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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6月郑光路《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郑光路武术研究及武侠小说类作品[郑光路曾被武术专业刊物选为封面人物]
郑光路文革旧事、诗词书信、游记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脚踢兰天习武照]
拍案惊奇!郑光路精彩特稿[图片: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中)及夫人濑田裕子与郑光路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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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教育[图为郑光路练铁指功练武照]
体育武林前辈【左图:1984年时郑光路与李孟常师傅(右)。右图:郑光路与黄林派钟方汉师傅(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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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各地优秀作家陆续推出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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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范围:文史、文革史、抗战史研究,以及社会纪实文学作品(中国社会热点问题类纪实)
·姓名:中国独特题材文学网
·笔名:站长:郑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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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费勇、钟晓毅:《梁羽生传奇》谈武侠小说,不能不谈梁羽生......

作者: -上传日期:2007/10/25
梁羽生传奇 
     

      梁羽生传奇
 
      作者:费勇、钟晓毅
      作者:费勇    转贴自:互联网
 
 
                谈武侠小说,不能不谈梁羽生。 
               
            你可以不喜欢他的小说,以为他的作品不如金庸的深刻感人,不如古龙的激动人心,但你不能忽略他的存在,不能无视他在平淡中飘溢出来的独特韵味。 
               
            实际上,就新派武侠小说而言,古龙是小字辈,金庸是后行一步的人,梁羽生则是时间上的“大哥大”。正是由于他的无意闯入武林,才引出了他自己、金庸等一大班人的武侠创作,造成了本世纪最壮观的文化景致——武侠热。
            
                金庸后来居上,甚至有点空前绝后。古龙与梁羽生,是并驾齐驱,各有千秋。梁羽生为人温的观念,也较为正统、稳健。 
               
            读他的作品,我们可能了解到真正的名士气派是什么样的,所谓的民间道德意识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种古典的浪漫情爱是怎样的一种风姿。透过文字的组合,我们会全面感知另一类的人性世界,从而获得许多启示。
            
               
            阅读是一种探险,将阅读的经验化作文字,则又是一种探险。这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对话,可能充满着歧路,充满着幽昧的艰难,但是,对话的企图即已为我们带来光明。
            [NextPage]
            名士风流
            少年词人
 

