它们都带来了,希望为老师们提供
一个参考。”我大哥毫不谦虚,一口气报出一长串。然后,把登有他发
表的各种作品的报纸刊物送上去。

  这位“考官”匆匆翻阅了一下,又交给左右两边的“考官”们传阅
了一下,和他们低声议论了几句,随后,对我大哥说道:“那就开始演
奏吧。”

  我大哥送琴上肩,借调弦的片刻松弛了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情绪
很快地进入到一种艺术的氛围之中,然后演奏起来。他首先演奏的是芬
兰大作曲家西贝柳斯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一支难度相当高
的曲子,连一般的专业演奏员也是很难完成的。

  琴声一响,我大哥顿时将凡尘俗世人间烟火抛到了九霄云外。圣洁
的音乐笼罩了他的身心。台下的“考官”、屋外的观者,也被那浑如仙
乐般的纯美琴声震憾了。随着琴弓的运行、跳跃,细腻柔美处,似清丽
哀婉的咏叹;浑厚舒徐展处,如空谷余音般的深邃;激越亮丽的华彩乐
章,则演奏得像火一样的热情辉煌。

  我欣喜地注意到“考官”们严肃的脸上巳经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有
的瞠目结舌,有的如痴如醉!

  考场外突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是不能允许的。我心中顿时涌起
一股热浪,我清楚这是大哥的朋友、学生、崇拜者们在用这种方式替他
助阵。他们希望这样的掌声能影响“考官”们的评分。

  事实上,这又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准确地说,音乐加试巳
经变成了一场我大哥个人的小提琴独奏音乐会。居然有“考官”要求他
继续演奏了《吉普赛人之歌》、《塔克拉玛干的春天》,甚至还有被打
入封资修的《梁祝》。

  演奏完毕,那位主持考试的老师不动声色地说:“好了,八十九号
同学,你可以下去了。”就这一句话,使我大哥从缥缈虚幻的云空中突
然跌落到现实的土地上。他的得意与自信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凄
惶地望着台下,眼中流露出每一位“考官”都能明白无误读懂的话——
“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收下我吧!”

  一出考场,我大哥心中虚空,脚步粘滞。刚上得操场,忽然听见有
人在叫:“八十九号同学,请你等一下。”

  我大哥回头一看,叫他的是一位紧随他而出的看上去德高望重的“
男考官”。

  “啊,老师好。”我大哥赶紧向他哈了哈腰。

  许多人满有兴趣地将他俩围在中间。

  “考官”先问了我大哥的名字,几岁开始学的琴,练过些什么教材
,然后热情地说:“我是四川音乐学院弦乐系的教师,刚才,我看了你
的演奏,坦率地讲,我不是一个容易恭维别人的人,但是,我不得不说
,你现在的琴艺,以及音乐文学方面的素养,连我们系上的许多教师也
是达不到的。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唔,你愿不愿意将来做一个专
业的音乐工作者?”

  天哪,这喜讯来得猝不及防,刺激得我大哥差点当众晕倒……四川
音乐学院,那是大学,是天堂啊!

  那一刻,我大哥看到亲人们喜泪纵横,他的学生和崇拜者们也都喜
不自禁。

  可他,却仿佛在云山雾海中浮游。他的表情滑稽,语言笨拙,一句
话,他简直不知道对这位救命菩萨般可亲可敬的老师都说了些什么。

  体检、加试完毕,我和大哥大嫂、孩子一起回到了弥月沱,一边“
坚持站好革命的最后一班岗”,一边等候着录取通知书。虽然我大哥现
在巳属“名花有主”,但过去曾受过的挫折,仍使他心有余悸,总害怕
又蹦出点意外,害得得他前功尽弃。白日里,他荷锄头上工,整天丢魂
落魄,神不守舍,眼睛总往着大路上飞。夜里却老做美梦,梦中的四川
音乐学院,犹如《圣经》中描绘的伊甸园,而弦乐系,则成了金碧辉煌
的玉宇琼阁。

  喜讯终于在焦急的盼望中从天而降!

  1973年9月12日的中午,午饭后,我大哥坐卧不安,索性叫我陪
他去15里外的区公所打听消息。兄弟俩刚走到凉风垭口上,一位站在黄
桷树下挥着手绢扇风歇憩的姑娘看了看我大哥,突然开口问:“嗨,你
就是把小提琴拉得很霸道的罗某某么?”

  “对啊,我就是罗某某。”大哥赶紧回道。

  我俩从口音里听出她是个重庆知青。

  姑娘从黄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套,递给我大哥,说:“给你
,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区上的文书叫我顺路带到你们公社去的,没想
会在这半路上碰到你。”

  我大哥双手接过大信套,不敢拆。

  “罗某某,我是川大中文系,在九眼桥,你是川音弦乐系,在新南
门。今后到了成都,我们还要互相照顾呀。”

  我大哥呆了。口呐呐而不能言,胸中倒海翻江。一刹那,他想起了
16年前高考落榜时的凄惶,想到了自己扑爬跟斗的一生……眼中,泪花
汹涌。

  女知青理解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中午时分,四野无人,阳光照耀得大地山川亮堂堂一片。蝉在青杠
林里懒懒地鸣唱。一只拳头般大色彩斑烂的秧鸡在刚刚收割后的谷田里
蹦跳撒欢。

  我大哥急促地拆开信套,将打印的录取通知书匆匆浏览了几遍……
他突然害怕起来,难道,这又是在梦中?这样的美梦,他巳经做得太多
太多太久太久!他使劲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突然泪雨滂沱地向着我狂叫
起来:“痛……天呐,这回不是梦!学蓬,是真的,我是个大学生了!


  我吓坏了。我害怕大哥像那老年中举的范进一样乐得发疯,赶紧喊
道:“哥,回家吧,把这喜讯快点告诉大嫂!”

  “不,你先回弥月沱给你大嫂报喜。我回县城,我要让家里的人全
都为我高兴一回!”

  大哥一口气跑了五十里路,一头冲进县城,冲进家门。

  他疯疯癫癫的样子肯定把正吃晚饭的父母吓得不轻,怔怔地瞪着他


  大哥高扬着录取通知书大喊:“爸爸、妈妈,四川音乐学院!我是
大学生啦……我。我终于熬出头啦!”爸爸哭,妈也哭,一家人喜泪涟
涟哭成一团,惊得左邻右舍都慌不迭赶过来关心。

        3、保镖

  几天后,我大哥启程去成都了。我把他一直送到了墨斗沱火车站。

  许多年后,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哥嫂分别时那动人的一幕。

  大哥提着琴盒,我帮他挑着行李,大嫂带着四岁的啸和三岁的怡,
坚持要送大哥到火车站。半道上,大哥停下来,无论如何不让大嫂再送


  大嫂保证不再往前送了,大哥才和我重新上路。走出老远,那疾猛
的山风,还不断送来大嫂嘤嘤的抽泣声。

  我和大哥回首望去,山坡上,左手牵着啸,右手牵着怡的大嫂,宛
如一尊圣洁的雕像。

  我大哥失声痛呼:“傅小玉(化名),你放心,我会努力的!这辈
子,我一定要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可是,我大哥要兑现他的誓言为时尚早,而沉重的衣食担子却马上
压到了大嫂的肩上。她不仅要抚养一对幼小的儿女,还得挣工分,保证
年终能把口粮分回家里,还得种自留地,喂猪。而更大的压力是,她每
月还得准时给大哥寄去五元钱。虽然按照规定,工农兵学员的伙食、学
杂费全部由国家负担,可一个大男人孤身在外,身上总不能一文不名。
逢上寒暑假、年节,大嫂还得给大哥添制一两套像样的衣服,尽量让学
艺术的大学生丈夫在人前不致显得那么寒酸。而地里,是绝对刨不出这
样一笔钱来的。大嫂在生产队上班,辛辛苦苦干上一天才挣七个工分,
年底结算下来,不过值两角多钱。

  为了能让大哥安心上学,为了全家人的衣食,大嫂决心铤而走险了


  大嫂告诉我,她要去四乡八寨收购鸡鸭蛋、小牲口,然后搭货车背
到重庆城里的黑市上去卖,从中赚几个差价。

  我吓了一跳,说:“这事危险得很,公社知道了,会把你当成走资
本主义的投机倒把分子抓起来收拾的。”

  大嫂决然说:“我不怕,抓住了,无非被他们押去游乡示众,死不
了人的。不做这小生意,一家人就硬是没法活了。”

  我想了想说:“大嫂,你真下了决心做,我帮你。”

  可大嫂不同意我介入。她说:“学蓬,你是个知青,要挣政治表现
,今后还巴望着调回城里。要被抓住,前程就毁了。”

  我自下乡后一直在大哥家搭伙,深知生活之艰难。眼下大哥走了,
我觉得自己理应帮大嫂一把,就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我负责买,大嫂
负责卖。

  大嫂总算同意了。从那以后,大嫂和我就倒腾起了“地下生意”。

  第一趟回来,除干打净,尽赚了三块二角四分钱。大嫂高兴得要命
,喜泪汪汪地叮嘱我,不要对任何人讲,尤其不能让我大哥知道。

  我能猜到大嫂的心思,不对任何人讲,是因为捣腾鸡鸭蛋是违法的
,需要严守秘密。而不能让大卫知道,则是出自大嫂的自尊心,她担心
丈夫不能接受堂堂艺术学院的大学生的妻子,是一个偷偷摸摸捣腾鸡鸭
蛋的贩子这样一个事实。

  很快,大嫂把每月给大哥寄的零花钱的标准,提高到了十块。

  谁知刚跑了几趟,却因一桩偶然的事件,大嫂突然成了名闻全县的
人物。

  那日破晓前,大嫂背上鸡鸭蛋,赶早去墨斗沱车站。离家没多久,
便一头钻进了铺山盖岭的柑子林里。一进林子,淡淡的天光顿时被密密
簇簇的枝叶遮隔,林子里光色阴暗,四处弥散着湿漉漉的雾团。蟋蟀在
草丛、石缝间冷声冷气地叫,让大嫂心中一阵阵发怵。

  这时,一株柑子树后忽地跳出个精壮男人,搂住大嫂的脖子就往林
子里拖。一把剔骨尖刀,恶狠狠在她眼前晃。

  “叫,老子就一刀捅死你!”

  大嫂吓得魂儿出窍:“你要啥?……要钱,我货还没卖。”

  “没钱,陪老子耍耍也行,屙泡尿的工夫就完事。”

  “哎哟,你快松手,这事儿……还不容易,我又不是黄花闺女。”
颤闪闪一个笑送上去,乐得那强人心花怒放。

  好个大嫂,强压下心中万般恐惧,沉住气先稳住那了那强人。看那
强人手忙脚乱蹬裤脱衣,大嫂也装着主动解裤带,暗地里却将裤带结了
个死疙瘩。强人脱了个一丝不挂,扑上前来心急如焚地剥她衣裤,急得
大汗淋漓也解不开她裤带上的死疙瘩时,大嫂才娇羞羞柔声儿道:“你
好憨,把刀儿给我,一割不就……”那强人见这女子主动配合,哪还顾
得了许多,从地上拾起刀子递给她。“唰”的一刀,大嫂果真把裤带割
断了。趁那强人被欲火烧得晕头晕脑,将她搂在怀里狂乱揉摸的一刹那
,大嫂攥紧刀把,将刀尖对准那强人心窝,狠命儿往里一戳,连刀把儿
都陷进了肉里一截……

  大嫂杀了人,不仅没治罪,反而得到了重庆市公安局发下的一张大
红烫金奖状和两百块奖金。那强人,原是个久缉不归的杀人在逃犯哩。

  这桩血案的积极意义并不仅限于此,大嫂捣腾鸡鸭蛋的事情也因此
而暴露无遗。但是,一红遮百丑,对于重庆市公安局大张旗鼓树立的治
安典型,县里有关部门也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对大嫂网开一面。如此
一来,弥月沱的婆娘媳妇都拿大嫂做榜样,背上背兜都当上了跑滩女子


  我大哥在《四川日报》上看到大嫂的事迹后,急如星火地回了趟家


  我把大哥叫到野地里,郑重地谈了次话。我把大嫂为他、为这个家
所受的罪,吃的苦都说了,末了,我说道:“哥,你这一辈子,不管今
后怎样飞黄腾达,也要对得起大嫂。我敢肯定,满天下,再没有比大嫂
更好更能干的女人了。”

  一腔话,说得大哥满眼泪。

  大哥也郑重地向我提出,要我今后和大嫂一起跑滩,就算帮大哥的
忙,给大嫂当个忠心耿耿的“保镖”。

  担任大嫂的“保镖”没多久,我便得着机会表现了一回,足以令我
在大哥面前居功自伟。

  弥月沱的跑滩者们有一个特点,就是男人们留在家里赶溜溜场办货
,再由女人们扒火车背下重庆城去卖……这也是跑滩生涯教乖了他们,
扒火车、混客票,或者卖买中出了点纰漏,女人嘛,总归比男人容易脱
身一些。而这些跑滩女子久涉江湖,即便不小心在外面吃了男人的暗亏
,只要不把风声传回弥月沱,传到自家男人的耳朵里,也大都提得起放
得下,不会去寻死觅活地往自己脸上糊屎。

  也就有一些色胆包天的男人把眼睛盯住了这些跑滩女子,常去她们
身上寻点快活。

  黑斗沱车站的麻站长,就是个出了名的采花贼。

  叫他麻站长,并非他姓麻,而是因为他那满脸密密麻麻的黑豆儿窝
窝。要没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黑豆儿窝窝,麻站长完全算得上一个威武
雄壮的男子汉大丈夫,奇高,奇壮,大耳,阔面,且声如洪钟,吼起来
地动山摇,震得跑滩女子们耳膜嗡嗡响半天。硬挺阔气的制服从上到下
一武装,手里没提红灯,也活脱脱是那李玉和从年画里下来了。

  来了,跑滩女子们便免不了要吃他的亏——不过,他精于此道,分
寸感掌握得极好,只对嫁了人的媳妇们刺刀见红,却让没嫁人的黄花闺
女们受点皮肉之苦,所以也就不太容易惹火烧身。

  而且,他还有颇得人心的一手,他得逞后,并不狠逼着姑娘媳妇们
下车,为这,女人们又隐隐地觉得他还不错,有点人情味,起码比站上
另一个老头儿强。那老头儿虽然从不摸捏女人,可一旦有谁落到他手里
,结果就凄惨无比,不仅强行没收鸡鸭蛋,还要被他拖进车站里去,不
罚上个八块十块就脱不了身。倘被他逮住一次,半个月的生意就白做了
。也就有不小女人大言不惭地说,假如笃定要被逮住,她们宁愿碰上麻
站长,也不愿落到那老头儿手里,不就那么回事么,萝卜扯了眼眼在,
反正身上也不会因此就少了一块肉。

  当然,倘若有人骂麻站长,女人们大抵也会敞开喉咙跟着骂,自然
是假骂的多,真骂的少。后来,女人们听说他是东北农村人,曾在炮兵
部队里当过排长,转业后撇下老家里的婆娘娃儿,天远地远地跑到这山
旯旮里来为四川人守铁路,兀地又觉得他也不容易,对他爱“放炮”的
恶习也就多少能原谅几分。媳妇们平日里有时和自家男人路过车站,见
了麻站长,还老远地扔过笑过去,甚而甜甜地打上个招呼,好像很友好
似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结人缘。麻站长呢?也点头,也还礼,也笑,客
客气气威威风风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有关麻站长的绯闻,我过去巳听得不少,只因事不关己,而未放在
心上。

  可谁知,麻站长竟然想强奸受我保护的大嫂。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日破晓前,我和大嫂匆匆吃过饭,嘴一抹,碗一丢,背上鸡鸭蛋
就往墨斗沱车站跑。

  待钻出一大片柑子林,天光迷朦起来。前面不远处,冷清清几盏灯
,孤零零几间房,就是车站了。

  不敢露面,我和大嫂就偷偷溜到车站对面的路轨下“潜伏”了,等
着由贵阳开往重庆的一趟货车进站。

  没过多久,前方高耸的山崖后,一束雪亮的光柱扫了过来,天空忽
地亮堂了一大片。身下的路基,也开始了微微的颤抖。两颗脑袋,整齐
地伸了出去。

  “哎呀,狗日的麻站长出来了。”大嫂低声叫。

  果然是他。麻站长从屋里出来,手提一支长把儿电筒,甩甩荡荡地
踱上了清冷无人的站台。火车刚一停下,黑黝黝的车厢像城墙似地矗立
在我们面前,正好将车站投射过来的光线挡住。我和大嫂赶紧从路基下
爬起来,猫着腰,趁黑向列车飞快地跑去。

  “大嫂,你先上,手脚麻利点啊。”这趟货车只停站五分钟,我俩
不敢耽搁。

  大嫂抓住货车上的梯形扶手,吃力地往上爬,我在车下用双手托住
她的背兜,使劲往上举。大嫂急慌慌爬上车顶,见是往重钢运的是做耐
火材料的白沙子,赶紧抬腿翻进去,转过身子,双手抓住车厢板往下溜
。身子落底,她刚一回头,只见靠站台一侧的车厢顶上忽地冒出个人头
。一道雪亮的光柱,直直地射到了她的脸上。

  “啊呀!”眼前一花,大嫂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我那时正悬在车腰上,看见陡然亮起的光柱,听见大嫂短促的尖叫
,情知不妙,赶紧溜了下去。可是,我丢不下大嫂,又屏住呼吸爬上了
旁边的一节车厢。车里装的仍是沙子,我放下背兜,往前面车厢摸去。

  眼前情景,令我怒火中烧!

  大嫂缩在角落里,可怜巴巴地哀求着:“站长呃,你……饶了我,
我也是家里穷得没法,才出门跑滩做这小生意。我这是……头一回呀!
”在牛高马大的麻站长面前,大嫂活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小花猫。

  “头一回?哈哈,我可是见过你不少回,早想抓你了。我还知道,
你男人在成都上大学哩。”麻站长亢奋地笑着,向我大嫂逼了上去。

  “啊呀,麻站长,你是好人、菩萨,莫……难为我!”

  “你怕啥?你男人不在家,那东西闲着也是个浪费。你今天要给我
个小好,我今后会还你个长好,你吃不了亏的。”

  光柱儿“嗒”地一下灭了。

  “求求你……莫这样!”大嫂本能地夹紧双腿弯下腰,双手紧紧地
抱住胸部。

  麻站长很知道珍惜时间,伸出一双大手捧住我大嫂的脸蛋,啃西瓜
似在在她脸上狂吮乱舔。愤怒的火焰烧灼得我全身的血液像沸腾的岩浆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脑袋像颗地雷一样“轰”地炸开了。

  “狗日的大麻子,敢整我大嫂,老子今天泼出命不要,跟你拼了!
”我怒吼着翻过车厢板,奋不顾身地向着麻站长扑去。

  麻站长毕竟当过兵,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大声喝道:“你们好大
的狗胆!投机倒把,私扒国家火车,还敢拒捕。老子今天就是专门来拿
你们的!”喝罢,便将那长把儿手电筒劈头盖脑地往我身上打来,痛得
我我连声哀嚎,毫无还手之力。

  大嫂也豁出去了,冲麻站长怒喝道:“你再打我兄弟,我就和你拼
了!我告诉你,前不久柑子林里杀那坏蛋的女人,就是我傅某某!”

  麻站长身子猛然一震,显然,我大嫂的名字让他不能不多少有些顾
忌。就在这时,列车猛地颠动了一下,缓缓前行了。麻站长趁机下台,
捡起帽子戴上,骂骂咧咧地爬上车顶,下车去了。

  大嫂猛地奔到我跟前,哽咽着说了一句:“学蓬,嫂子……害你受
累了。”她双手捂住脸,肩靠着车厢板,呜呜哀哀地痛哭起来。

  我忍住痛,豪气冲天地说:“有啥子关系哟,大嫂,不就一点皮外
伤!”

  4、离婚

  在四川音乐学院里,我大哥的音乐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老大年
纪,方成为莘莘学子,他更是惜时如金。每天凌晨五点,他准时起床读
总谱,将世界乐坛上一些经典之作烂熟于胸。他像海绵一样拼命地汲取
各种艺术知识。丰富和充实着自己的头脑。在川音艺术团里,我大哥不
仅担任独奏,同时还是双管制交响乐团里的首席小提琴。国家级的音乐
刊物上,不时有我大哥创作和改编的小提琴独奏曲发表,但没稿费。四
川人民广播电台邀请我大哥去录了几支独奏曲,也只请他吃了一顿饭,
送了他一套四本《战地新歌》。作为一名音乐家,那同样是一种极高的
荣誉。

  当年渴求我大哥而不可得的地区文工团,这下更是死盯着我大哥不
放,文工团和地区文化局的领导数次前往成都,缠住省文化厅和川音的
领导,点名要我大哥。他们拥有最充分的理由,因为当时工农兵学员的
分配原则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毛主席逝世那年,巳经三十八岁的我大哥被分配回地区文工团,吃
上了专业饭。

  光彩固然光彩,美中不足是工资太少,每月只有三十六块。

  无奈,我大哥还得继续看着大嫂跑滩。这年中秋节,大哥回到了弥
月沱。

  中秋节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可让我万难想象的是,吃完糍粑,我大
哥居然提出要和大嫂离婚!

