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龙是可以作乘龙解的。于是,登龙术便成了乘龙的技术,和骑马驾车相类似的东西。1933年5月,作家章克标出版一本《文坛登龙术》,记述了当时部分文人种种投机取巧的手段。1933年9月1日,鲁迅先生又在上海《申报》副刊《自由谈》发表《登龙术拾遗》一文,以“拾遗”为名,仿其笔调,补充介绍文坛登龙术的另一法:“要登文坛,须阔太太,遗产必须,官司莫怕。”乘龙快婿,唯当富岳家之女婿最吃香。为何要寻找富岳家、依赖阔太太?鲁迅先生又写道:“穷小子想爬上文坛去,有时虽然会侥幸,终究是很费力气的;做些随笔或茶话之类,或者能够捞几文钱,但究竟随人俯仰。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赔嫁钱,作文学资本,笑骂随他笑骂,恶作我自印之。‘作品’一出,头衔自来,赘婿虽被妇家所轻,但一登文坛,即身价十倍,太太也就高兴,不至于自打麻将,连眼梢也一动不动了,这就是‘交相为用’。”不过,鲁迅先生在文末又特意关照:“然而富女诗人未必爱穷男文士,所以要有把握也很难。这一法,在这里只能算作是《登龙术拾遗》的附录,请勿轻用为幸。” 时间已过去了74年,章克标先生介绍的《文坛登龙术》和鲁迅先生所作的《登龙术拾遗》提及的办法,恐怕已吃不大开。如今的富家女虽然为数不少,但喜欢写诗作文者,恐怕是凤毛麟角。富家女和阔太太们热衷的是海外投资、股市买卖,因为这些办法“来钱快”。文坛的登龙术也与时俱改。最新一招,莫过于打起批判名人的旗帜,引起读者关注,以作登龙之术。 于丹出版了《于丹〈论语〉心得》,热销得很,于是引出四本批判书,《解‘毒’于丹——告诉你未被糟蹋的孔子和庄子》、《孔子很着急》、《庄子很“生气”》、《当〈论语〉遭遇于丹》。这些“解‘毒’书”的批判口气也是吓人得很:“释典可以浅显,但如果随便意淫经典,无异于软刀子杀人。”于丹的书竟有如此严重的问题,而且是“杀人不见血”,那是非买一本看看不可的。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就上当了。“批判”也是一种时髦的登龙术。借“批判”之名,行“跟风”之实;“跟风”是表象,畅销是实质。自己没有名气,批判名人的某人,自然也成了名人。你的书销路不好,借批名人,借船出海,可以吸引读者眼球、增加发行量;名人是一把扶梯,借来顺势爬上去,引出社会心理学的“从众效应”。此举不吃力讨好,岂不快哉! 于丹的两心得引出四本批判书,并不是今人的最新发明。前年,余华推出他的新长篇小说《兄弟》,立马有人推出批判书《为余华拔牙》,“拔牙”的动作又有点“揭老底”的味道,因为余华当过牙医,为牙医“拔牙”,想想大概是很好看的;刘心武在“百家论坛”揭秘《红楼梦》,他的上下两部书出版后,立即有人推出批判刘心武红学观的系列书,竟有三四十本之多,其中有些书都是出版过的旧书。这回复出,在封面上打上诸如“批判刘心武”的招牌,竟能畅销数万册。书号换成钞票,出版社和作者双赢,真是一个生财有道的好主意。 今人毕竟比30年代文人依赖阔太太的办法要高明得多,文坛的登龙术也即时更新。批判的武器价格不菲,“帽子工厂”重新开起,而且生意兴隆。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妙用无穷,心照不宣,有名有利,相得益彰。鲁迅先生又说:“由登龙而乘龙,又由乘龙更登龙,十分美满。”有感于此,故作《登龙术拾遗》补。