              他接受的是古典诗词的熏陶,他的理想是作一名词人或学者。

              天边缥缈奇峰,曾是我旧时家处。拂袖去来,软尘初踏,蒙城西住。短锄栽花,长诗佐酒,几回凝伫。惯裂笛吹云,高歌散雾,振衣上、千岩树。
              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侬何苦。摘斗移星,惊沙落月,辟开云路。蓬岛旧游,员峤新境,从头飞渡。且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神龙舞。
              1944年,一位名叫陈文统的广西少年禁不住内心翻涌的激情,写下了上面这首《水龙吟》。他那时神往的,是作一名洒脱豪迈的词人,将天地间的美丽与神秘,凝注于笔端,开创另一片世界。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八年以后,他对于古诗词的沉迷,“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化出的是武侠小说的刀光剑影,侠骨柔肠;他也不会想到,他的原名被人遗忘,他成了梁羽生——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祖。
              意想不到之中其实含有必然性,梁羽生走上“武侠”之路也许并非偶然。他家乡蒙山的青山绿水赋予他清灵的想象,还有浓郁的诗词气氛,赋予了他诗人的气质与纸上风云的豪气。在一个战争的年代,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在激荡的情怀之中,一个年轻的书生,一个怀抱着古典人文理念的少年书生,梦想着以文字改天换月,也许并不奇怪。
              梁羽生曾说:“清末四大词人,我们广西竟占其二哩!”他说的是王半塘(1848—1904)和况蕙风(1859—1925),都是广西临桂人。王半塘的词写得“气势宏阔,笼罩一切”,而况惠风的词则“寄兴渊微,沉思独往”。
              王与况是梁羽生未曾谋面的前辈词人。在梁羽生成长的过程中,还有更多直接影响了他的词人,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他的外祖父。他的外祖父名叫刘瑞球,字剑笙,是前清的举人。刘年轻时留学日本,学习军事,回国后当过军官。辛亥革命后,心灰意懒,归隐家乡,过着传统的名士生活,下棋填词,吟风弄月,据说与况惠风曾有过交往。刘瑞球留有一册《眉隐集》,算得上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词人。
              在这样的环境中,梁羽生小小年纪,就有了相当的古典诗词根底。九岁那年,家中来了一位姓范的客人,出了一句上联考梁羽生:“老婆吹火筒”,没想到梁羽生脱口而出:“童子放风筝”。可见,梁羽生平时背诵了许多诗句,烂熟于心,才能巧思绵绵。
              梁羽生的少年时代正好是抗日战争期间,但由于广西处于南国边际,战火并没波及。梁羽生过得仍是富裕书香之家的公子哥儿生活,整日沉迷于寻章摘句,小小年纪,已俨然一副名士派头。据说他的诗词传遍了当时几个县,兼有“宝扇求诗,香中索字”之类的故事。
              梁羽生不仅没有饱受战乱之苦,相反,对于他个人而言,因祸得福。因为当时一批文化人逃难至他的家乡,使他得以在学业上受到更高的熏陶。
              那批文化人中,有著名的学者简又文教授,还有后来成为一代学术巨匠的饶宗颐。梁羽生按中国传统的拜师仪式,拜简又文为师。简又文教他文史,简夫人则教他英文。在偏远的荒山野岭,梁羽生通过简又文等人,呼吸着中国文化和现代文明的芬芳。
              简又文那时住在农家的牛房,画家叶因泉画了幅《牛矢山房课子图》。饶宗颐提了诗:“虎尾何堪青草瘴,牛矢竟似黄金台。原地高天存正气,百诊千劫思人材。”
              就在这简陋的牛房中,年青的梁羽生与一班学者高谈阔论,上下千年,纵横万里。他的学养,他的家国之恨,也许正是在这里逐渐形成。他当时的一首《水龙吟》词颇能折射他的心请:

              洞庭湖畔斜阳,而今空照销魂土。潸然北望,三湘风月,乱云寒树。屈子犹狂,贾谊何在?揾新亭泪。怅残山剩水,乱蝉高抑,凄咽断,萧湘浦。
              又是甲申五度,听声声、病猿啼苦,满地胡尘,谁为可法?横江击鼓。觅遍桃源,惟有蒙城,烽烟犹阻。问甚日东风,解冻吹寒,催他冬暮。
              年轻的心灵,已洋溢着家国兴亡的感慨。
              梁羽生从小受到的都是传统的教育,再加上他个人生活经历的平稳,使他日后的创作有平实的一面,却缺乏鲜活的灵气。一些观念、教条,成了一种束缚,使他不能放开心胸去写作。
              1945年日本投降。梁羽生决定离开家乡,去广州岭南大学学习,便与简又文夫妇同行。途中染上痢疾,幸得简夫人藏有两颗美国“近仙”药丸,才救回一命。
              十九岁的梁羽生面对新的未来,百感交集,在轮船出珠江口时,赋词一阙:  
            木兰花慢
              乙酉秋,余随驭繁师(按:简又文)自桂返粤,舟中赋此。
              谢西江万顷,泻珠海,送归船。尽洗涤风沙,冲残尘迹,愁郁都捐。离乱贯闻鼙鼓,听潮声,犹似警频传。八载沧桑历劫,浪花淘尽华年。
              波心月影荡江圆,照澈旧山川。问洪杨故迹,至今遗几,不付秋烟?百年难得逢知己,进荒山治学发幽潜。吩咐轻舟且慢,待君遥望金田。
              在对故乡的依依不舍,以及对战乱的回忆之中,梁羽生在南粤开始了他人生的新旅程。
              ------------------
            [NextPage]
            扎根岭南
 

