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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范围:文史、文革史、抗战史研究,以及社会纪实文学作品(中国社会热点问题类纪实)
·姓名:中国独特题材文学网
·笔名:站长:郑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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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敬迈《欧阳海之歌》荒唐的红与黑

作者: -上传日期:2007/1/29

文革回忆录 

金敬迈《欧阳海之歌》.荒唐的红与黑

人物:金敬迈,《欧阳海之歌》的作者,广州军区离休干部

  时间:2005年2月19日

  地点:广州市童心路5号聊斋吧

金敬迈:荒唐的红与黑

  赤橙黄绿青蓝紫。

  红是颜色之首,紫是颜色之尾。首尾相联,大红大紫。往前往后,都会进入黑的领域。

  黑色中,星空是情侣的私家星空;黑色中,单体生命才有休整的宿营地。

  黑色是一种最强的消溶剂。温情、血腥、浪漫、无耻的战争故事、爱情故事、政治故事、经济故事,大多在黑色中完成交易。

  黑色不是一种坏颜色,黑色是一种真实的颜色,但经常掩盖着许多不真实的颜色。

  黑色是一种需平反的颜色。黑色是用量最大的一种颜色。黑色是一种最真实、长久的颜色。是顶级色,是颜色之总和。

  金敬迈,今年76岁,你很难想到他在秦城监狱关押了2864天。没有疯,没有神经质,本身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人的意志有多厚重,人的骨头就有多蛮横。

  一个单体生命是一件鲜嫩、逼真的道具,而社会则是多么铺张、奢侈的一个大导演。就像蹦极,你从高空坠入深谷,来回晃悠,颠颤,心惊,肉跳。在政治的蹦极中,不是谁都有机会走到极限的两头。金敬迈大红登上天安门,大黑栽进秦城监狱。不是谁都能在这两极游走的。

  田炳信:我听说你晚年要写三本书:《天堂》,《地狱》,《人间》。我想跟您探讨这三本书的名字能不能改一下,每部书只用一个字:《天堂》改为《假》,《地狱》改为《丑》,《人间》叫《恶》。与真善美对立起来。你回顾一下你的前半生,不管大红大紫大黑,你所体验的是假,我认为你并不是要积极地去图表现,要当个什么大官,而完全是命运的大风,呼一下把你吹上去了,并不像有些人通过钻营、投机来向上爬。我还看了资料,说到你写《欧阳海之歌》有些章节做了几次修改,我说了,在那种情况下,有人让你修改,是莫大的皇恩浩荡,最高指示让你改,不要说你不改,发自内心都要去改。人不能离开当时的环境特点去说话。

  金敬迈:有人议论我的那些修改,我就奇怪,当时是什么环境,什么人让我改?很多历史别人不了解,了解的也不愿说,白纸黑字就是历史,扯谈。真实的历史往往并不能真实地表现出。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睡着了。现在,我醒了。

  田炳信:其实,历史离不开历史上扮演的角色的机遇和环境,离不开写史的人的心态和处境,离不开读史的人的心情和阅历,离开这三点,任何一件事都无真实可言。

  金敬迈:我觉得我很悲哀,我想做一个好人,想做一个真实的人,都做不到。这些年我尽可能真实,但就这样子,都还是做不到。

  田炳信:是你自己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呢?还是社会不让你过这一关?

  金敬迈:我现在倒不在乎这个了,我76岁了。

  田炳信:孔子讲过一句话: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不逾矩,随心所欲。我理解那个“矩”,就是法律。你只要不杀人,不放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个岁数应该是一种随意、无所谓、通达的心境。

  金敬迈:我也不想杀人,不想放火,我想做好事都不让。这样我说我的,你记你的,爱怎么发你自己负责。本来我说,我说过的我完全可以负责,但别人偏不让你负责。所以为什么叫把关呢?意思就是有人替我负责,不用我负责。我要自负。我讲完了,就是有最高指示,我该杀,我也不在乎,一个人难得活70多岁,一般来说,是够了。

  田炳信:人生七十古来稀。

  金敬迈:而我已经是70有6了。

  田炳信:赚回来了。

  金敬迈:而且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上不是多余的,也是没什么价值的了。我先把我的观点表白,现在报纸上经常说我或者我又怎么说的,有真有假,有误传。我的基本观点要说清楚。我很苦恼,但并不是说愁吃愁穿,毕竟我是个离休的老干部,而且我也没有其他更多的欲望。我以为经历了那么一番苦难之后,我们就好了,但是没有。我觉得不如人意的事情太多,我可以有选择地说某些真话,但绝不再说假话了。

  我最基本的观点是:不批判“文革”,中国就没有希望;不批判“文革”,我们这个民族绝对没有希望。如果一个有13亿人口的伟大的、强大的民族,不认真地反思,一个民族干了什么?那是一个不清醒的民族。那么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我敢断言。那是不是现在就批判,我没有这个主张,我只是说如果不批判。批不批,不由我。我今天上街去振臂一呼“打倒谁谁谁”,我就给抓起来,而且不必公审,要想我死的办法多的是,比摁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已经被摁过一次,没被摁死就是了。所以,这个基本观点明确了之后,谈什么都好说了。

  田炳信:我们这篇访谈,我想起这么个题目,叫做《荒唐的红与黑》,我想在中国一个人的一本书发行了3000万册,发行量仅次于《毛泽东选集》,如果说还有第二个人,也不多。

  金敬迈:罪过,罪过。

  田炳信:不,这不是一个普通数字的概念,不得了。此其一。其二,一个普通战士一步当上文化部长,管你怎么样,当一天也是。然后又到了秦城监狱,还是一号监狱。吹牛的话:天堂、地狱一步到位。我常开玩笑,我在新华社内蒙古分社当记者的时候,有个笑话,一个老牧民喝多了,一下掉到内蒙古草原的一个茅坑里了,捞上来后,老牧民还吹牛说:“这算什么?我在北京的大茅坑,喝醉了还掉下过去呢。”就是见过大茅坑,见过大世面,闯过大码头的意思。我这是瞎类比了。所以,今天看来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很荒唐。人生难得碰上一件像样的事,你几件都碰上了,你看来还真是个大命之人,命硬之人。中国人讲“一命,二运,三风水,四仁,五德,六读书,七工,八计,九盘算”,起码的“一命、二运”你都沾上了。

  金敬迈:你忽然勾起我一段愤怒,今天上午看体育频道,在NBA开始之前,有一个节目说是把一个人关在一个房间里试验,看他会怎么样。我看到这里,我几乎想砸电视机。24小时会怎么样,你看我金某人关了2000多天是怎么样。关24小时能测试出什么?他那是玩嘛,是个少爷吃饱了撑的,真是愤怒,这算是什么游戏,人们怎么这么容易忘记历史呢?

  田炳信:人类的群体记忆确实是很容易忘记过去。不过,你有你特殊的人生经历,也遭受了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到的遭遇。我相信,对某些人物,某些场景,某些细节,你会比一般人更敏感,这种情绪的出现,你自己有时都很难控制,是不是?

  金敬迈:确实是这样,前不久,我去参加一个活动,大概是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发表55周年,在顺德的某一个镇子上,举办一个文艺晚会。本人作为嘉宾之一,跟部队的很多作家一同前往,有《西沙之战》作者张永枚等。去的时候,我们同车的几个人一起聊天,一下就谈到了毛泽东。由于有不同的观点,就有点话不投机了,我没有吱声,因为我们的私人感情还是不错的,个人的观点可以保留。你可以说毛泽东好,我尊重你的观点,只要有根有据,怎么说都行。其中,张永枚对另外一个作家就有意见了,说:“你这么议论毛泽东,我不能认同,毛怎么都是伟大的领袖。”我就出来打圆场:“这个事就不争了,谁都说不清楚,各有各的道理。”但当时还是很不愉快,我是个脾气很燥的人,我还是忍住了。在文艺晚会上,恰好有一个节目,是毛泽东的特型演员古月来了,我们几个都是坐在前排,部队画家胡一川80多岁了,就上到舞台握着古月的手说:“主席啊,当年我参加了座谈会,很受教育啊……。”握着手不放,因为当时是现场直播,节目没法继续演了。古月灵机一动,撇开胡一川走下台,与到场的嘉宾握手,喊起“同志们好!”台下自然就热情万分,全体起立鼓掌欢迎。古月一直走过来,与大家逐一握手。我和张永枚坐在一起,我想,这回是我表表我的态度的时候了,古月握完张永枚的手,轮到我,我就坐在位置上,两手抡在胸前,一动也不动。我想,我干嘛要跟你握手,就是毛泽东来了我也不握,更何况你是古月。后来我还听说这场演出古月要了4万块钱的出场费,你是在表演,如果我也站起来跟你握手,那么我也是表演者了,我也要分3万9,我怎么也不能比你古月“次”啊。全场都站起来了,就我坐着。

  田炳信:古月不认识你?

