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人佛教诗文
现在我们来研究唐代的文人佛教文学。 第一个要研究的是王勃,他是唐初四杰之一,以《滕王阁序》著名而为后世文学界所知。他是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仅仅活了二十六岁,当时诸王有斗鸡之戏,勃戏为檄英王鸡文,为唐高宗所斥,客剑南,在绵州、三台都住过,后来补 州参军,因往交趾省父,渡海溺水惊悸而死。 他是大儒家王通的孙子。王通曾将汉、魏、晋有关资料编为书二十篇,以续《尚书》,有部分亡佚了,勃为之补完缺逸,因此他的儒学是很有根底的。他又曾从巢元方学过秘术;懂医术,作过《黄帝八十一难经序》,还著过《大唐千岁历》,似乎对道家也有所浏览。据有些书记载,他的母亲笃信佛教,幼时他随母便能诵经多种。这造成了他很年轻便有多方面的成就,因此三教融合在他的诗文里有许多体现。 《全唐诗》曾将他的诗编为两卷,在他的诗集里有关道家的还比佛家的多,如《怀仙》、《忽梦游仙》、《寻道观》、《山居晚眺赠王道士》、《八仙迳》、《观内怀仙》、《秋月仙游观赠道士》,而关于佛教的则仅只《游梵宇三觉寺》、《观佛迹寺》两首。《游梵字三觉寺》云: 杏阁披青磴,稠台控紫岑,叶齐山路狭,花积野坛深,萝幌栖禅影,松门听梵音。 大意是:杏木做的佛阁依傍着青色的石蹬,像白玉一样的楼台占据紫色山崖的最好的地方,狭窄的山路长着齐齐密密叶子的树子,花儿簇拥着戒坛显得十分幽深,满是藤萝缭绕的僧房里栖息着清修之士。我在植有松树的门外已经听到了清越的梵呗,我立刻就高兴起来,能在这样高雅的地方游览,它把我为尘世所烦扰的胸襟都洗得十分干净了。 在他的文集里,写佛教作品显得特别多。最值得提的是《释迦佛赋》与《释迦如来成道记》,后者是用骈文做的,写得极其典重繁丽。不亚于《滕王阁序》,兹录其叙述如来降生一段: 金团天子选其家,白净饭王为其父,玉象乘日,示来于大术胎中,金轮作王,创诞于无忧树下,八十种随形之妙好,粲然芬花,三十二大士之相仪,皎如圆月,四方而各行七步,九水而共沐一身,现优 昙花,作狮子吼,言胎分之已尽,早证常身。为度 生以远来,今垂化迹。 大意是:释迦降生就与众不同,由天人金团选择如来托生之地,要他的家庭具有六十种功德,三代清净,因此才选中了白净饭王作他的父亲,他乘着白象日轮进入母胎,(母亲名摩河摩耶,意释为大术)相师占说他下地以后将成为金轮圣王,他的母亲最后在岚毗尼园手攀无忧树枝诞生了佛。他长得极其庄严妙好,就像芬陀利(白莲花)那样洁白,如果要说得具体,从头到脚,有八十种之多;他的面孔有如十五晚上皎洁的月亮,在下地后,东西南北各行七步,九条龙为他降着不冷不热的微雨,为他沐浴。他的降世犹如美好的昙花,无边无量亿千万年才一现,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大狮子吼,说:天上天下,只有我是最尊贵的。这样,佛的诞生便完成了,他会早早地证得净法界身,为普渡众生而远从天上 来,他要把教化广被众生,拯救人类。 他还为怀素写了《四分律宗记序》。怀素是律宗东塔宗的创始人。文末他自己说: 弟子才非元度,识劣真长,本乏凌云之词,虚荷弥天之眷,揄扬盛烈,顾孙绰而多惭,归依胜侣,仰郄 而自励,辄牵庸陋,轻序德音, 岂比夫公理昌言,资缪袭之引,太冲作赋,假士安之谈,盖所谓观豹而识斑,闻乐而窃并者矣。 大意是:作弟子(王勃自称)的没有许询的才能,也没有刘他的识见,更没有像司马相如作《凌云赋》的词才,但我却受到弥天释道安(此指怀素)的眷宠,要我作序来赞美大师的盛德,我却愧惭没有孙绰那样对佛学有研究,我只有像郄那样自己勉励自己归依大师,我揣着庸陋的文章,来为本书写序。我怎能比得上缪袭那样赞美仲长统的《昌言》和皇甫士安为左思《三都赋》作序啊!这只能当作去观察豹子的人,只认得一块豹的斑纹,听到音乐就不免要私自高兴起来罢了。 自称弟子,又说“归依胜侣”,也可见王勃对佛教的崇敬了。 张说,字道济,生于高宗乾封二年(667),河南洛阳人。武后时对策,授太子校书,中宗时为兵部侍郎兼修文馆学士,睿宗时,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玄宗时为中书令,封燕国公,开元十八年(730)卒。他善为文章与苏 号为燕许(苏封许国公)大手笔。他比较信佛教,当神秀于神龙二年(706)圆寂,他亲为之撰写《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末段云: 窃比夫子贡之论夫子也,生于天地,不知天地之高厚,饮于江海,不知江海之广深。 大意是:我来为神秀大师作碑,正如子贡之追悼孔夫子,说:我们向圣人学习就像人生长在天地之间,无法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好像我们在大江大海里饮一口水,不知江海有多广多深。
他贬岳州(今岳阳市)后,由于他一贯得意的生活,在此受到挫折,因而学佛学得更深,能将深奥的佛理融化在诗歌之中。《江中诵经》云: 实相归悬解,虚心暗在通,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 我们在魏晋南北朝佛教文学章节里已经谈“般若十喻”的第三喻为“水中月”,梁简文帝有一组《十空诗》,其第二首即《水月》,张说的《江中诵经》当是受到“般若十喻”这种思想的影响与简文帝的《十空诗》的启示而作的。此外,他在《游龙山胜静寺》末后四句;也是用佛理去作结,而且表现了要用佛教去拯救世俗:
世上人何在,时闻心不住,但传无尽灯,可使有情悟。 佛教所说的“有情”就是旧译的“众生”,指一切有情识者,总名动物。他要佛灯永照,使一切众生皆悟,这当然是积极的表现。但是我们也应看到他还有一些关于道家的诗,如《寄天台山司马道士》、《岳州九日宴道观西阁》、《寄道士 》等。司马道士可能是指的司马承祯,《旧唐书》里有传。在《寄天台山司马道士》诗里,也道出他对神仙的倾慕: 世上求真客,天台去不还,传闻有仙要,梦寐在兹山,朱阙青霞断,瑶堂紫月间,何时枉飞鹤,笙吹接人间。 笙吹是用的仙人王子晋的故事。王子晋好吹笙作风鸣,这里用来比喻司马承祯。仙人多骑鹤,他希望司马道士能像王子晋那样接引他成仙。 至于他的文章也体现这种情况,即有关两教文章纷然杂陈,如《集贤谢示送经状》、 《益州太清观精思院天真赞》、《周故通道馆学士张府君墓志铭》等。原来这位张府君就是张说的曾祖,这就怪不得他对道教抱这种态度了。他的《卢舍那像赞序》里云: 武担心静乱寺,卢舍那丈六铁像者,沙门履彻为先批用无价黄金之装也,彻师俗姓刘氏,青城真人知古之弟,道门释种,守律护戒, 了如来广大之心,达如来加持之力,见虚空界,划缦茶坛,知定慧手,结金刚印。 大意是:武担山静乱寺里的卢舍那佛丈六铁像,是沙门履撤为他死去的母亲用无价的黄金铸造的,履撤俗姓刘,是青城山真人知古的弟弟,因此他具备了出生于道门而他本人又信佛教的良好条件,他遵守律戒很严,对如来广大教化之心与护枯众生的佛力都很了解通达。他已识透虚空,能画曼茶罗坛,修持禅定并修得知慧;还能结金刚印(一种密宗教徒所结的手印。 这段文字对我们了解唐代三教融合的情况很有帮助。履撤是一位虔诚的密宗僧人,但他的哥哥是道士,修卢舍那像是为了母亲,这是儒家提倡的孝道。它很说明了问题,即儒、释、道的融合在履撤的一家中体现了。因此我们讨论某一作者的佛教文学必须将他的其他信仰,也要兼叙,这样才是科学的态度。 王维,字摩诘,蒲州(今山西永济县)人。开元进士,累官至给事中。安禄山入长安,曾受伪职,事平,降太子中允,后官至尚书右丞。《新唐书》说他们兄弟二人均信佛,“食不荤,衣不文彩”。他在《请施庄为寺表》中叙他的母亲信佛,曾“师事大照禅师(即普寂)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掸,乐住山林,志求静寂”,可见他信佛是有其深厚的家庭根源的。 在他的诗集里仍有些有关道教的诗,如《赠焦道士》、《赠东岳焦铄师》、《送方尊师归嵩山》、《送王尊师归蜀中拜扫》。在当时三教融合的总趋势下,像王维这样虔诚的佛教徒交上几个道教朋友,作点交际应酬的诗,并不值得惊怪。他的《山中示弟》云: 山林吾丧我,冠带尔成人,莫学嵇康懒,且安原宪贫,山阴多北户,泉水在东邻,缘合妄相有,性空无所亲,安知广成子,不是老夫身。 这是寄弟弟写的,当是作者的心的真实写照,他不像给他人写诗,有敷衍和虚伪的成份。“缘合妄相有,性定无所亲”这是用的佛家,最末竟又自许为广成子,广成子是道教神仙,这就不能不令我们注意了。 王维善用最常见的字,白描一些山光景色,然后结尾。有时是在句中注入点禅理,使深奥的佛学一下子就好懂了,并且把人引进一个幽静寂乐的世界,使人得到清凉宁静愉快的感觉,如《秋夜独坐》云: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无生在佛教文献上与涅架同义。学无生也就是学佛达到最高理想。另外《过香积寺》云: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迳,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谭曲,安禅制毒龙。 他用中间四句写出山寺环境的清幽宁静,最后才以水潭制毒龙联系到学佛,笔墨干净简练,而意象却十分深远。 诗人并不总是宁静的,在爱国与边防的问题上,诗人打破了他的宁静和“万事不关心”的心态,如《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云: 天空动将星,汉上柳条青,万里鸣刁斗,三军出井陉,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岂当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他为佛教写了许多文章,有许多是用骈文写的,特别是赞佛之类。这些赞佛之作用骈文写,显得分外庄雅,如《赞佛文》: 常侍公顷以入朝天阙,上筒帝心,虽功在于生人,深辞拜命,愿赏延于爱女,密启出家,白法宿修,紫书方降,即令某月日,敬对三世诸佛,十方圣贤,稽首合掌,奉诏落发,久清三业,素成菩萨之心。新下双鬟,如见如来之顶。绮孺方解,树神献无价之衣。香饭当消,天王持众宝之钵。 大意是:常侍崔公近来入朝天阙,皇帝惦念着他的功勋,认为他的功劳遍及老百姓,要大大给他赏赐,常侍不愿接受这种高赏,愿把这种赏转赐于他的爱女,密请让他的爱女出家,她老早已修习了善法,天子便下了诏书,准她出家,于某月某日,恭敬对着三世诸佛,十方贤圣,行稽首合掌礼说,此女奉天子之诏,削发为尼,她在身体上、语言上、意识上早已修持清静,很早以前就立下了要成菩萨之心,新近削下了双鬟,就和如来的头顶差不多了。她刚脱下锦绣衣服,便有树神来给她披上无价的衣服。香饭消了,天王便拿众宝之钵,盛满法食给她供养。 不难看出他写作的文字技巧,比起王勃也未多让。他写的短简如《招素上人弹琴简》,读起来颇有魏晋书简气息。 仆乍脱尘鞅,来就泉石,左右坟史,时自舒卷,颇觉思虑斗然一清,禺俟挥弦结写我佳况。 大意是:我刚好脱掉尘世的烦重工作,到有泉有石的山中居住,我的案头堆满了经典和古史书籍,偶尔翻一翻,倦了就把书闭上,在思虑上立刻我很觉得清净了。我想等你来弹一弹琴,让琴来表达一下我近来的宁静幽雅情况。 李华,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字遐叔,赞皇(今河北元氏县)人。开元进士,曾为监察御史。安史之乱,伪署凤阁舍人,事平,贬杭州司户参军,自伤政治上有蹉跌,遂屏居江南。