              他在岭南求学、工作、成名,他的青春与梦想植根于岭南的山水之中。
              梁羽生在岭南大学读的是国际经济。
              然而,他的兴趣却在文史。
              他的朋友、老师中有好几位文史专家。从前的老师简又文就在岭大任教。他们常常聚首,纵论诗词,吟风弄月,相互唱和。还有冼玉清教授、金应熙先生,都与梁羽生有过交往。
              梁羽生在岭大的四年,正是中国历史的重大转折期,仿佛暴风雨的前夜,既有当前无边的黑暗,又有暗藏的光明若隐若现。每一个中国人都面临着严峻的选择。
              在北方,学生们走上街头,反独裁、要民主的口号淹没了平静的校园。这是一个无法平静地在书院作学问的年代,爱国的激情必须转化成行动——直接而坚决的行动,才能获得认同。
              在那样一个时刻,学习国际经济能够做什么?前景是渺茫的。
              年青的梁羽生那时候在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从他当时的词作及日后的作品中可以推测,他该是一名抱有强烈爱国情怀的青年知识分子,向往着祖国的和平与繁荣。
              1949年,中国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梁羽生就在那一年到达香港,进入《大公报》工作。这是一家左派的报纸。自此以后,梁羽生的立场,一直倾向于新生的人民共和国。
              为此,他与恩师简又文的关系逐渐疏远,政治干预了人际交往。他们中断来往长达十几年,直到文革后期,才重续前缘。据说,梁羽生还动员身为台湾立法委员的简又文,献出一件很受珍视的广东古物给广州市。
              考古界有“天南金石贫”的说法,隋代的碑石在广东相当稀有,流传下来的只有四块,其中刘猛进碑被简又文收藏,简氏非常珍视,曾把自己的寓所称为“猛进书屋”。他自称将这块碑石带到了香港,引起了台湾当局的注意,试图说服简氏将此碑石献给台湾当局。
              七十年代初期,简又文告诉梁羽生:碑石埋在广州故居的地下。梁羽生劝他献给国家,他同意了,一方面要广州的家人献碑,一方面送了个拓本给台湾。
              国民党当局为了挑拨离间,其“中央社”发出报道,说简又文向台湾献出了原碑,以使大陆方面以为简献的碑石是假的。梁羽生也是到后来才弄清真相。
              梁羽生和冼玉清教授之间的友情也很值得一提。洗玉清是岭南著名的诗人、画家,曾任教于岭南大学,与梁羽生结为忘年交。
              1965年5月,她已染病卧床,却仍惦记着梁羽生的肠胃病。在一封交割稿件的信中,细细为他分析病症:
              xx老友:
              十四大函及稿件收到。稿不合用则退,如此老老实实最好。兹又附上《佛山秋色之起源》一篇,我在医院太闲而写的,如不合亦退可也。
              你赋性忠厚而坦挚,近世罕见。必须养好身体,才能尽其所长。关于你的“拉肚”,我很挂心。万不可任其拖延下去。我曾问过我的主治医生,据云:此是消化系统病,必要寻出原因,才有办法。常见原因有如下……
              我疑你的病必系第四种。过于疲劳刚抵抗力不足,而百病丛生矣。望认真小心葆爱。……
                                 冼玉清1965.5.1
              发出此信五个月以后,这位杰出的女诗人便与世长辞了。
              老师们的博学、关爱,为这位作客岭南的异乡人带来了力量与温情。异乡也渐渐地与他的的生命融为一体,成为他的另一个故乡。
              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的朋友,在志同道合的交往中塑造着全新的生活。
              梁羽生在《大公报》期间,曾与金庸同事,这两位武侠大师未成名前的相遇实在令人寻味。他们当时一起谈武侠,一起下围棋,一起写文章,虽然谈不上如何亲密,却也算是同道中人。
              梁羽生在香港几十年,不是在报社作编辑,就是作专业的写作人。如果没有武侠小说,他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文人或编辑,靠写一点短文章打发岁月。
              与金庸、古龙相比,梁羽生的生活道路显得平淡无奇,他过的是一种闲散的写作生活。除了文字工作,就只是养养花,下下棋,读读书,聊聊天。
              也许,梁羽生的性格比较适于作学者,难怪他在成为一代武侠名家后,还会感叹:“青春岁月都在刀光剑影中虚度了。是该埋怨朋友还是埋怨自己呢?话说回来,我疏懒成性,天资亦薄。不写武侠小说,其他方面也未必能成就,还是该埋怨自己的。”