  金敬迈:不认识,当时他愣了一下,就跟旁边的握手去了,这就是本人的基本态度,我不能假装站起来跟他握手。

  田炳信:现在您连作秀的兴趣都没有了。

  金敬迈:这一段转播不知道怎么让孔捷生看到了,他就发表了一篇文章《到底老迈还是老迈》。

  田炳信:我们还是回到《欧阳海之歌》。我给写《雷锋》的作者雷润明作了一个采访,雷锋是怎么样出来的。写这个的时候,我想到欧阳海。在当年,雷锋是1963年2月7日在《人民日报》发表出来的,标题叫《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3月5日,毛主席写了《向雷锋同志学习》。我又看资料,你写欧阳海的时候,是1963年,发表是在1965年,我想在当时没有必然的联系,如果比喻雷锋是一首诗,一首短诗,那么欧阳海就是内蒙古族长调。因为你那是长篇小说。前后有没有这种脉络?当时是苏联对我们进行一种封锁,国内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我认为有人为因素造成的灾害,不仅仅是自然灾害。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每一个中国人虔诚的,无私的,自觉的牺牲和奉献。所以我们就制造了这些英雄人物出来。新华社的一个老记者跟我说,雷锋是一个和尚,一个好和尚,他只是修炼自己。做点好事,他不如张志新,遇罗克,敢于和大的恶势力作斗争。他更不是菩萨,因为菩萨要普渡众生。他只是一个好和尚。《欧阳海之歌》在当时的背景下,因为我了解过,你当年并没有写过长篇小说。一炮走红。陆陆续续印了三千万册。全中国大大小小的报章杂志转载。你现在已经是古稀之年了,你回头看看,冥冥之中是否和这件事情是否连在一起了。雷锋成了欧阳海的一块砖,欧阳海成了雷锋的一块玉,就是抛砖引玉。一本书,仅次于毛泽东选集的发行量,那是一本圣经,准圣经。我小时候读了好几遍《欧阳海之歌》,我都想,有一天我也要成为欧阳海那样的英雄。那本书对我们的影响是非常之大的。你能不能谈谈这本书的背景。

  金敬迈:你把我拔高了。我来说说欧阳海的创作。我是一个很不本分的人。

  田炳信:骨子里就是个桀骜不驯的人,从小就是这样?

  金敬迈:我从小就是一个不本分的人。我很不安于现状的人。我不能鹤立鸡群,我就要鸡立鹤群。我反正就要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高,我就矮。别人都高瞻远瞩,我就看到近处。我很聪明。我说有点小聪明是谦虚。我记忆力极佳。

  田炳信:是天生的。能举个例子么?

  金敬迈:就说我当兵吧。本人在部队里一直演主要角色。演话剧,歌剧我全是主要角色。这个戏叫李国瑞我就演李国瑞,这个戏叫秦道政我就演秦道政,为什么呢?我的个子也不高,形象也不是英雄形象。我背台词特快。剧本我一般读三遍,我就能从头记到尾,拿歌剧来讲,我只要练一次,我就不仅记住台词,连调我就都会唱了。我不会五线谱,但我会简谱。反正一比,就用你了。别人还没排练呢,你已经会了,而且不忘词。所以,我就很不本分。演出之前,跑龙套,我也能跑龙套。拉小提琴,我也能拉,吹黑管,我也能吹响。跳舞,我也不错。来小翻,我就翻不了。因为没有童子功,小时候没有练过。后来唱歌剧,因为没有专业培训,所以不懂变调,瞎喊,把嗓子喊坏了,声带喊裂了。再后来,好条件的同志越来越多,我的形象又不高大,慢慢就变成演群众角色了。

  田炳信:由鹤立鸡群变成鸡立鹤群了。

  金敬迈:再后来我没有办法演戏,是因为我摔了一次狠的。那是演南海战歌,我演一个战士,跟一个匪兵搏斗。匪兵把我绊倒,然后我一个空翻,再然后跟匪兵搏斗,匪兵又把我一脚瞪开,我从悬崖上仰面倒下去。那悬崖也就是一人多高的一个台。台下放一个麻包垫着,然后旁边两个人在旁边护着。因为我演过戏,有功底,就我能空翻,所以就由我来演。一切都按部就班在演,我被匪兵一脚蹬去,我大叫一声:“啊……”,仰面向后倒去。结果我一倒下去,嘭一声巨响,我狠狠地摔到地板上。原来那天他们忘记了放麻包袋,而且更糟糕的是那两个在下面接着护我的人也没有来。当场我就摔得动都不能动。幸好戏里面我也就是牺牲了不用再上场。我的腰就成了90度弯着,动不了。要是今天,早送医院拍片子去了。我咬咬牙,就休息了一下,就没事了想着不怕。但走路还是90度弯着腰走。后来,我闲着没事,我又闲不住。因为我念过高中,能写些幕前词,就是在演出之前,结合所在的部队的特点,做一些赞扬,表示敬意的一些开场白。他们让我写,觉得我写得很不错,每次都有一些新的花样。

  我们55军的政委,要写个剧本。就派我去,协助政委写。结果到了之后,政委说,你来写,我来给你出主意。我一听就说,不行,我没写过剧本,只写过幕前词。政委说,没事,尽管写,谁一生下来就会啊。结果,我就写了。我就只好硬着头皮写了。写好了,大家说,老迈还是不错,有潜质。结果,就是摔了这么一跤,我就开始了写作的生涯。如果不是那一跤我可能就干别的去了。我是62年10月25日调到创作组。从演员队调过去。

  田炳信:你不是在55军么?

  金敬迈:不是,我在广州军区。在军区的战士歌舞团。我调过去之后,就写了个剧本,叫《一个战士》。

  田炳信:是《欧阳海之歌》么?

  金敬迈:不是。但基本上就是原形。我要写一个怎么样的战士呢?我要写一个比他的领导高明的战士。

  田炳信:其实你是在写自己,有没有这么个意思在里面?

  金敬迈:对,这说是写自己,好像有点高了,我其实是想写我心目中的战士。我套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狗咬人不是新闻。

  田炳信:人咬狗才是新闻。

  金敬迈:对,领导比战士高,不算什么,战士比领导高,才有突出。我总有一个观点,并不是说处长一定比科长要高明,科长要比科员高明。不是你坐的位置高你就一定高,人的智慧是由大脑决定的,不是由屁股决定的。而我们现在,当然现在更厉害了。以前五、六十年代,我是指导员,我就一定比你强。当然,你有的地方比我强,但并不是所有的方面你都比我强。但我们是把人从人品上,价值上,智慧上都按官位大小做了排比,分成等级。我认为是极其愚昧落后的作法。我要写一个全面比领导强的战士。论能力,论人品,论智慧,各方面都比领导强的。我一定要写出这么个好战士来。但怎么才能比呢?领导不可能和你战士比,指导员、连长从不说我们来比工作,怎么能比呢?组织决定了连长做的工作,不可能由一个战士来做,没有办法比,那么这就是个虚的。但有一点可以比,那就是死,生死是可以比的。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公平的,这是可比的。在这么一种情况下,我碰到了欧阳海。

  田炳信:哦,你是在这么个情况下碰到欧阳海的。

  金敬迈:对,我已经写了,写了两次。没有高潮,没有结果,虽然有精神,但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我就像是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得救了。

  田炳信:你是怎么听到这个事的?是被报道出来,还是听到这个事自己去看呢?

  金敬迈:不,是我写不出来了,领导说:“你这是不深入群众,不深入哪里写得出来?到下面去,一起摸爬滚打,掉几层皮,同吃同住同劳动,屁股要坐到工农兵那边来。”我被反反复复地教导,虽然不想下去,但还是没办法,还是下去了。

  田炳信:下到哪里?

  金敬迈:下到湖南衡阳,我下到139师去了。欧阳海是140师的,140师在衡山。我在衡阳写不出来,师领导对我很照顾,就带我到衡山去散散心,政治部主任陪着我去了。爬衡山的时候,听说出了个事,有个战士调皮捣蛋,被火车压死了。我问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好好地行军,跑到火车站轨道上去推一匹马,说是马受惊了,跑到轨道上去了。用得着你推吗?火车来了,马自然就跑开了,结果马不肯走,他就去推,火车一来,马还是跑了,人哪有马快啊,结果人给压死了。

  田炳信:这是事故啊,在当时这是事故吧?

  金敬迈:对,是事故,匆匆忙忙把这个战士给埋了。这个战士平时跟指导员关系就不好,捣蛋得很,这都是他们编出来抵毁欧阳海的。

  田炳信:那个战士就叫做欧阳海?真名就叫欧阳海?

  金敬迈:对,真名就叫欧阳海。我说,那我去看看去。我到了140师跟战士们聊了起来,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人人都说欧阳海好,倒是那个指导员鸡肠小肚的,怪不得让战士们瞧不起。当时还有新华社的记者在采访,一共八个人在采访。

  田炳信:这时候欧阳海还没有推出来吧?

  金敬迈:还没见报。这么多人一起在采访,最后就用了我的那篇报道,当时本人风格还是很高,把八个人的名字都署上了。

  田炳信:欧阳海的这个报道署了八个人的名?

  金敬迈:对,八个人的名字。因为我见到八个人都在采访嘛,而且我们八个人的意见都一致,欧阳海是个好战士。

  田炳信:这篇报道在哪里发表?

  金敬迈:《解放军报》。发了之后,很快就命名为“爱民模范”,这才把欧阳海挖出来。

  田炳信:把欧阳海的尸体挖出来?当时埋得很草率?

  金敬迈:是,出了事后就草草地埋了。碑都没有,就埋在事故现场旁边,也没有坟。起出来后,又到耒阳去安葬。这个报道写完了,也就拉倒了。我倒是暗暗地有一个小想法藏在心里,我想把欧阳海牺牲这个事借到我的小说里面去,移花接木,接到我那个小说的战士身上,那就完美了。因为我那个战士没有结果嘛,现在就有结果了,就这样,我就跃跃欲试。回来后,我就跟团里说,我想写个话剧。团里说:“很好啊!”但就是这火车上不了舞台,战歌还是很有传统的,写抗美援朝的时候,吉普车上了舞台,写南海战歌的时候,船上了舞台,当然是重新做的一条大木船,幕布一拉开,观众就直鼓掌,效果很好。火车太大了,上不了舞台。我想,我能不能写个小说,但是由于我没写过小说,团里就不赞成,认为我是好高骛远,还不会跑,就想飞,还是老老实实走吧,你这人是有点小聪明,但就是过于自信,长篇小说,你以后再说吧。没办法,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47军的政委叫孙正,他听说军区话剧团有个姓金的来采访过欧阳海,就想让我写点什么,听说我想写小说,他立刻就同意了,并马上给黄永胜说了,如果话剧团不同意,孙正来替老金请假。黄永胜就同意了,转告政治部,通知剧团让我写小说。团里来跟我谈话:“你不是想写小说吗?现在机会来了。”“我?不不不,我走都还走不好,我怎么敢飞?我不写。”“你写嘛,实践出真知嘛。”“不不不,我没写过,我绝对不写。”

  田炳信:你跟他赌气赌上了。

  金敬迈:嗯,团领导发火了:“你严肃点好不好?别东扯西扯的,这是政治任务。”我这才同意:“那我就试试看吧。”“你要多长时间?”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你怎么也得给我一年半载的吧。“一个月怎么样?”“一个月?哪用得了这么长时间?两天就写出来了。小说,他们不都是那么写的嘛!”