  太突然了,事前毫无迹象。

  大哥走后,大嫂的精神明显地萎糜了许多,可大哥要和她离婚的事
情,她却对我滴水不漏。这事,还是大嫂的母亲我的姻伯娘愤愤地透露
给我的。

  我义愤填膺,我痛恨我自小崇拜的大哥竟然是个当代的陈世美,我
更同情我怀有强烈好感的大嫂被抛弃后的命运。作为大嫂的“保镖”,
这事我不能不管。一怒之下,我独自匆匆赶到地区文工团,要为大嫂两
肋插刀,讨回公道。

  我赶到地区文工团时,正巧看见大哥在组织乐队排练他毕业时的代
表作,巳经轰动巴蜀乐坛的大型套曲《三峡神韵》,还特邀了四川二胡
圣手车向前来担任领奏。那是多么令我神往的场面啊!庞大的中西混合
乐队,各种各样的乐器琳琅满目金光灿烂蔚为壮观。大哥高踞在指挥台
上,潇洒地舞动着银白色的指挥棒。合谐优美的音浪,在空旷的大厅里
回荡。

  我心情复杂地注视着正站在事业顶峰之上的大哥。我好羡慕他,然
而,此时此刻,我却对他敬重不起来。从事如此高雅圣洁事业的人的心
中,怎么会装着那样一颗卑鄙之心!

  音乐家与鸡鸭蛋贩子,这似乎有一点不伦不类,但现实就是如此—
—我真想冲着大哥猛吼一声:“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有理由提出离婚,可
大哥你不能,没有大嫂,就没有你的今天!”谁知听完大哥的一腔肺腑
之言,我才恍然大悟,怒气顿消,由反对者转变为支持者。原来,我大
哥和大嫂是假离婚。

  “我这么做,实实在在地讲,是为了啸的前途作想。啸的情况你知
道,他有出色的音乐天赋,基本功也打得很扎实。但是,他现在巳经六
岁,马上要上小学了。呆在农村,天才也只能变成白痴。我认真研究了
有关知青离婚的政策,那上面规定,配偶双方一在城市,一在农村的,
离婚后倘只有一个子女,须随母;倘有两个子女,则一随母,一随父。
为了啸今后在音乐上有点造化,我才煞费苦心地想出了这一招啊。”

  而这一招,对一个中国的普普通通的家庭来说,它具有多么重要的
现实意义啊!一个城市户口,就是一份国家每月固定供给的几十斤平价
粮食,还有肉票、油票、布票、棉花票、肥皂票等几十种票证。有资格
接受较之农村好得多的教育,长大后享有国家安排工作的权利,户口不
是钱,可它的重要性对中国的老百姓来说则远远地超过了金钱。

  大哥说:“这些道理,我都给你大嫂讲清楚了的,她也同意。我那
丈母娘,想必是知道内幕的,她在你面前抱怨我,恐怕是对我缺乏信任
的缘故。我摸着良心给你说一句话,你大哥这辈子能遇上你大嫂,是我
的福份,我要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天理不容,禽兽不如,你也有理由再
不认我这大哥。”

  我说:“哥,你这么做,我完全理够理解。可亲戚朋友不了解内情
,都会骂你没良心的。”大哥说:“等到把啸的户口办到地区,我就马
上和你大嫂复婚。受点误会算得了啥子?这些年,你大嫂为我的家作出
了多大的牺牲?这次我的名誉受点影响,也就当是我对她的一点报答吧
。”

  很快,大哥和大嫂就离婚了。啸的户口也如愿以偿地办到了地区。
事情办得如此顺利,是因为得到了杨某的帮助。杨某在大哥上学后的第
二年巳经顶替他老汉进了县公安局,正巧分在户籍科。

  离了婚的大哥依然经常回弥月沱,和大嫂照样过着恩爱的夫妻生活


  1977年国家恢复了招生考试,我凭着巳练得有几分模样的小提琴,
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总算为自己挣得了一个铁饭碗。

  5、失踪

  我上学半年后,悲剧却突然降临:大嫂失踪了!

  大哥和我得着这噩耗,扑爬跟斗地赶回了弥月沱。我们了解到,大
嫂四天以前同往常一样背着鸡鸭蛋去了墨斗沱车站,出门后就再也没有
回来。

  兄弟俩马上又赶回县城报案,可提供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公安局
备了案,却表示无法马上着手寻找。当巨大的灾难降临到头上时,我们
才深深地体会到,个人,抑或家庭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我们的一切努
力基本上等于零。我们全家从未放弃过,可是,整整五年过去。大嫂像
一粒灰尘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里。

  而这五年,对中国来说却是非同小可的重要阶段。长达十年的动乱
结束了,大批的造反派头子被送进了监狱,历经劫难的老干部们重新复
出,修补着这个巳经被搞得百孔千疮的国家。队级斗争不再提了,满眼
皆是的牛鬼蛇神一下子消声匿迹。知识分子第一次开始受到重视。像做
地下工作一样捣腾点小生意的人也不再担惊受怕,并且很快显示出了勃
勃的生机。

  唯有我大哥,却依然浸泡在苦海之中。任何变化,也不能冲淡他深
埋心底的失妻之痛。

  巳经四十四岁的我大哥具有一个成熟男人的无穷魅力,那一米八0
的个头,那强健的体魄,那独特英俊的脸膛,让许多女人一看到便怦然
心动,会情不自禁地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依附力。而且,我大哥还有漂亮
的络腮胡,微翘的下巴和威风凛凛的鼻子。这一切,都让他显得坚韧、
粗犷、刚毅、成熟。事业的成功使他笼罩在一个个令人眩目的光环里。
在文工团,他居高临下,一言九鼎——这当然是指在艺术业务领域——
即便有人羡慕和渴望着取代他的至尊地位,也绝无勇气敢于将这样的企
图流露出来。因为他们十分地明白,欲成为我大哥那样的业务权威,尚
需做长期艰苦的努力。

  当怀春的少女与追求性解放的新潮少妇们得知这样一位天之骄子居
然还是独身时,那种争先恐后奋不顾身的追求情景便成了文工团中常演
常新的故事。

  我不能否认我大哥并不是柳下惠。他的确先后和多个女人有过很深
入的关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正是因为大嫂的原因,他最终还是断绝
了她们中所有人的希望。

  大哥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过:“你放心,在没有得到你大嫂的确切消
息之前,我决不会和任何一个女人结婚!”

  1982年夏季里的一天,一个来自家乡的长途电话恰似晴天霹雳,震
得大哥灵魂出窍!

  打电话的是早巳调到“打拐办”工作的杨全贵。他说有大嫂的消息
了。

  大哥火速赶回县城。叫上我一同赶去公安局“打拐办”。

  全贵说,半月前他和“打拐办”的同事们一道奔赴山东海边某县,
解救几名被拐卖到那里的本县妇女。任务完成即将返川之际,干警们却
从被解救出来的妇女们口中得知,附近一个叫马角岬的渔村里,还有两
名被拐卖到此地的本县妇女。一听到我大嫂的名字,全贵像被火烫着了
一样,马上请求战友们立即前去解救我大嫂。

  全贵给解救组出了一道难题,因为公安局经费紧张,不得巳定下一
条规矩:解救费由被解救者的家属承担。解救这突然冒出来的两名家乡
妇女,显然是一份“额外”的工作。

  看见战友们面有难色,全贵向大家讲起了他和我大哥、我大嫂之间
的关系,并慨然表示:“不就是个钱嘛,解救傅某某的费用,全部由我
个人承担,从我的工资里扣!”全贵的一腔侠肝义胆感动了干警们,大
家表示,不用全贵承担,就算为战友帮忙。既然要去马角岬,就顺带着
把另外一个妇女也一并救出来。

  在当地政府和公安机关不太有力的配合下,那位妇女好不容易地被
解救了出来,可是,解救我大嫂的行动却终告失败。一者,花钱买我大
嫂的男人是一村之长,刚刚被评为“带领社员致富的好干部”,是当地
有名的养殖大户;二者,我大嫂与其他被拐卖的妇女性质不同,虽亦系
拐卖,却是合法的。

  在那村长豪华新居的大客厅里,巳经绝望的全贵固执地坚持,无论
如何,他必须和我大嫂见上一面才离去。

  那村长见的确无甚危险,才勉强同意了。见面时,一大帮渔家汉子
虎视耽耽,充满警惕。庭院里也挤满了男女。

  当我大嫂由两名强壮的女人陪着从楼上下来时,全贵傻眼了!毫无
疑问眼前的女人就是弥月沱的傅某某。可此时我大嫂给他的印象却远非
过去的傅某某可比,和他所见过的众多的被拐卖妇女也截然不同。她的
穿着不仅漂亮简直华贵,显然价格不菲,脖子上有粗大的金项链,手上
有金戒指,耳垂上还吊着一对金耳环,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巳经三十出
头的我大嫂不仅未露老相,看上去反而比过去更加美丽动人。这样的情
景大出全贵的意料,甚至让他感到极不自在。

  “傅某某……我是哪个……你还认得我么?”

  “杨,杨全贵……我咋会不认识你!这些年来,我做梦都想着你们
啊!”我大嫂激动地叫着。

  全贵感到眼泪像热呼呼的蚯蚓一样从眼窝里爬了出来。一瞬间,他
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是那样的微弱,他过去常常引以为自豪的权力也变得
那样的渺小。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大嫂,她不属于正当的解救对象,第
一,她早巳和自己的丈夫离了婚;第二,她和她现在的丈夫有结婚证,
属于合法夫妻。法律如山,他没有权力带她回四川。

  我大嫂戚然道:“你说这些,我都是晓得的。我这辈子,恐怕是再
也回不了四川了。我在这里,过得也不错,男人待我很好,家里置起了
机船,起了大楼房,还办起了水产品加工厂。比起四川老家的日子,强
多了。……可,全贵,我……我……”

  那村长脸色一沉,忽地一声吼:“行啦!让她回楼上去。”

  两名女人架住我大嫂的双臂,使劲往楼上拖去。

  我大嫂奋力挣扎,扭头大嚷:“杨全贵。我也是他掏钱从人贩子手
里买的呀,花了四千八!为啥就不能救我回去?……我想回家,想孩子
啊!”

  全贵转身便逃。躲到吉普车上,捶胸顿足,堂堂七尺男儿,哭得像
个孩子。

  我听得泪水长流,可我大哥却没流一滴眼泪。杨某讲完后,他那一
直铁青着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双手倏地捂着胸口,瘫倒在“打拐办”
的长条丝椅上。连声惨叫:“痛……我心头像刀子扎……痛得恼火!”

  我和全贵赶紧跳起来,拖来一部板车,将蜷缩成一团的大哥送进了
县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得住院治疗。还说我大哥心脏不好,今后要尽
量避免受刺激。

  大哥是在外工作的县籍名流,又省政协委员,如今病倒在家乡,宣
传部、统战部、文化局的领导都拎了水果到医院探望他。大哥当然得强
作笑脸表示感谢。待他们一走,大哥则赶紧给家人打招呼,千万不能让
外人知道大嫂被卖到了山东。

  我自小对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可就在那一刻,我才发现其实他也
可怜的一面。

  罗啸(化名)也被通知回来了。我发现这孩子也一下变得成熟多了
,得知母亲被卖的消息后,他和父亲一样不哭,不流一滴泪,整天呆在
父亲在身边,紧咬着嘴唇,阴沉着脸,把手指关节扳得“嗒嗒”响。

  那晚,我告辞回家。刚出医院大门,罗啸追了上来,叫了一声“二
爸”,然后以一种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神情语气说道:“你借给我五
百块钱,我写张借条给你捏着,长大后,我一定加倍还你。”

  我吓了一跳:“你这娃娃,拿那么多钱想干啥子?”

  罗啸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投奔少林寺学武功,等武功学得和李连
杰差不多了,我就像江湖好汉一样,去山东把我妈救回来!”

  “混帐东西!”我大怒,“你没听医生说,你爸心脏有问题,再不
能受刺激!他现在巳经伤心得住院了,你这一跑,还不把你爸给气死!


  罗啸强着脖子顶撞我:“我爸没用,杨叔叔也没用,我不去救我妈
,难道就让她永远呆在山东?”

  我猛地把罗啸揽进怀里,泪如泉涌,哽咽道:“啸,二爸求你,好
好练琴读书,莫干蠢事。这不是个人的问题,就是李连杰的妈妈被卖了
,他也救不回来的。你现在还小,过几年,你就能懂了。”

  6、重逢

  半年后,我大哥又举行了婚礼。我的新嫂子陆某是省舞校毕业后分
到地区文工团工作巳有几年的一位漂亮得人见人爱的年轻女人。如果说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段故事,那么,我的新嫂子的故事就显然比其他的
人生动得多,绚烂得多,曲折得多,甚至还有点传奇色彩。

  她也出自我们这个川东小县城,十四岁时,一天去街头挑水——那
时百姓家中均无自来水,仅是在街头上分段安有水龙头,由专人管理,
每天定时供水——正当她挑着水风摆柳似地往家里去时,恰巧被来县城
选苗子的两位四川省舞蹈学校的老师发现了。她那姣美的脸蛋,高挑的
身材,扭动腰肢时表现出的那种自然的美感,使两位老师欣喜若狂,赶
紧尾随而去,犹如挖宝一般将她挖走了。

  三年后,巳经出落成一株临时风玉树般的陆姑娘出现在地区文工团
的舞台上。她不仅担任独舞、领舞,还兼报幕。台上光彩照人,美伦美
焕,台下卓尔不群,万绿丛中一点红,容貌、身段、气度都上了相当品
位。地委大院一帮领导干部的子弟蜂拥蚁集般围着她打转转,向她大献
殷勤。陆姑娘的父亲是个在街头摆摊修钢笔的,母亲没工作,出自贫家
的绝色女子要抗拒这样的从精神到物质全方位的进攻和诱惑不是一件容
易的事。最终,18岁时她便成了某专员的儿媳妇。其夫在地区电视台当
导演,有纨绔气而敛财无术,打着父亲的招牌到各家企业强索硬要,坑
蒙拐骗,案发后锒铛入狱,害得复出不久的父亲也提前离休体面下台。

  陆姑娘也趁机跳出火坑,重获自由身。

  她和我大哥的结合绝对是建立在相互欣赏的基础上。我大哥的不足
和他的优点一样明显,第一无钱,第二比陆姑娘大了十八岁。

  婚礼办得毫不张扬,老家只去了我做代表,加上大哥和新嫂子在地
区的知心朋友,也就两桌来人。

  可是,就在出发去饭店前,却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罗啸故意拖
拖拉拉地留在了后面,等大家刚一上楼道,他“咚”的一声关上门,并
插上闩。紧跟着,他在屋里拉起了《打虎上山》。

  这原本是一支手风琴独奏曲,我大哥因儿子要在两月后投考四川省
音乐学院附中,才特意精心为他改编成小提琴独奏曲的。啸能否考上附
中,大哥看得极重。

  而此刻,那乐曲听上去与其说是威武雄壮,不如说是悲壮凄怆。

  无论众人怎样开导劝说,罗啸横竖不理睬,依旧把琴声弄得汹涌激
荡,排山倒海。

  大哥久劝无效,脸上挂不住,霍地提起柴刀要砍门,被新嫂子紧紧
抱住,我则上前将刀夺了下来。

  罗啸却在屋里火上浇油:“我不去!山珍海味我也不吃!这辈子,
我只有一个亲妈妈!”“混帐东西……混帐东西!”大哥气得浑身直颤


  新嫂子松开大哥,凑到门前轻声说:“啸,我理解你。我一定会用
时间来证明,我是一个你能够接受的人。”

  我也只好劝大哥,啸实在不愿去就算了,大家还是赶往饭店,要不
一会儿客人们到了,见不着主人会失礼的。

  岂料,待我们从饭店回到家里,罗啸也不见了踪影。而且,放在衣
柜小抽屉里的宾客们送的八百多块礼金也全部不翼而飞。

  我心中恍然明白,说:“啸肯定是拿上钱去投奔少林寺。他曾经找
我借过钱,说是要到河南少林寺苦练武功,学得本事再去山东救他妈。
我那时劝阻了他,可今天,没想他还是拿上钱跑了。”

  大哥捶胸顿足,悲声长叹:“冤孽!我怎么会遇上这么个冤孽呀?
他这一跑,耽误了川音附中的考试,还不把前程给毁了!”

  新嫂子反倒显得很有主意,说:“不管怎样,只要知道了啸的去处
事情就好办多了。啸人小不懂事,可你是他的亲生父亲,我现在是他的
继母,我们都对他有责任。如果误了附中的考试,很可能会误了他的一
生。我们得马上去少林寺,赶在考试之前把他找回来。”

  当天傍晚,新郎新娘就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然而,我却估计错了。罗啸并没有去河南嵩山的少林寺,而是直接
去了山东。而且,他逃出家门后,还跑到弥月沱,谎称爸爸想念怡,让
他回来接罗怡去地区耍几天,把妹妹也带去了山东。

  就在兄妹俩凭着一本学校发的地图课本找到母亲数日后,我大哥与
新嫂子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马角岬。

  因为先来此地的罗啸巳经谈到父亲刚刚经结了婚,故而我旧大嫂的
丈夫这一次不仅不紧张,反而有了一种庆幸的心情——砍了树子免得老
鸹叫,如此一来,傅小玉只能死心塌地地呆在马角岬了。

  在马家宽敞的客厅里,巳经分别了六年的我大哥终于和原来的妻子
见面了。当然不是单独的,那村长在,新嫂子也在。

  这是一场郑重其事的谈判。谈判的中心内容是啸与怡的去留。那村
长代表孩子母亲的意见。在这样的场合下,昔日的患难恩爱夫妻甚至没
有将目光在对方脸上多停留一会儿的勇气。旧大嫂与我大哥同样清楚,
他俩现在巳各有其夫,各有其妇,过去的夫妻情份不得不就此了断。当
旧大嫂第一眼看见新嫂子时,她的心中恰似万千蚂蚁在噬咬。这样一个
美若天仙又远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女人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和自己深爱着的
男人共同生活,她既为过去的丈夫庆幸,又担心这女人是否能善待自己
的一对儿女。但除此之外,还有着更多难言的酸楚。她清楚自己的感情
所系,但感情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生米巳成熟饭,除了认命她
又能怎么样?……悔不该,当初自己那么容易就听信了人贩子的花言巧
语。

  我大哥的心中却又别是一番滋味。走进那村长家,他就有了一种沉
重的被压迫的感觉。造成他这种心理负担的,是村长家令人眩目的财富
。高大气派的门楼,两楼一底的新楼房全用白色的瓷砖贴面。而房顶,
则是一色的仿古琉璃瓦铺成。黄、白二色,马上让他联想到黄金与白银


  我大哥还注意到,这样的私家别墅式楼房在这个昔日的小渔村里为
数不少。

  房子内部的装修显然够得上豪华。我大哥梦里想的,他亲爱的的妻
子现在全都有了。他曾经许诺过要让妻子苦尽甘来,过上衣食无忧的好
日子。妻子如今果真过上了,可给予她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花钱
买下她的男人。

  一种随财富而来的无形的巨大威慑力捆住了我大哥的手脚,封住了
他的喉咙,将他那艺术家的潇洒风度驱散得一干二净。在客厅的沙发上
落座以后,我大哥竭力提醒自己要振作精神,显得镇定一些,从容一些
。他不断地在心中默念着一些古训格言,诸如“金钱如粪土”、“钱系
身外之物”、“人穷志不穷”之类,渴望从中汲取一些精神力量,以使
自己能尽量做到不卑不亢。但他的一切努力基本上是徒劳的。他这有着
大学学历在事业上入日中天的艺术家每月的工资经过几次上调加上粮贴
也不过五十来块钱。这种物质力量的巨大反差使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虚
、力乏、表情僵硬,在主人面前显得小心翼翼,语言也十分地讲究。他
甚至幻想他今天走进的是一间破房烂屋,面对的是一个衣不遮体的穷汉
,那样,他会坦然得多——后来大哥对我说道,就那一刻,他觉得自己
恍然之间便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唯物主义者。

  我大哥巳经预感到双方谈判地位的不平等。但是,令他感到惊讶的
是妻子现在的丈夫并无财大气粗的模样与神态,他是那样真诚地说道:
“你老婆是俺花钱买来的女人,这不假。可这些年来,俺可是真心地喜
欢她,走了她,俺不能活。她比俺能干,俺这个家能发达到现在这副模
样,靠的全是她的主意、她的操持。俺过去是个打鱼人,眼下也只能照
料几架鱼排,生意上的事,全靠她拿主意。俺前两年能被选为村长,能
替乡亲们做点事,也全靠她的谋划帮衬。俺投资三十万正在建的海鲜品
加工厂,也是她的主意,下月就要出货了。做生意,她是乡亲们公认的
大能人。俺家现在日子好过,不在乎多添几张嘴的,两个孩子愿意留下
,俺欢迎。俺老婆的儿女,俺咋说也不能拿他们当外人看的。”

  我大哥坚定地表示,无论如何,他也要把啸和怡带回四川,孩子们
还小,还要读书,留在这里耽误了学业,岂不误了他俩的一辈子?而且
,啸马上要投考四川省音乐学院附中,这对他的前途至关重要。

  旧大嫂舍不得孩子离她而去,轻声道:“孩子巳经不小了,还是问
问他们的意见吧。”

  我大哥冲动起来:“傅某某,虽然事巳经到了这步田地,我们谁也
无法改变它。可你,毕竟是小啸小怡的亲生母亲啊,你能忍心荒废他们
的学业,毁了他们的前途?”