            [NextPage]
            误闯武林
 

              仅仅一个偶然的机缘,梁羽生这个文弱书生闯入武林。
              1954年,港澳武术界的白鹤派与太极派不知为什么,结下了梁子。
              双方起先是动口不动手,只是在报上互相漫骂。终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约定用武力解决问题。白鹤派的掌门陈克夫与太极派的掌门吴公仪在澳门新花园摆设擂台,一决高下。吴公仪一拳打中对手的鼻子,以和局终场。前后不过三分钟时间而已,却由于传媒大肆宣传,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久已沉寂的武侠文化,似乎借机重新在民间死灰复燃。
              当时《新晚报》的总编辑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争取读者的契机,一改长久以来大报不登武侠小说的现距,决定在《新晚报》上连载武侠小说。
              但是,他不愿意自己报上的武侠小说与小报上的没有区别,他需要的是又有可读性,又具备维持大报身份的文化品味的武侠小说。
              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来写呢?
              他几乎没有思索就想到了梁羽生。
              梁羽生有广博的文史知识,平常又喜欢谈武侠,文章写得也很漂亮,应当可以担当此任。
              然而,梁羽生谢绝了总编的邀请,一则他从未写过武侠,二则他那时内心可能认为武侠小说算不上是高雅的艺术。
              总编无奈,想了一个绝招,先斩后奏,在报上预登了一条广告,说是将有梁氏的武侠小说出笼,逼梁羽生下海。
              这一招果然生效。
              梁羽生只好连夜赶写,边写边登,完成了一部《龙虎斗京华》。“梁羽生”这个笔名也是发表这部小说时才用的,据说是因为佩服前辈武侠小说名家白羽,才起名“羽生”。
              梁羽生曾自言:“白羽的小说描写民初各阶层人物,因为作者本入世极深,写来细腻,最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看。可是自己受生活经历的限制,气质又完全不同,要走正统道路吗?肯定不成功,于是只好自己摸索,走一条浪漫主义的路了。”
              看来,梁羽生与白羽不是毫无渊源。
              一场三分钟的比武,一位总编辑的灵机一动,却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也改变了中国武侠文学发展的路向。
              梁羽生一“下海”就一发不可收拾,一写就是三十多年。而他那部《龙虎斗京华》被誉为新派武侠的开山之作。
              何谓新派?
              梁羽生曾这样回答记者:
              “现在的武侠小说写法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不少是采用一些西方的手法。例如人物性格以前多数由作者口述,好像评话。现在却由故事本身的发展来发展。常常有某些场景,某些特写。
              例如一个大雨天,有两个间谍在一个场景中,故事再由此展开,而不是平铺直叙的介绍这个人物怎样,那个人物怎样。而是有很多的变化,不是集中一个人身上。各式各样的写法都用上了,而不是单一用传统手法。”
              柳苏则认为:
              新派,新在用新文艺手法,塑造人物,刻画心理,描绘环境,渲染气氛……而不仅仅依靠情节的陈述。文字讲究,去掉陈腐的语言。西学为用,有时从西洋小说中汲取表现的技巧以至情节。这使原来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武侠小说进入了一个被提高了的新境界,而呈现出新气象,变得雅俗共赏。