据《新唐书》他的本传说,李岘领选江南,表置幕府,擢检校吏部员外郎,苦有风 之疾,去官、客隐山阳,劝弟子力农,安于穷槁。晚事浮图法,是一个忠实的佛教信徒。曾就荆溪尊者习止观,大历初卒。 李华以《吊古战场文》为后世所知,他的文章已介于骈散文之间而逐渐有脱离唐初四杰的趋势,是韩愈古文运动的先驱。由于他信佛,他写有许多名僧的传,其中最重要的是《故左溪大师碑》。左溪大师即玄朗,因他隐于左溪.岩故名。玄朗又是天台宗九祖湛然的师父(也就是李华学止观的师父荆溪尊者),因此李华写左溪大师碑因有师承与法源的关系,写得特别亲切,叙述传授次序极其有条理: 佛以心法付大迪叶,此后相承,八二十九世,至梁魏间,有菩萨僧菩提达摩禅师传《楞伽》法,八世至东京圣善寺宏正禅师,今北宗是也;又达摩六世至大通大师,大通又授大智禅师,降及长安山北寺融禅师,盖北宗之一源也;又达摩五世至农禅师,璨又授能禅师,今南宗是也。又达摩四世至信禅师,信又授融禅师,住牛头山,今径山禅师承其后也;至梁陈间,有慧文禅师学龙树法,授惠思大师,南岳祖师是也,思传智者大师,天合法门是也,智者传灌顶大师,灌顶传缙云威大师,缙云传东阳威大师,左溪是也。
像这样叙述得井井有条,把当时的佛教派别弄得清清楚楚,非对佛学下了很深的工夫是做不到的。而文学上已逐步脱离了初唐的骈俪,走上了散文的轨道。《全唐诗》里收了他的诗一卷。有一首《云母泉诗》,他在《序》中最后说: 愿饵药扶寿,以究无生之学,事乖志负,火热于心。 “愿饵药扶寿”,祈求长寿,是道家的想法。“以究无生之学”是指研究佛学,这和昙鹫感到生命短促,为了把佛学学好,跑到茅山去找陶宏景,请陶授予《仙经》的想法是一致的。可见他早年思想仍是佛道共存,到晚年才归依佛法的。 梁肃,字敬之,世居陆浑(在今河南嵩县东北)。建中初,中文辞清丽科,擢授右拾遗,修史,以老母病辞。淮南节度使杜佑辟掌书记,转右补阙翰林,所以在文学笔记中多称他 为“梁阙”。据《摭言》卷七,李元宾、韩愈、李绛、崔群都游过他的门下,是一位对韩愈提倡古文运动最有影响的人物。他又曾从湛然学天台宗的佛学,精于止观。僧俗向他求教的多,著有《天台止观》六卷、《删定止观》三卷。可惜是《全唐诗》没有收他的诗。《全唐诗;卷七八三收了一首补阙《赠米都知》一首,编《全唐诗》的馆臣把他列入“世次爵里俱无考”这一类,而诗的内容也丝毫与佛学沾不到边,也很难推定这里的梁补阙就是肃。因此我们只好录他的《天台止观统例》中一段,以见一斑: 夫止观何也?导万法之理而复于实际者也。实际者何也?性之本也,物之所以不能复者,昏与动使之然也,观昏者谓之明,驻动者谓之静,明与静,止观之体也。在因谓之止观,在果谓之智定。因谓之行,果谓之成行者,行此者也;成者证此者也,夫圣人有以见惑足以丧志,动足以失方。于是乎止而 观之,静而明之,使其动而能静,静而能明。 大意是:止观是作什么用的?它是把万法之理引导到实际去的。什么又是实际呢?实际就是人性的本来状况。人之所以不能恢复到他的本来状况,是由于昏愦与躁动的原故。能把昏愦照透的叫做明,能抑止躁动的叫做静,明与静就是止观的本体,从原因上讲叫做止观,从结果上讲,叫做由智慧而产生的定功,因是行为,果是证果,行就是行止观,成就是证止观。聪明的人觉察到迷惑可以丧失心志,躁动可以迷失方向。于是乎停止下来进行观察,冷静下来,使昏愦变成明白,使躁动的能静止,静止而后能清明在躬。 不难看出这段文字与韩愈的《原道》的开头句法极其相似。但我们也应看到在虔诚的佛教徒梁肃的文集里也还有《送皇甫尊师归吴兴卞山序》、《神仙传论》、《七罗天画像赞》等道教文章。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生于代宗大历八年(773)。元和初第进士,曾任蓝田县尉,累进至监察御史,于贞元二十一年参加王叔文革新运动,升任礼部员外郎,革新失败,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县)司马。后又迁为柳州刺史。卒于宪宗元和十四年(819)。著有《河东先生集》。 据宗元自己说他“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故他常与名僧交往,尤其在贬永州后,思想上的悲观,使他更接近了佛,读了大量佛书。为了信佛,他几次为朋友韩愈所责备(见《送僧浩初序》)。在佛经中,他极好《般若》、《涅架磐》,认为“法之至,莫尚于《般若》,经之大,莫极乎《涅磐》”,因此他写了大量的佛教作品,其集中六七两卷均为和尚碑。所以他在佛教文学当中有显著的地位。《全唐诗》将他的诗编为四卷,其卷二《晨诣超师院读禅经》云: ” 汲井漱寒齿,清心服屋服,闲持贝叶书,步出贝叶书,步出东斋读。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大意是:把井里的冷水汲取起来漱了我的牙齿,为了清心,我把麈服带上,捧上了贝叶经书,到东斋去读。世上的人只知道追逐虚妄的事物,往往把真正的心源忘掉,像这样的读书,只能读得昏昏沉沉,要修养心性,怎么能达到圆熟的境地呢?和尚的禅房十分安静,侵阶的苍苔由于少人来已与密密的竹林连起来了,太阳出来后雾露都沾在竹子上,苍翠的青松正如沐浴过了似的。在这样的环境下,自然容易禅悟,感到心中十分快乐。这种禅悦的境地是言语无法表达的。 “缮性”是《庄子》中的一个篇名。庄子在这章里抨击“缮性于俗学”是一种“蒙蔽之民”,认为要“知与恬交相养”,才能达到“和”的境地。这里柳宗元谈的是佛经,但他却很巧妙地融合了道家概念;这是研究柳宗元的宗教思想值得注意的。他和浩初上人很好,写了诗两首,还写了一篇《送僧浩初序》。其《浩初上人见贴绝句欲登仙人山因以酬之》云: 珠树玲珑隔翠微,病来方外事多违,仙山不属分符客,一任凌空锡杖飞。 大概是柳宗元病了,与外方的佛事许久都没有作了。