  旧大嫂软软地倚靠在沙发里,紧紧地咬着嘴唇,仰脸向天,双肩剧
烈地抽搐。两行清泪从她紧闭的眼缝中流出来,顺着腮帮往下淌。

  后来我旧大嫂回乡后对我说,其实,她那时让啸和怡留在身边,除
了感情因素外,还有着另外一层意思。她知道我哥经济条件不好,想为
他省下两张嘴,以此来帮他一把。然而面对我大哥的质问,她却无言解
释。因为她太了解我大哥,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她要说出这另外一
层意思,我大哥一定会勃然大怒。

  “你——啊!”旧大嫂猛睁眼,迸发出一声凄怆的哀叫,泪光迷朦
地看着我大哥。那目光里,涌着多么深沉的哀怨与温情啊。

  我大哥感情大恸,心如潮涌。但他只能装得面无表情,像一尊石雕
般呆坐着。

  “你是……小啸小怡的父亲……这些年……是你把他俩拉扯大的…
…一切……你说了算。”旧大嫂肝肠寸断,吐出这句话,她赶紧用双手
捂住了脸庞,然而那“嘤嘤”的抽泣声,却不断地从指缝间迸出来。

  那村长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声音涩涩地说:“那就让孩子们回四
川去吧。俺代孩子的娘给他们兄妹一人五千块钱,就算帮他们缴点学费
吧,俺知道,俺对你不起……可俺……俺也是没办法啊!那些年,俺也
穷得丁当响,连买小玉的几千块钱,还是向人借的。大哥,你可别记恨
俺!”

  我大哥像被火烫着一样,虎地跳起来:“钱,我决不能要!我承认
我不富裕,与你们相比,我甚至穷得像个叫花子。可是,作为孩子的父
亲,我既然坚持带他们回四川,我就有责任、也有能力抚养他们成人。
这一点,我希望你能理解。在离开之前,我只有一句话:傅某某,是一
个苦命的女人,我欠她的太多太多,这辈子,巳经没法偿还了。希望你
,能关心她,爱护她,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兄弟,拜托了!


  新嫂子也激情难抑,悲声叫道:“大姐,你放心!我们不再要孩子
了,我会像你一样,照顾好小啸中怡的!”

  当天下午,我大哥和新嫂子便带着两个孩子踏上了回川之路。

  7、一喜一悲

  在人生道路上连遭重创的我大哥总算也得到了一点慰藉。两个月后
,罗啸顺利地考上了川音附中。

  儿子前程远大,然而老子的前程却出现了危机。文工团撤消巳成不
争事实。迟迟未宣布的原因是有关部门对演职员的分流大伤脑筋,而商
品经济的大潮汹涌逼人,更让清高孤傲惯了的我大哥很难适应。新闻媒
介整天在鼓励人民经商,“下海”成了最最时髦的时代语。上级的文件
如雪片般飞来,恰似十二道金牌,催促党政机关大办经济实体,一时间
公司之普及,超过了“文革”期间的造反战斗队。

  不久,文工团果然撤消,演职员们一批批被重新安排工作。为照顾
关系,我大哥和新嫂子双双被安排到地区磷肥厂。大哥下车间,新嫂子
则去工会任干事。大哥拿到这通知,恼怒万分,倍感羞辱。且莫论他在
巴蜀音乐界的影响,单单四十多岁的人还去车间当学徒,这让他今后何
颜见人?

  我大哥拒不去磷肥厂报到,他和新嫂子匆匆赶回县里奔波联系。县
里的宣传文化部门还真把他夫妇俩当成人才,再加上统战部门也出面做
工作。这一趟回乡之行还算理想,我大哥被分配到县文化馆任专职音乐
辅导干部,新嫂子则被分配到电视台,当播音员、主持人。

  我大哥在外轰轰烈烈地闯荡了多年,不料今日却重新回到当初的人
生起点上,这让他的精神委实难以振奋。

  文化馆在东门外约两华里处的文庙里,有巍峨的殿堂,有凌空高翘
的飞檐,有道貌岸然的石牌坊。年代虽亦久远,仍透出昔日的煌煌气度
来。环绕四周的老墙,也非同一般,墙是大块青砖垒砌,墙头如龙身起
伏,脊上的琉璃瓦,恰似片片金色的龙鳞。墙内绿树葱笼,杂花斑烂,
而不足之处是年久失修,房舍皆破烂不堪。大哥把家,也安在了古庙里


  文化馆的工作性质就是抓群众文艺,下里巴人,重在普及,我大哥
曲高和寡,再加上眼下老百姓大都把闲下的时间拿去挣钱了,哪有工夫
进文化馆的门?过去曾经门庭若市的文化馆就变得像一座久断了香火的
冷庙。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大哥就很无聊,很颓丧,也很缺钱。

  而被分配到县电视台工作的新嫂子,却有生逢其时、如鱼得水的感
觉。她原本美丽过人,在地区文工团又练得一口纯正漂亮的普通话,每
晚准时在电视上露脸儿,全县百来万男女就没法不认识她,倘论知名度
,她绝对超过了县长、县委书记。连县里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们见了她
的面也都笑容可掬地争着和她握手。白天上街,总有许多眼睛粘在她身
上。满城的姑娘媳妇也偷偷学她的穿着、打扮,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
,都暗中拿她做榜样。国营企业的厂长、经理,私人作坊的老板、董事
长,也都千方百计地和她套近乎,以结识她为荣。

  有次我老婆胡晓红去百货商场买裙子,正巧碰见新嫂子,就邀嫂子
当个参谋。两个刚拿起裙子挑选,经理一见新嫂子,便两眼放亮,抢步
上前,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虚张声势地嚷道:“哎呀,这不是大名鼎
鼎的陆小姐么,你能光临敝店,我们万分荣幸!陆小姐看上什么裙子,
随便挑一条,不收钱,就算你穿上替我们店打个广告。”

  而同样的裙子,胡晓红却花了四十二块。心态失衡,回家后,甩盆
挞碗地拿我出气。

  我却幸灾乐祸地说:“这也好,算是给你吃了一帖清凉散,免得你
一天到晚总在我面前把自己当成个美貂蝉。我告诉你,这叫做名人效应
,国内国外都讲究这一套的。哈哈,这辈子你差点条件,下辈子再努力
创造吧。”

  新嫂子虽然丽压群芳,让全县女子花容失色,对落魄中的我大哥,
却依然是一往情深。

  有件事,感动了我家的所有人。罗怡(化名)在乡下的带帽中学巳
经上初二了,大哥很想把她转到我任教的县中。而按学校的规定,户口
不在本城的转学生收费比议价生还高,得缴三千元。学校考虑到我是本
校教师,优惠五百,也得缴二千五。大哥一听脑壳就肿了,这数字,超
过了他两口子一年工资的总和!

  大哥只好作罢,新嫂子却不同意放弃。她说以后社会竞争会越来越
激烈,年轻人文化知识少了,只有被淘汰。无论怎样,也应当把怡转进
城里来,没钱,她去想办法,以后慢慢还。靠着自己的知名度,新嫂子
并不很费事地筹措到了二千五,叫我拿去缴给学校。

  我将那钱接在手里,心却呼呼往下沉,这么大一笔款子,大哥大嫂
那点收入,啥时候才还得清?

  就那以后没多久,孔八来了。

  那晚,我正烫着脚,守着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看《霍元甲》
。一群好汉打得正闹热,忽地有人敲门。

  胡晓红上前把门打开一条缝,望外瞅了瞅,却堵住不让进,尖着嗓
子问:“嗨,你找哪个?是不是敲错了门哟?”

  门外就声如洪钟般哈哈一笑,说:“学蓬兄弟不住在这里么?你要
是学蓬的夫人,就得跟着学蓬叫我大哥了。”

  我一下就听出是孔八的声音,心中倏然一跳,他来我家干啥子?还
故意装得如此亲热?

  孔八大名孔家贵,声音条件非同凡响。十二年前我大哥刚去四川音
乐学院不久,孔八就跑到弥月沱来找我。虽同是县城的里的人,我却并
不认识他。孔八说他也是个知青,喜欢音乐,酷爱唱歌,一直很崇拜我
大哥,可惜自己的水平不高,没有资格和他结识。

  我听他说话声音浑厚、宏亮,有副极难得的男中音嗓子,就问他是
不是想在声乐上有所发展。孔八认真说,哪个学啥子声乐哟,我就想学
唱歌。我说声乐就是唱歌,这是专业术语。孔八一张脸顿时笑得无比灿
烂,说正是,正是想学声乐,学蓬兄弟你是内行,一下就听出来了。他
说城里懂音乐的人都说他嗓子条件好,鼓励他到四川音乐学院去找我大
哥帮忙,请高等学府里的唱歌专家帮他听一听,看一看,说不定会闯出
一条路来。他现在巳经下定决心去一趟成都,如果专家们也认为他有前
途,他就打算一辈子练唱歌。他现在来弥月沱,就是特地请我陪他去成
都,作个介绍人。来往扒货车,路上的伙食,则全部由他承担,每天再
付我五角钱的误工补贴。

  我见他求学心切,加上自己也想去高等学府开开眼界,就同意了。
不过,我也表现得很豪爽,说:“路上我吃你,误工补贴,就算球了。


  到了川音,大哥见我带来个老乡,当然不能不帮忙,就去声乐系找
到大歌唱家,刚刚从“牛棚”里放出来重新任教的郎毓秀教授,请她帮
忙看看。待郎教授答应了,下午,大哥才把孔八带到琴房里。我和大哥
都不能进去,只好站在走廊上,隔着门上巴掌大的玻璃窗观望。孔八当
时二十四岁了,不识简谱,但能唱许多革命歌曲。郎教授却不让他唱歌
,在钢琴上弹出几个音阶,让他跟着发声,孔八声音一出,没想把大名
鼎鼎的郎教授也给镇住了!低音饱满结实,中音宽厚舒展,犹如大教堂
里的管风琴,余音缭缭,不绝于耳。这漂亮难得的男中音不仅让郎教授
吃惊,还把正在其它琴房上小课的老师学生也全吸引了过来,堵在门口
,静静地围观。

  孔八的声音如此出色,却差了音准。郎教授连续耐心地纠正若干次
,他离那黑白键发出的标准音,不是高半度,便是低了四分之一度,终
不能贴合在一起。郎教授十分地无奈,也十分地惋惜,只好叫他唱首歌
试试。孔八一听大歌唱家叫他唱歌,顿时亢奋得像一台充上强大电流的
马达,浑身微颤,双目灼亮如灯,丁字步一站,挺胸收腹夹臀,把一副
专业独唱演员的派头做得来像模像样。待过门一完,便引吭高歌:“离
别三十年,今日回延安,宝塔映朝霞,延水金光闪……”他唱得相当投
入,自我感觉十分良好,那音色与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刘秉义不相上下。
惜乎那音准,从头至尾始终在钢琴伴奏声上下游移,合不到一起,更无
可救药的是,孔八自己浑然不觉,故而唱得来有始有终,声情并茂。

  郎教授叫孔八离开琴房后,连连摇头叹息对我大哥说:“你这老乡
,嗓子好得出奇,要能练出来,恐怕不会比刘秉义、马国光、杨洪基差
多少。只可惜他属于先天性音准缺陷,没法练的。”

  大哥出来后把这话如实地告诉了孔八。

  孔八一脸苦相地嚷:“既然郎教授夸我嗓子和刘秉义、马国光差球
不多,缺点音准,又能碍啥子事嘛?”

  我大哥一听这话就发现他这“业余歌唱家”差不多算个音盲,给他
解释他也理解不了,就打了个浅显的比方,说:“你就像一挺机关枪,
火力强,射程远,可就是缺颗准星,你想想,这样的机关枪,还能用么
?”

  孔八听了这话,只好垂头丧气地和我离开了川音。

  路上,我还鼓励悲痛欲绝的孔八,说:“条条道路通罗马,你完全
没必要在音乐这棵树上吊死。”

  没想,我这话倒真是说准了。

  如今的孔八,巳经是一家私营米花糖厂的老板,富甲一方了。有次
在大街上,我见他骑了一辆黑豹子般的摩托车,一身皮装,亮刮刮地晃
眼睛。后面还跟着个同样身着皮装长发飘飘玉腿裸露的妙龄少女紧搂着
他的腰。

  我和他的目光几乎同时相遇,刚想点头招呼,没想孔八却兀地将脸
扭向一边,耀武扬威地过去了。我羞恼得差点晕过去。我敢肯定孔八认
出了我,只不过不屑在大街上与我这县中的穷教书匠打招呼罢了。可今
晚却是怪了,财大气粗的孔八咋会大驾光临我这寒舍,还一口一个兄弟
地和我套近乎?

  “是孔八么?你娃找我干啥子?”我余恨未消,也不请他坐,故意
端起架子开门见山地问。孔八脸厚,不请自坐,先打了通哈哈,说了几
句客套话,见我反应冷淡,就只好直奔主题了。

  他从随身带来的提包里掏出一条“红塔山”,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说:“学蓬兄弟,麻烦你帮个忙,请你嫂子陆霞山,明晚在皇城饭店
陪我的几位朋友吃顿饭。这条烟是小意思,你嫂子的劳务费,你的中介
费,我另给。”

  胡晓红抽了口气儿,惊乍乍地道:“我听错了么?吃你的大席,你
还倒给钱?”

  我白她一眼,示意她少开尊口,然后转脸冲正全神贯注看电视的儿
子一声吼:“把电视关了,快回屋睡觉,爸爸有事情。”

  儿子是祖国的明天,我不愿意让他看到今天社会上还存在的一些不
干净的东西。

  等到儿子被他妈连哄带推地弄进了卧室,我才将身子往前一凑,压
着嗓子恨恨道:“孔八,你娃色胆包天,搞了你厂子里那么多农村姑娘
,又想癞蛤蟆吃天鹅蛋,居然打起我嫂子的主意来了。”

  孔八一脸委屈地大叫起来:“学蓬兄弟,你这真是冤枉死我了!真
神面前我不敢烧假香,我对你明说吧,明晚我请的人,都是税务、卫生
、派出所、工商所那帮家伙,这些年我一直把他们喂顺了口的。莫看球
大个官,这些人刚刚管得住我。这元旦马上就到了,我要不主动表示,
他们要装起怪使起法来,我那厂子就没法办了。可这帮杂种这次好像事
先商量好的一样,都说,你孔八这些年钱场逞威,情场得意,我们出道
题考考你,明晚你要有能耐把电视台那姓陆的大美人弄来陪酒,我们就
来,弄不来,我们就多谢了。反正你孔八是晓得的,这年节上,我们脑
壳上就是长八张嘴,一天到晚也是吃都吃不过来的,吃谁,是给谁面子
。我没法,只好硬着脑壳先答应下来。可我孔八清楚自己的斤两,要弄
那些乡下妹子,不消我费神,她们脱了裤儿争到往我床上拱,挡都没法
挡。你嫂子那样的大贵人,我咋请得动?想枯了脑仁,嗨,我就想起了
你这么个好兄弟!陆某是你嫂子,你出面帮忙,她还能不给面子?”我
让他说的那报酬弄得有些儿动心,可仍做出副矜持的样儿说:“人,我
可以给你请,请不请得来,我可不敢打包票。不过,还有至关重要的一
点,我嫂子的人身安全,你咋个负责?”

  “哎哟,我的好兄弟咦,你咋把事情想得那么恐怖?这地方毕竟还
是解放区的天,明朗的天嘛,又不是美国、香港那样的黑社会,哪个舅
子敢乱来!再说,还有派出所的人……呃呃,还有你罗学蓬呀,你还放
心不下?”

  我终于鼓足勇气,吐出了一句关键而又自觉有些羞愧的话:“那,
你得先把报酬……明确下来,这样我才好去说话。”

  孔八伸出五个手指头,往我面前一比:“这个数,不会亏她吧?”

  我理解成五十块,一口回绝:“屁话!你出这个价,我咋好意思去
开口?”

  “学蓬兄弟,只要说到钱就亲热,这样吧,我再给你嫂子三百,够
意思了吧?”

  我一听,心中猛一跳,这家伙,果真是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哩!转
念一想,大嫂的报酬落实了,我的中介费哩?他舍得给多少?

  我稳住神沉住气,话中有音地说:“好嘛,明天我去请我大嫂,就
算扎扎实实地帮你一个大忙。”

  孔八乖巧,自然听懂了这弦外之音,马上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札崭
新的“大团结”,爽快地放在茶几上,说:“这是一千块,除了你嫂子
的,剩下的全归你。”

  孔八走了。

  我久久地盯着那钱,不敢伸手。

  胡晓红一抵掀帘子窜出来,盯着那钱双目发呆,讷讷道:“学蓬,
这世道咋回事哟,硬让人搞不懂了……”

  8、小城“何阳”

  第二天上午,我趁空堂的机会去了电视台。

  新嫂子见我来了,赶紧问我有啥事。

  我说有事,而且很重要,这里说话不方便,最好找个清静的地方谈


  新嫂子就陪我出了电视台,到大门旁边一家茶馆坐下说话。

  我惴惴把来意一说,见比我年轻得多的嫂子顿时红云涌脸,窘迫不
安。但,她并没有怒形于色,也没有一口回绝,这就鼓励我有勇气把话
说下去。

  “大嫂,我晓得你为小怡转学的事欠了两千多块钱的帐,所以我才
同意孔八先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要不愿意,我马上去给他打个电话
,回绝了他。”

  “学蓬,你莫说了,我去。八百块,不就是陪那帮小酒天天醉的家
伙吃顿饭么?他们要敢乱来,我起身就走。”

  “不敢的,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肯定没那么大的胆子。再说,还有
我给你当保镖哩。”我给她打气壮胆。

  “学蓬,这事千万不能让你大哥晓得,他这人,自尊心特别强。”
新嫂子叮嘱我。

  “这个我晓得。你就说今天下午地区广播电视局的领导下来检查工
作,你们台里办招待,领导要你陪客就行了。”我给新嫂子出了个主意


  待一切商量妥当,我把八百块钱给了新嫂子。

  回到学校,我马上给孔八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定了,我嫂子今晚
准来。

  快到六点时,新嫂子来学校一喊,我就和她一路去了全城最高档次
的皇城大饭店。

  新嫂子拥有的回头率高得惊人,和她并肩走在一起,连我都不由自
主地生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今晚,我虽自告奋勇地担负起保镖的重任,但因缺了武功,心里依
然不甚踏实。这一路上我暗暗祷告,惟愿今晚平安无事。直到进入饭店
,与巳经等候在座的主宾们见了面,新嫂子按照孔八介绍的职务高低,
依次热情得体地给每人敬了一杯见面酒,我才放下心来。

  新嫂子的表现非常出色。她今晚虽担负着特殊而重要的使命,却并
未刻意打扮,穿着也很素净,很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味儿。可她那
姣美的脸蛋、专业舞蹈演员婀娜有致的身段,高贵典雅的气质,却依然
显得亮丽逼人。

  而接下去的情景,更让我深感诧异。这帮长年在酒桌子上搏杀、夜
总会厮混因而口碑极其糟糕的骁将豪客,今晚在不仅美丽而且端庄、处
处表现得落落大方得体的新嫂子面前,一改往日狂放不拘,唯我独尊的
作派,一个个努力把自己表现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连脏话也难得吐
出一句。甚而在新嫂子敬酒时还显得手脚无措,把酒喝得来小心翼翼。
仿佛无形中有一种美丽的震慑,文明的熏染。而且我还注意到,孔八的
得意也是不言而喻的。

  谁知等到三瓶“五粮液”下肚,桌上的气氛便不太妙了。主宾们无
一例外地全都变成了红脸关公,舌头好像被那酒精烧得肿胀了许多,话
汹涌起来,却愈发地让人听不清楚。酒壮英雄胆,新嫂子再敬酒时,他
们也就有勇气逼着她非端杯同饮不可。新嫂子不喝,他们手端酒杯岿然
不动,答应同饮一点点,他们才幸福无比地和她碰杯,才豪气冲天地把
敬酒一口吞下肚。时间长了,集腑成裘,新嫂子也就喝下不少,一张脸
儿像刚下过蛋的母鸡,绯红,眼神也很是迷离。

  我见嫂子巳不胜酒力,几番欲挺身相助,却招来一片毫不留情的谴
责声。众宾客有的按我肩,有的拉我手,有的夺我酒杯,尽皆不允。三
个钟头过去,除了工商所卢所长和我,全都偏偏倒倒,醉无坐态了。卢
所长被人誉为“酒仙”,今晚的表现的确也证明他名实相符。虽说脸也
赤红,眼也泛潮,但仍像青松般巍然不倒,端起缠住我嫂子要她同饮。
还说,虽然你姓陆文龙的陆,我姓卢俊义的卢,反正四川话发音都一样
,祖上都都是英雄好汉。今晚有缘在此相会,你应该喊我一声大哥,我
应该喊你一声小妹。