  田炳信:你看来是没经验,夸海口了吧。你也算是够自信的啊,哈哈。你关键是没写过?

  金敬迈:阿,他们是瞎扯蛋,搞了一辈子,屁没写一个,让我这么个新手写,一个月时间写一部长篇小说,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哼,你为难不了我金某人,老子保证不用一个月就写出来,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写出来。

  田炳信:哦,你是又赌气了。

  金敬迈:赌了,真赌成了,28天写出来。

  田炳信:多少字?

  金敬迈:30万字。

  田炳信:28天?

  金敬迈:28天!

  田炳信:一天一万字啊。

  金敬迈:对,就是用笔写出来的,那时可没有电脑。

  田炳信:用圆珠笔,没钢笔吧?

  金敬迈:特意买了一支派克钢笔,10多块钱。

  田炳信:那时候是贵重物品啊,你工资多少?

  金敬迈:100多块钱吧。

  田炳信:那你算工资高的了。

  金敬迈:就这支钢笔,给写秃了。那时候跟爱人、两个孩子住一间房,又闷又热,一间房,一张床。

  田炳信:是什么时候,夏天么?

  金敬迈:对,5月份开始写,写到6月份。老婆在旁边扇扇子。

  田炳信:你光着膀子写的吧?

  金敬迈:我只穿一条短裤衩,点根蚊香。他们在蚊帐里面,我在蚊帐外面,台灯用报纸罩好,因为孩子们第二天要上学,老婆要上班,我就只能是趴在桌子吭哧吭哧地写,不写完就不睡觉。

  田炳信:夸下海口了,逼着自己干,这种事也只有你才敢这么做。

  金敬迈:是我的性格决定了,是我的“恶劣作风”。我就是赌气,我就是要写一个战士比他的指导员高明,我就是要证明我一个小兵一个月内就能把小说写出来。

  田炳信:这28天你就一直呆在家里写吗?

  金敬迈:我写这个小说我心里有底稿了,而且写战士“反”领导,我特有情绪写,正中下怀。另外,领导也太小瞧我金某人了。

  田炳信:那时候你才20多岁?

  金敬迈:不不,我30多岁了,我是1929年生的,当时30多岁了。写这本书并不是很容易,我还花了些心思。首先我这个“反”指导员的战士,不是调皮捣蛋的“反”,是从正气上来“反”。为了这个,我要先写一个好的指导员和好连长,花了大量的笔墨来写这两个好领导,后面再来一个坏领导,这一比,然后是两个领导都走了,换了新的指导员来,叫吴学新,实际中的这个人叫吴新文。

  田炳信:是真人吗?是欧阳海所在连队的指导员吗?

  金敬迈:对,就是欧阳海的指导员。名字也来不及改了,就叫吴学新,没办法再斟酌了,赶快弄,弄完后就报上去了。结果,团里对这个不怎么感兴趣,刚好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要排戏了,排个叫《南方来信》的戏。

  田炳信:那小说呢?也放下了?

  金敬迈:对,放下了,排戏重要,领导说了,是党交给的任务。

  田炳信:你忙半天,想得个表扬夸奖什么的,结果“辛苦了”都没一句。心里可不舒服了?

  金敬迈:没有一句表扬,我又跑龙套去了。

  田炳信:我年青的时候也干过这种事,刚到新华社,大年二十九把我派到“草原英雄小姐妹”达茂旗新宝力格苏木去采访,采访完回来路上还出了车祸,差点从悬崖上摔下去,还好回来了。在旗里,我将写完的稿子叫《新春三迎》,跑到旗邮电局,我写了将近两千字,拍电报回社里发。邮电局一般都发些啥电报呢,都是诸如“母病速归,几月几日”之类的常用词,结果我一篇两千多字的通讯,全部用电码给发回来,3个邮局职工忙了一上午拍到北京去,后来《人民日报》也用了。我刚出道,年轻人,有点好胜心、虚荣心,总想领导表扬表扬一下,我回到呼和浩特,跟领导说,我写完了也都发了,结果领导没吭声。我还是刚新婚,你们都在家过年,我跑下去完成任务,结果没有一个人表扬你半句。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人家那是收拾你,你还自己得意洋洋呢,我后来很晚才明白,那种感觉就跟你一样的,所以特别理解你的心情。那后来就跑龙套去了。

  金敬迈:嗯,我也没抱太大的期望,也就是安慰一下自己,证明自己在一个月内有能力把一篇小说写出来。我也不是一个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写字的人,我的字,一页稿纸,头一两行还能认认真真,到后来,就越写越潦草了。然后又翻一页,头两行又是规规矩矩。都是这样的,所以我自己也没来得及去看,自己也看不懂,得前后看看,根据前后的意思来猜。后来,那《南方来信》没有去广西前线演出,又放下来了。到了9月份,鲁艺来广州约稿(《解放军文艺》社的副主编),找了什么梁新、肖艺等名气大的作家,我还名不见经传呢。由于这些作家以写话剧为主,话剧不适合出版,正准备走的时候,鲁艺说:“听说一个姓金的在写一个什么小说,不知道写完了没有。”因为他第二天要回北京,就约我当天下午见面,我就把稿子找出来,蹬个自行车就去珠江宾馆见他去了。鲁艺问我写过些啥,我说我没写过什么,是写着玩,练练笔来的。鲁艺说:“那你把稿子给我看看。”我说:“别看了,连我自己都看不明白。”鲁艺说:“没关系,我反正明天才走,让我看看,我在延安的时候就当编辑,什么怪字我都见过,只要是中国字,难不倒我。”我就只好把稿子留下,先走了。第二天一早,来电话把我叫去了,一见面,鲁艺就说:“你写的不是中国字。”

  田炳信:什么字?

  金敬迈:鲁艺说:“我不认识,你写的不是中国字。前三个字我认识,第四、五、六个可以猜一猜,到了第七、八、九个字,猜都没法猜。”我说:“是啊,我自己看都困难,我字不规范,又赶时间,一个月不到,20多天写完的。”鲁艺说:“什么?你到底多少天写出来的?”我说:“28天。”鲁艺说:“你28天鬼画就能画得出来,说明你写得很顺啊。你这样选几段给我读出来听听,我晚上的火车,还有时间。一共多少章?”“十章。”“好,第一章选一段,第五章选一段,第十章选一段。”然后给我泡了杯茶,我就心里犯嘀咕了,我也没有看过,怎么读呢?一开始读得嗑嗑巴巴,也有很多字不认识,但鲁艺这老头还是上当了,我是演话剧的。

  田炳信:哦,你朗诵水平高。

  金敬迈:对,我如果能写出30、40分来,就能把它读及格,如果写得有70分,我绝对能把它读出100分来。所以我就有这个自信。我越读越来劲,抑扬顿挫,拿腔拿调。遇到不认识的字,临时改一下,编一个出来。第一节我读完了,这是要掩埋欧阳海的一个情节,还是大雪纷飞的季节,然后翻到第五章开始读:火辣辣的太阳……。“别,别,别,怎么火辣辣的太阳了?刚才不是还在大雪纷飞吗?”我说这是第五章啊。“别,别,别,倒回去,接着往下读,一段都不要拉。”我就只好完完整整地把第一章读完。我很投入,读完了,自己本人泣不成声。我被我感动了。

  田炳信:我插一句,你写的时候有没有哭?

  金敬迈:没有。

  田炳信:结果读的时候哭了。

  金敬迈:我写的时候只有创作激情,没空看。

  田炳信:那听的呢?

  金敬迈:哭得一塌糊涂,老头用手捂着脸,泪水往下滴,老头说:“你这样读太辛苦了,打个电话给军区文化部,把票退了,今晚我不走了,你别这么读,我们慢慢来,三天、五天一个礼拜读完就行了。我不虚此行,我还没听过这么成熟的初稿,你肯定写过东西,不要瞒我。”我整整读了三天,终于读完。

  田炳信:你每天一早就到珠江宾馆去给他朗诵,第一个听到你作品的就是他啊。

  金敬迈:他每天泡好一壶茶,等我给他读。

  田炳信:那读完之后呢?