              今天重读《龙虎斗京华》,觉得与梁羽生后来的作品相比,显得相当幼稚,叙述技巧也较薄弱,结构松散,人物形象不够突出。但因为贯注了新的理想与新的意识,这部不十分成功的作品却担当了开一代先风的角色。
              自《龙虎斗京华》以后,梁羽生共写了一百多本武侠小说。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曾出版梁羽生系列,收录了梁氏的绝大多数作品,总共三十二部:
              ①《龙虎斗京华》
              ②《草莽龙蛇传》
              ③《白发魔女传》
              ④《塞外奇侠传》
              ⑤《七剑下天山》
              ⑥《江湖三女侠》
              ⑦《还剑奇情录》
              ⑧《萍踪侠影录》
              ⑨《散花女侠》
              ⑩《联剑风云录》
              ⑾《冰魄寒光剑》
              ⑿《冰川天女传》
              ⒀《云海玉弓缘》
              ⒁《侠骨丹心》
              ⒂《风雷震九州》
              ⒃《冰河洗剑录》
              ⒄《女帝奇英传》
              ⒅《大唐游侠传》
              ⒆《龙凤宝钗缘》
              ⒇《慧剑心魔》
              21《飞凤潜龙》
              22《狂侠天骑魔女》
              23《鸣镝风云录》
              24《广陵剑》
              25《风云雷电》
              26《瀚海雄风》
              27《游剑江湖》
              28《牧野流星》
              29《弹指惊雷》
              30《绝塞传烽录》
              31《剑网尘丝》
              32《幻剑灵旗》
              这三十二部作品分为单行本,大约百余本。在这些作品中梁羽生自己喜爱的是《萍踪侠影录》、《女帝奇英传》、《云海玉弓缘》三部。事实上,这几部作品影响也最大。
              三十多年来,梁羽生的作品广为流传,赢得了不少读者,著名数学家华罗庚就是其中的一位。1979年,梁羽生在英国的一家餐馆邂逅华罗庚,当时后者刚刚看完《云海玉弓缘》。这位数学巨子与素昧平生的“大侠”一见如故,发表了他对武侠小说的独特认识。这种认识后来得到普遍的认同,那就是:武侠小说是成人的童话。
              政治名人中,如廖承志,也爱读梁羽生的作品。
              梁羽生写过一篇文章,叫作《著书半为稻粱谋》,其中说到:“我只求我的武侠小说是杯白开水,没有养料,能给读者解渴也就于愿足矣。”
              但除了娱乐性外,梁羽生的作品具有内含较高的质素。一位自称是“终年困于课本和文卷的教书匠”曾写信给他:“长期以来,都大力地帮助了我抗拒那隐秘的烦忧、焦灼,和填补那由于所在地域所造成的内心的空虚。……你的大作发扬了热爱祖国,伸张正义的最有益的传统……。”
              恐怕正是这一点,使得梁羽生的作品几十年来风行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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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成一家
 