因为他被任为刺史,所以仙山他没有缘分,只好隔着青翠的山色,瞧着那玲珑的琪树,让浩初拄着锡杖去上仙山游览吧。据《送僧浩初序》说浩初通《易》、《论语》,可见浩初也是一位高僧。另外他还有两首关于灵澈的诗,《闻澈上人亡寄侍郎杨丈》头两句说,“东越高僧还姓汤,几时琼佩触鸣珰 ”。灵澈俗姓汤,正是越州(浙江绍兴)人,卒于元和十一年(8l6)。这诗是柳宗元死前三年写的。另两首为《韩漳州书报澈上人亡因寄二绝》: 早岁京华听越吟,闻君江海分逾深,他时若写兰亭会,莫画高僧支道林。 “早岁京华听越吟”是说柳宗元青年时在长安已读到灵澈的诗了。“闻君江海分逾深”,灵澈曾因和尚们的嫉妒,造作蜚语,把他贬到汀州,因此柳宗元对他这件事甚表同情。后两句是说我们这批朋友如果在兰亭聚会,那就像王羲之的兰亭会,画不出高僧支道林啊。这里用支道林比灵澈,可见柳宗元对灵澈的推崇。第二首写得尤其凄绝: 频把琼书出袖中,独吟遗句立秋风,桂江日夜流千里,挥泪何时到甬东。 桂江指柳宗元所住的柳州,甬东指会稽郡的甫江,柳州的江叫柳江,流入桂江,再由广州入南海。意说:我默默地看着桂江日夜地流着,我噙着眼泪,它何日能把我对灵澈上人的哀思带到甫江去啊!桂江流入南海,怎么也不会流到甬江,这是情极痴绝,才有这样情长意真的诗句。 他在《送僧浩初序》第一段里驳斥韩愈: 退之好儒,未能过扬子,扬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图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 这是很有说服力的,扬子就是扬雄,著有《太玄》、《法言》,扬雄对庄子、墨子、申子、韩非子都有所吸取,难道佛学还不如他们吗? 第二段柳宗元有点火了,还有点责备: 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髠而缁(剃光了头,穿上黑色的僧服),无夫妇父子(指不结婚没有孩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人乎”,若是,虽吾亦不乐 也。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知道石头而不知道石中藏有美玉啊)……且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热衷于积权谋取做官)以相轧也(相互倾轧)。 韩愈有《示儿诗》夸他得官置产,妻荣子贵: 主妇治北堂,膳服适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孙从朝据。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具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 大意是:我的夫人在北堂治事,她主持膳食服饰,使得至亲或疏远的亲戚都感到满意。她被圣上诰封为高平县君,我的儿子孙子都在做官,穿着朝服。通报有人来访,都是一批卿大夫,他们的官阶说不清楚,一个二个都身围玉带,悬挂着金鱼袋。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呢?他们戴着高耸的帽子,高声讲着唐尧虞舜的古事,酒食完了,就下棋或舞渠相互娱乐,在座上的客,十之八九都掌握着国家的大权。 在夸完了之后,还要叫儿子“其无迷厥初”。如果把这段诗与柳宗元《送僧浩初序》里的“逐逐然唯印组为务”比照,柳所指不是更明显吗?又《醉留东野》云:“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韩子稍奸黠,自惭青篙依长松”,这种“青篙依长松”再配合韩愈三上宰相书,以及他为宦官俱文珍写的墓志道出了“韩子稍奸黠”的秘密。原来这正是柳宗元所骂的“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中国有气节的士大夫对宦官是瞧不起的,对巴结宦官的人尤其瞧不起。柳宗元参加革新,立志校洁,对那种卑躬屈膝,一上、二上、甚至三上宰相书,还要巴结宦官当然是骨梗在喉,有意见必得相说的,只不过相交多年,说得隐约点罢了。 现在我们要研究刘禹锡了。刘禹锡,字梦得,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人,生于代宗大历七年(772)。贞元七年(791)进士,官监察御史。贞元二十一年(805)和柳宗元等参加王叔文的政治革新,失败后,贬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历连州、夔州、和州刺史,唐文宗开成元年(836)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世称刘宾客,卒于武宗会昌二年(842),有《刘梦得文集》四十卷。 刘梦得在哲学思想上曾写了著名的《天论》三篇,比较有唯物论的倾向。但他多次被贬,仕途十分坎坷,因此他在佛教中寻到了安慰,所以他说:“予策名二十年,百虑而无一得,然后知世所谓道,无非畏途,唯出世法可尽心尔。”他和柳宗元一样,也创作了一定数量的佛教文学作品。由于他的诗沉着稳练,风调自然,与白居易并称刘白,所以他在佛教文学作品中影响较大。