  我怕他出格,赶忙说:“卢所长,我看今晚差不多了,我嫂子巳经
醉了。”

  卢所长眼睛一鼓,脸色就变得十分地难看,冲我嚷道:“这天上好
不容易才掉下个陆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不喝它个痛快,岂不浪费
了这良宵美景?”说罢,又猛地在孔八肩上猛击一掌,大声喝道:“孔
八,给我接着上酒,你娃要舍不得,我就自己掏钱再买一瓶。”

  孔八见卢所长耍霸,赶紧央求我嫂子陪他喝了。

  我嫂子想,毕竟拿了孔八的钱,坚持不喝就太对不起孔八,也就豁
出去,苦着脸儿一口喝了。

  卢所长连声叫好,夸妹妹看得起他。

  话音刚落,我嫂子猛地站起,捂住嘴儿便往大门外跑。

  我和孔八、卢所长,以及两个尚能勉强动弹的客人全都跟着跑出了
门。只见我嫂子,巳经踉跄着到了庭院当中的睡莲池旁,脖子伸得老长
,脑袋一啄一啄地打干呕,一对眼珠子巳鼓得像两颗鹌鹑蛋,,其状惨
不忍睹。

  卢所长踊跃上前大呼:“莫慌,我有经验,吐出来说松活了。”随
即用右手搂住我嫂子纤纤细腰,左手伸出两根指头,戳进我嫂子樱桃小
口中,往深处一阵乱掏乱抠。只听得“哇”的一声,我嫂子上身往前陡
地一耸,嘴巴张大到极限,一股充满浓烈酒味酸臭味的稀稠物喷溅到了
池面上。

  顿时,池中水花涌动,红鳞闪闪,供顾客观赏的金红色鲫鱼争相窜
来抢食,片刻工夫,便巳醉翻了数条。

  卢所长这一抠,活像打开了闸门,我嫂子稀里哗啦淋漓尽致地狂吐
了好一阵,才气喘吁吁地直起腰来。

  我还算机智,赶紧向庭院外一扬手:“摩的。”

  一辆三轮摩托车驶了过来。

  我把嫂子扶上车,自己也上车坐下,然后向着车下的一帮人拱拱手
:“告辞了,我得马上把我嫂子送回家,她巳经不行了。”

  他们全都和蔼可亲地向着车上招手。我嫂子也坚持着直起腰,面露
艰难的微笑,向着他们,频摇玉臂。

  我把嫂子送到了文化馆。在古色古香的文庙门口下车后,本想乘这
车回家,可嫂子此时巳经醉成了一滩烂泥,连站也站不住,无奈,我只
好将她背回家中。

  这样一来,秘密没法不暴露。

  我索性把一切全告诉了大哥。我原以为大哥会暴跳如雷地臭骂我和
嫂子一顿,结果却大出我的意料。我大哥神情木然,眼神发呆,讷讷自
语道:“人格、音乐、艺术,全都像小草一样枯萎了。我在这世上活了
大半辈子,今天……才总算是活醒过来了。”

  文化馆成了座冷庙,这倒让我大哥不由地想起了江青抓文艺的时代
。那时候,搞文艺的人多红火,莫说搞西洋乐器的他让人崇拜得五体投
地,众弟子争着请他吃饭,就是提把二胡、三弦往街上一走,也能粘住
许多人的眼睛。而那样的日子,看模样是一去不复返了。

  在搅得全国人心浮荡的一片“下海”声中,自以为“巳经活醒过来
了”的我大哥,也急得在“海”边打转转。

  大哥没法不急,报纸、电视天天在赞美“万元户”。家有万元,成
为一个平民百姓的最高愿望。

  而且,那经济创收的指标巳经层层分摊了下来,压得有口气儿的人
没法不整日琢磨着去做生意找钱。

  能否找钱,成了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唯一标准。

  我大哥一辈子争强好胜,这次自也不甘落后。他煞费苦心殚精竭虑
目的却不完全是为了挣钱。他更渴望着向社会证明他的价值,让领导和
所有认识他的人由衷地说一声:“嗨,这人还真行!”

  我大哥明显地变了,变得像一台充上电的旧马达。他这人最大的特
点是学啥东西都刻苦,看准了目标就像蚂蝗一样叮牢了不放。如今,他
把多年养成的这种刻苦精神移用到学习经商上。他去图书馆找来了《经
商点子库》、《商业谋划与经营术》、《哈默自传》以及反映美国超级
大富翁梅隆发家史的《失败与成功》等书,认真研究,从中汲取经验与
教训。与朋友见面,也再不谈音乐、艺术,大谈特谈起生意经来。很快
,他那脑子里便装满了一个个发财致富的点子。

  大哥的不少点子也真地让人感到耳目一新,而且颇具操作性,肯定
能产生可观的经济效益。可大哥超乎常人的智慧与激情总是停留在口头
上,因为他缺乏把他的点子付诸实践的先决条件:即资金与背水一战的
勇气。孔八和大哥却恰恰相反,懂得利用大哥的智慧去发展自己的生意
。比方说,一次孔八请我们兄弟两家人吃饭。酒桌子上,大哥兴之所至
,随口谈到,我们这地方盛产黄鳝、鱼鳅,特别是边远地方,老百姓从
不吃那东西,价格和重庆成都相比,便宜得和白捡差不多,你孔八开的
是食品厂,何必就硬要在米花糖这一根树上吊死,利用现有的设备、现
有的员工,为啥不可以拿黄鳝、鱼鳅做做文章?红油的也行,麻辣的也
行,要想打到省外,也可搞点香酥、椒盐、糖醋,味道搞好一点,包装
搞精美一点,还愁打不开市场?做生意,就要搞这种人无我有的东西,
切忌追风赶浪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最后,为了证明自己言之有理,他
又列举了香港大亨李嘉诚六十年代靠做塑料花发家的故事。

  孔八书读得少,但智商绝对不低,让我大哥一点就醒,而且果真一
搞就成。没出半年,长江牌麻辣鳝片、长江牌香酥鱼鳅就以其独特的风
味打进了成都、重庆等大城市。在首届“巴蜀食品节”上,麻辣鳝片获
得金奖,香酥鱼鳅获得银奖。省电视台进行实况直播的发奖晚会上,孔
八搂金抱银,一张脸笑脸像弥勒佛。更可喜的是订单也如同雪片般飞来
,订货金额,远远超过了他巳搞了几年的米花糖。

  孔八衣锦还乡,县里为他举行了庆功会,四大班子的头头脑脑们全
都出席,我大哥自然也是座上之宾。庆功会上,孔八感激涕零地谈到了
我大哥如何帮他出这点子,才有了今日的大成功。说到动情处,他还把
我大哥请到主席台上,恭恭敬敬地给他鞠了三个躬。

  这一来,大哥也就名声大噪。但许多人不理解,问他,你从未做过
生意,点子咋来得那么准?我大哥笑吟吟高深回道:“美国国家排球队
的教练塞林格打不来排球,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全世界最优秀的排球教练
之一。美国国家游泳队的教练自己不会游泳,他的弟子却能在世界各种
大赛中拿冠军。这种事,也奇,也不奇。”有人称我大哥是商界高人,
也有人说他是“小城的何阳”,靠点子也能发家致富。

  大哥虽说自己想出的点子被孔八拿去赚了大钱,但他也的确有着一
种妙不可言的成就感。且莫说那么多领导一下子就认识了他的价值,单
是这次庆功会的主持人是他我嫂子,这就让他得意得不行!而且,通过
电视台的直播,全县人今后谁还敢瞧不起他姓罗的?

  孔八知恩图报,工作做得很是到位。庆功会结束后,马上给我大哥
送来一个大信袋,说:“我吃水不能忘了你这挖井人,现在地方上的头
头脑脑们像赶溜溜场一样去深圳参观取经,我请你两口子也去深圳风光
快活一回。这是盘缠,要是不够,你们回来再找我实报实销,反正一句
话,你两口子这一趟要吃安逸,耍安逸。”

  恭恭敬敬把孔八送出文化馆大门,夫妇俩便慌不迭地冲回屋里,关
上门,便去关心那大信袋的内容。两人心惊肉跳地细数数,十元一张的
“大团结”,足足有五百张!再数,仍是那数。

  夫妇俩痴痴地瞪着那么多钱,一时适应不了那种陡然暴富的感觉,
神情怪异,气也进出得不均匀。

  嫂子感到口干,紧张地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呃呃,这钱,
他咋没明白说是送我们的哟?”

  我大哥脑子很乱,心跳加速,也勃勃地涌起得意感,声音浊重地说
:“他说这是请我们到深圳去旅游的盘缠,回来后还要向他实报实销,
不像是送我们的。”

  嫂子果断地说:“我们不去旅游,把这笔钱省下来,还了帐,还能
剩下一些。”

  大哥却很犹豫:“这样不太好吧?我和你都是有地位有影响的人,
这样做,孔八恐怕会把我们当成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庸碌之辈。别人善
待我们,我们也不能表现得太势利。”

  嫂子听他说得在理,也就放弃了自己的主意,叹了口气说:“那就
去旅游一趟嘛。不过,孔八挣钱也不容易,既然他叫我们回来实报实销
,我们也不能大手大脚地花,尽量给他多省点,不要给他个坏印象,把
我们两个有身份的文化人,当成那种给个手指头,就顺势啃拢手倒拐的
贪婪之徒。”

  拿定主意,夫妇俩这一趟深圳之行,就把钱用得来精打细算小心翼
翼,能买硬座决不买卧铺,能挤公共汽车决不打的,上次餐馆,即便是
两碗云吞,两份煲仔饭,也非要老板打发票不可,经济上比出公差还要
谨慎仔细。

  半月后夫妇俩回到县城,连家门也顾不得进,便带着特意给孔八和
他婆娘夏成玉买的礼物去他厂子里报帐。孔八的厂子连同住家都在西门
外。

  待我大哥拿出早也一丝不苟粘贴好的车船票、各种单据发票。和剩
下的三千二百块钱时,惊得孔八两颗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弹了出来。

  “嗨,嗨嗨!你两口子……这是干啥?”

  大哥认真地说:“你不是叫我们回来实报实销么?我把车船票、单
据和剩下的钱都拿来来了,你点验点验。”

  “我的个好哥子噫……哈哈哈哈!”孔八声震瓦屋地大笑起来,笑
得浑身直抖,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刚落,那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他
抓住我大哥的手使劲摇着热泪滂沱地嚷:“罗学全呀罗学全,你们这些
文化人咋这么老实这么迂哟?这五千块钱是我送你的呀!我这里又不是
政府机关、公家衙门,你还正儿巴经地跑来给我报啥子帐?”

  言毕,他抓过那叠票据,“唰唰”斯碎,“扑”地扔进了废纸篓里


  不过,这事儿也确实感动了孔八,此后他数番在其他人面前感慨:
“老罗这人,值得相交,他简直迂得可爱。”

  9、美女入浴图

  自那以后,孔八和我大哥的关系就更加密切。而且孔八出手阔绰,
每次来文化馆,他决不打空手,请上饭馆更是常有的事。连我两口子也
多次沾光,得享口福。

  久而久之,我和大哥发现孔八这一类暴发户其实也有许多的难言之
隐。他们有许多的钱,却没有能让他们心平气顺的地位,他们努力想用
钱来提高他们的地位,然而钱能买来一时的鼓噪——那时大大小小的报
纸正一窝蜂大搞“有偿文章”,谁给钱,就吹捧谁——却买不到人们所
发自内心的尊重。他们全明白这一点,故而自卑的心理终难得到平衡。

  孔八频繁地与我大哥交往,就是为了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大哥
没钱,却有着传统意义上的社会地位,曾是名声显赫的大音乐家、如今
屈指可数的重庆市政协委员、无党派爱国人士的代表,货真价实的小城
顶尖级名流。能和这样的人物称兄道弟,你来我往,孔八感到光彩。何
况,我大哥一个点子就给他带来了滚滚财源。

  但,在和孔八交往的过程中,我却时有预感,孔八与大哥频繁往来
,更多的原因是冲着我嫂子去的——当然,这并非是说他对我嫂子图谋
不轨,而是因为嫂子在县城的影响远比大哥广泛而深透。大哥的影响仅
在政协、文艺圈,而嫂子的影响则深透进了千家万户,雅俗共赏,老幼
咸宜。孔八的一切努力似乎就是为了向社会炫耀:陆某某这样的大美人
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敢奢望我嫂子能陪他去灯红酒绿的夜总会呆上一
个晚上,甚至不敢单独邀请我嫂子陪着他去大街上走一遭,以帮助他取
得示威游行般的轰动效应。所以,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利用各种机会找出
各种借口频繁地请大哥赴宴。大雅之堂,众目睽睽,他花钱买的就是这
个。

  在这样的场合,我也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当初没我牵线搭桥,孔
八就没资格结认我嫂子,所以,孔八每次请吃饭,也忘不了我两口子。
但是,我注定是永远的陪客。

  如果孔八口碑尚可,不失为一位正人君子,我们并不反感与他一起
抛头露面。可是,当孔八成为轰动全城的一桩风流案里的头号主角,被
众百姓街谈苍巷议、怒斥为“当代程世美”后,对孔八的邀请,我们多
少也就有了些顾虑。

  孔八的结发夫人夏成玉,和孔八拳打脚踢,惨淡经营,共同创下了
偌大一份家业。只可惜作为女人,最缺的就是副女人样,手大脚大脸盘
大,牛高马壮的身架上,吊着两砣大得让人吃惊的奶子,走起路来,便
好像有两只活泼泼肥咚咚的兔子在她胸兜里忽上忽下地乱蹦。不仅皮肤
黄中带黑,脸蛋儿也着实不受看,鼻大唇厚,眼小而无光彩。身段就更
让人惨不忍睹,立如桶,坐如佛,见肉不见骨。

  夏成玉人长得雌壮,人也硬气。五年前,因电线短路引起大火将厂
子烧了个精光。孔八受不了这打击,绕着焦黑的残墙断壁走了一遭,乘
人不注意钻进路边的柑子林里,一根皮带上了吊。也算他阳寿未尽命不
该绝,被一进林子里割牛草的老头遇见救下。闻讯赶拢的夏成玉不哭。
不闹,咬着牙瞪着眼黑着脸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昏昏欲醒的男人,张开
蒲扇般的巴掌,“噼噼吧吧”左右开弓,扇得男人鼻也歪了,脸也肿了
,人也清醒了,才眼泪汪汪地骂道:“好个没出息的东西,一丁点闪失
就遭受不住了,叫你去爬雪山过草地还不拉稀摆带么!家当败光了算得
啥?只要命还在,我不信就挣它不回来。猴上树,狗跳墙,猪往前拱,
鸡往后刨,现如今找钱的路子多的是……孔八孔八你要雄起,一定要挣
回这口气呀!”

  知道这事的人都翘起大指拇,夸孔八女人有能耐。

  唯这孔八,此后生意越做越大,票子越挣越多,加上厂子里做工的
大都是年轻的农村妹子,一个个对他俯首贴耳忠心耿耿,把他当皇帝般
伺候着。春花蝴蝶翩翩飞,秋水鸳鸯款款游,孔八本不是坐怀不乱的柳
下惠,也就万分珍惜光阴,只争朝夕,不叫一日闲过。

  夏成玉不是聋子瞎子,自然时有擒获,将行为不轨的女子立即扫地
出门,然而对自家男人,却是无可奈何。孔八脸厚,居然说:“你夏成
玉是正宫娘娘,她们不过是妃子,原则问题,我还是能坚持的。”

  这样的风流事层出不穷,夏成玉也就没法认真。

  而最终使孔八决定正式“换叫”的,却是一位被县人称之为“县花
”的艳俏女子。

  这女子,就是孔八常去光顾的皇城大饭店门前的迎宾女郎。此女包
装精美,成为大饭店门前的一株临风玉树,也就引得许多的好色之徒川
流不息地前去免费参观。孔八一见,就被迷了个神魂出窍。

  孔八爱“县花”的貌,“县花”爱孔八的钱,虽说孔八比“县花”
的老汉还大出了四岁,两人依然一拍即合,进展神速。

  郎“财”女貌,孔八自然盼着早日花好月圆。“县”花开出的条件
他一一答应并急如星火地兑现。诸如给现金五万,给她父母买进城户口
与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外搭全套家俱电器加安天燃气热水器等等。
有一桩事情却麻烦,“县花”的父母坚持女儿决不做小,必须明媒正娶
,大婚之日必须隆而重之轰而烈之地操办一回。

  孔八是照例答应,没想实行起来却如上刀山。夏成玉哭哭闹闹寻死
觅活,其状之悲引得邻人纷纷落泪。然孔八犹如吃了秤砣铁了心,岿然
不动,还耍了个花招,骗她只要名份上离了就行,以后和过去一样,她
算“正宫娘娘”,那女人顶多也就是个“妃子”。偏偏夏成玉长了双火
眼金睛,看透了孔八的花花心肠,不为所惑,咬定青山不放松:“我只
要这夫妻名份,你娃在外面随便找好多妃子,我都不管。”

  此言一出,恰似烈马脱缰。孔八回到城里,猴急急便要举行大婚之
仪。“县花”见他并未出示离婚证明,始而杏眼圆睁玉颈频摇,继而见
孔八主动承诺在经济上作出重大补偿。方才展露欢颜,同意和孔八结一
回假婚。孔八与“县花”的大婚之仪,其热闹、其气派、其劳师动众的
场面,均创下了全县之最。有摄像的,有拍照的,有一串串披花挂彩的
小轿车,有前头左右开道护卫的摩托车队,有身穿笔挺制服头戴红色高
桶帽的铜管乐队。烫金大红请柬发出若干,地方领导经理厂长来了若干
。大哥嫂子,我与纯娟,也在被邀之列。那一日宾客如潮,观者络绎,
均往皇城大饭店门前涌去。

  待车队在万目所瞩中缓缓驶抵大门外,身披雪白曳地婚纱的新娘与
西装革履脖结宽匹领带的新郎在众人的簇拥下,光芒四射地下得车来,
由震天动地的铜管乐声伴着,正欲踏着穿过庭院直抵大厅门口的猩红色
地毯进入大厅。就在这喜气洋洋大功告成心花怒放之际,却不料斜刺里
“呼喇喇”杀出一彪人马,嚎着吼着骂着向新郎新娘冲将过去。

  为首一员悍将,正是孔八的结发夫人夏成玉,左右偏将,则是孔八
那一对比新娘还大出许多的儿女。其后一大群兵卒,皆是夏成玉娘屋中
人。

  更令人震惊的是,孔八那一对儿女手中,竟然高举着一个大花圈,
金箔银箔,夺目耀眼。宽幅挽联上,左边写着:抛妻弃子纳新欢,天理
难容老牛吃嫩草。右边写着:喜新厌旧娶娇娘,儿女仗义为母讨公道。

  围观者大哗、大喜、大解气,人浪如潮,汹涌澎湃。有凑近者大声
吟哦那挽联,让远处的人也能听个清楚,记个明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两员偏将奔到大门口,将花圈易人,冲入庭院
,直扑亲父,将其双臂反扭,使之无法动弹。大将夏成玉则直取新娘,
两耳光下去,打得新娘犹如被宰之猪,嗷嗷惨叫。新娘始而还伸出玉臂
奋起反击,怎敌夏成玉强悍无比武功高强,一番拳脚后,新娘其貌亦惨
其声亦哀,斗志顿失溃不成军。夏成玉在一团助威声中宜将乘勇追穷寇
,胆大包天目无法度,居然当着成千上万双眼睛,像剥笋子般将那新娘
层层剥尽,露出精白细嫩的一身净肉来,连那不能示人的部位也全都赫
然大白于天下。

  人浪顿时汹涌,呼啸着漫入了庭院。

  窘得那新娘,夹腿抱乳,始而在地上缩成一团,继而蹦起,一声狂
叫,向着那睡莲池中一跃而入。

  人浪紧随其上,顿时将那睡莲池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实实围住。

  那池水不深,刚到新娘肚脐。眼前奇景,便让围观者终生难忘:一
池碧水,数张绿叶,几朵红莲,衬一裸女。端的一幅活生生的“美女入
浴图”。

  众多领导以及大哥我等,见这场面实在不雅,赶忙以手遮颜,窜出
人丛,惶惶遁去。

  直到公安人员闻讯赶来,将新郎新娘,还有那大将偏将全数带往派
出所,一场闹剧,始告收场。

     10、飞来横财

  “县花”虽付出了惨重代价,但所获甚丰,足可弥补。夏成玉罚款
五千,还被刑事拘留了三天。最不划算的则是孔八,因犯下重婚罪被判
刑一年零两个;判决刚一下来,“县花”便借楼梯下台,理直气壮地和
孔八“拜拜”了。

  人财两空,还落了个身陷囹圄,孔八后悔得心尖儿淌血。

  大哥和我不忘旧情,买上两条“红塔山”由杨某陪着,去看守所看
望孔八。见面时还拜托杨某,说孔八是我们兄弟俩的好朋友,要他设法
照看一下。

  孔八平日里慷慨疏财结下的善缘此时发挥了作用,即便蹲监,也免
受了其他囚犯的身心之苦。他住的是单间,每天去犯人食堂帮厨。他告
诉我们,看守所安电网经费有缺口,他掏腰包补足了,所以能得到这种
优待。不仅如此,他提出吃不下牢饭,狱方还特许他家里每天给他送中
、晚两餐。而每天坚持给他做可口饭菜,风雨无阻给他送到牢里来的,
正是夏成玉。

  谈到这一连串事儿,孔八泪眼婆娑,说:“摔一筋斗爬起来才才晓
得痛,婆娘到底不比衣裳,还是旧的好。”

  孔八在看守所里呆了半年,就因表现好而获减刑提前释放了。

  为孔八接风压惊的人起串串,大哥觉得论友情不表示一下无论如何
说不过去。和嫂子商量了一下,考虑到社会影响,决定不去饭店张扬,
请孔八吃一顿家居火锅。

  屡得孔八惠泽的我听说后,也主动要求搭上个作东的名份,提出,
大哥出地方,我负责买菜。

  文化人作东,确也能扬长避短,将宴席办得来别开生面。屋子古老
破旧,来不了那种预期的气氛,便去了文庙后院的放生塘边。那塘,至
少也有五百年历史,四周石栏环护,花影扶疏,修竹婀娜。池中绿水泱
泱,游鱼可数。到夜里再来半轮银月,再添几声虫唱蛙鸣,便有了超凡
脱俗的仙境气氛。

  果然,那晚孔八和夏成玉一到放生塘边,就被感动了。石栏边上摆
着个炉子,岚炭烧得旺,火苗呼呼窜;红亮亮的汤汁开了锅,咕嘟咕嘟
跳。炉子边,围着六张小板凳。石栏上,一长串大盘小碗中,盛满了血
片黄鳝、粉浸肉串、凤爪猪脑、鸭肠黄喉,片得极薄的毛肚、腰花,大
砣大砣的血旺;筲箕里,垒得冒尖尖的是白生生的芹菜杆儿、水灵灵的
葱和藤藤菜尖儿。斜斜伸出的一根紫薇树枝上,当空悬吊着一盏特地牵
出的电灯。

  而这一切浓浓溢出的,则是朋友之间的真情。

  孔八缺的是这份情,看重的,也是这份情。

  主人们绝对想不到,这样一顿花费甚微的火锅,会给我们带来一笔
巨大的财富!