              创作武侠小说纯属无心插柳,当初绝没有料到日后的繁花似锦。
              写完《龙虎斗京华》,梁羽生本想搁笔不写。他喜欢的仍是文史随笔,以为这才是真学问。
              没想到读者反应热烈,报馆不肯“放过”,他就这样专心在武林经营起来。
              1962年,他辞去副刊编辑之职,专事写作,成为地道的职业作家。
              由于他的名头响,约稿繁多,经常同时进行两三个不同的故事。最多的时候一天可写一万多字。他讲究计划性,有点像茅盾,写作前先列好大纲,找齐资料,方才下笔。
              “我花费在收集与参考资料上的时间,比正式动笔的时间还来得多。但有时为了赶上截稿的时间,匆匆草就,无暇重读,难免会有错误挂漏之处。日后发表完毕而出版成书前,我会一篇篇仔细的加以检阅,凡是用字不当,情节不符,或是人物性格前后矛盾的地方,我都一一加以修正。”
              梁羽生、古龙、金庸是三种类型相异的文人。金庸是全才、通才,既有细腻、敏锐的艺术感触,又有老到的人世之道,就做人而言,可谓炉火纯青,蔚为大家。梁、古二人是纯然的文人,只不过古龙属于放浪不羁一路,而梁羽生属于传统儒雅一路。
              梁羽生性格中有拘谨、墨守成规的一面,影响到他的创作,即无法达臻金庸的博大精深,也无法做到古龙的激情澎湃。
              最明显的是他的语言,较为滞涩,繁冗,有时候读来感觉较为沉闷。
              但不管怎样,几十年的苦心磨炼,梁羽生仍能与金、古三足鼎立,自成一家。
              梁羽生小说的魅力,可用下面的诗词来表述:
              一是梁羽生自己的诗:
              谁把苏杭曲子诓?
              荷花十里桂三秋,
              岂知卉本无情物,
              牵动长江万古愁。
              二是刘伯端的词:
              家国飘零,江山轻别,英雄儿女真双绝;
              玉箭吹到断肠时,眼中有泪都成血。
              很能代表梁氏作品的历史沧桑感与缠绵悱恻的情致。
              梁羽生早期的小说喜用回目,意境深远,对仗精巧,雅致而具有相当浓郁的美感。后期虽因强调现代感与可读性而较少运用对联式的回目,但情节的推展仍明显具有某种怡荡有致的韵律感,抒情写景也一贯予人以如诗如画的印象。
              他作品中的文学意境,明显的表现了他对于清代的天才词人纳兰性德与文坛怪杰龚自珍的偏爱。
              他十七八岁时就迷上纳兰:“那时候自己是公子哥儿,不通世故,总觉得和纳兰非常的有缘份。”纳兰的词意经他流光溢彩的文字,带入刀光剑影的武侠小说中,展现了另一片清新圆熟的天地。
              至于龚自珍,本身就是一个介于儒与侠之间的人物,诗中本来就充满侠气。梁羽生早期在杂文写作中经常引述龚氏《已亥杂诗》中的名句,例如“少年剑击更吹萧,剑气萧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因此,在他的作品中,经常有像龚自珍一般的名士型侠客,如慧星一般掠过血腥与权谋交织而成的历史舞台。
              龙飞立先生甚至认为:“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港台,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刻画名士型侠客,能够胜过梁羽生的”。
              陈晓林先生说:“他的武侠作品,非但每一部都有明确的历史背景,而且也充满了出人意料的权谋斗智,尤其擅长描写情海风波中复杂而微妙的女性心理,以及强烈而深邃的性格冲突。”
              名作家司马中原则以为:“梁羽生的作品可以‘稳厚绵密’四个字来形容,非常的工稳、厚实,生活的根基很深,重视历史考据,侠中见儒气。”
              梁羽生本人对待武侠小说创作,态度严谨,不断摸索,很少有苟且的时候。他曾强调武侠作家须具有明确的时空观念,还要有必要的地理知识、文学修养、宗教认识,缺一不可。
              “以地理知识来说,中国地大物博,每个地方都有它不同的色彩与特点,如果我们将太湖的景致搬到西湖去,把桂林山水移到苏州去,就会贻笑大方了。我个人在下笔时,对于那些不曾涉足的地方,必定设法找出有关的游记和资料来参考,以求真实。”
              对于一个作家而言,他可以书写任何东西,但他必须以他的生命去书写,他才能被称为作家,否则,只是文字游戏的玩弄者,甚至只是文字垃圾的制造者。
              梁羽生在他的写作中,融进了自己最美丽的理想与情怀,融进了整个的生命意识,所以尽管并未达到巅峰,却仍是一位广受热爱,个性鲜明的作家。
              从六十年代以来,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在海外流传。英国女作家Blomfield翻译过梁羽生的一首词,出自《龙凤宝钗缘》。
              七十年代末,梁羽生的作品即流入大陆,十几年来被不断重印。他本人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过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他在会上慷慨陈词,呼吁不应轻视武侠小说的存在。
              梁羽生有许多作品被拍成影视,如《云海玉弓缘》、《萍踪侠影录》、《白发魔女传》等等。
              1982年,梁羽生对外声称他要“分期封刀”。近年来,他确实不再有新作,而把精力放在了修改旧作上,例如修订《七剑下天山》等作品。
              他与金庸一样,也一直表示在晚年想写一部历史小说,他想写的是关于太平天国的历史小说。
              虽然基本上停止了笔耕,但时至今日,漫步在大陆的大小书店,我们仍能见到梁羽生的作品。而在大陆出版的各种武侠文学研究著作中,都将金庸、梁羽生、古龙看作是当代武侠小说的三大家。
              在台湾,由于政治上的原因,梁羽生的作品一直被禁止发行,直到1988年左右才得以进入台湾。但台湾已有不少“梁迷”,他的作品之正式刊行,引起一阵旋风。风云时代出版公司与远景出版事业公司曾主办过一个“解禁之后的文学与戏剧”研讨会,集中讨论梁羽生的作品。会上有著名作家、诗人、学者和演员如司马中原、痖弦、陈晓林、曾庆瑜、罗青等,均高度评价了梁氏的创作成就。
              最值得一提的是,风云时代出版公司在1988年出版了一套“梁学研究系列”,与“金学研究系列”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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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于棋道
 