  金敬迈:他认为这个指导员这样不行,要改。他说:“这肯定是个很不错的作品,小同志,你听我的,要好好改一下,把指导员的形象柔和一下,改好一点,不影响你作品的原来立意嘛。”就这样把指导员改成副指导员,最后又改成代理指导员,把官僚主义改成调查研究不够,不是品质问题,是认识问题,是有误会造成的。我就按照鲁艺的要求,把稿子改了一下,作了些润色,把太草的字写好一点。先自己整了十多天,为了把稿子写好,在油印社找了7个人,搭起桌子围成一圈,我就坐在中心。每个人发5张原稿,轮着来。不要一个字一个字问,就把不认识的字先空着,把几页都抄完。我就像下棋高手一样,轮着到每一桌上去指点。就这样,搞了一个礼拜。每一页都有大量认不出的字,每抄一万字给2块钱,30万字60块钱。当时也不富裕,要养活我们夫妻双方的老人,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保姆。家里也没什么好卖的,没手表,最后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结婚时丈母娘送的一对戒指,我拿到东山百货大楼旁边的一个国营古玩玉器收购店去卖,收购店的人问我:“是不是你的?”我说:“是我们的结婚戒指。”“那要有证明喔。”我只好又回到团里写证明去。开好后,就又到收购店,收购店的人又说:“这对戒指,金子是不值钱的,国家规定,金银禁止买卖。这两块石头不错,一块好点,给23块钱,另外一个20块钱,两个一共43块钱。”“我要60块钱,43块少了点。”“不少了,这些金子不能卖,不值钱,捐出来给国家了,支援国家经济建设,国家还可以拿来出口。”“43块钱太少,能不能加一点?”“不行,就这么多了。”没办法,只好卖了。拿了钱回去,老婆说:“不要紧,我来帮你抄。”老婆的字比我的正规,她抄了17块钱的,那些油印社的帮我抄了43块钱的。抄好以后,我就寄到北京去了。鲁艺把它印成一本征求意见本,大概都送了。他当时说只送给总政的首长,萧华那肯定是送了的,杨成武都送了,他们看了,也觉得好,就给中央送了,毛主席、江青、周恩来都在这个时候看了。

田炳信:哦,他们是在还没有公开发表之前就都看了。 

 

  金敬迈:对。刘少奇说“这本小说要印1500万册”,毛主席说“这是个大作家”,这才有我后来的悲惨命运啊。

  田炳信:当时的版本里有没有学毛选和学《论共产党员修养》这个情节?

  金敬迈:没有,没有。后来有。叶群她们看了之后,要求要突出毛泽东思想,要加进去。我就想,如果老是说为某个人的歌功颂德,某个人会难为情,我是替你着想,多写一个来平衡一下。被人吹棒,按说不是那么舒服的事,我就想,毛主席伟大,刘少奇也不错。如果太强调突出某一个,不是说共产党,强调集体领导嘛,集体智慧,你今天不是承认毛泽东思想是宝贵的财富嘛!不是哪一个人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嘛!我怎么错了呢?

  田炳信:那稿子就定了,是哪一年开始正式发行的呢?

  金敬迈:1965年,最后正式发行。就在这之前我本人就发过几次小脾气,我不愿乱改,不发表不出版也无所谓。我的一个老领导陈雅宾,在四野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宣传部长,挺好的一个人,很关心我。劝我改一下,我赌气说:“不出就不出,我也不想出书,不出书,我金敬迈还是金敬迈。”不干了,走了。鲁艺就急了:“你这一走,我的乌纱帽可要掉了,领导要我好好劝你把书改好,结果你撂挑子不干了呢?”我想鲁艺对我还是有知遇之恩,一开始听我朗诵老泪纵横,到后来极力推荐我的作品,如果我现在走了,也太对不起人了。我就只好说:“好,那我改,忍气吞声我也要改,违背我的意志也要改了。”改了这后呢,送给陈雅宾看,他一看就乐了:“到底是我们自己培养的革命战士,很能领会领导意图,让他放心,我会向广东军区领导打招呼重用金敬迈的。”他果然打了招呼,后来我就回去了,果然人模狗样的,像个人物了。文章改了以后,就先送给巴金,在《收获》杂志上先发表,造舆论。

  田炳信:这是65年的事,全部完整地登出来了?

  金敬迈:65年7、8月份的事,完整地登了出来。登完后,又作了些修改,加了好多毛主席语录,为什么会这么多呢?是不断地改,不断地加,到了10月,《解放军文艺》才发表。

  田炳信:唉呀,我现在才发现,毛主席语录红遍全中国的原因,是因为先有《欧阳海之歌》红遍中国,这本书里面有很多毛主席的语录。你这《欧阳海之歌》就是准毛主席语录啊。林彪伟大啊。这是我突然间想到的这么个问题。

  金敬迈:有人说什么教育了一代青年,那都是撒谎的,最先用上毛主席语录“活学活用,一用就灵”,本人开创了一个先河,极其恶劣的先河,心里惭愧。

  田炳信:不,不,那不是这个概念。当时你不一定懂里面的玄妙,但上面的人懂啊,他们让你加啊。

  金敬迈:另外一个,“最”字最多,林彪常挂在嘴边的“最伟大,最正确……”就是学我那书里的一些台词。

  田炳信:有吗?

  金敬迈:有,因为我为了刻画人物,在每一个人物里面总要有一些语言特色。其中一个人物就喜欢说“最……最……最……”,还有一个“关键的关键”也是书里面的一句台词,口头语。后来林彪的那些发言里面也经常有这些词“关键的关键是……”。

  田炳信:我这个观点不知道你同不同意:毛主席语录在全中国大量发行,或者说是泛滥,泛滥这个词不一定准确,你的《欧阳海之歌》起到一个前奏和推波助澜的作用。换句话说,《欧阳海之歌》就是准毛主席语录。虽然书里也有一些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但还是很少一部份。这书65年10月份是《解放军文艺》社正式出版了,首发是多少呢?

  金敬迈:当时没有统计,反正是一发不可收拾了。陶铸看了这书以后就以中共中央中南局的名义发了文件说:“中南地区有阅读能力的,都要好好看看《欧阳海之歌》这本书。”中南地区包括:河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海南等。

  田炳信:换句话说,中国的造神运动其实最早从你这里开始,当然你不一定有意识,最早大量把毛主席语录引用到一部小说里面,恐怕没有人超过你。后来文革中的很多英雄人物都是以你这个套路,以你创造的这种模式,国标标准,大家都这样写了,王杰、门合、刘英俊、王国福都是这种模式的。

  金敬迈: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恶劣的东西很多,我不懂什么文艺理论,而且我也很反感这个。当时批这“黑人论”,这个《欧阳海之歌》恰把“黑人论”都给批了,我这不是有意识的。一些中间人物,现在把它找出来,它是批判得这个黑方面,都可以拿来说事,按照毛的教导,按照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本人的实践证明,一个小资产者和工农兵一结合,屁股一挪过来,观点一改变,立场一改变,他就写出好东西来了。说明这个了吧,有些人是书读多了,越读越蠢,而这个只读毛主席语录,越学越聪明。这都成了很多真理的证明了,证明那些所谓的真理。于是乎,新华书店就到处排长龙了,刘少奇的印1500万册也不多,到处都买不到了,于是全国所有的报刊杂志都转载,广播电台也广播,长篇累牍,从头到尾都是《欧阳海之歌》,《人民日报》也在选登。

  田炳信:这么多转载,这么多报刊登,你一共收了多少稿费?你不是发达了?说说实话,你也是万元户了。

  金敬迈:《欧阳海之歌》发了之后,《收获》给了我2040元,我记得非常准确。

  田炳信:这是你收的最丰厚的一笔稿酬?

  金敬迈:对。本人交了1700元党费,还剩340元,我还了180元的债,因为本人以前欠了亲朋好友的钱,剩下的钱我买了一台上海牌收音机,花了160元。第二笔是《解放军文艺》跟我说:稿费只能发一次,不能重发,由于我在《收获》发表之后,又作了修改,就送你这些书。就送了200本书,给了300块钱稿费,我又交了200元的党费,留了100元。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加在一起,就总共2340元的稿费,交了1900元的党费。后来我不是给逮起来了吗,谢富治通知全国的银行,冻结金敬迈全部的存款,结果在北京沙滩那里冻结了我600块钱的存款。这批钱是我调到中央去之后,我要抽烟、交伙食费啊,老婆凑了300块钱,老战友们凑了300块钱,说:“老迈一个人在北京,别让他为难。”总共600块钱,我就存在沙滩,还没用呢。后来我给逮起来了,等把我放出来的时候,78年底,就是11年以后,沙滩给了我700多元,600元本加100多元的利息。

  田炳信:就是说,11年增值100多元钱,是吧?

  金敬迈:嗯……

  田炳信:你的书出版之后,不断的在改,一会增加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一会又去掉,后来又说欧阳海在书里批判了刘少奇的《修养》。63年开始批刘少奇,按说欧阳海一个小兵,哪敢哪够格批当时国家主席啊,不是早抓起来了嘛?!这一段说法是有争议的,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

  金敬迈:(调侃的语气,自我解嘲)本人神圣得很啊,65年就很红了,到处去做报告了,到哪都是人物了,所到之处都被围着签名,很神气了。年底,先是江青有指示了,是谢富治告诉广州军区,广州军区政治部一个副主任给我传达:江青同志看了《欧阳海之歌》,认为写得很好,不容易……,但是,有三条个人意见,一是欧阳海是怎么怎么要饭的,二是后来被国民党抓了怎么怎么的,三是最后欧阳海牺牲的几秒不好如何如何。很严肃,告诉金敬迈,这是非改不可的。于是乎,我就不知怎么办,因为这三点都是不存在的,无中生有的。

  田炳信:那她是没看吗?

  金敬迈:没看明白。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认真看就知道了,我就没吭声,也没动手改。后来65年底66年初,我不太清楚了,陈老总和陶铸到广州来了,接见了我。当时陶铸问我:“这本书,大家看了之后有什么反映?”这时总政有个简报,给认真详细地记录了,包括哪里排长队的,哪里要求买多少的,哪里学习后深有体会地说如何如何好的,都是正面的评价,报告给总政首长的。陶铸看了之后,就问有些什么批评意见。陶铸问我,我就说:“总政传达了江青同志的三点意见。”“是什么意见?你说。”我就把三点意见说了,说完了,大家都不吱声,在场的有陈毅、陶铸、王匡等中南局的主要领导,陶铸就跟陈老总说:“陈老总,你说嘛!”陈老总说:“她的事,我不沾。我就喜欢看你们的《羊城晚报》,我就不看《人民日报》。”陶铸叫吴志甫谈,吴志甫也不谈。王匡也不说话,气氛突然变得很凝重。

  田炳信:陈老总是高人啊,“她的事我不沾”。

  金敬迈:陶铸就说:“那我说吧,不要一听到什么意见就改这部文艺作品嘛,哪有十全十美的。我看这样子,今后啊,有关这篇小说的修改,都要通过我,你是我的兵,我说了算。”

  田炳信:他是政委喔,广州军区第一政委。

  金敬迈:他表态了,不改了。他陶铸多厉害啊,你江青算什么!就这样子,就不改了。这是第一件事,后来江青又传达了,这是军区首长转达给我的,江青命令你去浙江写蔡永祥。

  田炳信:你又去了?