  在喝酒的过程中,孔八谈到河南省洪义县一家商贸公司进了他十万
块钱的货,时逾两年也赖着不打款过来。入狱前他曾两次前去追讨,没
能讨回一分,蹲监后他又花钱雇能人高手去追讨,也碰了一鼻子灰,空
手而回。

  孔八对嫂子说:“我坐牢这么久出来,对那笔货款更没信心了。丢
了呢?又实在可惜。我想去你们电视台打个广告,公开悬赏,谁要有能
耐把这十万块钱给我追回来,我分给他百分之四十!死马当做活马医,
我也只有这最后一招了。”

  嫂子告诉他,打这样一则广告,按台里的规定至少得缴一万块。由
她出面去勾兑,可能会少一点,但无论如何,不会低于八千块。

  孔八听了这价码,就很沮丧,叹息道:”如今这世道像个啥?条条
蛇都张开嘴巴咬人。那钱要有把握追回来,我倒不在乎掏这几个钱,可
那钱,是水中月,镜中花呀!”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大哥心中一动,思忖片刻后说:“孔八,
你我相交这么久,你算对得起我。眼下你有难,我也不能袖手旁观。食
君之禄,理当忠君之事,你这笔款,不如让我和学蓬去河南走一遭。追
赶不回来,费用我们自理,追得回来,就算我兄弟俩还你一份情。这样
,你也就不必再送电视台一大笔钱了。”

  孔八以掌击膝,大喜道:“那当然好!那当然好!不过,生意场中
,亲兄弟也得明算帐,追赶不回来,你两兄弟的盘缠算我的;追得回来
,我和你们五五分成。”

  大哥办事沉稳,有保留地说:“我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
,我也不敢给你打包票,实在追不回来,你还得另派高手。”

  学校正放暑假,我和在小学里当教师的晓红都走和开。晓红积极得
要命,说追得回来是一天之喜,要追不回钱来,两口子亲亲热热一路,
也就当做去河南旅游一趟,不冤。

  嫂子对我大哥的能耐也不太放心,想到这笔飞来横财的确不是个小
数目,便到医院找熟人开了张“刮宫引产”的假条子,拿到台里请了半
月假,也跟着上了路。

  到了洪义县,我们很容易找到了那家商贸公司。公司的门面装修得
富丽堂皇,名字取得更是响亮,早也冲出亚洲走向了世界,可经理却是
个货真价实的无赖。大哥向他出具了债权人委托书,以及当年有这位经
理签字盖章的购货合同后,经理开始还比较客气,说啥认帐不赖帐。可
让大哥一逼,就露出了原形,说他卖出去的货也收不回款,他也可以给
我大哥出具债权人委托书,请大哥去帮着他们追款,追得回来就带走,
追不回来,眼下就没办法还。最后,居然还吼出了“要钱没有,要命有
一条”的横话。

  对这样的态度,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也犯不着与他黑下脸来争吵。
出门后,一行四人便浩浩荡荡地径直去了洪义县工商局,想那工商局毕
竟是政府的执法机构,面子上多少也得有副公正的样子。虽然孔八早就
提醒过我们,说那工商局的屁股坐在那家公司一方的,但既然巳经来这
块地盘上,不去这道衙门里拜拜码头总归是不行的。

  果不其然,工商局的人一听我们是来洪义县讨债的,就和我们玩起
了花拳绣腿,言语间分明透出一股浓浓的地方保护主义的味儿。

  孔八他们到这份上,也就只能打道回府了,可我们却不。这样的情
况,巳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们找了家低档旅馆住下,紧急商量策划下
一步的行动。

  如果说我们正在协力上演一出人生戏剧,那么,我和晓红只能在后
台打打杂,或跑跑龙套,导演当然是大哥,而粉墨登场挑大梁的角色,
则是我嫂子。

  嫂子的任务很明确,她必须充分发挥她的天赋优势,不余遗力地和
工商局的头儿以及下面的实权派角色主动联络感情,融洽关系,待到时
机成熟,再请他们赴一次宴。对其中有意帮忙的关键人物,必要时还可
送上份重礼。大哥嫂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哥颇有几分悲壮地对嫂子说
:“成败全仰仗你了。不过,你要注意分寸,如果遇上非分要求,我们
宁可空手而归,也决不可做苟且之事。”

  嫂子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是一条鱼鳅,在他们眼皮下翻波搅浪
,却没人能逮住我的。”大哥和我们在旅馆里坐等消息,嫂子则去工商
局设法打开缺口,联络感情。讨债的事她绝口不提,这间办公室坐坐,
那间办公室呆呆,遵循同性相斥的物理定律,女同志多的办公室是不得
去的。地板脏了拿拖布,茶杯空了忙掺水,手脚勤快,脸儿亮丽,嘴巴
也甜,还见缝插针地找些四川的社会新闻来摆。大家不仅乐意听,还都
喜欢和她搭话。

  仅过了半天工夫,嫂子的工作便有了重大突破。办公室主任是由部
队转业下来的贵州习水县人,习水与我们县恰是地界相连,嫂子便认她
做了个老乡,还趁热打铁意图扩大战果,中午下班后生拉活扯地把老乡
拖到餐馆里,坚持要请他吃饭。没想这老乡倒爽快,抢着掏了腰包。

  饭后嫂子回到旅馆里一摆,恰似给我们三人打了一针兴奋剂。晓红
说还是嫂子能干,没有攻不下的堡垒。还说她这一趟我不敢抱太大希望
,只求追回个一万两万就知足了。我说你娃莫高兴早了,这只不过是黎
明前的第一丝丝曙光。大哥则叮嘱嫂子进一步和老乡接触,办公室主任
是掌印把子的人,局长之下,众人之上,权力不小。待成熟一些,再向
他吐实话,请他当个内奸。必要时,可以考虑送他五百至一千块钱。

  次日,嫂子依计行事,还不到中午,她便匆匆送回一个情报,说工
商局今天上午上上下下全忙着做大扫除,还用汽车去公园里租回许多花
盆,美化室内外环境。她悄悄去老乡那儿一打听,方知明日上午工商局
的领要下来检查该局的廉政工作。

  嫂子正讲着,大哥却巳有了主意。待他把刚想出的计谋细细一说,
我们三人顿时眉开眼笑,击膝叫绝。

  四人立即分工,我去县劳务公司,以四元一人的价格预雇了二十名
待业人员,讲定次日上午只需服务半天。嫂子和晓红去一家街道办事处
,以五十元的价格租了他们巳经多年闲置不用的锣鼓彩旗,也只使用半
天。大哥则去街上赶制了一面锦旗备用。

  晚上,大哥又挑灯夜战,写出一篇短稿,叫嫂子拿去像过去当演员
时背台词一样熟读,做到倒背如流。

  第二天早饭后,四人兵分两路,大哥和我两口子去劳务公司把二十
名待业人员领至街道办事处的院子里,分配锣鼓励彩旗,交待任务,然
后进行突击训练。嫂子则去工商局大门口转悠,侦察动静。

  十点钟左右,只见两辆油光锃亮的小轿车络绎相跟,驶抵工商局门
口停下,车上的领导让车下的领导接着,谈笑风生地往大楼里去了。嫂
子喜不自禁匆匆赶到办事处,隔着老远便急不可待地放声高喊:“嘿嘿
,快点快点,来啦!巳经进大楼了!”

  大哥手一挥,向着队伍果断下令:“出发!”

  大街上顿时出现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大哥率领的“雇佣军”沿途
招摇过市,锣鼓“咚咚哐哐”地响,鞭炮放得像扫机关枪,还有五六面
颜色巳不甚鲜艳却能一眼辩出红绿的旗帜在浪浪地扫摇。

  走在队伍前列的是我嫂子。她满面喜色,穿一件火红色绸裙,打扮
得也美艳逼人,双手平端着一面宽幅吊穗的锦旗,上书“执法如山,清
正廉明”八个金灿灿的大字。大哥与我、晓红则手执一面纸做的三角小
旗,走在队伍的两侧,轮番领呼:“向洪义县工商局学习!向洪义县工
商局致敬!”的口号,“雇佣军”有票子可拿,自然吼得来声嘶力竭。
合应之声,响遏行云。

  队五尚未到达工商局门口,而这声音早巳将里面的人吸引了出来。

  此时许多人好奇地拥上来围观,使我们的队伍极快地臌胀起来,看
上去告浩浩荡荡,蔚为壮观。而绝大多数的男女,不是被那锦旗,而是
被那风度翩翩步态轻盈的绝色女子所吸引,情不自禁地跟来想多看她两
眼。

  嫂子神情庄重地把锦旗交给笑容可掬的县工商局的王局长,随即站
在台阶上,面对糜集在大门口的人群,即席说了一通话。嫂子普通话玩
得纯熟,再加上有专业演员的功底,所以此时的表演效果绝不压于“金
话筒”得主倪萍。她说她孤身一人手执合同入豫讨债,对方期她人生地
不熟,执意赖债不还,幸亏洪义县工商局的同志秉公执法,帮她追回了
十万元债款。她曾买上礼物,登门致谢,怎奈县工商局的同志人人清正
个个谦廉洁,拒不收受。特别是洪义县工商局的王局长,不愧是焦裕禄
式的好干部,她曾把两千元现金送到他家中,王局长不仅不收,反而义
正辞严地把她批评教育了一顿。她虽然挨了批评,心中却感到春风荡漾
,温暖无比。返回四川之前,满腔的感激之情无法表达,只好送上这面
锦旗,略表寸心云云。一通我大哥昨夜里胡编出来的假话,让她背诵得
声情并茂,掷地有声。谈到王局长拒收现金时,居然还挤出几滴晶莹的
泪珠,话语也恰到好处地带上一点儿通俗歌星们最喜欢用的“气声”、
“哭腔”,引得观众动容,一片声称赞那王局长,而那帮经我大哥精心
调教地的的“雇佣军”,更是扇风点火,把场面渲染得十分的动人。

  如此情景,便把专门下来检查廉政工作的两位市工商局的领导感动
得不行,也高兴得不行……哈,眼下不正是工商系统中涌现出来的一个
难得的活生生的典型么!拿眼再看那王局长,倏忽间便觉得他高大了许
多。第二天,嫂子瞅着那两辆小轿车刚一离开,她又进了县工商局的大
门。她先去老乡办公室里探口风。老乡一见她,好像看见个突然闯进门
来的外星人,惊咋咋地嚷:“老乡呃老乡,你硬是不简单,这回,我们
局长要把你当成能起死回生的救命恩人对待了。”他拍拍铺在桌上的稿
纸说:“市局领导巳经决定把王局长当做廉政典型来树了,你看,我正
开始写他的先进事迹材料哩。”

  嫂子一头冲进旁边王局长的单人办公室。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王局
长猛地从大皮椅上一蹦而起,隔着办公桌伸出双掌抓住我嫂子的纤纤玉
手使劲摇,感激涕零地说:“你们这些四川人,俺算是心服口服了!”
又拍着胸口说,“你那笔货款,包在咱身上,三天之内了断。差你一分
钱,俺拿工资补!”

  局长“御驾亲征”自是手到擒来。没等上两天,我们就揣着十万元
现金支票,凯旋而归了。孔八没有食言,现金支票一过手,马上去银行
里取出钱来,交给大哥五万。

  大哥也干脆,和我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胡晓红用提包把钱装了,和我回家的路上,大脑晕乎,脚底发飘,
如同踩在棉花堆上一样。一对眼珠子东溜西看,好像满街的行人都十分
地可疑。

  我笑话她:“叫花子捡到个金元宝,找不到地方放,急得哭。”

  晓红认真地说:“硬是的,硬是的,活了几十年,咋个有了点钱一
下子找不到做人的感觉了?”

  家里有了这么大笔钱,晓红依然把日子照原样儿清汤寡水地过。幸
福的时刻不在碗里也不在身上,而是夜里睡觉前把那存折拿出来过过眼
瘾。算一算把那那钱投到啥地方,下的崽崽才会更多。

  我大哥嫂子却不同,两口子天南地北到处旅游,不到一年,就花得
差不多了。

  这一年不仅大哥和我白捡了两万五千块钱,他还有一件更大的喜事
。已经直升入四川省音乐学院管弦乐系的啸,成绩优异,刚刚成立的中
国人民解放军武警部队文工团求贤若渴捷足先登,将尚未毕业的啸招入
麾下。啸继续学业,待毕业后再去该团工作,即日起熟享受军人待遇。
读书期间一切费用,也由该团承担。

  11、模特儿

  说实话,下面要讲述的故事是我最难以启口的,因为,我不得不涉
及到我大哥和嫂子巳经破裂多年的婚姻。而我迄今认为,嫂子当初爱我
大哥,的确是发乎真情。而她最终弃我大哥而去,也自有她充分的理由


  1992年春天,嫂子去重庆参加重庆市电视台举办的一个主持人培训
班,时间两月。而这两月,却让囿于小城自得其乐的嫂子看到了一个更
加精彩的外面的世界。

  嫂子参加的播音员培训班设在江北观音桥的新闻干部管理学院里。
这所学院不仅仅是重庆乃至大西南新闻界的“西点军校”,使它令人注
目的是,新华社重庆分社、人民日报驻渝记者站,也都设在这里。学院
里轮流举办着记者、专栏主任,以及总编一级的学习班、研究班。初来
乍到的嫂子绝对没有想到,她会很快成为这所显赫学院里众目所瞩的人
物。

  任何一个初次见到我嫂子的人都要惊异于她的美丽与时髦。她身段
娉婷,步态轻盈。她并不像一些比她年轻许多的女同事、女记者一样打
淡蓝的眼影,带琳琅满目的饰物,却更显示出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端
丽脱俗。嫂子的美,浑然天成,美在容貌、美在身段,更美在气质,美
得让人无可挑剔。

  在学院里流传甚广的一则笑话说的是:

  某日落霞时分,一位德高望重的大报老总与虚心向他请教的两位后
生漫步校园。白发老总侃侃而谈,莘莘学子洗耳恭听。蓦然间,两位诚
惶诚恐的后生见老总秃头一扬,老眼圆睁,昏花老眼中竟有精光闪出,
凝在远处而一时不能收回。两后生顺着目光看去,却见是一绝色佳人款
款而来。后生深感以老总的地位、影响、年龄有此失态实为不雅,却无
勇气提醒,只好轮流干咳。老总恍然回到三界之中,竟豪无窘态地对后
生言道:“你们看那女子美是不美?”后生嗫嚅不敢回答。老总怨曰:
“身为记者,焉能对蕴藏于人民中之美质视而不见?”一后生乖巧,赶
紧道:“女子太美,如日中天,故不敢正视。”老总目送女子远去,讷
讷道:“你们知我为何流连于她?”后生投其所好,言道:“圣贤有言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这也算是高人雅士之遗风吧。”老总大笑
:“此言差矣,我为那女子吸引,实在是因为她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
一位三十年代美艳倾国的淑女,让我也恍若年轻了一瞬。”后生齐问:
“敢问先生,那美女是谁?老总正色道:“还能是谁?她只能是我现在
那老伴啊。”

  让老总“恍然年轻了一瞬”的绝色女子,就是我嫂子。不仅如此,
我嫂子让众多男女肃然起敬的还有她在穿着打扮上众所不及的品位。她
的衣服并非高档之物,可穿在她身上便熨贴合体,犹如特制的时装。她
的发型也是变化多端,一会儿如瀑布般自由地披散在双肩,一会儿又编
成一条粗黑的独辫依依地垂在脑后,没几天,她又会在脑后挽一个典雅
华贵的髻,看上去好像是日本皇室的一名贵妇。

  许多人都能以和她交朋友、打招呼为荣。去食堂打争饭,总会有人
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倘有人请她去校园大门旁边的咖啡屋坐坐,她也
总是大大方方地应邀前往。

  那时全国人民休闲的第一方式是跳舞。学院周末的舞会。我嫂子是
当之无愧的“皇后”。她的舞跳得好自不待言,传统的华尔滋、探戈巳
不过瘾,刚学会的吉特巴、迪斯科、霹雳舞,她也跳得身手不凡、美感
毕现。无论谁请,她都会欣然相陪,面对众多的对她怀有强烈好感抑或
是别有企图的男士,她礼仪周到,应付自如。

  我嫂子从不抽烟,也不太喝酒。而每次她一喝醉,就像整个校园全
都醉了一样。

  生活突然在我嫂子面前展现出如此美好多姿的一面,使她时时陶醉
在一种甜蜜的晕眩之中。只有到了夜里,当她独自蜷缩在被窝里时,她
才会想到县城、想到我大哥,想到她巳经住了许多年而且还将继续住下
去的那所被列入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破庙;想到从来没有用过天燃气,
从来没有住过楼房;想到夏日的每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提着热水去公共厕
所洗露天澡,想到每次与我大哥过夫妻生活时都得小心翼翼,以防隔墙
有耳……她很惊奇自己怎么会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环境中懵懵懂懂的
生活了那么些年?