4. 一个在课堂上讲述了几十年的错误
——谈对《文坛登龙术》的评介
文革前有一次向老师请教如何作文,老师言谈中曾提及《文坛登龙术》,并说它很坏,还遭到鲁迅先生的“骂”。80年代我当了语文教师,又从《教参》和有关文字资料上看到对《文坛登龙术》的种种指责,说鲁迅先生为了批判此书还写了《登龙术拾遗》一文。
我既想解惑又有几分好奇,便从《准风月谈》中查读了《登龙术拾遗》。
读后,从中获得两点明确的认识:一是鲁迅先生未读过《文坛登龙术》全书,仅见过广告上所登的有关该书的“目录”“解题”和“后记”;二是鲁迅先生认为《文坛登龙术》的目录上“没有”‘做女婿’这一门”,“该有一点增补才好”,于是写作此文并以之为《文坛登龙术》增补。从《登龙术拾遗》的其他部分看,鲁迅先生在这篇文章里是以《文坛登龙术》为由头,引出自己要说的话,而这些话讥讽的是做了富岳家女婿的那类文人,依有关考证当指邵洵美等人。
看来,鲁迅先生在文中不仅没有骂《文坛登龙术》,而且就上述第二点而言似乎还很赞赏这本书呢。我看了《登龙术拾遗》,有了这些感受,但心头之惑依然未解,而《文坛登龙术》当时我也无法见到。
今年2月上旬我从作者章克标老人那儿觅得“老版本”《文坛登龙术》(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通读之后,不禁哑然失笑。这是一部语言“滑稽谐谑”的长篇杂文著作,书名看起来就是作者在“解题”里所说的“文人扬名法”,而书的内容与笔法却根本不是教人如何跻身文坛,如何在文坛扬名。“其实此书不过把那时文坛上有些情况夸张地歪曲了一下,如同是哈哈镜里的影像那样,是真而又不是真的,对文坛现象的讽刺,也只是浮面的抒写而绝不深刻苛求,原不过略作戏弄罢了。”(章克标《世纪挥手·〈文坛登龙术〉》)作者的这番话一方面是告诉读者这本书的主要内容,另一方面又表示了自己的谦虚:书中所写的内容仅是文坛上的“有些情况”,而“讽刺”又“绝不深刻”。实际上这本书是对那个年代文坛上文人的种种病态、丑态乃至恶行的大揭秘、大曝光。让我们摘出该书的几段文字,以见其内容与风格之一斑。
文人对待学问“应当取敬鬼神而远之的一种态度,读书大可不必。”“文人决不会留心到任何学术的。惟其是不学无术的人,所以能有资格成为文人,所以能成为文人。”
文人要“吹法螺”,“第一应得自己明白是比平常人高一等的存在,不能同流俗一样,对于别人的一切,都用俗不可耐,或恶俗不堪等词句来抹煞之,对于自己的一切,总得一唱三叹地赞咏,做出连自己也是佩服非凡的状态。要会说大话,有气吞天地之概,先决定了天下只有自己一个人伟大,聪敏,俊逸,能干,谁也不能企及,就可以对付一切了。倘能装得眼睛是生在头顶的,嘴是生在脑后的,耳朵是长在胁下的,鼻子是同象鼻一般长的,额头像犀牛一般出角的,那么你不开口,别人也看得出你是不同凡俗的文人了。”
文人的懒惰和欺诈。“懒惰是文人第一条美德,横在安乐椅上抽香烟是文人顶得体的举动。”“讲到欺诈的行为,文人决不会做出来,即使事实上像有,那必定里面有些曲折,一定不会是平常的欺诈,文人欠了债借了书不还,那是他遗忘了,从他的不为物蔽的态度上看,反而可以认识他的伟大……文人同你有了什么约定而不履行,那是他不拘小节的伟大。文人的说话不能作准,因为那是他的诗,他的创作,这当中只要有文学上的真实而不必要有科学上的真确。文人的言行不一致,因为他是天才……”
本书就是以这种亦庄(“庄”主要表现于书的第六章的“出版”这一部分)亦谐幽默讽刺的笔法,对当时文坛上包括名人大家在内的所有文人的一些做法,只要是自己看不顺眼的,统统毫不留情地嘲弄和调侃了一番。