              蜜月之夜新娘独守空房,新郎官在棋社与人厮杀得忘了时间。
              梁羽生曾是名气不小的棋评家。
              他以“陈鲁”为笔名发表在《新晚报》上的棋话,被认为是一绝。没有人写得那样富有吸引力,使不看棋的人也看他的棋话,如临现场,比现场更有味。
              他出版过一本《全国象棋大赛》,开篇便是“杀气秋来肃,看群英棋坛奇鼎,橘中逐鹿……”颇有梁氏武侠小说的味道。写到棋手之间的激烈争战,诗词歌赋典故往往信笔引来。如说象棋坛从1960年起,已从璘“杨官暸时代”踏入“胡荣华时代”,他用这样的句子:“跃马驱车,投鞭处,几人失色!”分析名将王嘉良的缺点,则说:“若说杨官璘的棋风如今已是老去渐于诗律细,则王嘉良却仍是少年霸气未全消!”这样的词藻,这样的文采,自然与一般的棋评大异其趣。
              但文雅有时候并不妥当。
              例如,1958年,广州举办了第三届象棋赛。《新晚报》派梁羽生等人赴穗,火线编棋赛特刊。当时棋坛三杰中的杨官璘与李义庭一番交锋,以和局告终。各报纷纷报道,《羊城晚报》的标题是:“杨官璘双龙出海,李义庭苦战成和。”惹得李义庭大为不快,他说:也不过是成和罢了,怎的说得杨官璘那么厉害?他就是双龙出海,我却是苦战成和呢?梁羽生在《新晚报》上用的标题是:“杨李棋坛各擅场,卢前王后费平章。”用的是初唐四杰杨炯“愧在卢前,耻居王后”的典故。李义庭听了,知道说的是他们俩半斤八两,不分高下,便说:“你这样说,我就心服了。”
              但作为大众传媒,梁的题目过于文雅,大多数读者反倒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既要有文化品味,又要有可读性,确实不容易。
              梁羽生对于武功,只是纸上谈兵,发挥想象而已,终究不过一介书生。但对于棋艺却不只是谈谈而已,还亲身实践,不是一般的实践,而是迷恋于其中,忘乎所以。他下象棋,也下围棋。
              在《大公报》、《新晚报》与金庸同事时,据说他俩经常在下班后躲在小阁楼上杀得天昏地暗。
              聂绀弩在香港期间,也与梁羽生结下棋缘,两人都是棋迷,一下起来就把世界置之度外,眼前只有黑白二色。那时候,聂绀弩每天要写一篇《编者的话》,一过午夜十二点,排字房催稿的电话声,才能把他从“厮杀”中唤醒。
              梁羽生说:“我学围棋,第一个师父是外祖父,九岁大就开始了。”
              他颇有几次战绩值得骄傲。
              约在1954年左右,当时的香港象棋冠军曹悦强、亚军何醒武在蓬香茶楼摆擂台。梁羽生以“陈鲁”之名,上台攻擂。先和何醒武大战,打成平手;再与曹悦强较量,曹从未听说过陈鲁,心下不以为然,没想到被“陈鲁”弃一炮,尽杀士相。好在梁羽生毕竟经验不足,棋差一着,最终败走麦城。国奕会发出的新闻稿对这局棋的评论是:曹悦强险象环生。
              1977年3月5日,香港围棋社、日本棋院香港支部联合举办春季港日围棋对抗赛。梁羽生以港队代表身份,大战日本初段棋手松元福雄,结果大获全胜。
              他还曾一路杀到马尼拉。
              话说1976年,第六届亚洲棋赛在马尼拉举行。身为棋评家,梁羽生自然不会错过机会,随着香港队去观战。
              很快就有人知道,棋评家陈鲁,就是武侠小说名家梁羽生。在颁奖礼那天晚上,热情的观众要求他上台和观众见面。梁羽生也成了明星式的人物,台上台下都有他的拥趸。他以他的文字,沟通了他和无数人的心灵。