  而眼前的生活对我嫂子来说如同手气好时坐上麻将桌,咋打咋胡牌


  在学院众多的女同胞羡慕我嫂子的天生丽质的同时,她也暗暗地打
量着她们的高档服饰,她也渴望着像她们中的某些人那样,半月去一次
发廊,或者花三十元钱去洗一次脸,尝尝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而严峻的现实是:我嫂子没有钱。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又不允许她像她所知道的一些女记者一样去兼职
打工挣外快。

  就在这时,四川美术学院公开招聘模特儿的一则启事让我嫂子怦然
心动。她悄悄跑到街上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对她的经历
颇感兴趣,我嫂子去了一趟黄桷坪,对方便让她签约了。

  对于人体模特儿来说,社会犹如一个唾沫溅成的汪洋大海,它随时
可以涌起狂潮毫不留情地把这些美如鲜花般的姑娘少妇们吞噬。在不少
人眼中,“人体模特儿”这个名称巳经和“不贞”、“不洁”紧紧地联
系在了一起。

  许多姑娘少妇第一次登上模特儿台后,总是羞怯得不敢完全展露自
己的身子,虽经指导教师再三动员鼓励,也终是忸忸怩怩,肌肉僵硬。
而唯有我嫂子的表现尤为出色。看不出她有半分的局促和不安。她大大
方方地将自己美丽的玉体呈献在众多的男女学生面前,任他们欣赏、任
他们描绘。

  那真是一幅极为动人的图画。

  她像《圣经》里的夏娃一样赤裸着出现在伊甸园里中,一对饱满的
乳房特别粉嫩光滑,就像秋天里两个盛满蜜汁的丰硕的白兰瓜,鲜嫩得
使人垂涎欲滴。她那平直坚实的小腹、富有韧性的腰肢、雪白浑圆的臀
部以及修长瓷白的大腿,无一不显示出迷人的光彩。她仰靠在铺着猩红
色地毯的模特儿台上,小腹稍为向内收敛,一条漂亮的大腿微微向内弯
曲,形成一条优美的曲线,另一条大腿恰到好处地靠拢,将她幽藏的三
角型部位半掩半露。她的皮肤也与众不同,玉白色中呈现出淡淡的玫瑰
色,透过晶莹的肌肤,仿佛能看见殷殷的血液在欢畅地流动。她坦然而
明朗地笑着。她的双眸熠熠生辉,双唇小巧红润,显出了绝世佳人特有
的诱人魅力。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比蒙娜丽莎那著名的微笑还要动人。

  她每周去南岸黄桷坪美院两个半天,一次算三个小时,油画系给她
的报酬是最高的,一小时二十元。很快,一位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男
生将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哥哥。

  对我嫂子而言,重要的不是这位男生的哥哥们是重庆有名的一家私
营摩托器材公司的老板、百万富翁。而是因为他还是正在筹拍的某某电
视连续剧的主要投资者,在剧组里占着“制片人”的位置。

  “你要在十年前就去拍电视剧、拍电影,在银幕上多晃晃脸,你肯
定早就超过刘晓庆、陈冲、张瑜,成为中国的大明星了。因为,你比她
们更漂亮!”这位男生不仅热情地给她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还具体地把
她引到了这条金光灿烂的大道上。“我哥哥是某某剧组里的制片人,只
要她点头,导演不敢不给你安排一个角色的。”

  “导演不是剧组里的权威么?他还会听制片人的?”身为小城著名
电视主持人的我嫂子,居然对影视圈里的情况两眼一抹黑。

  “外行,外行,导演在演员和观众眼里是权威,在制片人眼里,他
就只能算个高级点的丘二罢了。制片人雇导演,导演再去挑演员。制片
人要认为导演水平不行,随时都可以炒他的鱿鱼。所以,只有我哥才是
某某剧组里说一不二的龙头大爷。”

  有这位男生帮忙,事情顺利得一马平川,出乎我嫂子的想像。

  “龙头大爷”仅见了我嫂子一面,便满口答应亲自带她去导演家中
当面商量。

  可是,轿车在前往导演家的途中却拐进了一处我嫂子从未涉足过的
豪华宾馆。在大白天也搞得光影黯淡,流淌着古曲《渔舟唱晚》优美旋
律的酒吧里,腰缠万贯西装革履的“龙头大爷”却用伤心的语调向我嫂
子倾诉自己生活的不幸,特别是他和配偶之间相互的不理解。

  这种可疑的感伤里含有什么动机,我嫂子不会不明白。

 ,  她清楚地意识到危险正向她逼来,可是,她同时也意识到金光大道
也与危险同在。要索取就得付出,这种信念的确立使她丧失了拒绝和抵
御的勇气。她唯一能为自己寻得些儿安慰的是,幸亏这是在重庆,而不
是在那小小的县城里。

  就在这种明明白白清清醒醒的状态下,我嫂子规规矩矩地被“龙头
大爷”带进了房间。

  我嫂子是全就,没有半推。她一句话也没说,便用自己美丽的身子
在床上展现出一幅生动美丽的图画。

  “龙头大爷”急欲循入仙境,得试云雨,将我嫂子压在身下,竭力
温存,并要求我嫂子以声、以色、以神、以形与之呼应配合。我嫂子紧
咬嘴唇不置一辞,却被迫不停地哼哼。这声音在男人的耳中却似梁红玉
在金山擂响的督阵战鼓,在他的重压下我嫂子像蛇似扭动的身子,在他
眼中也犹如迎风招展催人奋进的军旗。

  谁知早巳过“知天命”岁数,发福得膘肥体不壮的“龙头大爷”却
在关键的时刻来了个拉稀摆带,就像红娘骂张生:端的是个银样蜡枪头
,中看不中用。

  “龙头大爷”并未灰心,抖擞精神,重振雄风,一鼓作气,再鼓而
歇,三鼓而衰,接连三次失败,他不得不叹口气,满面羞愧地对我嫂子
说:“陆小姐,实在对不起。”

  我嫂子将脸一扭,两串泪,洒到了枕巾上。

  12、婚姻危机

  嫂子在培训班结束后没有回家,这让我大哥感到十分的不安。因为
在这分别的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大哥巳经察觉到妻子有了一些微妙的变
化。我大哥在与嫂子通电话时曾两次提出到重庆去看望她,可嫂子都以
学习紧任务重为理由而拒绝了。

  然则没过多久,我大哥却在《山城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某某电
视台根据本市一位作家的中篇小说改编成的电视剧即将开机。报上还登
出了导演、编剧和主要演员的名字。而其间就有我嫂子的名字。她在剧
中担任一号配角。

  紧跟着嫂子又出现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她过去在生活上是非常俭省
的,而这些时间里,她的开销大得惊人,催着大哥把家里剩下的三千多
块钱全寄给了她。而她要钱的理由是,她现在接触文艺界影视圈名流的
机会多了,为了应付场面,为了参加各种活动,目的当然是为了开拓前
程,她必须买一两套像模像样的衣服和一点上得了档次的化妆品。

  我大哥从来就不是一个吝啬的人,虽然心中很是担忧,他还是倾其
所有地支持妻子。

  然而严重的问题是:妻子无论如何不应该对他隐瞒她已被选中参加
拍摄电视剧的事!她要明明白白讲清楚,我大哥不仅不会拖她的后腿,
还会向她祝贺的。

  大哥觉得必须去重庆与妻子见上一面。妻子借住在新闻学院附近的
市歌舞团白某的宿舍里,白某是妻子省舞校的同班同学,两人多年来又
私交甚笃。

  县城到重庆不出百里,两个小时后,山城刚亮起万家灯火,我大哥
便巳出现在市歌的宿舍楼里。

  我大哥走进楼道,向人打听白某的寝室。这倒不难,但是,他却注
意到了对方异样的目光。我大哥知道这是为何,对白某的情况,他早巳
从妻子口中耳熟能详。这些年来,白某上法院离婚就像上饭馆吃饭,结
了若干次婚,又离了若干次婚,迄今依然“待字闺中”。她追求人生的
乐趣,崇尚自由,故而虽系单身,身边的男友却委实不少。

  我大哥进屋时,嫂子正在卫生间里洗澡。那门稀开一条缝,一团氤
氲的白汽中,他看到了妻子美丽的脸上堆满了惊奇,“嗨,你怎么跑到
重庆来了?”

  “市艺术馆通知我参加一个业务会。离开县里前,我给你打过电话
,可对方告诉我培训班四天前巳经结束,人也散了,我只好到白某这儿
来看看。这儿要再见不着你,我就得去公安局报失踪案了。”我大哥从
容地说出一通他早也编好的假话。

  白某给他泡上一杯茶,和他寒暄了两句,然后大声对卫生间里的嫂
子嚷道:“既然今晚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这地方就让给你们了,我回我
妈妈家住。”不待我大哥说完客气话,她巳拎起坤包,出门而去。

  我大哥巴不得她快些离去。他将门闩上,急不可待地脱去衣裤,就
去推卫生间的门。

  不料,那门巳经插上了闩。

  “呃,快开门,我们一起洗嘛。”

  “那怎么行?这可不是在我们自己家里。”

  “嘿,这才怪了,我们是老夫老妻的,莫非你还怕我非礼你么?”

  “床上夫妻,床下君子,我绝对不准你进来。”

  我大哥心中蓦地掠过一丝阴影,妻子咋会这样?他俩结婚这么多年
来,夫妻生活极为合谐。我大哥从来认为“相敬如宾”绝非夫妻之间正
常的关系,“灵肉相触”才应是夫妻间共同追求的最高境界。故而,打
情骂俏、搂搂抱抱、调笑挑逗、黄色幽默,始终成为他们合谐夫妻关系
的一种润滑剂,而且屡试屡爽,无不灵验。对此,妻子也是乐在其中,
与之配合呼应的。

  而夫妻同浴这样的事,于他俩更是屡见不鲜的,妻子今天怎么能将
他拒之门外?要知道,他们巳经两个多月没见面了呀!

  “小陆,你这是干什么?今晚咋个变得来一本正经了?”

  “我巳经洗完了,等我穿上衣服再让你进来。”

  “莫名其妙!你真是莫名其妙!”我大哥摇着头,懊恼地嚷道。

  门忽地开了,妻子裹着块浴巾,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匆匆向卧
室走去,一边对我大哥说:“你现在去洗吧。”

  我大哥伸手去揽她的腰,涎皮赖脸地说:“你都出来了,我还慌着
拱进去干啥子?”

  妻子一把将他的手打开。“脏死了脏死了,还不快去把澡洗了!”

  我大哥只好进去洗澡。

  不料洗罢澡出来,见妻子巳经穿好了衣服。我大哥心中好生不快,
冲妻子嚷道:“嘿嘿,这是咋回事?莫非你是喜儿,我成了个黄世仁!


  妻子说:“我来月经了,这几天不成。”

  听妻子这么一说,我大哥只好自认晦气,将妻子扔在沙发上的浴巾
拦腰一裹,挨着她坐下了。

  “嗨,快给我说说你拍电视剧的事。你这未来的大明星,咋忙得连
电话也顾不得给我打了?”

  嫂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莫讽刺我了,靠一部四集电视剧,能
成啥子大明星?何况我在戏里又仅仅是演个配角。”

  我大哥忙安慰她:“慢慢来,慢慢来,以你这把年纪,一出山就能
捞个主要配角,也算是大器晚成了。”

  没想这马屁却拍错了地方,嫂子杏眼圆睁:“啥?你以为我就巳经
老了么?连导演、摄像都没有嫌我老哩!不是吹牛,在剧组里,我的盘
子、条子绝对是数第一的。”

  “这个我信。”

  “可是,我却认识到这些年我真是把自己给浪费了。我很感谢这次
到重庆学习的机会,培训班对我来说无所谓,这部四集电视剧对我也无
所谓,重要的是我总算利用个机会打进了电视圈。”

  我大哥不以为然:“进去了又能怎样?天下再大,关键还得看自己
落脚生根的地方。”

  “不思进取,典型的庸人哲学!不出来看看,我还真以为自己这些
年在县里混得人模狗样的哩。现在才知道,我过的是啥生活?典型的一
个新时代的贫下中农!穷得叮当响还得时时得打肿脸充胖子。我这一生
最重大的错误,就是醒得太迟了……”

  “也包括嫁给了我?”

  “学廉,你别太敏感。我还是个相当传统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
随狗,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我现在拼命努力争取的一切,既是为我
,也是为你,无论如何,我也要改变我们的生存状态!”

  我大哥心乱如麻,他突然发现妻子巳变得令他感到陌生。对她说出
的这番话,他既感动,又隐隐地掺着些担心。

  “你身上有多少钱?”嫂子突然问。

  “四百多块。你又要买什么?”

  嫂子蹙紧了眉头:“哎,这点钱顶不了事。”

  我大哥慨然道:“钱我来想办法,问题是,我想知道,你要这钱来
干啥?”

  嫂子的表情突然变得神秘而兴奋。她告诉我大哥,北京来的某某导
演正在为一部四十集的电视连续剧《陪都风云》选外景,也选演员,要
能挤进去,就算是捞着一个配角,也一定能走红。“四十集啊,你想一
下,天天晚上就这么几个人在观众眼晴里晃,强迫大家接受他们,还能
不出名?”

  妻子所说的这位导演我大哥在报纸上看到过有关他的报道,在影视
圈里的确是小有名气。

  “你和他巳经见过面了?”

  “不算正式见面,昨晚的酒会上,我上前和他说了几句话,后来又
和他跳了一曲舞。我巳经约下他,明天晚上在会仙楼请他吃饭。他答应
我了,可以说,这很可能是我一生中又一次重大的机会,我再不能犯错
误了。”

  嫂子显得信心十足,志在必得,可我大哥却听得心中阵阵发冷。对
会仙楼,他早巳久仰大名,知道那是市里一家高档酒店,要到那样的地
方包一桌饭,口袋里少了一千块,恐怕不敢进那门槛。当然,没钱,还
不是我大哥难受的唯一原因。

  见我大哥迟疑,嫂子忙说:“我巳经约好人家,能请到这样的大人
物吃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大哥只好说:“行,我去找艺术馆的朋友想想办法,明天中午,
我准时把一千块钱送到你手里。”第二天上午,我大哥去了市艺馆,接
连到两位朋友家坐了坐,却始终没有勇气开口借钱。一者与他们并无深
交,二者他一看他们那清汤寡水的家,便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也都是
一穷二白的文化人。

  从艺术馆出来,不远便是解放碑。穿行在满街涌涌荡荡的人流中,
我大哥心中却深感孤独与空虚。没借着钱,一会儿怎么向妻子交差?他
仿佛巳经看到了妻子失望的样子。出于男人的自尊,他无论如何也不忍
心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见妻子。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金钱与人
的尊严、价值联系得这般直接紧密。猛抬头,他看到前面是市第九人民
医院大楼。一个念头在心中悠悠冒起。他庆幸的是,这儿不会有人会认
识他的。他神情镇定地走进医院,心里却紧张得犹如到银行打劫。

  等到他从医院里出来,口袋里巳经多出了二百五十块钱。他曾经参
加过两次义务献血,知道抽取适量的血对人体并无大碍,人们害怕输血
更多的是出自心理上的负担。然而他虽然明白这个道理此时却害怕起来
,因为,他巳经下定决心再跑一家医院。

  他走到门外,扬手喊住一辆砣儿车:“去江北区人民医院。”

  这一次反应就强烈了,他抽过血出来,身体仿佛被掏空了,只觉得
头晕脚软,老是恶心想吐。他相信再来上一次,他肯定会趴在地上走不
了路。

  坐在门厅的条丝椅上,我大哥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此刻,他的感受
太复杂了,心情也十分恶劣十分难受。他知道在重庆这个人才济济的大
都市里,他这样的一个文化人算不了什么,可在县里,他毕竟也算得一
位出类拔萃的人物。长期以来社会给了他太多的尊重,也使他在潜意识
里或多或少地滋生出一种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感觉。可以说他生活的信
念更多的不是建立在每月那点微不足道的工资上,而是建立在这种瑰丽
而虚幻的做人的感觉上。可令他无比伤心又羞于出口的是,他挚爱的妻
子如今并不看重这些,在她眼里,只有能够左右她的命运的导演才是她
生命中至关重要的。

  我大哥巳经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妻子的巨大变化,但是,他却找不出
半点理由那怕是内心独白似地去埋怨、谴责她。毕竟,他们美满的婚姻
里包含着妻子的献身精神,这让我大哥永远地感谢她,而同时他也清楚
,妻子原本就是一个出色的女演员,她当然在乎靠着奋斗好不容易才闯
出来的一块新天地。

  作为丈夫,在妻子人生最关键的时刻,他只能责无旁贷,不惜一切
代价地去帮助她!

  我大哥赶到市歌,将九百块钱交到了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的妻
子手中。

  拿上钱,妻子马上要走,她下午还要拍戏。

  我大哥提出跟她一道去剧组看看。妻子摇摇头说:“你还是不去的
好,剧组有规定的,拍戏时不允许参观。”

  见她为难,我大哥只好放弃,转而问她:“今晚请导演吃追饭,你
看,我是去好呢,还是不去的好?”

  这下妻子不高兴了。“嗨,你才怪了,活了几十年,咋连最基本的
人情事故都不懂?你一个陌生的大男人插在中间,还不把那情调给破坏
了!我看,你还是不放心我吧?”

  “哪里哪里,现在治安状况很糟糕,我是担心你晚上一个人回来时
不安全……”

  嫂子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大哥心里像掉了魂似的,他的的确确
感觉到了妻子的变化,而且对她在演艺圈中的活动产生了一丝怀疑。有
关演艺圈的种种绯闻他过去听得太多,他知道那绝非一块净土,许多女
孩子为了出名,什么事都敢干。妻子虽然巳不是那种涉世不深容易上当
受骗的少女,但让我大哥放心不下的是三十二岁的妻子依然是那么漂亮
,而且她的气质与风韵远非一般的青春少女可比,这样出类拔萃的女人
,足以令任何一位男人动心。

  这么多年来,我大哥一直以妻子的美丽而自豪,而眼下,他却第一
次为妻子的过人之处而深感不安了。

  13、难言之隐

  夕阳落下,天际飞红,我大哥到达会仙楼的时间实在是太早了一些
,隔着玻璃门往大堂里瞅了瞅,冷清清的没几个人影,便去解放碑一带
游逛。等到天色黑透,华灯璀灿,他才去街边小摊上吃了一碗杂酱面,
然后再回到会仙楼。这一下,大厅里灯火辉煌,宾客涌涌。他眼睛都望
酸了,也没有见着妻子的影。不料他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却引起了两位保
安的注意,一前一后地走过来,站在离他不远处,既威严又警惕地留意
着他。

  我大哥心中极是委屈,愤愤想,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我虽不是款
爷,上你这会仙楼吃顿饭的资格还是有的。于是蓦地将头一扬,雄赳赳
气昂昂地径直往那门里去。

  身着果绿色高衩旗袍的迎宾小姐向他鞠了一躬,献上一个甜蜜蜜的
笑,将他引领到大厅边上的车厢坐,然后送来精美的菜谱,伺立一边,
等着他点菜。

  我大哥刚吃过一碗大份的杂酱面,完全不饿,但眼下为了争这口气
,只好忍痛点了一个麻婆豆腐,一个回锅肉,再加一扎生啤。

  小姐拿着菜谱刚欲离去,我大哥又叫住她,问她洗手间在哪儿。

  打听清楚,我大哥却不慌着离开,他的目光反复在大厅里逡巡,确
信妻子不在此地,他才起身离席,装着去洗手间的样子,往标有“雅间
”的楼道上走去。

  然而他很快便心急如焚地回到了原位上。他像国民党特务搜捕来此
接头的中共地下党员一样,在楼道上走了两个来回,而雅间的门都紧闭
着,仅闻划拳打码说笑之声却难见其影,而他又绝无逐室敲门查验的勇
气与权力。

  这顿饭,他磨磨蹭蹭地吃了到至少有三个小时,直到大厅里巳经人
去屋空,连伺候他的服务小姐脸上也不时掠过不耐烦的神色,他才买单
离去。

  我大哥出了会仙楼,却不知往何处去。他相信妻子与那导演肯定会
在某一间雅室里。他不敢想象却又不能不想象的是:一男一女在雅室里
呆那么长的时间,他们果真就是为了吃那么一顿饭吗?

  严重的问题是:他的妻子又是那样的漂亮!

  些时巳近午夜时分,白日涌涌荡荡的人群此刻巳像潮水般退去。大
街上行人寂寥,夜风轻拂。我大哥仰头看着挺立在夜空中的解放碑,不
由地想起了在重庆市政协全会上一位美术界的老委员告诉他的一则故事
。解放碑,就是这位老先生还在当年不老时设计的。老先生告诉我大哥
,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奉命建碑纪念。他鉴于抗战期间耳闻目睹陪都
官场太多的丑恶现像,更出于对八年战争期间所表现出的中国国力羸弱
、政治腐败、士气低落、民众素质低劣,深感中国之胜也实为惨胜,胜
固当喜当贺,却不能以一胜而掩我百丑。他对于国难当头,中国人犹似
散沙,而汉奸伪军之多,更是世界各国卫国战争之最的劣行种种,痛心
疾首深思熟虑后,认为中国当前亟需一种全民族的凝聚力,百折不弯的
坚韧与昂扬向上的阳刚之气。所以,他把他所有的理想、渴望全部寄托
到了人类的根本之物——男性的生殖器上。以此作为中华民族的一种新
的精神图腾。世界上以男性生殖器作图腾崇拜的民族并不鲜见,但在儒
家文化与朱程理学统治了数千年的中国要让如此性具高扬于朗朗晴空之
上,让万民景仰,自属大逆不道。故而,他不得不作了一些变形处理,
总算将审查人员蒙骗了过去。

  我大哥自了解这段原委后,每次见着那犹似坚挺勃起之男性标志物
的解放碑,心中便会油然生出一种奇妙的亲切感与肃然的敬意,甚至而
感觉自身也渗入了汨汨活力。

  可此时此刻,他却再无那样的心境。因为令他惊恐不安的是,没准
他的妻子此时也正面对着这样一具器物的威胁……

  终于,快到午夜时分,我大哥看到妻子与一位大腹便便的男士从会
仙楼大门里出来了。

  我大哥赶紧隐身在一株行道树后面,探出脑壳去远远观望。

  本应是男士该做的事,妻子却殷勤得过份地做了。她扬手招来一辆
的士,让男人上了车。的士巳经离去,她还伫立在街边,频频挥手。

  我大哥赶紧跑上前去,心虚地叫了她一声。

  “呀!你来干啥子?”妻子大吃一惊。

  “我这一晚上,都在外面。”

  妻子眼中倏地就有泪光闪烁。她能够理解她的丈夫今晚是在一种什
么样的心情中倍受煎熬的。

  “事情办得怎么样?”我大哥关心地问。

  “这条狗日的肥猪!”妻子口中极难得地冒出一句脏话,“花了我
五百多块钱,给我的答复是等一等再说。等一等是什么意思?圈里的人
都明白,等一等就意味着我失败,用他们北京话来说就是没戏!”

