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术
1986年,一堆堆残破不堪的碎片在四川广汉三星堆祭祀坑里出土。当时的人们并没有想到,若干年后震惊世界的国宝级文物青铜神树、青铜大立人等竟然藏身其间。文物残件的出现,让发掘现场的考古专家们很兴奋,也很疑惑。这些外形怪异的文物残件,都曾被大力敲打和烈火焚烧,严重扭曲变形,怎样才能恢复它们几千年前的本来面目呢?
1986年10月的一天,一辆货车悄悄开进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车上的纸箱子搬进一间小屋里,并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箱子里的文物很快被取了出来,这是三星堆一、二号祭祀坑出土的珍贵青铜器,其中包括青铜神树、青铜大立人等六件国宝。遗憾的是,这些国宝并不如我们今天所见的那样精美绝伦。从祭祀坑出土时,它们只是一大堆混杂着泥土的破烂碎片。
11月底,研究所文物修复专家杨晓邬和徒弟郭汉中、重庆博物馆馆员蔡长信,就开始在这间屋里终日忙碌。他们一早就钻进屋子里,天黑了才走出来。
屋子里,杨晓邬一边用蒸馏水冲洗碎片,一边用软毛刷小心地拭去粘在上面的泥土。他惊讶地发现:这些锈迹斑斑的青铜碎片,全被敲打得变形扭曲,或被火烧得乌黑起泡;有的甚至轻轻一碰,就变成了一堆粉末。
修复从拼图开始
1986年,三星堆一、二号祭祀坑的文物一出土,就让考古专家大跌眼镜。这些东西的模样千奇百怪,根本不知为何物,杨晓邬也不例外。
杨晓邬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摇着头说:“当时我整理碎片时,发现文物毁损严重,但这根本难不倒我。最棘手的问题是,这些东西我连见都没见过,也没有任何资料和线索。要把文物恢复到几千年前的原貌,还不能有丝毫的差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从12月初开始,杨晓邬、郭汉中开始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每天早早来到修复室,在几千件碎片中挑挑拣拣。管道形的堆在一边、圆环形的堆在另一边……就这样忙碌了好几天,才把文物分类整理妥当。这是他们俩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想出的“笨办法”。
杨晓邬说:“我想,既然没有资料,那就干脆不管它们几千年前是什么样子,用最老实的方法来修。把东西分好类,找出结构最简单的碎片,像玩拼图游戏一样把它们拼起来。”
从此,杨晓邬、蔡长信、郭汉中三人就开始重复一项枯燥而繁琐的工作――找碎片的接口。郭汉中笑着说:“这简直太累人了,我每天都瞪圆了眼睛,仔细观察那些碎片边缘的断裂痕迹,一旦发现某块的边缘和另一块的边缘吻合,就用粘合剂或用焊枪把它们接上。一天下来,头昏眼花,脖子僵硬得像块木头。”
让他们高兴的是,这种最老实的办法,却出奇的有效。从1986年到1989年的三年时间里,一大批铜瑗、玉戈、青铜人头、青铜面具、眼形器等文物相继被修复,其中包括国宝级文物青铜大立人和纵目面具。
高明的古蜀人
但是,这并不代表所有的文物都能这样依样画葫芦地成功修复。杨晓邬说:“三星堆出土的一些文物,结构相当复杂。比如青铜神树,它是由许多不同的部件组合而成。单纯用拼接的方法,只能恢复其局部,无法恢复其整体,可见古蜀人铸造水平之高。要修复他们做的东西,就必须了解他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然而,古蜀人的铸造水平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早在清洗文物碎片时,杨晓邬就注意到,有个青铜兽面竟然文了漆黑的眉毛,涂了鲜艳的口红。许多眼形器也都涂了黑色的眸子。后来专家们经过研究,弄清楚红色的颜料是朱砂,但黑色的颜料是什么,至今不知,只知道是一种复杂的矿物质。
杨晓邬还发现,这些青铜中含有一定比例的磷,这样铜水就会有流动性,铸造起来更加方便;铸出的东西也更光滑,没有气泡。这是古蜀人刻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至今还没有定论。但古蜀人已拥有了很高的铸造工艺,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古蜀人并不是神,他们也有破绽。”杨晓邬说。“大概是1989年的一天,郭汉中在修复一个眼形器。忽然他发现了什么,连声叫我过去。我凑过去一看,发现眼形器的中部明显和其他地方不同,像是长了一块疤痕。我再仔细观察,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古蜀人在铸造的过程中发生了错误,铜水没弄均匀,起了气泡,便重新补了一块上去。这叫做补铸法。”
这个发现让杨晓邬很兴奋,他们开始更加留意文物中隐含的线索,1989年后,杨晓邬开始修复结构比较复杂的金面罩青铜人头,这件文物破损相当严重,碎裂成了大小不一的四十多块碎片,金面罩和铜头之间的缝隙聚满沙土和氧化物,把面罩撑得爆裂而扭曲,想要直接修复几乎不可能。杨晓邬想了很久,终于决定把金面罩拗下来,和铜头分开修复,最后再组合。
“修复完后,我把金面罩往铜头上一扣,简直天衣无缝。这说明当时古蜀人铸造它时,也用的这个法子。古蜀人用的铸造方法有补铸法、套铸法、铆铸法等,起码有五六种,和现代人所用的方法大同小异。我们得到的这些经验、掌握的这些规律,对后来修复一号青铜神树有很大的帮助。”杨晓邬说。
挑战青铜神树
1989年底,杨晓邬在修复室里研究一号青铜神树的残片。这棵出土于二号祭祀坑的神树被土层层夯实,变形尤为严重。树干断成3节,树枝断成18节,其余的鸟儿、果实碎片更是多得难以计数。究竟怎样区分哪些是被挤压而导致的变形,哪些是神树的自然弯曲呢?