他对于当时诗僧之多,作了一点探讨,他在《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的序上说: 梵言沙门,犹华言去欲也,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入必有所泄,及形乎词,词妙而深者,必倚于声律。故自近古而降,释子以诗名闻于世者,相踵焉。因定而得境,故攸然以清;由慧而遣词,故粹然以丽,信祥林之花尊,‘而戒河之珠玑耳。 大意是:在梵语说的沙门,就像汉语里说的“去欲”,人们如果能离去欲望,那他的心灵就保持了清虚,保持了清虚,各种现象它都可以接受,人们心中有所感触,就想发抒出来,要发抒就不能不借文词,文词高妙又含意深远必依靠声律,这就是从近古以来,诗僧名家辈出的原因。他们常因修了禅定得到了意境,那些意境是超脱而清雅的,他们由定生慧,从智慧之光而创作的词句,是非常纯洁而美好的。他们的作品是禅林的花尊,是戒河中的珠玑。 这些意见,足以备一家之说,远远不能解释全面,如玄奘,一行,谁也不能否定他们在禅定方面的功夫,但他们都没有诗留下来。他们的逻辑思维是高超的,但形象思维似乎要差一些,因此在做诗上远不能与他们同时代的比,更不能与盛唐以后的灵一、灵澈比。这个问题到了严羽的《沧浪诗话》里才得到一些比较合理的解释。 他自称他自己“事佛而侯”,因此与当时名僧如宗密、广宣、灵澈、浩初均有来往,还交上了日本僧人,他有《赠日本僧智藏》一首: 浮杯万里过沦滇,遍礼名山适性灵,深夜降龙潭水黑,新秋放鹤野田青,身无彼我那怀土,心会真如不读经,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 大意是:智藏上人像杯度和尚那样渡过万里沧海,到中国遍礼名山,他的法力高深,深夜降龙使得谭水都黑了,他像支道林那样爱鹤,在新秋的田野里放鹤。由于他修持到没有人我的境地,因此没有怀念故土的世情牵扰,他心里已证得“真如”,当然就不须念经了。我要问我们中国学佛的人,有几个能达到这种高超的境地啊? 他写的碑文颇多,我们要介绍他的《大唐曹溪第六祖大鉴禅师第二碑》。因为柳宗元写了第一碑,所以他写的称“第二碑”: 维如来灭后中五百岁,西摩些法兰以经来,华人始闻其言,犹夫重昏之见忽爽(hu—shuang),早上天刚亮),复五百岁,而达摩以法来,华人始传其心,犹夫昧旦之 白日, 自达摩六传至大鉴,如贯意珠,有先后而无同异,世之言真宗者,所谓顿门。 大意是:如来圆寂后五百年,叶摩腾竺法兰以佛经来,中国。中国人开始听到他们的说法,犹如从大黑夜中看到黎明的曙光。自他们以后五百年,达摩以传法来中国,华人始传他的“心法”,这正如黎明看到了大白天的皎日。从达摩六传至于大鉴,他们的传法犹如一圈贯了如意珠的珠串,次序有先有后,但没有同异,这就是今世之所谓真宗,即所谓顿门者是。
这完全学的是孟子:文王死后五百年有孔子,孔子死后五百年没有传人,当然就是我孟轲。“天不生仲尼,终古如长夜”,这是赞扬孔子的,现在拿来赞释边,说“犹夫重昏之见忽爽”;赞扬达摩“犹夫昧旦之朗白日”。这种赞法说明了刘梦得自己说的“事佛而侯”。他的诗文中的表现,他也不愧为一个于佛学、文学均有高深造诣的佛教文学家。 李翱,字习之,贞元进士,元和初为国子博士,史官修撰。性情较直,曾面斥当代宰相李逢吉,罢为庐州刺史,后历迁桂管湖南观察使,山南东道节度史。他曾从韩愈学为文章,参加了韩愈领导的“古文运动”,文学主张大抵同于韩愈。 他在任桂管湖南观察史时期,药山惟俨正在他的管下澧州弘法,李翱曾以朗州刺史身份入山面渴惟俨请教一些佛学与人生心性问题。他问药山:“如何是道?”山以手指上下,曰:“会么?”翱答“不会。”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言下翱顿 时有悟,作了一个偈子: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大意是:药山师傅练得他的身形如像鹤形,在千株松树环绕的寺里,他读着寺里藏的佛典,我来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他暗示我,道真如青天里有着白云,瓶里有着清凉的水一样,他无处不在,只要你能体会,它都可以助你开通心灵。 另外他还赠了惟俨一首: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大意是:药山师傅选的地方真幽静,他谁也不送,谁也不迎,到了真正脱俗的境界。有时他还要直上孤峰顶上,在校洁的月下披着云影向大地长啸一声,唤起大家觉悟啊! 李翱把佛理融合在他的《复性书》里去,他认为”性”是“先天的内在本质”,是美的,所以要大谈“复性”,复性就是要复人之最初本原,“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情”是“后天的外在表现”,是恶的,只有用“勿虑勿思”、“寂然不动”的方法,才能克服一切情欲,达到“心寂不动,邪思自息,惟性明照”。他这种论”性”、论“情”开了宋代理学二程的先声。 他和韩愈一样也排佛,写过《与本使杨尚书请停率修寺观钱状》、《去佛斋论》。但他与韩愈有所不同,他主张吸取佛学的内容,因此一般佛教书籍仍把他列为受过佛教影响的文学家。 白居易,字乐天,生于代宗大历七年(772),其先为太原人,后迁居下归 (今陕西渭南东北)。贞元间中进士,授校书郎。宪宗元和年间任左拾遗及左赞善大夫,因得罪权贵,被 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司马。穆宗长庆初年,任杭州刺史。敬宗宝历初转为苏州刺史。后官至刑部尚书,于武宗会昌六年(846)逝世。 他在文学上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他的诗主张明白易解,作成要念给老妪听,他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很大。和元稹极其友好,因此他们的案子都取名《长庆集》,元微之的叫《元氏长庆集》,白居易的叫《白氏长庆集》,并称元白。元死后他又与刘梦得友好,后人又叫刘白。 