  金敬迈:这是江青的指示,传给萧华,萧华又转到广州军区,军区告诉我,打着背包去,到浙江写蔡永祥。后来只好打了背包去。一去到南京军区,人家主任部长都在那等着了,一见我打着背包就乐了:“你这是干嘛啊,打着背包,这不是作假么?”然后一起把我请进招待所里好吃好住招待起来。南京军区李汝清等几个主要创作人员正在写蔡永祥,一听说金某人来了,就是皇太后派来的人,赶快必恭必敬地把手头上的资料、书稿、题纲一一奉上。我说不能这样,我们合作吧。哪能这样呢。

  田炳信:其实在你没出名之前,他们都比你名气大。最后蔡永祥写出来了吗?

  金敬迈:没有。

  田炳信:那报纸不都报道出来了吗?

  金敬迈:报纸上有,但小说绝对没有。这个事迹肯定是个假的,一看就能看出来了。

  田炳信:你当时一眼就看出是个假的了?你就不想写了。

  金敬迈:不能写,这明明是假的嘛,怎么写?我很苦恼,这是江青交给的任务,不完成是不行的,但我又不能写。于是我就在那桥上站了一个月的岗,亲自观察了一个月。那条桥上面有战士站岗,每十分钟就有一趟列车通过,是交通的枢纽,而且灯火通明。蔡永祥是一点钟上的岗,夜班一个小时,事情发生在1点15分,是蔡永祥上岗之后15分钟,一个阶级敌人在铁轨上放了一根棍子,企图把火车颠覆。两条铁轨之间的距离是1.44米,而棍子不够1.4米长,搭上这头,那头就搭不上了,必须要长于1.44米的才行。而且这是根木棍,细木棍怎么能把火车颠覆呢?我说这木棍不足以把火车颠覆,后来他们就换了个水泥的,但里面没有放钢筋,火车一压就碎了。我就很为难了,我要写一个阶级敌人放的,不能写一个地主,但是最恨红卫兵的应该是走资派,但走资派算什么啊,怎么的也是浙江省委书记啊,杭州市委书记啊,他不一定自己去放,但是他指使人去放,这样才能冲突得起来,他才能去反对文化大革命。一个地主分子怎么能反文化大革命呢?那我到哪里去找对立面?新闻报道可以只说是阶级敌人,但小说就要有具体的人物。王二麻子是走资派,被红卫兵打倒了,心怀不满,怀着对文化大革命的仇恨,对毛主席的不满,要来杀害红卫兵,我得把这个帽子圈起来。

  田炳信:那到底有没有蔡永祥这么个人嘛?

  金敬迈:没有嘛,连个棍子都是后来补充的。

  田炳信:那死的人死了。

  金敬迈: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成了无头案。

  田炳信: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

  金敬迈:不可能知道嘛,人都死了,报道写完就完了。但小说我可不能写,我可负不了这个造假的责任。

  田炳信:就没写成。

  金敬迈:我就打报告,告诉萧华,萧华就很同情我,就悄悄告诉我说,千万不能再提了,不能再反映了。于是,我就在那里当了一个月的兵,之后,就打了几次报告给总政把情况说清楚,不写了。大概萧华也给江青报告了,说是金敬迈有事请示,于是总政马上传来指示,让我马上赶到北京,我只好立即往北京赶。当时大串联已经开始了,挤得不得了,飞机票也买不着。最后他们就从杭州用小车把我接到上海,在上海火车站的月台上,把我从列车窗户塞了进去。我终于到了北京,见到了萧华。萧华说:“你说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会给你解决的。”我也就不能再说了,再说这个是假的,就等于说文化大革命是假的,报纸已经登了这件事,不能再说是假的了。到了10月11日,江青就在京西宾馆见我了。

  田炳信:当时如果你继续说,也许恶运就提前降临到你头上了。还是没经验啊,如果有个人指点一下,你就不得了,也许今天我们也没机会见到你了。

  金敬迈:我认为我目前这种结果是最好的结果。

  田炳信:其实如果不出这个事,你最后还是逃不过这个劫。

  金敬迈:我那就成了劳改释放犯。而我现在是遭受迫害,光荣出狱。

  田炳信:对,其实你这一劫是提前了,提前得很好,假如当初没有被江青迫害,一直为江青所用,粉碎四人帮后,最少被判18年。

  金敬迈:再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在北京见到江青,江青一见面就辟头盖脑骂了我一顿,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骂我,后来我才明白。就是她要用我,但要先给我一个下马威,就是“你金敬迈很牛,但在我江青面前,你要老实点”。当时一见面就斥责我:“我给你说的话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那为什么不改,是不是陶铸叫你这么写的?”我说:“不是,不是。”其时总理也在场,我坐在总理和江青中间,还给我夹菜让我慢慢吃。周总理陪着坐了一会儿就跟江青说:“江青,我还有事,先告辞,你们慢慢聊。”总理走了之后,我们又谈了好多别的。谈话之后,本人就负责“五。一”庆祝活动的文艺演出,接着,我又负责“5.23讲话”的有几篇纪念文章的审稿定稿工作,还负责文艺口,接着中央决定接管文化部,具体工作由金敬迈同志负责。

  田炳信:其实你是文化部的部长,但没有任命,叫负责人。

  金敬迈:不,叫文艺口负责人,我当时的头衔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负责人”,叫“中共中央有关方面负责人”,这是报纸上的头衔。

  田炳信:那后来《欧阳海之歌》是不是又有些改动?

  金敬迈:对。还回到刚才江青第一次见我那段,江青当时问我:“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在书里面是不是陶铸让你加的?”“不,不,不,是我自己加的。”“我看你就是中’黑修养’的毒太深。总理说了,总政有个报告,《解放军文艺》社又印了50万本《欧阳海之歌》,还在仓库里面,如果这’黑修养’不删掉,那是不能发行的,要懂得服从党中央的统一的战略部署。光删掉不行,想放了毒就走,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田炳信:指谁放毒?

  金敬迈:就是指我书里面引用了一些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总理的意见是把那些内容删掉。江青说:“光是删掉不行,还要消毒。”后来,我就只好根据她的意见修改,那是个很困难的过程。是这样子,那本书在370多页内有两页纸里头引用了两段“黑修养”,她要把这50万册书剪下这两页,重新写两页,没有“黑修养”的,按照那些字数写好印好,再请了两百多个女工来粘,后来一查,不是50万册,是65万册,200多人,粘了几个月才把这些书粘好。

  田炳信:这些书你现在还有没有?

  金敬迈:没有,很难找到了。就这样改了,说是欧阳海看见窗台上有一本《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风一吹,就掉到窗外去了,窗外正好是一个垃圾桶。写完以后,就送给江青,江青看完之后,还给我复了一封信,那封信我到现在还保存着。有人说,你把信拿到香港去卖了,起码能卖10万块钱。信是这样写的:“萧华同志转金敬迈同志:修改后的《欧阳海之歌》收到了,我读了以后,觉得比原来的好,可以先发表,以后我再找人写文章,此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江青。”

  田炳信:那信没给抄走?  

  金敬迈:抄走了又发还的。我一抓,全部东西就给抄了送中央去了,四人帮一倒,就又全部发还了,要不那些照片早就没有了。但有些值钱的东西没有了,郭沫若给我写了几幅字,没有了,我有几千张邮票,也没有了。那个龙票,我起码有几百张,没了,我小时候集邮。

  田炳信:有人识货,拿走了。

  金敬迈:这一段是我修改的,自觉自愿修改的,在有一本书上我写到:总理说,《欧阳海之歌》修改,你一定要听江青的。江青说,不不不,你听总理的。

  田炳信:刚才谈到作为个人来讲,你创造了几个第一,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第一是摆在这的,发行3000多万册,无论大小,报刊都同时转载。不知道有没有印成外文?

  金敬迈:有,多种文字的,当时就有。

  田炳信:你从一个普通的创作员一下当上了文化部长,文艺口的负责人,实际上只当了123天,然后就进了秦城监狱,一关连劳改就是11年。大家刚说你红了,你就紫了,刚说你大紫了,你就变大黑了。那你回顾一下你的前半生是否有一种神秘之手在冥冥中拨弄你的命运?

  金敬迈:我是天生的无神论者,那些气功师当着我的面来表演,我也只是把它当作魔术,没当真,我也解释不了,但我也不信。

  田炳信:你怎么概括这段历史?

  金敬迈:我不客气地讲,我很聪明,我一去,我连续打了三个报告,我不干。我没有什么小人得志,一下子到了中共中央有关负责人、解放军负责人,那该多神气,我不。我那时候在装孙子,无论谁都能感觉到我很好脾气,我不管见到谁,我都先敬礼,见到狗屁我都先敬礼,我明白你是狗屁,但我都还是先敬礼。我见到广州军区任何人,狗屁不是的,比我年轻的,我都是先敬礼,完事了,我就请示,我可以先走了吗?规规矩矩的,老老实实做人。

  田炳信:就在你最得意的时候?