  一辆砣儿车在他们身边放慢了速度。夫妻俩上了车。我大哥对司机
说道:“去观音桥市歌舞团。”

  这时,妻子才问道那笔钱的来历。

  “我是向市艺术馆的一位朋友借的。”

  说完这句谎话,我大哥倏地将脸移向了窗外,他感到鼻梁发酸,眼
窝发潮,心中难受得阵阵发疼。他要是告诉妻子那钱是他卖血挣来的,
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耻辱,然而令他痛心的是,他
自觉才华并不比那些主宰着女演员们命运的某些导演低,而他却不得不
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换取金钱,以取悦这些他根本就看不上眼的导演。
可是,他如此悲壮的牺牲换来的却是妻子深深的失望,这怎能不让他怒
火中烧,五内如焚!

  在市歌大门处下了车,妻子却说屋里太闷,要我大哥陪她到街上散
散步。她说:“重庆城白天嘈杂得像个大蜂窝,难得给我们这样一个宁
静的夜晚,浪费了,岂不可惜?”

  我大哥见她情绪反常。以为是因为今晚劳而无功所致,便竭力拿些
话来安慰她。

  快到嘉陵江桥头,妻子看到亮着“情侣洒吧,通宵服务”灯箱的店
堂时,说道:“我渴了,进去喝杯饮料吧。”

  酒吧是贴附在悬崖之上的高脚屋,后窗正好俯瞰着闪烁着无数光斑
光带的嘉陵江。而远远近近,山上山下,万点灯火正在迷朦的夜色中迷
离跳荡。

  店主为营造出一种温馨浪漫的情调与氛围,除了吧台那儿有一小团
明亮的灯光,桌上却点着红色的喜烛。夫妻俩对桌而坐,一支加弱音器
的萨克管在角落的乐台上伤感地低诉。两人呷着天府可乐默默地对视后
垂下眼睑,千言万语却似大河涨水似的在我大哥胸中奔涌。

  我大哥却不是那种在感情问题上大大咧咧的马大哈,他甚至敏感到
能够从亲人以及朋友说话的音调和音色的变化中捕捉到对方的细微变化
。他巳经强烈地预感到,妻子在与他分别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一定经
历了什么极重大的事情,他太想弄清这秘密,却又害怕真有什么秘密存
在。

  妻子以掌托腮,以一种非常优雅的姿态向着我大哥微笑不语。这是
我大哥所熟悉的那种不含杂质的、纯粹是妻子献与丈夫的微笑。我大哥
被这微笑深深地感动,猛然觉察到妻子此刻的眼神中朦朦胧胧仿佛有一
道甜蜜温馨的虹影在隐隐浮现,而且,她的面部表情看起来也似乎比此
前的二十几个小时里温存、庄重了许多。

  “小陆,我想说一句你现在惑许不太愿意听的话……”

  “既然知道我现在不愿意听,你最好就不要说出来。”妻子陡然变
得冷若冷霜。“如果你还象过去一样地爱我,在我人生面临最关键的时
刻,你唯一应该做的,就是不遗余力地支持我。因为,因为……”妻子
突然以手掩面,嘤嘤地抽泣起来,“如果你也不能理解我、支持我,我
会崩溃的。真的,对我而言,不上天堂便下地狱,我把这当成了我人生
的最后一搏!”“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哟?难道你当不成演员,我们的
日子就不过了?毕竟,我们在县里也是一方名流……”

  你不要再对我说县里!”妻子激动起来。“如果你现在还对那种庸
庸碌碌、穷困潦倒而又不得不时时打肿脸充胖子的生活自得其乐,自鸣
得意,那我们在意识上的差异,就大得来无法弥补了。”

  我大哥顿感毛骨耸然。妻子脱口而出的,分明是一句危机毕现而又
隐藏着多种含意的话。

  我大哥了发现自己巳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上,心往下沉,嗓子眼发
干。他涩涩地说道:“小陆,无论你干什么,我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妻子感动地说:“你一定要明白,我的一切努力,不仅仅是为了拯
救我,也是为了拯救你呀!”

  我大哥从心底里不同意妻子看似新潮的人生态度,却又不便与之争
论。他明白地意识到,他巳经不能理解自己的妻子了。

  妻子说得回去休息了,上午她还得去拍戏。

  可是,回到宿舍不一会儿,我大哥担心的秘密却暴露了。

  这秘密对我大哥而言,不啻是一声睛天霹雳!

  14、恫吓

  当我大哥的口头要求遭到毫不通融的拒绝,行动上的试探又遭到坚
决有力的反击后,他终于愤怒得失态了。

  妻子怎么可以拒绝丈夫的这种合法而正当的要求?!

  何况,他们又是在分别了两个多月以后!

  我大哥自以为师出有名,趁妻子冲凉的时候,检查了她随身携带的
小坤包,里面并没有妻子例假时的必备之物。

  但是,即便“证据”确凿,妻子仍然有违妻道地拒绝了我大哥的要
求。

  我大哥痛苦不堪地对妻子嚷道:“你怎么能够拒绝我?我是你的丈
夫啊!难道,这还需要我提醒你?”

  面对气极败坏、暴跳如雷地的丈夫,妻子神情索然,一声不吭。但
是,当我大哥控制不住动手拉她裹在身上的毛巾被时,她却拼命抵抗,
甚至在我大哥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大哥忍无可忍,重重地扇了妻子一耳光。妻子蜷缩在地上,用毛
巾被捂住脸,哀哀地痛哭起来。

  我大哥陡然觉得心尖发冷,他俯下身子,紧张地问:“你……是不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妻子使劲摇着脑袋,泪飞如雨地嚷道:“我求求你,不要再问了!
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我大哥“咚”地跪在妻子面前,用两手抓住她的双肩使劲摇晃着嚷
道:“小陆,天大的事,你也应该告诉我啊!”

  “不,不……我不能……你不会原谅我的……”

  还用得着问吗?仿佛一柄铁锤猛砸在我大哥的太阳穴上,他感到大
脑发晕,眼前金星乱闪。“是谁?那家伙是谁?我……我要知道……”
我大哥感到气虚,声音也苍白无力。

  然而,妻子说出的事情真相却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

  “我巳经……染上了……脏病,我是不忍心……把你也……传染上
啊!”

  “天哪!”我大哥魂飞魄散,用双拳猛击着自己的胸部,仰天长啸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震惊。痛苦。愤怒。屈辱。一瞬间好像无数条毒蛇一齐紧勒在我大
哥的脖子上,使他几乎窒息。自他成人这么多年来,作为一个男人他拥
有太多的优越感,即便社会在偶尔蔑视他的同时也反过来造就成全了他
杰出的一面。使他能够超越物质的层次跻身在虽然无形却的确存在的精
神贵族的一方狭小天地里,自寻得一些儿心理上的安慰。可就在这一刻
,他恰似从天上猛跌到地下,摔得粉身碎骨魂魄皆无——一个连自己的
老婆都保护不了的男人,还有何脸面在社会上安身立足!

  “我知道我对你的伤害有多么严重,我也明白你是一个心高气傲的
人,绝不会原谅我的过失。”妻子巳经止住了抽泣,竭力用一种平静的
语调说道,“我巳经考虑好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分手?!”我大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神情凄惶,声
音发颤,“不不,小陆,我决不和你分手!我不在乎你的过失,更不在
乎你的病,我看过性知识展览,花柳、梅毒、尖锐湿疣,在现在的医学
条件下都算不得什么不治之症。把一切都忘掉吧,马上和我回县里去。
没有人会知道的,我会照料你把病治好,我们照样可以像以前一样的生
活。”

  “我很感谢你的这一腔肺腑之言,可是,我现在怎么能回去?我和
剧组是签了约的,不辞而别,我得承受巨大的经济赔偿。”

  “这个戏还得拍多久?”

  “要不了半个月就得封镜。啊,你让我拍完吧,封了镜,我会马上
回县里的。”

  我大哥猛地把妻子搂进怀中,疯狂地亲吻,热泪潸潸地喊道:“小
陆,你是我生活的唯一支柱,没有你,我不能活!我爱你,我爱你的全
部,爱你的所有的优点缺点和过失!而且,你受到别人的侵害,归根结
底也是我的错。作为一个男人,我没有能力挣更多的钱,反而让你单枪
匹马地出来闯荡,我真是……无地自容,欲哭无泪啊!”

  妻子用脸颊堵住了我大哥的嘴,激动地呢喃道:“什么也别说了,
是我的错,我改!以后,我一定会对得起你的!”

  夫妻俩终于睡下了,四只眼睛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对于我嫂子的失节,我大哥虽然万分难受,不过,他也于无奈中很
快便找到了一点心理上的平衡点。他自己不巳是一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么
?在他这一生中和他上过床的女人往少说也有一个加强班,而且几乎都
是女人主动,她们中不少人在寻得了肉体与心灵的满足后,也曾在物质
上与经济上予他以回报。与小陆结婚后,他才真正开始严于律己学着做
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而这样一段露水之欢的经历使我大哥确立了一
个自己的观点:性欲与爱情是完全可以分离的。仅是在我前一位大嫂失
踪以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便有足够的事实证明,他在与其他的女人颠鸾倒
凤之际,他深深爱着的,依然是他那渺无音讯的农村妻子。

  如此想去,我大哥的心境总算好受了一些。他能够容忍妻子偶而的
不贞,但是,他却绝对不能接受妻子与他分手的事实。倘若妻子抛弃了
他,他在县里,真的就没法做人了……

  第二天,我大哥一个人回到了县里。嫂子许诺他,拍完戏,她马上
回家。

  可是,我大哥就此以后在大半年的时间里再也没见着妻子的面。更
让他羞与人言的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连妻子的一封信、一个电话
也没接到过。

  亲人同事关心问到我嫂子,大哥总是以谎言来掩饰。但日久天长,
他巳经从亲人的眼中看出了担心,同事的脸上也有异样。

  我大哥巳经记不清他往白某家中打了多少个电话,电话一拨就通,
总没人接。后来虽然有人接了,可接的人不是白某,也不是妻子。那人
听说他找白某,生硬地回他:“白某巳经搬走了。”再问白某现在的住
址电话时,那人回了句“不晓得”,就啪地挂断了电话。 

  对我大哥来说,妻子差不多等于失踪了。他唯一知道的是,妻子仍
在拍戏,或搭班子参加演出,居无定所,全国乱飞。1995年3月,我大
哥去重庆参加市政协全会,终于从同组一名委员、市文化局的一位干部
口中打听到了白某的情况。说她是个女强人,搞了两年穴头就发了,前
不久又在重庆创办了一个模特儿表演艺术团,每晚在各家高档夜总会搞
串场演出。生意很是红火。

  这位委员还给了我大哥一个白某的手机号码。

  我大哥急不可耐地拨通了电话,可是,白某却说她忙,没时间见他


  我大哥恼了,使出了很厉害的一招,威胁道:“白某,我提醒你,
我现在可是以重庆市政协委员的身份来开会的,大报小报的记者整天跟
在我们这样的人屁股后面追,巴不得拿我们做文章。我要是把你拐卖我
老婆的事向他们一说,明天你的大名就得上报,到时来找你的,恐怕就
不是我罗某人了。”

  白某叫了起来:“你冤枉我了,我咋会拐卖小陆?……这样吧,明
天上午十点,我们到银湖茶楼见面。”

  “不,你到雾都宾馆十七楼四室来见我。宾馆门口有武警站岗,我
保证你绝对安全!”

  次日上午,我大哥逃会留在了卧室里。还不到十点,电话响了,大
门口的武警来电话告诉我大哥,说有个女同志找他。我大哥说,我正等
着她来谈工作,请让她进来。

  放下电话,我大哥觉得自己也难得地威风了一回。

  白某一进卧室,我大哥便直截了当地问她:“小陆呢?你把她弄到
哪里去了?”

  显然是门口的武警,这巍峨的大楼,这四星级大酒店里富丽堂皇的
规格在白某心理上产生了强烈的威慑作用。她显得局促不安,神情紧张


  听到我大哥毫不客气的质问,她委屈地叫了起来:“小陆的事,是
她自己拿的主意,我是没有半点责任的。”

  我大哥觉得自己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了:“小陆出了什么事?你
快给我讲清楚?”

  白某在沙发上坐下,紧并着双腿,告诉我大哥说,她组织的一个“
火把班”子在沿海巡回演出期间,广州有个做铅材生意的台湾老板迷上
了小陆,驾着辆小车天天跟着班子追。每晚演出结束后,他都要请小陆
出去吃宵夜。后来,小陆就不和班子里的人一起住了,每天到了演出之
前她才由那老板开车送到剧场,演出结束后又坐他的车回去。班子离开
广东之前,小陆又坐着那台湾老板的车来给大家送行。她还对我说:“
我暂时不回四川了,老板把这辆车送给我了,我决定先留在这里帮他打
理一段时间的生意。”

  白某说话的语气相当平静,可我大哥却气得全身发抖,额头和手心
都沁出汗来。

  他问:“那台湾老板姓啥?公司开在啥地方?”

  白某打开膝上的小坤包,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大哥。“这是他当初
送我的名片,我知道你需要它,就特地给你带来了。”

  我大哥响亮地放了一个屁,厉声道:“你给我放在茶几上,马上给
我滚!”

  当天,我大哥就向会务组谎称刚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必须马上回
家料理后事。获准后,他即刻收拾行李,赶往江北机场,从贩子手里花
高价买了张机票,当夜就飞到了广州白云机场。

  我大哥没有贸然地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那位姓刘的台湾老板,也
没有莽撞地给他打电话。他害怕打草惊蛇后,那姓刘的老板会带着小陆
离开广州,故意躲他。

  他先找了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上午,他方去荔湾区找到了那家公
司,谎称自己是来买铝材的,所以马上见到了刘老板。刘老板身材矮小
,半秃头,看上去往少说也有五十岁了。

  我大哥强忍怒火开宗明义说明自己的来意,没想这位老板竟然不惊
不诧地说:“是陆小姐自愿留下的啦,你要她跟你回四川,得看她怎么
想的啦。”

  “可以,那你马上让她来见我。”

  刘老板说小陆愿不愿见是她的事,他可以帮忙打个电话问一问。办
公桌上就有电话,可刘老板却偏偏到隔壁屋子里去打。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对我大哥说,小陆表示不愿见他。

  我大哥火了:“我知道你和我老婆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我也正是为
这事专门飞到广州来的,见不着我老婆的面,我决不会和你善罢干休!


  刘老板摊摊手说:“陆小姐留在我公司里无非是帮我做做生意,不
正当关系是没有的啦。”为了与自己的妻子见上一面,我大哥不得不与
刘老板进行了一场棘手的谈判。他把性格中无赖的一面发挥了出来,并
且成功地压服了对方。

  他首先向刘老板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四川省政协委员、高级知识分
子。为了证明自己言之有据,他还向刘老板出示了自己的政协委员证和
高级专业技术职务聘任证书。

  他看到刘老板对那两个本本看得很认真,又趁热打铁地威胁道:“
刘老板,你利用金钱做诱饵,由于你和我老婆在经济地位上的不平等,
所以你霸占我老婆的行为,从大陆司法机关量刑的角度看,属于一种特
殊的非暴力性强奸,你是罪犯,而我老婆是受害者。”

  刘老板色厉内荏地嚷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大哥逼视着他说:“你要不信我们马上试一试,我一个电话,说
你刘老板诱骗霸占了我老婆,而且还不允许我老婆和我见面,看公安局
的人会不会置之不理!”

  刘老板道:“不是我不让她来见你,是你老婆自己不愿见你。”

  我大哥不屑地摆摆手:“我和小陆是合法夫妻,你霸占我老婆,就
是触犯刑法。我现在要治你,容易得很,我不必给公安局打电话,那是
普通老百姓的做法,我只消跑到广东省政协去把情况一反映,我会让你
身败名裂倾家荡产。这件事一但提到政治的高度来处理,你想想那会是
什么样的后果?”

  我大哥这一番亦真亦假的的威胁很有效果。刘老板掏出手帕擦擦脑
门上的汗,说:“她住在附近一家大酒店里,我可以带你去见她。不过
,她愿不愿随你回四川,我不能保证。”

  刘老板用车将我大哥送到那家大酒店。在底楼先给我嫂子打了一个
电话。可是,我嫂子却说她不愿和我大哥见面。我大哥一把夺过电话,
愤怒地问:“你为什么不敢见我?”

  嫂子说:“我们完了,我们过不到一起,我要跟你离婚,今后我的
事和你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大哥说:“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我不会阻止你的。不过,在未离
之前,现在我们还是夫妻,何妨当面锣对面鼓地把事情彻底了断。”

  嫂子总算同意了。我大哥走进电梯,刘老板也跟了进去。我大哥一
把将他掀了出去,吐出一句与他的身份极不相宜的话:“我们两口子说
话,你狗日的插在中间干什么!”

  走进房间,嫂子客气地请我大哥坐,还给他泡上一杯茶。

  然而,我大哥却从妻子的客气里感觉到了一丝矜持,一丝自傲。这
让他意识到他们的婚姻巳经无法挽回。虽然他现在仍然爱她,并且愿意
原谅她的一切过错。如果妻子同意随他回家的话。

  如今的大酒店追求豪华,这家酒店也不例外。住在这豪华大酒店里
的嫂子与过去相比显然也水涨船高地上了档次。穿的是价格肯定不菲的
时装,全身上下所需披挂的金饰品一样不缺,熠熠闪亮。

  我大哥突地感到妻子巳经彻底地变了,变得让他感到陌生、害怕…
…“钱呐,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刀”,他想起了那个风靡一时的流氓歌星
迟志强唱的“囚歌”中的一句词。

  “小陆,你巳经半年多没和我见面、联系了,我很关心你的身体,
你的病……”

  “谢谢你的关心,我巳经完全治好了,是刘老板带我到香港去请英
国医生治的,大陆的医生,根本不行。”妻子语调冷淡而又说得直言不
讳。接着,她伸手指了指茶几,说:“我巳经把离婚申请写好了,请你
签个字。”

  我大哥将那页纸匆匆浏览了一遍,痛苦得犹如万箭穿心,却强装出
一副平静的样子说道:“可以,只要这是你慎重考虑后的结果,我完全
同意。”

  妻子神情一诧,我大哥的反应显然出乎她的预料,同时也让她有些
感动。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这也的确是没办法的事。我心里非常
清楚,这世界上只有你,才是真心爱我的。可仅仅是爱,对一个女人来
说是不够的呀,感情是一棵树,没有金钱物质的雨露阳光来滋润沐浴,
它会枯萎,会死的……”

  我大哥感到鼻梁陡然发酸,他他赶紧用双掌捂住脸,可小溪一样的
热泪,仍然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看到我大哥如此伤心,嫂子也掉泪了。

  “虽然我的后半生再也不会和你一起生活了……想到文化馆里那如
同贫民窟一样的房子,想那烟气熏得人眼睛也睁不开的蜂窝煤炉子,想
到每天傍晚提着热水去公共厕所里洗澡,我就不寒而栗——可是,我却
会永远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而且,我也愿意帮助你。”嫂子起身走
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大信套,往我大哥面前一放,“这是五万块
钱,你带回去,买套楼房差不多了。”

  我大哥猛然昂首叫道:“小陆,我永远不会接受你的施舍的!你难
道不明白,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你不要这样迂腐,我是真心的。”

  “小霞!”我大哥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痛心疾首地问道
,“你这样死心塌地紧跟那姓刘的,他到底给了你什么?”

  嫂子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很简单,你眼中看到的一切,还有楼下
停着的一辆桑塔纳小轿车。此外,他还答应帮助我到台湾定居,并且许
诺送我一栋别墅。”

  我大哥目瞪口呆,无言以对。金钱本身就赤裸得可以了,妻子又把
自己的内心追求暴露得如此明白无遗!他顿感语言的力量是何等的苍白
无力!他只有告辞了。他害怕再呆下去他会“原形毕露”,会精神崩溃
歇斯底里,会彻底地在他所挚爱的女人面前丧失掉一个男人最后的一点
可怜的自尊。

  嫂子追出门,坚持把那大信袋塞在了我大哥的包里。

  我大哥推辞了一下,心中一动导致全线崩溃,手僵住了。

  嫂子把我大哥送上了电梯。

  百感交集的的我大哥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小陆,好自为之吧!”