他早年为了仕进,倾向儒家,在《策林六十七议释教》里说: 臣闻夫子者,奉天之教令,兆人者奉天子之教令,令一则理,二则乱,若参以外教二三,乱孰甚矣,况国家以武定祸乱,以文理华夏,推此二柄,足以经纬其人矣,而又区区西方之教与天子抗衡,臣趼恐乖古先惟一无二之化也,……况僧徒月益,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耗人利于金宝之饰,移君亲于师资之际,旷夫妇于戒律之间,一夫不用,有受其馁者;一妇不织,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 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 臣窃思之,晋宋齐梁以来,天下凋敞未不由此矣。 这是早年锐进,急欲求得功名的白居易。这段时期他学 过佛,还作过《八渐偈》,但佛学作品不多。元和十年(8l 7)宰相武元衡为藩镇派人暗杀,居易首上疏,请亟捕盗贼,宰相嫌其越任宫事,出为州刺史,中书令王涯又进谗言,追贬为江州司马。这时候《新唐书》说他“托浮屠生死说。若忘形骸者。”但这不全准确,他这段时期徘徊于佛道之间,为了长生,他还学仙烧药,但结果当然不会成功。《烧药不成命酒独醉》云: 白发逢秋王(旺),丹砂见火空,不能留姹女,争免作衰翁。赖有杯中绿,能为面上红,少年心不远,只在半酣中。 道家炼丹,以水银为姥女。是炼丹的主要药料。丹炼不成,当然就难免要衰老。刘梦得因为乐天烧药不成,还和了这首诗,末四句云:“欲顾空丹灶,回心向酒卮,醒然耳热后,”暂似少年时。”唐代好几个皇帝都是因服丹药致死的,李抱真信道士,吃了道士二万丸仙丹致死,其余臣子亦不乏其例。古诗十九首已有“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愚蠢的皇帝为了要长期统治,受了道士的愚弄,幸而白居易还陷得不深。 在这段时期,有《读老子》、《读庄子》、《读禅经》等。随着时间的推移,甘露之变;牛李党争,使得他愈来愈靠近佛。纷坛复杂的政局,变幻莫测的人事使得他愈来愈感到人生的空幻,他已失掉青年敢言的锐气,加上老而无子,旧友死去,他已“交游一半在僧中”。其《香山寺二绝》之二云: 爱风岩上攀松盖,恋月潭边坐石棱,且共云泉结缘境,他生当作此山僧。 至于他的生活,则是“白日持斋夜坐禅”,《斋戒满夜戏招梦得》: 纱笼灯下道场前, 白日持斋夜坐僧,无复更思身外事,未能全尽世间缘,明朝又拟亲杯酒,今夕先闻理管弦,方丈若能来问疾,不妨兼有散花天。 末两句用的维摩诘的故事。在《病中看经赠诸道侣》云: 右眼昏花左足风,金篦石水用无功(自注:金篦刮眼病,见《涅磐经》磁石水治风,见《外台方》)。不如回念三乘乐,便得浮生百病空。无子同居草底下(自注:见《法华经》),有妻僧老道场中。何烦更请僧为侣,月上新归伴病翁(自注:时适谈氏女子自太原初归,维摩诘有女,名月上也)。 这样一来,夫人,女儿都信佛了,完全成了一个佛化家庭。他曾写了一首《在家出家》,说明了在家与出家没有多少区别: 衣食支吾婚嫁毕,从今家事不相仍。夜眠身是投林鸟,朝饭心同乞食僧。清唳数声松下鹤,寒光一点竹间灯。中宵入定跏趺坐,女唤妻呼多不应。 在这样的祟佛之下,自然不能不影响到他的创作。在《酬梦得以予五月长斋延僧徒绝宾友见戏十韵》说: 禅后心弥寂,斋来体更轻,不唯忘肉味,兼拟灭风情。 一个诗人如果风情都灭了,怎能会作出好诗呢?好在他是“拟灭”,不是“消灭”。这段时期,《新唐书》说他“暮节惑浮屠道尤甚,至经月不食荤,称香山居士”,可说是实录。他在七十岁时,作了《六赞偈》,其序云: 乐天常有愿,愿以今生世俗文笔之因,翻为来世赞佛乘,转法轮之缘也。今年登七十,老矣病矣,与米世相去甚迩,故作六偈,跪唱于佛法僧前,欲以起因发缘,为来世张本也。其第一《赞佛偈))云:十方世界,天上天下,我会尽知,无如佛者,堂堂巍巍,为人天师,故我礼足。赞叹归依。 看来他晚年是全归心于佛教了。 贾岛,字阆仙,一作浪仙,范阳(今河北涿县)人。初落拓为僧,法名无本,因作诗受知于韩愈,愈教他还俗,举 进士,大中末,授遂州长江县(今四川蓬溪县西)主簿。后迁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司仓,卒于此。 他以五律见长,喜为荒凉枯寂之辞,这可能与他为僧学佛不无关系。他在《题李凝幽居》云: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相传他在做“乌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一联时,他曾作“僧推月下门”,又改为“僧敲月下门’,在“推”“敲”二字不能决定时,苦思其索,便撞了韩愈的道,后由韩愈告诉他“僧敲月下门”佳,因此才定为“僧放月下门”。从此凡事情特别是文学,在有两可之际,须要多考虑下的,往往就是用“推敲一下吧”来表达。这个故事的来源就在于此。 由于原来就是僧人,他的朋友是僧人的特别多,而且与他们应酬的诗里,禅味比较浓厚,如《就峰公宿》云: 河出乌宿后,萤火白露中,上人坐不倚,共我论量空,残月华 暖,远水响玲珑,尔时无了梦,兹宵方未穷。 “上人坐不倚,与我论量空”,说明他们晚上在谈禅。《题峰上人郡内闲居》云… 静向方寸求,不居山峰幽,池开菌苗香,门闭莓苔秋,金玉重四句,秕糠轻九流,铲烟上乔木,钟磬下危楼,手植一株松,贞心与师俦。 “金玉重四句”,四句是指偈子。佛教经典常以最简洁、最概括的语言,把深奥的佛理用四句话表达出来,如《金刚经》中四句偈便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涅磐经》的四句偈便是“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还乐”。