  金敬迈:对,最得意的时候,我打了三次请辞报告,后来江青发脾气了:“中央选择了你,你不想跟中央合作是不是?”“不不不,我没有当过班长,怕当不好,责任太大,怕耽误了党的工作。”江青说:“你放心,以后给你时间写作。”她很赏识我,认为我很有本事,首都文艺界是首个联合起来,不打内仗的。我说说我的命运。陶铸不把我推荐给总理,推荐给江青,我也要完蛋,我不反对军区,我也不跟他们站到一起,只要不反对,我就会成为黄永胜的爪牙。那么在黄永胜前,陶铸会用我,他到北京,我成了陶铸的爪牙。叶群也找过我谈两次,我会成为林彪的爪牙,我后来成了江青的爪牙,我干下去,肯定就成为江青的爪牙。因为我也分不清哪些是对哪些是错,而且有些可能是毛的意思。我知道“大跃进”不对,我知道“大炼钢铁”不对,这些我当年就知道,我也没敢说反对“大跃进”,反对“大炼钢”。那么后来叫我在文化大革命干什么,我也照样干了。尽管我对江青印象不好,觉得这个人太难侍候,朝令夕改,朝三暮四,一会儿一个主意,说话不认帐,但我不敢反抗。是她说我反的她,但我从来没有反她,一脚把我踢到监狱里去,所以我落得个完尸。

  田炳信:当年被抓的原因据说有两个,一个是北京一家电影厂给了些三十年代的电影资料,交到你那里,就说你收集中央领导的“黑材料”;第二个,说你正好在毛主席南巡期间,你坐着专机回到广州,说你要谋害毛主席。这两条罪都是大罪,到底有没有这些事?

  金敬迈:当然有。关于“黑材料”,是67年的事,我5月23日正式接管文化部的。6月份的某一天,一个分管电影口的女同志,姓舒,专门负责给领导人照相的,她跟我说:“电影家协会有个资料馆,里面有江青三十年代的剧照,共有5部电影是江青演的,每部电影有几张剧照,还有些电影杂志的月刊订本。”电影资料馆被造反派占领了,其中全国要纠叛徒,在旧报纸、旧杂志里面找那些登过的反共声明、反党启事、悔过启事,一找到就抓叛徒。但这位姓舒的就比较敏感,她说:“老金,现在有人到里面去翻资料,里头有些三十年代的电影资料,万一让他们翻出来,影响多不好啊。怎么办?”我说:“这些东西不能动,本来没问题的,你现在说不准看了,这不是引起别人注意,不是说江青有问题吗?”当时我想,江青同志历史光明磊落,有什么不值得看的,你为什么把东西收起来啊。

  田炳信:你就暂时不让动。

  金敬迈:我就不让动。

  田炳信:这不就对了吗?

  金敬迈:我去请示。

  田炳信:你这一请示就出问题了,犯大忌了。

  金敬迈:我就去请示戚本禹,这时候,江青来了,她看电影来了,她说你陪我去看电影,她要问我很多文艺界的事。她问我们在谈什么,我就只好如实汇报:“我跟他商量在汇报电影资料馆里头有些三十年代的电影文艺小报,里面什么内容都有,我在问老戚,是否收上来,免得年青人不懂得当时的历史,造成一些误解。”

  田炳信:这是原话吗?

  金敬迈:是原话。

  田炳信:这不是很好吗?没什么问题啊。

  金敬迈:她可不是这么想,她立刻就说:“那收什么呢?你们让它扩散嘛,扩散嘛!”不看电影,蹬蹬蹬就走了,电影也不看了。

  田炳信:擢到她痛处了。

  金敬迈:嗯,擢到她痛处了。戚本禹就火了:“你请示什么啊,你把它收上来不就完了嘛,真是!”那我只好叫人收了上来。我就叫人去收电影资料,又叫分管图书馆的一个同志去收。然后就全收到我这里来了。

  田炳信:你全看了?

  金敬迈:我没看,但我要清点数量嘛。收好之后,我就送去给戚本禹,我跟他说:“对外就说是我收上来的。”戚本禹就说:“这么多东西,放我这不合适,我这里乱七八糟的,放不下。这样,你去找谢富治,公安部管,你找他去。”我就只好去找谢富治:“我这里有些江青同志让收的三十年代的电影资料,放在你这里。”“我怎么管得了呢?找总管,找汪东兴去。”我只好又去找汪东兴,汪东兴一听就说:“我正要陪主席南巡,我哪有时间管这事,你还得找谢富治。”“我找过了,就是他让我来找你的。”“找中央文革负责同志,我实在太忙,没时间。”

  田炳信:看来人家都是明白人,都不愿沾。

  金敬迈:最后我找到王光宇,他说:“这样,我叫人给你找个最好的保险柜,你把它放里面锁起来,谁都不要动。”隔了两个月,陈伯达找我谈话,他们要抓那几个具体收的人,不知道幕后指使的人是我,把刘巨成和一个叫徐辉其的人给叫到人民大会堂,半夜三更给叫去,我带着他们俩去的。到了那里,吴法宪就在那里了,他们问:“哪个是徐辉其?”“那个!”“好,你回去,他们俩留下。”我想我有车,他俩没车,半夜怎么走啊,我还是等等他们。过一会儿,回来一个,是哭着回来的,我就问:“怎么了?”“他们说我们搜集中央领导的’黑材料’.”“我奇怪了:”收什么中央领导的’黑材料’?“”就是图书馆那些。“”唉,那是我叫你收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事不用你管。“再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个也回来了,也是哭着出来的,然后这个又给叫去了。

  田炳信:来回问。

  金敬迈:我就说:“哭什么,大男人,这事我负责,有什么了不起。这事中央都知道,我都报告过了,没事没事。”最后,两人都出来了,背后跟了两个人,把人带走了。这时,天也快亮了,我烟也抽完了,就在烟灰缸里捡些烟屁股抽,我在桌上拿张白纸,给谢富治写了个条子:谢副总理,我有急事向你报告,只耽误你几分钟。过一会儿,谢富治出来了,一见我就说:“不是叫你先回去么?怎么还在这里?”我说:“抓了两个人,那是我让他们去收的。”“你叫他们收的?你好大的胆子。”我说:“这有什么胆子不胆子的,戚本禹知道,中央文革领导也知道,是他们叫我收起来,说不要扩散。我还向你报告过呢,你叫我去找汪东兴。”“哪有这种事,你,你,你,你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事情?你有文字报告吗?”“我是口头向你报告的。”“口头报告,那能做什么证明,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想:嗨,这么没出息啊,这多大个事啊,要杀要剐我负责,与他们俩个无关。吴法宪就说:“老金,这不关你的事,你别急。”我说:“我不急,我这个人嘻嘻哈哈惯了,我从来不着急。我要收集’黑材料’,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傻的反革命吗?真是的!”但他们没理会我,还是把人带走了。

  后来我一想,这事是个大事,我得赶紧向总理报告。因为我隐隐约约听说是陶铸把我推荐给总理的,我自以为是总理的人,而且总理威信又那么高。我就认认真真地把事情的全过程真实地向总理写了个报告,我说我是个小兵,他们都是领导,水平高,能力强,如果他们都否认,我金敬迈宁愿以死来表明我的清白。我有个秘书,他看了之后跟我说:“老金,你这么写恐怕不行,不妥当,我建议你找他们商量一下,看看怎么样。”我说:“不,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几个人一起商量就变成有组织的反革命活动,我这是个人行为,我跟总理写信,他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到底写什么你也不知道,否则就是背着组织,搞小团体活动。”他说他认识陈伯达的秘书,可以找陈伯达,我说不,不找任何人,直接找总理。完了我就给总理值班室打电话,说:“我有重要事情请示总理,你能不能不拆开来看,直接送给总理看?”“如果你在信封上注明了,写好你的名字,我们会按你的要求交给总理。”因为这里面牵扯到的江青、谢富治、汪东兴,都是重要人物,红得发紫的人物。我送信过去,半小时后,值班室来电话说:“我们把你的信已经放在总理的案头了,你放心,我们没有拆开,这是纪律。”我当然就放心了,该干啥干啥。信很长,近万把字。

  过了两天,什么事没有,到了第三天,戚本禹突然要召开文艺组的人开个紧急会议,我听了就说:“老戚要来,我们到楼下去接一接。”大家都下去了。接上来之后,我就组织开会了,“请老戚指示。”这时,舒世俊突然站了起来:“老戚啊,我发现我们这里有两面派。”老齐说:“不会吧,怎么会有两面派呢?”舒世俊说:“我们这里有人背着你就说老戚这个不对,那个错了,刚才又叫我们下去接你!”我一听明白,这是冲着我来了,“哎呀,舒世俊同志,我看这是在说我,我在背后是说过老戚的不是,刚才也是我叫大家伙下去接老戚。”老戚说:“你可以不承认嘛!”我说:“我承认,我两个都做了,而且是做对了。说你的不对,因为确实你错了,你说毛主席指挥战斗的电报,看不看都无所谓,其实那就是作战指挥的一些技巧,我们部队认为那体现毛主席的军事思想,所以你那话是不妥当的,我指出来,是因为我当兵的时间比你长,教你一招。刚才下去接你是因为你是我们的领导,是尊重你,出于礼貌。”“你有证人吗?”“周少泉在场,他应该记得,我跟他还议论过这事。”“周少泉,你站起来,你听我说过这样的话吗?”隔了半天,周少泉说:“我没有听过。”“那我就承认我是两面派。”我无话可说。“不,不,不,你完全不必那么委屈,你现在手眼通天,你完全不必委曲求全,你完全可以直接给总理反映嘛!”总理把信转给了江青,所以你们说总理如何如何伟大,我不认同。信转给江青,他安全了,我就更大罪了。不仅收集中央领导的“黑材料”,还污蔑江青,又污蔑谢富治、汪东兴。

田炳信: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许多人都比你聪明。再说说第二条罪——“绑架”。 

 

  金敬迈:事情是这样的,67年8月10日,我感冒了,那时候我还红着呢,领导对我很重视,让我好好休息三天。我当时6月份是从浙江杭州给送到上海再去的北京嘛,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这时已经是8月份了,杨成武给了我两套军装,随身带的衣服都破了,天热得有衣服换一换,不能老穿军装捂着,我就想回去家里带几件换洗衣服。刚好这天,杨成武的秘书告诉我说:“有一飞机飞广州,你说了好几次了,首长说,你要回广州,就坐飞机回去。”刚好我休息三天,就赶忙回家一趟。回到了广州,广州正在武斗,不能降落,就在佛山机场降落了,而佛山降落停一下,马上又飞回北京去了。这架飞机是前苏联送给我们的,我们用大豆鸡蛋换回来的,是一架图1024式飞机,是去广州试飞去了,就回来的。当时一般人也不知道金某人何许人也,一上飞机就向我报告飞行情况,广州不能降落怎么办?我就说:“按你们的程序办就得了。”飞机降落到佛山马上就返航,我连家都没有来得及回,就这么件事。后来又刚好杨成武说是反对林彪,要对毛主席干嘛干嘛,所以就扯到一起,说我飞到广州组织策应部队800多人,组织敢死队40人,建立一个4411秘密电台,阴谋等主席到达广州,本人作为前敌总指挥,把毛绑起来,北京就宣布政变成功。

  田炳信:这些都有文字记录吗?