杨晓邬说:“一号青铜神树有3.96米高,150多公斤,这么高大、沉重的文物实属罕见。它不像那些小型文物,放在桌上或拿在手里观察,就能一眼看出哪些部位变了形,应该怎样修复。要知道它的整体状况,就必须先预合,也就是把神树的残片捆绑连接起来,看一看它原本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在修复室外面的空坝子里,杨晓邬他们干起了泥瓦匠的活。他们搭起5米高的棚子,围上挡风雨的塑料膜,盖上玻纤瓦。杨晓邬趴在地上,给神树的底座垫上砖头,郭汉中扶着神树的树干,蔡长信用自行车内胎和铁丝把树干捆紧。再绑上树枝,以及枝上的鸟儿、果实和圆环,神树就基本成型了。杨晓邬说:“当时神树的样子有点寒碜。树干破烂,枝丫歪歪扭扭,挂着两只可怜的鸟儿和两个果实,圆环也残缺近一半。当时我一看,就知道它缺了一个重要部分。”
杨晓邬所说的重要部分,就是青铜龙。在神树预合前,青铜龙是作为一件单独器物来修复的。13块青铜龙碎片经过修复后重37.5公斤,有1.75米长,虽然它尾巴残缺,但还是迄今为止我国出土商代青铜龙中最长的一条。杨晓邬说:“当时并不知道它是神树的一部分,只觉得它变形扭曲得厉害,便把它正了形。这下好了,这条龙像是忽然‘死’了一般,没有一点生气,我们大家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原因,只好把它恢复原状。”
神树预合后,修复专家们赶忙把青铜龙往上一接,奇迹出现了,本来看上去很别扭的青铜龙一下子变得无比协调,它的爪子、腹部和神树紧紧相连,非常吻合。从正面看,青铜龙是优美的S形,从侧面看,也是同样的S形,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大家这才知道,青铜龙那弯曲的怪模样,是古蜀人刻意做成,为的是与神树相协调。
残缺的谜团
经过一番复杂的预合、模拟试验、方案讨论,终于开始修复神树了。神树破损很严重,得加固,这可累坏了郭汉中,他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把粗大的铜管塞进中空的神树树干中,再用小铜管加固树枝。此外,神树有很多损坏的小部件,鸟儿、果实和圆环,都需要一一修复。
杨晓邬和郭汉中在神树的小碎片中仔细地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才找出三只鸟儿,其中只有一只比较完整,其余两只不是没了翅膀,就是只有半个脑袋。他们便根据鸟儿的造型和鸟身上的花纹走向进行修复。
杨晓邬说:“等到部件都修复完毕后,我们发现,神树还有很多残缺的部分,鸟儿不应该只有三只,果实、圆环的数量也远远不够。于是我们就复制,一共复制了14个果实、15个圆环,还有9只鸟。”
1993年,一号青铜神树终于修复成功,枝干遒劲,气度不凡。往斜上方伸出的树枝上,站着9只鸟儿。所有新制作的神树部件,都被修复专家们刻上同样的花纹,描上同样的颜色,甚至做出逼真的铜锈。似乎刚出土时,神树就是这个完整的形态。但让人不解的是,树的顶端却依旧残缺,并没有被修复。
关于这一点,杨晓邬解释说:“文物修复,靠的是真实依据,不是想当然的乱修一气,没有依据的,绝对不能补上。这就是文物修复的‘修旧如旧’法则。根据神树九个枝丫的走向和仅存的3只鸟儿的形状,我们可以复制出其余6只鸟,但神树顶端本就残缺,缺失的部分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物体,所以必须保持它的原貌。”
树顶的残缺,让众多专家学者产生了兴趣,他们开始引经据典,猜测树顶残缺的部分应该是什么。有的说,神树是太阳栖息的地方,9只鸟儿就是“金乌”,象征太阳,传说中太阳有10个,树的顶端应该还有一只鸟。也有人说,不对,树顶上应该是一个太阳,其余的9个在休息,所以是鸟。杨晓邬说:“树顶残缺的谜团,靠猜测永远也不可能解开。或许只有等到又一棵一模一样的青铜神树出土,才会真相大白。”
仍在沉睡的宝藏
在杨晓邬的文物修复室里,笔者惊奇地看到,还有十多块青铜碎片摆放在桌上,碎片奇特的外形,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三星堆文物。杨晓邬笑着说:“你以为三星堆的文物就只有展出的那些么,远远不止。有个青铜神坛,其残片至今还在国外展出,没有时间修复。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个小青铜跪人像,只有一寸长,是已修复的文物中最小的一个,其实它只是青铜神坛上的一个小部件。青铜神坛结构的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青铜神树。”
接着,杨晓邬拿起一张照片,说:“这是青铜神树出土后残片的照片,仔细看看,神树不止这一棵。”据杨晓邬说,考古所的仓库里,还堆放着上千件三星堆文物残片,其中有不少太阳形器、大型眼形器,甚至还有三四棵青铜神树,这些神树均不超过一米,它们形态各异,和已修复的一号神树迥然不同,但在修复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庐山真面目。没准哪一天,又一个国宝横空出世,又引起一场巨大的轰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