只要是读过这本书的人,没有哪一个会认为这是一本教人如何在文坛上走捷径去成名的著作。诚如作者所言:“如果认为照书中所说的法术,依样画葫芦就可以一登龙门,身价百倍,那就会受骗上当了。我想,谁也不会作此想的,谁也不会把此书作为文坛入门书,好像写作的人先要读《文章作法》才动笔一样的吧。所以此书实在是本滑稽的书,同《论语》半月刊的某些笔调是有些相同的。”(章克标《世纪挥手·〈文坛登龙术〉》)
这本书30年代初一出版,即遭到许多人的批评指责乃至申斥、痛骂、诋毁,正如作者在《世纪挥手》中的:“《文坛登龙术》一书,得罪了所有的文人,因为书中全没有指名道姓,也没有具体的事例,所以人人可以自动对号入座,认为所说的就是他老先生。”这也算是一种文坛上屡见的不正常的正常现象吧。何况《文坛登龙术》在某些地方为了使内容更加逼真,而不加褒贬客观地引入了当时文坛上一些名人的姓名及相关材料,尽管作者无丝毫贬损之意,可是由于全书内容的缘故,还是极易引起这部分名人的不快。因此,从解放前到解放后,许多文人不喜欢它乃至贬斥它也就可以理解了。
解放以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本书被彻底封杀,直到1988年黑龙江教育出版社才编入“开放丛书”重排出版,1999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又按初版的老本子重排出版。全书共由解题、绪言、资格、气质、生活、社交、著作、出版、宣传、守成、应变、结文、后记等部分组成,其中从“资格”到“应变”分别列为第一至第九章。每章又分若干节,如“生活”章则分为衣食住行、烟酒、嫖赌、欠债、生病、放浪和蛰伏、社会诊查、谈天和冥想等节次。至于写作这本书的缘起,作者在《文坛登龙术》的“附录”《〈文坛登龙术〉徒然草》中说得很清楚:他在读中学前就爱看笑话类的书,后来读《史记·滑稽列传》和汉唐作家这一类文章,又爱读清末的一些谐书;在日本东京读书时又买过早稻田大学坪内逍遥博士的《一唱三叹当世书生气质》,这本书充满了“冷嘲热讽”。章先生认为这些书“不打官话,不代圣贤立言,完全没有庙堂气、宫殿气以及闺阁气、幺艳气……”而“正规教育,学校及社会的教导,还有各种书籍、报刊上接触到的,都是些圣经贤传乃至劝人为善以及教人升官发财的门径”,“因之想得到点自由散漫幽闲舒适”,《文坛登龙术》就是受到这些“谐书”的“影响”“启发”而写成的“游戏”之作。当然章先生所说的“游戏”应该理解为是他的自谦。
可是奇怪得很,明明是这样的一本杂文著作,长期以来《教参》上却把它和《小说法程》《小说作法》等同起来,视之为介绍作文秘诀,“当作家可以走捷径”,是“章克标欺世盗名”的著作,而对之大加挞伐。语文教师在课堂上也年复一年地向学生如此转述,这岂不滑稽加荒唐?现在使用的高中语文第六册《教参》(1995年人教版P30-P31)仍持上述说法,同时那上面还引述鲁迅先生《登龙术拾遗》中讽刺邵洵美等人的语句,把它作为鲁迅先生批判《文坛登龙术》的论据,这岂不又是移花接木张冠李戴?
语文教学历来重视内容的科学性、准确性、可是几十年来中学语文课上对《文坛登龙术》的评介与其真正的面目却大相径庭。现今,是应该依据事实而对沿袭多年、以讹传讹的旧说法予以彻底更正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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