“ 糠轻九流”,九流是指中国传统学问的“九流十家”,砒糠(bi?/FONT>kang)指不饱和的谷粒和去米后的壳,引申为“无用之物”,联合起来说,就是学佛的人,把佛经中偈子当成金玉一样的贵重,而把世俗学问的“九流十家”当成秕糠一样的无用之物。这还不够说明贾岛的观点吗?他还有《送无可上人》一首云: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屡尾同斋寺,蛩呜暂别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无可,是贾岛的从弟,与岛同出家,他潜心研究佛家经论,学问广博。岛中进士后,曾屡劝他还俗,但他坚志修道,没有答应贾岛的劝说。麈(zh6)尾,是指大鹿的尾巴,晋代好清谈,谈玄时,取大鹿的尾巴作拂子,指挥听众。后僧人也借用这种拂子;所以说“麈尾同离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是说他们兄弟二人已分手之后,所以才“独行”,“数息树边身”这就是在树下数息入静了,也许这时贾岛尚未还俗吧! 他的官运不佳,当官的地点蓬溪和安岳在四川都不是很富庶的地方,因此不免有些后悔。在《寄令狐绹相公》中云: 官高频教授,老免把犁锄,一主长江印,三封东省书,不无壕上思,唯食圃中蔬,梦幻将泡影,浮生事只如。 从“一主长江印,三封东省书”来看,显然是在四川官蓬溪之后写的。“老免把犁锄”,当官也只免去了农业劳动而已!所以他感到还俗的愿望还是破灭了,故结句用了《金刚经》的四句偈,说他这一生,仍不过梦幻泡影。 贾岛的诗并不全是枯寂的禅境,也有对贪得无耻的统治者的抨击,《题兴化园亭》云: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蔽,“蔷蔽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 这首诗较聂夷中的《公子家》还要来得深刻,聂诗云“种花满西园,花发青楼道,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不过揭露公子把禾苗当成恶草,而贾诗一开头就点明兴化园亭的池子是“破却千家”才凿成的!荆棘满庭则象征穷奢极欲的富豪必然衰败的命运。因此这首诗的战斗性、艺术性均较聂诗为高,是贾岛集子中的最好的诗。 裴休,字公美,孟州济源(今河南济源县)人。曾擢进士第,举贤良方正异等。大中时以兵部侍郎领诸道盐铁转运使,大中六年(852)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国政凡五年,罢为宣武军节度使。《新唐书》本传说他“嗜浮屠法”,不喝酒,不吃肉,“讲求其说”,著书数万言,并学僧徒唱呗念佛,是一个十分虔诚的佛教徒。
在《全唐诗》里仅收了他的诗二首,其《赠黄蘗山僧希运》云: 曾传达士心中印,额有园珠七足身,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滨。一千龙象随高步,万里香花结胜因。拟欲师事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 希运,福建人,传见《宋高僧传》卷二十。他是百丈怀海的弟子,怀海又是马祖道一的弟子,所以第一句“曾传达士心中印”,也就是说他的佛学得了怀海的印可的,“额有园珠”指希运额间隆起如珠(近代谓之肉瘤)。“挂锡十年栖蜀水”,这里的蜀水在江西,它流经高安入赣江,希运就在高安的蟹峰山(即黄蘸山)造寺并在此弘法许多年。僧人出行有锡杖,因此住下来便叫“驻锡”或“挂锡”。浮杯用的是杯度和尚的故事,他常木杯渡水。“漳滨”这里借指蜀水(又名锦江),会昌二年(842)裴休在钟陵(今江西省进贤县)为观察使,迎请希运下山,安置在钟陵龙兴寺,日夕问道。“;干龙象随高步,万里香花结胜因”,指迎接希运仪仗,随从人之众多,龙象指高僧随希运而来。末两句指裴休拜希运为师。“不知将法付何人”是裴休自谦,不一定能得到希运的真传,还不知道希运的意图是传给何人呢? 裴休移镇宛陵(安徽省宣城县),又迎请希运至宣城的开元寺,常去参问,把希远讲的作了记录,经整理出来即现行的《黄蘗希运禅师传心法要》。此外他还为端甫、宗密、澄观等写了碑铭,为宗密的著作如《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禅源诸选集》、《华严原人论》写了序。可见他是各方请教,并且确有心得,而非泛泛浏览,随意为之的。 他为宗密写的碑文,显示出他对宗密的无限崇拜。文章庄严凝重,亦是唐代一散文好手。 故禅师之为道也,以知见为法门,以寂静为正味,慈忍为甲胃,慧断为剑矛,镇抚邪杂,解释缧笼,穷子不归,贫女不富,吾师耻之;三乘不兴,四分不振,吾师耻之;忠孝不并化,荷担不胜任,吾师耻之。故皇皇于济拔,汲汲于开诱,不以一行自高,不以一德自耸,人有板依者,不埃请而往也;有求益者,不俟愤则启矣,虽童幼不简于应接,虽傲狠不怠于扣励,真如来付嘱之菩萨,众生不请之良 友,其四依之一乎,其十地之人乎! 大意是:宗密大师他的佛道是以知见为学佛的法门,以求得寂静为趋向,能慈能忍作为保护自己的甲胄,修得智慧能决断为他的剑矛,这样他便能镇压住一切邪杂思想,把由它们加诸于人的桎梏和牢笼解开,因此他对于走入穷途不知返的人和道心贫乏的妇女,如没有得到解救,他引以为耻;对于佛法不兴,戒律不振,他引以为耻;对于常人不能用忠孝加以感化,对于世上的事业不能担负,他也引以为耻。所以他一生急急忙忙于振济解脱,汲汲于劝化启迪。他十分谦逊,不以自己的德行把自己看得很高。有人愿吸依,他便不待请求就自己跑到那里去,有人要向他请教,他并不要等到他由于苦思冥索而感到愤愤然的时候才去开导他(语出《论语·述而》“不愤不启”),小孩儿来他也乐于接待,性情傲狠的人来见他,他也会给他一些勉励的话,鼓舞他向善,他真是如来咐嘱的菩萨,不待请求就以大慈大悲对待众生的良友。