  金敬迈:他们口头说,要我交代,交代这些事情,我当然不能交代,我交代不是上当了吗?交代不了就说不过去,我要捏造出策应部队司令来,敢死队队长来,电台台长,我到哪交代去,是子虚乌有的事嘛。

  田炳信:那后来你是什么时候给抓起来的呢?

  金敬迈:是“黑材料”事件之后被抓起来的,这个“绑架”事件是抓了以后,硬加我头上的,要我来认的。我坐了牢以后,杨成武他们不是又平反了,重新上了天安门了吗?那我一个人怎么绑毛主席?我连车都没有,我还能把主席绑了背着跑?我背得动吗?

  田炳信:你是在广州被抓的?

  金敬迈:我在北京被撤销了权力,回到广州,我成了罪魁祸手了,其他人都是好人。

  田炳信:抓了之后,就一直关着,也没有判什么刑?

  金敬迈:一直关着。

  田炳信:他们抓人的时候打不打人?

  金敬迈:你了解中国人嘛,而且打得不轻,很惨,很惨……用一句话来概括,绝对不比日本鬼子更善良……

  田炳信:抓你的时候,家敌里人都在?

  金敬迈:老伴,儿子都在。

  田炳信:他们都知道你出事了?

  金敬迈:知道,因为我得罪的是最高层,我知道必死无疑。

  田炳信:你是关在秦城一号监狱,能说说那是什么样子的吗?

  金敬迈:当时抓的人太多了,把房子一间隔成两间。地上放块板,在离地面很高的墙上有个窗户,有铁栏杆。有被褥,没床单,有个厕所,厕所有个观测口。

  田炳信:书、报纸能看吗?

  金敬迈:报纸后来有。

  田炳信:里面最难熬的是什么?是寂寞,见不到人?还是……?

  金敬迈:我有本书,里面写了很多里面的情形,读过的人都说真实。如果《欧阳海之歌》得15分,这本书可得120分。

  田炳信:叫什么名字?

  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

  田炳信:再问个忌讳的事,想没想过死?

  金敬迈:死过,没死成。在广州的时候就自杀了。

  田炳信:什么方式?

  金敬迈:用小剪子,割脖子。

  田炳信:后来给救回来了?

  金敬迈:不是,没有常识,找不到动脉,把肉割开了,没找到动脉。没死成。

  田炳信:听说你老是在做一个梦,梦见一只鸽子,老飞不出去,而且做这个梦做了很长一段时间。

  金敬迈:我被抓走之前,养了一批鸽子,共有20多只,在牢里一直做这个梦,到现在都会做。

  田炳信:跟你在秦城的经历有关吗?

  金敬迈:做的梦不仅可怕,而且是恶心,让人窒息:满地的粪便,满地的死尸,我脱得一丝不挂,光着脚趟过齐脚脖子深的粪水,爬过去。我爬不动,又非得爬,前面有一个洞口,透进一丝亮光。我使劲爬,踩着粪便,在尸体堆里爬,两只脚踩着屎,两手拨开一个尸体,抓住另一个尸体的脚,总算来到洞口,只可惜那儿只有窄窄的一条缝,最多只能伸出一只手去。窄窄的洞口上挂满了粪便,有几个腐烂的人头长在缝里,人头上七窍里蠕动着无数的蛆,头上是,满地都是,我身上也是蛆,成堆成堆的蛆在爬,在吃人的肉……我常常被自己吓醒。有人说男人的梦是黑白的,女人的梦是彩色的,狗屁,我的梦金碧辉煌,彩色的。

  田炳信:你在秦城关这么多年,也不放你出去是吧?

  金敬迈:开始不放,两个月后就可以放放风,慢慢一个礼拜能放两三次风。

  田炳信:能不能看见月亮?

  金敬迈:看不见。牢是没有盖的牢,放风时走动,晚上不放风,看不到月亮。放出来那天是多年来第一次看见,大概是十五。

  田炳信:出来是什么感觉?

  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就是我的感觉。原来的天,都是透过方格栅栏看见的,三十二块方块,现在看见这么大的天,怎么这么大的天啊。

  田炳信:放出来之后,又到河南劳改去了,河南哪里?

  金敬迈:许昌。部队的一个农场,就好很多了,部队对我还是很照顾。

  田炳信:你怎么通知你的家人,你出来了呢?

  金敬迈:我一出来,就给家里人写信了。我放出来当天就上火车去河南,我跟李英儒一起,李英儒比我大十几岁,是老同志,大15岁嘛。他放出来后,临上火车前还回了趟家,看了老伴。我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他回家后,老伴塞了些钱给他,我已经多少年不知道钱是什么样子了。我就向李玉儒借钱,他问借多少?我说借一块钱。他凑给我一块钱。我想找谁去买信纸、信封和邮票呢?刚要借给我,他又收回去了,说:“你不要找我借,你找我借,他们会说我俩有什么特殊关系?”

  田炳信:他又要回去了。

  金敬迈:又要回去了。我想,那算了。我就去找押送我的保卫处长,我说:“我多年没给家里联系了,我想跟家里人写封信,我身上没有钱,没有纸、笔,没有信封邮票,你们哪位能借我一块钱,哪天我跟家里联系上了,还给你们。”“那,用我的!”扯了一本信纸,一叠信封,一长串邮票,都是在北京刚买的。我说:“我只要一个就行了。”在我关在广州的时候,老伴在一本《红旗》杂志里面给我夹了一张邮票——毛主席去安源。我很明白她的意思,就是让我想方设法给家里去封信,报告情况。我被抓到秦城后,给抄走了,现在放出来,又发还给我,我就用这张邮票将信寄回去了。我又写了一封信给姐姐,一封信给我武汉的一个好朋友。我姐姐在电信局工作,先得到我还活着的消息,急着发电报给我老伴,结果心急没看清楚,下楼梯时绊了一跤,给摔晕过去了,醒过来后,就说:“赶快给我弟妹发电报,电文是:迈弟已来信,详情另告。”电报就发走了,我老伴上班收到电报,老伴当时就很难受:“我这么想念你,你却先给你姐写信。”心里很委屈,好在旁边有个大姐说:“不急,11点还有送信的来。”她就很难过地在旁边等候,直到邮递员送来我的信,她这才宽慰下来,回去告诉家里人。

  田炳信:你那时候对毛泽东的看法是怎么样的,还是很愚忠?

  金敬迈:那时候,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在说反话,知道我在干什么。

  田炳信:你在秦城是怎么打发寂寞的?你有什么招没有?我觉得对人最残酷的是让一个人不能跟外界交流。美国有个监狱叫绿岛,条件很好,但就是让你一个人呆着,不让你见人,既不打你,也不骂你,一日三餐有饭吃。最后很多人都给逼疯了。

  金敬迈:秦城里头大概50%左右的人最后都疯了,我之所以没有疯,是因为本人招数多。牢里头有本《毛选四卷》。

  田炳信:你就去读?

  金敬迈:你以为字字真理,谁去读啊!

  田炳信:那你干嘛呢?

  金敬迈:猜。猜第374页有多少个标点符号,猜48个,打开一数,1、2、3……7、8……32,怎么搞的,只有32个,怎么不多点几个标点符号呢?让老子猜中嘛。再来,508页,还猜48个,打开数,1、2、3、4……50,不对,又没猜中,狗日的。就这样骂骂咧咧,打发日子。

  田炳信:还有呢?

  金敬迈:本人姓金,汉字里金字旁的有几个,一个个数,围着牢房转8字,转一圈说一个,搜肠刮肚想。然后是金、木、水、火、土,单人旁,双人旁,所有的边旁部首都数一遍,笔划最多的字,繁体字。

  田炳信:玩几天就腻了啊。

  金敬迈:还有,好多招数,不断地想。

  田炳信:那是锻炼大脑的,锻炼身体的呢?

  金敬迈:有,洗手,左三次,右三次,抹肥皂,当时半个月发4分之一块肥皂,省着用,洗衣、洗澡都得用,抹一下肥皂,搓四十八下,再搓四十八下,就这么玩。洗完之后,甩手,甩干,不用毛巾搽,甩四十八下,慢慢甩,甩得干干净净。再后来洗澡,天冷洗冷水,先把身体擦热,左三下,右三下,直到全身通红,洗个澡两个多小时,然后满地都是水,没有下水道,就用破衣服放地下沾起水,拧到碗里头,倒到厕所盆里,就这么洗。因为整个房间全是水,总得一点一点地把水吸起来,擦干。最后把整个牢房擦得油光逞亮以后,再把水倒掉,因为碗还要用来吃饭,就把碗洗干净。

  田炳信:真不容易。50%不疯的估计也半疯状态了。

  金敬迈:我当时在监狱里,一天到晚就琢磨着怎么“犯罪”,“犯罪”欲望很强,就是要干点你不准我干的事,自得其乐,本人在里面抽过烟。

  田炳信:你是怎么整的?