  海洋性气候压抑而潮湿,抓一把,仿佛能捏出水来。稍顷,天上下
起了小雨,我大哥独自在雨丝飘摇的大街上走了很久、很久……

  回到县里,我大哥恪守诺言,把离婚协议书办下来,马上给我嫂子
(应该改称小陆了)寄去。

  走出邮电局大门,我大哥才清楚地意识到小陆对他意味着什么。一
个极漂亮极出色又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妻子早巳成为他的一项重要的人生
资源、精神支柱,人们因他拥有小陆而对他尤为羡慕,社会因他是小陆
的丈夫而对他愈加尊重。正常人都是有虚荣心的,而且极度渴望让自己
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故而小陆的背叛,使他有着一种从瑰丽灿烂云霞缥
缈的空中突然坠地,被摔得粹身碎骨的感觉!他真正地觉得了难过,一
种由衷的、撕心裂肺的难过,说不清是为了思念还是悔恨,也说不清是
为了小陆还是自己,此时此刻,他无法用语言来准确地描述他从心理到
生理所受到的折磨,万蛇缠身、万蚁噬骨、万蜂蜇心、万斧断骨……

  他走到无人的长江边上大哭了一场,发誓要彻底地忘掉小陆。他还
不老,他虽然永远也挣不来轿车、带花园的别墅,可是,他也应该有自
己的生活,他也能够把属于自己的余下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是的是的,幸福哪有什么一定的标准?哪有什么固定的模式?幸福
不是政府眼中的小康,必须以物质的标准加以界定。幸福是一种属于个
人的感觉,它原本就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他知道这有一点阿Q式的安
慰,但他却第一次深刻而且饱含真情实感地认识到,被蓄着仁丹胡子板
着一张瘦削的四方脸严厉得不近人情的鲁迅先生鞭挞得体无完肤的阿0
,其实真是可爱加可贵,对每一个在生活中遭受挫折遭受不幸的同胞,
具有博爱精神的阿0总是会摇晃着小辫,口沫四溅不厌其烦地加以开导
安慰,而且从不收费。阿0不死,民因此安,国因此泰!

  三年后,我大哥终得到了小陆的消息。县长去东南亚各国考察,没
想在曼谷的一个公园里碰到了小陆。当时,小陆正牵着一个外国小男孩
在那里玩耍。县长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过去的小陆在
他的印象中是那么漂亮,而他所见到的小陆巳经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小妇
人,红颜惟悴,好像经受了太多苦难的折磨,她脸上的皮肤巳经松弛,
眼睛四周也出现了许多细小的鱼尾纹,腰也变得粗壮起来,昔日那双顾
盼生辉的大眼睛也显得毫无生气。而当县长主动上前招呼小陆时,她既
是惊讶,又是羞愧。副县长请她去路边的草地酒吧喝了一杯饮料。小陆
也原原本本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原来,小陆与我大哥分手后,刘老板到泰国谋求发展,在曼谷开了
一家公司,把小陆也带到了曼谷。在小陆再三央求下,刘老板总算掏钱
给小陆办理了泰国长期居留证,一年多以后,刘老板另有新欢,扔给她
六万泰铢作为分手费。老板对她说:“我给你这笔钱,还给你办理了长
期居留证,也算对得起你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法律关系,你是分不到
我的财产的。这笔钱,你要,你就收下,你不要,我就收回去。”

  巳经没有了退路的小陆,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小陆用这笔钱,租了间小屋,也曾四处求职自谋生路。但她做秘书
不会用电脑,搞营销看不懂英文说明书,当中文教师自己又常写错别字
,更不懂泰文。万般无奈之下,她才在一个英国人的家中找到了一份工
作,当保姆,照料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县长还对我大哥说,小陆对生活显得很悲观、绝望,也看得很透。
因为她把自己与那老板如何姘居,她在曼谷如何落魄的情形毫无遮掩地
全告诉了他,好像荣辱对她来说,巳经无所谓了。

  我大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很难过。他觉得自己真他妈的不
是个东西。背弃自己的女人倘若过得很好,他会自卑,会嫉妒,会痛苦
;过得不如自己,他也会难过,然而这难过里却又分明混揉着几丝幸灾
乐祸,有着一点点恶毒的报复心理的情愫。

  他眨巴着眼睛,用一种怪异的声调对县长说:“我巳经没有权力去
责备小陆,也不忍心去轻视她,她落到这样的地步,巳经……很可怜了
。”

  我大哥在小城里过着孤独清贫的日子,并且看样子还得继续地抓孤
独清贫下去,但是,他依然是一位名流,许多人都知道他过去把小提琴
拉得极好,虽然他巳经很久很久没有碰一下小提琴了……

  15、猝死

  1996是我大哥的大喜之年,罗啸参加了中国青年音乐家代表团,马
上要到欧洲四国巡回演出。出发之前,我大哥去了一趟北京,为儿子送
行。

  在离开北京之前,他叫儿子给他的母亲和妹妹(怡在高中毕业后未
考上大学,去了山东亲生母亲的公司里工作)打一个电话,向她报喜。

  电话一拨便通,但空响,家中没人接。再打手机,通了。

  “妈妈,我是罗啸。”

  “啊,啸儿么,你在啥地方?”

  扩音键巳按下。我大哥听得清楚,那是他前妻的声音……这么多年
了,乡音依然未改。

  “妈妈,我马上要出国去演出了。”

  “前几天我在电视新闻里看见了。啸儿,妈妈现在正在济南的大医
院里……”

  “妈妈,你病了么?”

  “不是妈妈病了,是你马伯伯病了。你马伯伯得了肺癌,马上要送
手术室,妈妈现在是在医院的过道上给你回电话。”

  我大哥心中猛地一跳!

  “啸儿,妈妈现在忙得不得了,过会儿再给你回话。”

  “不要关机。”啸大声喊道,“妈妈……妈妈,爸爸,他在我这里
。”

  妈妈沉默了。电流声滋滋地响。

  罗啸着急了:“爸爸,妈妈等着呢,你给她说几句话吧!”

  我大哥感觉到嗓子眼燥得厉害,他俯下脸去,对着电话涩涩地说道
:“傅某某……没啥了不起的,肺癌……现在巳经算不上不治之症,一
定能治好的,要是……山东治不好,就转到北京来治,傅某某,你可要
……挺住。”

  “谢谢……谢谢你!”

  说话声、电流声全都消失了。

  回到县里很久,我大哥也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一腔言不
由衷的话。他清楚那一刻自己的心理十分的阴暗,但那样的情况下,能
说真话么?人哪,有时就没法不虚伪。

  这此后老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大哥对我说他夜里老梦见傅小玉。这
可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他相信时间能治痊愈心灵的创伤,所以前妻被拐
卖时造成的那种巨大的冲击早也日渐淡弱,再加上他和小陆的婚姻美满
得令无数人羡慕,这些年,他也就几乎不再去想傅小玉。

  他清楚这一切皆缘起于他在北京时叫儿子打的那个电话。

  想前妻,便不能不去想前妻那巳经得了癌症的丈夫——他不能否认
自己并不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他对马某某的关心里包藏着那样多自私
、龌龊、世俗甚至邪恶的念头。他常常给儿子打电话。几天前儿子告诉
他,妈妈巳经把马伯伯送到北京的中日友好医院了。济南的医生打开了
马伯伯的胸腔,发现他巳经是肺癌三期,又马上给他缝合上了。还叫妈
妈给马伯伯准备后事。妈妈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才把马伯伯送到北京
的。

  我大哥不太相信自己对“肺癌三期”的理解,赶紧又给县医院的院
长打电话。那也是一位政协委员,和我大哥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虚心地
向他请教:“人到了肺癌三期,还有治么?”朋友回答他:“以目前国
内的医学条件和手段,真要是到了三期,就只有等死了。”我大哥又问
:“如果是在北京中日医院那样的大医院里呢?那里面的条件和技术手
段想必会好得多。”朋友说:“那也没法治,你想想,周总理就是肺癌
三期,总理都没法治,其他人还能治好?”

  听了这具有权威性的结论,我大哥就更生出了几分希望。

  没过几天,我大哥又给儿子打长途,叮嘱儿子要多去医院帮着妈妈
照料马伯伯,照料好马伯伯,就是对妈妈尽孝。他巳经咨询了医生,三
期肺癌患者,恐怕是凶多吉少。如果马伯伯真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尽
量地安慰、开导妈妈,以免她悲伤过度。

  1997年4月2日深夜,我大哥突然接到啸从北京打回的电话,告诉
他,马伯伯巳于今天晚上十点二十分在中日友好医院逝世。

  这样的噩耗对我大哥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狂喜又绝对不能通过
声音表露出来。作为父亲,他必须维护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形象,而维护
这一形象的最重要之处,便是严格地遵循传统道德的规范说话行事。

  所以,他不得不将狂喜紧锁心头,以一种悲悲切切的声音叮嘱儿子
,在这不幸的时刻,更应该尽量地安慰、鼓励妈妈,既要让她化悲痛为
力量,也要让她明白,生活对她来说,还是很有希望的。

  儿子的回答让他感到无比温暖。

  “爸爸,你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在这样的时候,我知道我应
该怎么做。而且,我相信我会做得比你希望的还要好。”

  我大哥有些脸臊……难道,儿子巳经看穿了我的心思?

  放下电话,我大哥感到不安了,索性起床,半夜三更地来找我。

  我不傻,大哥刚一告诉我马某某死了。我说出的意见,与大哥的想
法不谋而合。

  大哥和我商量的结果,重任落到了我的肩上。由我出面,尽快将大
哥目前的状况告诉傅小玉,讲清楚大哥婚姻破裂的原因,责任不在大哥
,而在小陆身上。并以我的名义向傅小玉郑重提出与大哥破镜重圆重续
旧好的建议。

  我家里前不久刚装上电话。电话虽快,大哥却不同意用它。他对我
说,傅小玉现在肯定在罗啸家里,当着儿子的面谈父母的婚事实在不妥


  我表示理解,提出马上去邮局夜间服务部交特快专递。大哥说,特
快专递到北京至少也需要三天,马某某今晚闭眼,可能明天就要火化。
等特快专递到了北京,傅小玉没准巳经回山东去了,还是多花点钱,发
加急电报的好。

  拿定主意,兄弟俩当即拟好电文,逐字逐句推敲修改后,马上出门
,到邮局把电报发出,兄弟俩才各自回屋。

  第二天还不到中午,邮差就把北京来的回电送到了我手中。

  寥寥数字,赛过了万语千言:同意,今晚即飞重庆。傅小玉。

  这天晚上对罗氏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来说都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晚
饭后,所有人都集中前往文化馆,将大哥的破屋挤满。茶几上摆满了烟
茶糖果,大家围坐一起谈起了过去年代里发生的许许多多让人难以忘怀
的事。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傅小玉。

  仿佛一轮太阳当空升起,有的人有权享有太阳,有的人则渴望着能
分享到一缕温暖的光芒……每一个人都十分清楚,傅小玉的归来,和在
座的每一个人都太有关系。

  傅小玉的经历经大家一渲染,不啻是一则足以使任何人闻之惊心动
魄的当代传奇!……是啊是啊,一个农村女人,十多年前被人贩子当牲
口一样拐卖到了山东海边,明天则会以一个大富婆的身份衣锦还乡,与
前夫团聚。这样的个人经历,不也正寄托着无数渴望发财的老百姓心中
最迫切的愿望么?

  一石激起千重浪,连小小的江津县城也因许多人并不认识的傅某某
的归来而沸腾。

  在我们这个家族的成员中,内心最激动而表面上却装出最沉着样儿
的是我大哥。他微笑着不眨眼地望着他的亲人们,一脸少有的亲切与谦
和。这种亲情融融的聚会,对他来说实属难得。亲人们所谈的有关我大
嫂的一切,他都贪婪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我也忽地觉得眼睛发潮,赶紧合上眼。对大嫂,我的感情来得比其
他的人自然更深一些。我大哥去成都读书后,我就和大嫂孩子一起生活
。虽然大嫂被拐卖发生在我离开弥月沱以后,但作为大嫂冒险跑滩时忠
心耿耿的保镖,多年来我总怀有一种自责自疚的心情。

  当然,除了谈大嫂,也谈大嫂到底有多少钱。在这一问题上,我知
道自己不能表现得过于直露、过于踊跃。但我注意到,亲人们好像全都
注射了海洛英,情绪热烈无比。我大哥似乎也有些把持不住自己,好像
置身在云里、雾里、梦里……这也难怪,在当今这样一个金钱巳经成为
衡量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的特殊年代里,有多少人能在如此巨大的反差
面前心如止水,面不改色心不跳?连我这种盼望着能分享到“一缕光芒
”的人也不由自主地体会到了一点暴发户们的心境……醺醺然,陶陶然
,妙不可言的希望中却又混揉着几分担忧,几分忐忑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罗氏家族满门老少三代齐集河边码头恭迎大嫂。既
然她昨晚巳飞抵重庆,那么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重庆住上一夜,今
天一早雇辆出租车回来;二是昨晚便巳赶到了江对面的渡口旅馆,今早
坐头渡船再过江来。

  为不至落在大嫂过江之后才到江边,罗家老小起了个大早。

  六点整开头渡,渡船过去又过来。罗家人睁大眼睛,注视着每一辆
从渡船上开下来的出租车、小轿车。晓红眼尖,第一个看见了大嫂。渡
船还在江心,她便惊天动地地叫了起来:“大嫂拢了!”

  果真是大嫂!那一刻,我大哥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大嫂站在
船边,正在向岸上的人挥手。看不清她是否流泪,而我们这里也是一片
抽泣之声。

  我妹、我妻抢在头里迎了上去……天哪,这妇人真是我大嫂么?我
目瞪口呆,心如鼓捣。十多年来一直停留在我脑海中的那个容貌俏丽衣
着寒酸的大嫂与眼前这位雍容贵妇判若两人,那发型,那穿着,那在上
八九点钟的太阳下熠熠闪耀着光芒的金首饰,突然使我对大嫂产生了一
种疏远,仿佛在提醒着罗氏家族成员和她的距离……

  “大娃,快点上去接她啊!”我爸在着急地催促我大哥。

  我猛回头,这才注意到我大哥并未跟随众人踊跃上前,依然独自停
留在公路连边上。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过度激动使他面色苍白,眼神迷
离,犹如一个犯了严重过失被老师叫到一边罚站等候处理的学生。

  我赶紧跑过去,拉着他就往河边走:“哥,快去接大嫂啊。这种时
候,你咋个变得瓜木兮兮的了哟?”

  在满门老幼的包围下,这一对失散巳经整整十九个年头的夫妻终于
重逢了。他俩的目光对视了一下,马上惶惶地移开,从彼此的脸上移到
了身上、脚下,分明都有一些害羞,都有一些不自在。

  西方人在这样的时候肯定会旁若无人地紧搂在一起,想哭就哭,想
喊就喊,想吻就吻,可我大哥大嫂毕竟是中国公民,恪守着“床上夫妻
床下君子”的古训。他俩不要说拥抱、亲吻,连手也没有握一下,仅由
那泪水在眼眶中打滚,终于溢出,潸潸在脸颊上流淌。

  我大哥艰难地微笑着,终于咕哝出一串声音:“傅某某,你……你
回来了?”

  就这么一句平平淡淡的“明知故问”,彻底地摧毁了大嫂的自制力
。她突然扭身向着长江,双手捂面,始而是抑制不住的啜泣,继而,便
痛快淋漓地哀哀大哭起来……

  众皆无语,只有默默地流泪相陪。

  晚饭是在皇城大饭店吃的,我大哥吩咐上了两桌最高档次的宴席,
花去了一千八百块。买单时大嫂抢着付钱,我大哥坚不允许,坚持由自
己付了。

  开席前,大嫂首先向两位老人敬酒,祝他们长命百岁。然后,她斟
满一杯酒,双手敬给我大哥,感谢他这么多年来为抚养他们的一对儿女
,费尽了精力与心血。

  我大哥接过酒,客气地说:“这杯酒我不配喝的,我这当父亲的,
没有尽到责任,怡现在连工作都没有一个。”

  大嫂说:“可你培养出了啸啊!没有你当父亲的尽心尽力,他能为
国争光,为我们罗家争光?”

  这是一次极其难得的家庭大聚会。往昔的痛苦巳经得到发泄,受伤
的心灵巳经得到抚慰,今后的日子必然会更加美满。席间其乐融融,男
妇老幼,都被这情、这意、这酒,这气氛陶醉了。侄儿侄女,兄弟妯娌
争相向大哥大嫂敬酒。虽说是啤酒、葡萄酒,大哥大嫂毕竟喝下不少,
不一会儿便满脸绯红,醉意盎然了。

  酒席完毕,为了使大哥大嫂更早地单独在一起,出饭店后,我马上
给大哥大嫂叫了一辆砣儿车,送他俩回文化馆,随后各自回屋。

  谁也不曾想到,我和晓红刚上床,电话突然响了。

  我抓起来一听,是大嫂的声音。“兄弟,快来!你大哥……快死了
!”

  我头大如斗,大吼道:“你在哪里?大嫂,你现在在哪里?”

  “巳经把你哥送到县医院急救室,医生说……不行了。”

  我赶紧叫晓红去通知罗家人。我则冲出家门,叫上一辆摩的,风驶
电掣地向着医院冲去。

  急救室门上亮着“手术中”的字样。门外的廊道上,只有大嫂孤零
零的影。

  “啷个搞起的嘛?你们刚才回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呀!”

  大嫂不回答,坐在条丝椅上伤心地哭。

  不一会儿,晓红带着罗家老幼也都赶拢了。

  大家都慌着问大哥得了啥病,病得这样突然。大嫂先是一个劲地哭
,被问急了,她才捶胸顿足地哭喊道:“都怪我……他真要死了……是
我害了他呀!”

  这样的回答,让我们听了愈加糊涂……难道。他俩回家后发生了争
吵,大哥是被气倒的么?再问,大嫂仍是这么一句话。

  大哥的院长朋友亲自上了手术台,可辛苦半天,却终未能将大哥抢
救过来。

  当全身搭盖着白布单的大哥被推出手术室,送往太平间的那一刻,
大嫂呼天抢地的悲嚎,父母悲恸欲绝老泪纵横的样子,纯娟等亲人们泣
不成声的情状,让医生护士们也悄然下泪。

  从院长的口中,我终于知道了大哥的死因,同时也就明白了大嫂为
什么反复说是她“害”死了我大哥,而拒不说出理由与过程。

  那是因为我大嫂羞于出口。

  我大哥,是死于民间俗称的“马上风”。

  院长告诉我,“马上风”是指男女在性交过程中突然死亡。而猝死
者,多是心脏有各种疾病的人。据测定,当性交进入高潮时,心率比平
时陡然增加一倍,收缩压与舒张压急剧升高,此时心肺的活动量大大增
加,心跳和呼吸加快,血压猛升,消耗许多的养料和氧气。这种剧烈的
刺激对正常人来说,能够承受,但对患有心脏疾病的人来说,则足以致
命。

  不幸的是,我大哥正是一位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患者。对患
有这种病的人,医生一般要叮嘱他们在生活中尽量保持一种平和的心境
,避免激动,更不能受刺激。而大哥与大嫂久别重逢,心情正处于一种
极度的亢奋之中,在这样的情绪与心态中再投入到性交过程中,便导致
他心脏病猝发,死于“马上风”。

  可我却知道,大哥的激动还有着医生并不了解的更重要的原因……

  由于我大哥死得如此的“有辱门庭”羞与人言,故而丧仪一切从简
,没贴讣告,也没有设灵堂。仅过了不到两个小时,火葬场的运尸车便
直接开到医院的太平间,把大哥的遗体装了上去。

  但无论如何,花圈还得有,火炮还得放上几串,亲人们还得臂缠青
纱把大哥送到火葬场去。虽然罗家人竭力保密,但这秘密终究还是泄露
了出去。肯定是医生、护士、员工们把我大哥的死因当做桃色大新闻尽
快地传播开了。罗家人走到街上,居然有不少的人夹道来看死去的我大
哥和活着的大嫂。

  父母本想通知北京的罗啸和山东的罗怡赶回来为父亲送终,可大嫂
坚决不同意,说这件事,今后由她向孩子们解释就行了。

  众人理解了她为何不让儿女回来的真正原因。也就不再坚持。

  于是便出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啸和怡不能回来,按照地方的古老
风俗,妻子与丈夫是“扁担挑水平肩人”,披麻戴孝可以,端灵牌则是
儿女的事。

  我挺身而出:“我是大哥的亲兄弟,这遗像,我来端。”

  大哥的遗像由父亲亲手冲印放大,还水淋淋的,便装在玻璃框里,
由我双手端着,走在稀稀落落的出殡队伍最前面。

  大嫂从法律的角度讲并不是我大哥的妻子,但是,她却尽到了一个
妻子应尽的责任。在人们的指指戳戳与不勘入耳的议论声中,她像一个
真正的妻子一样,沿途痛哭、抽泣。搀扶着她的,一边是我妹,一边是
我妻。

  花圈上挽联飘飘,殿后的运尸车不停地按响喇叭,两边是密密麻麻
的人头,无数张好奇的脸。这一刻,往事如潮涌来,泪水溢满了我的眼
窝,脑海里突地蹦出一句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我的心在无声地自语:“大哥,你死得值啊!人总是要死的,但死
的方式有不同,像大哥一样能在销魂荡魄的极度快感中死去。古往今来
,世间能有几人?”

  确实如此,我大哥不仅大快乐于生理,也大快乐于精神。他当了一
辈子穷人,最终却能以一个大富豪的心境死去;失散多年的爱妻,也奇
迹般地重新和他聚首,而且那情,依然深似往昔,真似往昔。

  噢,大哥,逝者如斯,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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