他真是入天所依止的四种果位之一,(即罗汉等四种果位)他真是已达到十地菩萨阶位的一位菩萨。 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开成进士,曾任县尉,秘书郎,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因受牛李党争影响,终身不遇。新旧《唐书》均有他的传,都没有谈到他信佛,但在《宋高僧传》卷六《唐彭州丹景山知玄传》中说到他“久慕(知)玄之道学,后以弟子礼事玄”,并在他卧病时,向知玄的弟子僧澈表示:“某志愿削染为玄弟子,临终寄书偈诀别云”。可见他到死时仍是信佛而且表示愿出家的。《宋高僧传》的作者赞宁为五代宋初人,去李商隐时次不远,所录必然有据。 在李商隐的诗集里有关于知玄与僧澈的诗,《全唐书》五百四十一有《五月六日夜忆往岁秋与澈师同宿》题下小字注云:“知玄法师弟子僧澈”。可见他为学法曾到过知玄的住锡寺庙,并与僧澈同住过。卷五百四十有一首《别智玄法师》的诗,智玄当即“知玄”:
云鬓无端怨别离,十年移易住山期,东西南北皆垂泪,却是杨朱真本师。 从“玄鬓无端怨别离”来看,义山认识知玄必然比较早,因为头发还是好的。末两句用的杨朱哭歧的故事,东西南北均有歧路,人生不知何从,所以杨朱在交叉道上哭,这里用来比喻知玄对李商隐指示了一条人生应走的路子。李商隐一生潦倒,只活了四十多岁,他在党争中炒来炒去,政治上的失意,爱妻的早逝,连娇儿也寄托他人抚养,使得他接近了佛。他在文艺创作上极具才华,写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无题诗》。他的诗典丽繁缛,曾影响到宋诗的“西昆体”。在《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云: 知访寒梅过野塘,久留金勒为回肠,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薰炉更换香,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 (原注:时余在惠祥上人讲下,故崔落句有“梵王宫 里罗合宅,赖许时时听法来) 可见他还从惠祥上人听过法,末两句是李商隐研读《维摩诘经》的体会。他和其他的人体会不同,他是从文艺角度去理解《维摩诘经》的。《维摩诘经》十四品中除《观众生品》外,大部分都是佛学理论上的辩解,虽然也层出不穷,很有趣味,但毕竟是哲理,也比较难懂,但在《观众生品》中就不同了,出现了“天女散花”的场面,花散到菩萨身上,随即下落,散到舍利弗等身上,即使舍利弗等用神力,也不能使落在身上的花离去,维摩诘在与舍利弗的辩论中,天女将台利弗变成了天女,将自己变成了舍利弗。这种变化莫测,男女实无定相,的描述,使得维摩诘故事更添上浪漫色彩,在整个故事里它特别吸引群众,如果没有这一段,将使维摩诘故事为之大大减色。李商隐以他从事创作的体会,悟出了这个道理,说“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便是从文艺创作角度去理解这个故事的。而其他学《维摩诘经》的人则是从佛理去理解的,故我们说他对于维摩故事的理解最具特色,说得上独树一帜。 他的文章也写得好,是四六的上品。他在东川参柳仲郢幕时,于他丧偶,曾赐他一名乐妓张懿仙,才貌十分出众,他曾加以婉言谢绝。兹录其中部分,以欣赏他的文风,并看出他的为人: 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宿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伏惟克以至愿,赐寝前言,使国人尽得展禽,酒肆不疑阮籍。 他说他的早岁,“志在玄门”。这个“玄门”也可以当道家去理解,《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也可以当佛家去理解,《三论玄义》有“不二玄门”,《资持记》上一之三说:“佛法深妙,有信得入,故曰玄门”。从他拒绝接受妇女看,这里的“玄门”,以从佛家解为宜,因为道家是不废男女,而且讲求房中术的。“及到此都,更敦宿契”,这是说到了四川之后,更加重了自己对佛教的信仰,上面写诗《别智玄法师》的“智玄”正是四川彭州的人,更说明了这个问题。“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当是指他写的艳诗如《无题》之类,言下之意,我的爱情诗写得有些,但我却未随便于过风流的事情。最后两句用的两个典故,一个是柳下惠(即展禽),史称他坐怀不乱;第二个是阮籍,《晋书·阮籍传》说他的邻家少妇很漂亮,当垆沽酒,阮曾经去她家喝酒,醉了,便在她身旁睡下,少妇的丈夫对他十分怀疑,认为阮必有不良的企图,经调查才知道阮籍没有什么越轨行动。这两句是说他在男女上的操守。和柳下惠、阮籍的修养差不多。这段文章读了之后,不由得使我们记起了他的著名的《夜雨寄北》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诗人对他的夫人情感是真挚的,写这诗正是他在东川柳仲郢的幕府中。这篇《上河东公启》文章,不仅展示了李商隐的才华,而且让我们看到他的人品,和他的佛教信仰。过去研究李商隐的同志每每忽略了这篇文章,多从《无题》艳诗去推测他的男女关系,所以我们不得不要在此作一点介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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