  金敬迈:我要把烟头捡起来,捡一个不行,要捡好多个烟屁股才能凑成一根烟,三个烟头凑成一个喇叭筒。我怎么假装摔跤,怎么把鞋子踢出去,刚好把鞋子踢到烟头旁边,怎么在捡鞋的时候把烟头捡起来,怎么收好带回房里去,第二天放风的时候,不能又再摔跤,就得想别的办法。自己一天到晚就是策划这些,怎么样“犯罪”。等烟头捡齐了得考虑怎么样把烟点着的问题。没有火,怎么点?说是把棉花搓久了能冒火,搓死了也不见半点火星,就只好等哪天打雷,把电闸震掉了,牢里点蜡,因为牢里是不能没有亮的。好不容易等到这一个晚上,烟刚刚点着,电又来了,那烟屁股刚点着,你马上把它捣灭,那得等到哪天才打雷,而且又要停电,这得猴年马月。干脆我就抽起来了,马上被狱卒发现:“哪里来的烟?”我说:“哪来的烟,你再问我就说是你给我的。”那狱卒惊恐万分,又惊又怒,又发作不得。

  田炳信:你现在怎么看欧阳海这个人物?

  金敬迈:这几句话说不清楚,我利用了欧阳海这么个名字,人家说我这是传记文学、报告文学,实际上是小说,故事梗概是欧阳海的,但故事里是本人在部队里面的感受,那也不能说欧阳海是假的。是创作,是长篇小说,不叫长篇纪实小说。但故事写完之后,人家看了就都说:“欧阳海就是这样的。”我又不能说欧阳海不是这样。其实我笔下的欧阳海是我心目中的成百个战士的结合体,我是借用了欧阳海的名,欧阳海的魂,但写一个战士抗他的领导,这是我的思想,欧阳海和他的领导不那么和谐,我推波助澜。

  田炳信:雷锋和欧阳海都是在文革之前部队推出的两个英雄,这两个英雄出来不久,文革开始了,这两个普通士兵的精神,他们的魂,是提炼出来了。

  金敬迈:欧阳海当时被看得那么重,就是被当成追寻主席的文艺思想,深入生活,改变立场,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向英雄人物学习开出来的一朵艺术之花。

  田炳信:换句话说是被政治家利用了。

  金敬迈:被政治家大大利用了,我才有可能从一个普通的创作员,一跃而成为全国文艺口的负责人,这是政治需要。而我本人,是歌颂了一个正直的、勇敢的、无私的解放军战士。这里头由于我的水平问题,有些人物性格有点左,家庭观念没什么的,有不真实的一面,但作为一个艺术典型存在,作为一种精神,还是真实的。

  田炳信:欧阳海是文艺创作,但用了真名。

  金敬迈:对,文学艺术是对生活的提炼和升华。

  田炳信:最后谈两个问题,你最骄傲的和最遗憾的是什么?

  金敬迈:最骄傲的是:我生逢其时。我小时候很苦,是南京人,抗战时跟着父母到过湖北、四川万县,后来我父亲去世了,我10岁以前就开始卖烧饼油条换钱。

  田炳信:其实欧阳海的少年就是你真实的感受。

  金敬迈:他的四妹子就是我写我自己的妹妹,我妹妹后来救活了,现在在长沙。

  田炳信:我看一份资料讲过,彭德怀看了之后,也勾起了他对童年的回忆。

  金敬迈:对。我为什么第一次读的时候哭了呢?因为我是在写自己的童年,我没有到农村生活过,我把我的城市平民生活植到欧阳海身上。我生逢其时,我18岁去参军,国民党太落后了,非完蛋不可,我是抱着对民主、对自由、对平等、对博爱的向往来到人民解放军部队的,我没有想到,我们有些领袖他完全不懂经济,他完全不懂得生产,甚至他完全不懂得革命,不懂得家庭,不懂得社会发展史。家庭是人类生存和社会发展的最主要的细胞,恩格斯的理论里就是这么说的,从前苏联到中国,凡是搞集体化,凡是破坏了家庭的农业,没有一个搞得好。之所以承包到户就好,就是因为它承认了家,家是人类最温暖的怀抱。从搞互助社会开始,我们就在破坏这个家,到后来砸烂铁锅,到集体食堂去吃饭,这个属于违背社会发展的规律,这是人类社会发展史最基础的东西,他都不了解。他以为只要把人组织在一起,力量就大了,把人组织在一起,这个社会就解放了。所以才会有了三年的所谓自然灾害,其实是纯属人为灾害,在历史里头,有几千万人饿死,这不是每个时代都有的。饿死几千万人,在中国历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田炳信:真正的历史是在人们的记忆中,而且这种记忆会流传下去。那你怎么又是生不逢时呢?

  金敬迈:我又生不逢时。我已经76岁了,再活10年20年,总得死吧。死不可怕,但我总想看到承认事实,总是弄虚作假下去,我们怎么对得起子孙?我们还在糊弄人,你看那些农民真的苦啊,这两年,温家宝才取消了农民的很多税收。我不知道农民是怎么过日子的,但我知道乡镇长是怎么吃怎么喝的,照样喝洋酒,没有钱买车,照样每年报几万块钱的“的士”费。看看我们官员之多是史无前例的,我们平均十几个人就要养一个官员啊,怎么养得起,每个官员都那么能喝。本人最近去粤北写个东西,到了之后,我特意吩咐不要陪我吃饭,就到饭堂吃,但当地官员就硬是要陪,从早餐起,一直到晚上还要宵夜,一顿饭个把小时,连创作写东西的时间都没有。喝轩尼诗,吃山珍海味。我不喝酒,但他们喝。吃,喝。

  田炳信:可找到机会喝了。

  金敬迈:现在又提“人本主义”、“人文关怀”,那我也算是生逢其时了。而现在不准人说。如果你说:老金,你错了,你说的一、二、三都错了。我就认同,无话可说,但你说都不让我说。不是有个木桶效应吗?它的容量决定于最低的那块板,现在有十块板,九块非常结实,一万年都不烂,但有一块不是短了,而是朽了,要烂了,那么一旦这块板烂到底,你就一滴水也装不住了。主旋律是好的,90%是好的,但这块是关键。怎么就不准别人讲呢!好的会一直好下去,但是坏的你不换掉,就烂到底了。我生逢其时,我经过了跌宕起伏,我的经历,我的见识。当年我被批判的,实践证明,我都是对的。我没有愧对人生,我文化不高,只上到高中。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这个社会大学中学来的,有对有错,但主流是对的。

  田炳信:其实,人到晚年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也不容易。

  金敬迈:我再说个意思。年限划得前一点吧,划到文化大革命,或者划到我从牢里出来为止,我所接触到的领导人,这样就明白了,都赶不上我当年在大街上擦皮鞋那一批穷朋友。论品德,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我那些满脸黑漆漆,流着鼻涕,又脏又臭的“小流氓”,没有人能跟他们比。就算当年那些“小流氓”打我,把我打得头破血流也好,一听说我擦皮鞋是为了抓药给我妹妹治病(因为那时我妹病得快死了),所有的人都把钱掏出来给我,“金娃子,你先用,你狗日的不拿走老子今天就不饶你。”虽然骂着脏话,但是有人性,同情人。但是,一些恶劣的政治家、政治流氓,都是人性丑恶。

  田炳信:其实你也压根没想去做官,以你的脾气这么桀骜不驯呢,不服管的性格,不是当官的料。你也没有作这个准备,你糊里糊涂地上去了,又糊里糊涂地关起来了,然后又不清不楚地给放出来了。

  金敬迈:不,应该说我是坐牢坐聪明了。

  田炳信:坐牢坐醒了,你说过“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正睡着,但现在我醒了。”

  金敬迈:对,我是坐牢坐醒了。你像开除刘少奇出党,不可怕,一个人错了不可怕,但全党都同意,这才可怕。所有人都错了,才可怕。这个太可怕了,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搞这个。现在还搞不搞,还很难说,而且,全国13亿人,居然还容忍,这才是更可怕,简直是恐怖了。这也是我活得生不逢时。

  田炳信:但你活得很精彩啊,你就像个宽带网,高的,低的,都经历了。以前你是写别人的故事,面现在是写自己的故事,被别人写了。所以我认为你要写的那几本书,《天堂》、《地狱》、《人间》,应该改名为《假》、《恶》、《丑》,这样可能会更扣题。

  金敬迈:我一定认真考虑。

  有两个寓言可以解释金敬迈的两个极点。

  有一天,上帝召集了所有的动物聚在一起吃饭,然后取出了一双笨重的翅膀赐给各位。动物们在看了翅膀一眼后,纷纷回到座位上。最后,一只小鸟走过来,心想,上帝不会亏待动物们,所以这个看起来笨重的东西,或许是一种恩赐。于是,小鸟背在背上试着挥动翅膀,没想到飞上了天,许多动物目睹此景,心中后悔也来不及了。金敬迈曾是一只这样的小鸟,一夜之间红遍中国。

  还有一个寓言,讲的也是一只小鸟要飞到南方去过冬。天太冷,小鸟被冻僵了,于是它飞到一大块空地上。一头牛经过,拉了一堆牛粪在小鸟身上。冻僵的小鸟躺在粪堆里,觉得好温暖,渐渐苏醒过来。它温暖而快活地躺着,开始唱起歌来。一只路过的猫听到歌声,很快便发现了粪堆里的小鸟,把它拽出来吃掉了。金敬迈也曾是这样一只小鸟,不清不楚,被政治蒸发掉了。大喜大悲,大红大紫,大起大落,大南大北,大福大难。谁也说不清,看不透。生命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寓言是一种象征。短,明白,通透。短,一根针能串起一群人,一代人。明白像一口井,你探头探脑就能照见你自己的模样。通透,像一弯明月,夜幕下的颜色差不了多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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