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峻图/文
“云在天上,人在地上,影在水上,影在云上”,这是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审马悦然常教他的弟子必须背诵的一首诗,诗的禅意也可看作马悦然毕生追求的境界。
11月30日下午,在“吴一峰百年诞辰画展”的开幕式上,从瑞典专程赶来的马悦然,一身灰色中式对襟衫,一头雪白的银发,嘴里不时地蹦出几句地道的四川话……他携着娇小的中国妻子,频频向围观的人们打招呼。
年过九旬的老报人车辐坐着轮椅来了,名作家流沙河来了,著名画家岑学恭也被搀扶着赶来……上千人将省美术馆大厅挤得水泄不通,连楼梯上都站满了人,所有人都为着见证一段“旧时传奇”。
马悦然1924年出生于瑞典南方。进入斯德哥尔摩大学后,“1946年开始跟瑞典著名的汉学家高本汉学中文。学了两年的古文之后,我获得了美国‘煤油大王’的奖学金到中国去调查四川方言。1948年的八九月份在重庆和成都学会了西南官话以后,我到乐山去比较深入地研究当地的方言。1949年大年初一我抵达峨嵋山。乐山的县长认识位于峨嵋山脚下报国寺的方丈果玲。县长给老和尚果玲写信,恳求他让我住在庙里。老和尚欢迎我住下。我在报国寺一直住到当年的八月份。”(《另一种乡愁·报国寺》)
车辐感慨地告诉作者,与马悦然初次见面就是1949年。在峨眉山报国寺时,我通过果玲大师的介绍与正在那里的马悦然相识。
当年,年轻的马悦然在一句汉语都不会说的情况下,径直来到四川调查方言。他仗着年轻,曾两天徒步从乐山到峨嵋山。但从峨嵋山到乐山的路上,被五个年轻的土匪抢个精光。
峨嵋山上,他喜欢清净脱俗的僧人生活,也喜欢檀越戒规的恶作剧。“有空的时候,小和尚们喜欢在水田里摸黄鳝,(水田里的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可是谁都不能给我解释那些黄鳝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佛爷从西天扔下来给小和尚们玩的?)水当然是浑浊的,什么都看不见。小和尚们跪在陌上把手放进浑浊的水里。他们的手真快:一摸到黄鳝就把它抓住放在他们带来的篮子里头。摸到五六条黄鳝以后小和尚们来找我,请我到厨房去叫庙子的大师傅给我炒来吃。他们不敢去的原因是老和尚果玲不吃黄鳝,(他也不吃牛肉。可是他猪肝炒得特别好!)我把炒好的黄鳝带到我的房间之后,小和尚们偷偷地打牙祭。阿弥陀佛!”(马悦然《另一种乡愁·报国寺》)
寺庙里的诵经仪式,总是令他着迷:
我永远记得小和尚们每天晚上用清脆的声音高高兴兴地唱晚上仪式的头一首很忧郁的经文:“是日已过,命亦随灭。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大众当勤精进,如救头目。但念无常,慎勿放逸。”(同上引)
当年,马悦然为了拓展四川方言的调查范围,竟然从峨眉山步行到成都,走了整整五天。
“没有想到,半个多世纪后,我们还能重逢。”马悦然激动地说。
车辐老先生说到当年与马悦然在暑袜街吃饭喝酒的情形。刚说起那家由郫县人“彭幺爸”开的馆子,马悦然一下就想起曾经在那里吃过卤猪蹄,连说“好吃,好吃!”
在成都,马悦然住在华西协和大学,常在小天竺街上走来走去。后经人介绍搬到华西后坝的“可庄”——陈行可教授和夫人刘克庄私宅。
那时的街坊,一个比一个亲切。最有意思的是“可庄”——马悦然未来岳家的厨子老朱。陈家抓了贼,那贼说死了父亲,想偷块银元回家奔丧。“马洋人儿”建议交给警察。厨子说,给他一块银元吧,进了局子还得有人送饭!陈家没给银元,扣了作案工具梯子,三天后那贼来要他的梯子,厨子说:“当然得还给他!莫得梯子他咋个生活呢!”第二天马悦然发现梯子不见了。
他开始卖力地为房东陈行可教授的二女儿陈宁祖补习英语。就在那时,他喜欢上漂亮而调皮的陈小姐。当时马悦然已经在家乡瑞典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友。眼下又陷入情网,且爱得一塌糊涂……
他在1949年12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今天跟闻宥教授学宋词。他自己的词填得非常好。从南方传来炮声。红军已经过了离成都只有四十公里远的新津。彭德怀的军队也离得越来越近了。祝我们大家圣诞快乐!”
“解放后第二天,成都的街上到处都出现了一两个人的宣传队,邀请居民讲话,谈到他们对解放的看法。小天竺街的一个老头儿说:‘你们共匪……’‘啊呀,你这个笨东西,说些啥子话,你!’‘啊呀!’一声忽然插话的老太太可能是那老头儿的老婆。‘不要紧,不要紧’,那解放军说,‘让他说吧!’” (同上引)
“我第一次和吴一峰见面是1948年8月份,那时候我刚到四川调查方言。有一天我进城,看到一个画廊里挂满了中国传统的山水画,多半是峨眉山风景,都是吴一峰画的。这些画让我懂得中国传统山水画还有很长生命力,也让我认识了吴一峰。一峰比我大17岁,他把我看作是他弟弟,他让我把他当作哥哥,能够和他认识是我一生的骄傲。”——那天,在画家吴一峰百年诞辰画展上,马悦然动情地说起逝去多年的老友。
此后,两人一起看川戏,谈四川民俗。马悦然还到过吴一峰家造访。吴一峰送了不少画作给他,他把那些画转赠给了儿女保存。现在家里还挂着吴一峰的四幅画作。
1950年7月,成都军事当局通知马悦然两个月内必须出境。此时的“马洋人儿”住在成都华西坝,他与陈宁祖已难舍难分。在一个灰蒙蒙的早上,在陈宁祖的泪眼和陈家人还有吴一峰的挥手告别中,他搭一辆邮车离开成都。然后取道重庆,坐船到汉口,从京广线坐火车到广州,然后出境到香港。
在香港,他丧魂落魄,冒冒失失地打电报向房东女儿求婚。陈宁祖接受了他的爱心。“申请到香港去的证明书当然没有意义,公安局肯定会拒绝。宁祖的贤母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刚收到了以前的一个学生从广州寄来的信。好,她把信封交给我一个最好的朋友。那人比我大两三岁,学问非常好。……他写得一手好字,什么字体他都会模仿。宁祖的母亲请他用信封上的字体写一封信给宁祖求婚。信写好了之后,母女二人到小天竺街公安所去申请到广州去的许可证。莫得问题得!”(同上引)
他们终于在香港相聚,彻底实现了彼此永不分离的盟誓。1996年陈宁祖病逝,马悦然为解思念之情,把家也搬到妻子墓地附近……
爱妻去世近10年之后,马悦然又有了新侣,现任妻子陈文芬女士也是中国人,原为台湾一家报社的记者,因为采访新闻而结识马悦然,深为他的深厚学养和绅士风度所倾倒,进而主动为马悦然的著作联系在台湾出版。其中一部著作就是马悦然回忆四川的《另一种乡愁》……
这次回成都他是为寻梦而来。尽管无时无处不充满着欢乐。但我知道,他那双随时眯缝着的老眼,总在寻找那道曾经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