              梁羽生不无得意地回忆:“我原先想想,在菲律宾一个人也不认识,只带五十张名片就行了。谁知第二天就派光啦!”
              马尼拉《东文日报》曾好几年转载他的小说,却并未付稿酬,乘着梁羽生到马尼拉,该报总编辑亲自向梁羽生表示道歉,梁羽生哈哈一笑:“你放心,我不是来讨稿费的。我是来交朋友的啊!”
              到菲律宾看象棋的梁羽生,却在那儿一连下了三天的围棋。马尼拉围棋的业余冠军王芳圃与梁羽生下,梁让二子,结果输了一子半。后来又连下了四盘,梁羽生仅胜一局。
              星洲棋会的会长林明彦也来和梁羽生下棋。还有一位洪先生,是星洲棋会的前任会长,几乎天天到梁羽生的房间,干什么?当然是下棋。
              关于梁羽生下棋的趣闻,最精采的莫过于他的“蜜月之夜为棋挨饿”。龙飞立先生曾在他的《剑气萧心梁羽生》一文中生动地记载了此事:
              一九五七年,梁羽生燕尔新婚,蜜月旅行到了北京。新郎哥技痒难熬,又跑到北京市棋社去,一心想向当今京师两大高手张雄飞、侯五山请教几招。不巧那天两位都未到。一位大概正在当值的指导,和梁羽生下了两盘。梁赢一盘和一盘。
              棋术指导心中诧异,问道:“您是……?
              “我从广东来的,”
              “认识杨官璘不?”
              “下过棋。”
              “怎样下?”
              “让二先!”(杨是全国冠军,当然无须说明谁让谁了。)
              指导一见此人有来头,又介绍了一位北京某区冠军和他下。棋逢对手,彼此全神应战。几仗下来,不觉已是半夜十二时。梁羽生猛然省起自己还未吃晚饭,“却是苦也!”
              原来北京人生活极有规律,一过晚上九时,饭店小馆已大多关门上锁。梁羽生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京城里大街小胡同里,纵有许多夜宵去处,又如何能晓得?那一夜便只好为棋牺牲,饿了一宵,终生难忘。
              至于那位新娘子,蜜月之夜就演出一幕“倚门盼夫归”。那滋味究是如何?这却要问那位温文贤慧的梁羽生夫人了。
              东方人的棋艺并不是一般的“艺”,而是隐含着东方智慧的精华。变幻莫测,摇曳多姿,棋中的世界,让人玩味一生仍是无法企及。
              梁羽生对于棋的痴迷,与他的写武侠小说应是并不矛盾的,相反,有相互促进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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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于平淡
 

              梁羽生的生活平平淡淡,他热爱家庭,待人诚恳,幽默风趣。
              梁羽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且看他的朋友赠他的两首诗:
              金田有奇士,侠影说梁生;
              南国棋中意,东坡竹外情;
              模山百岳峙,还剑一身轻;
              别有千秋业,文星料更明。
              裂笛吹云歌散雾,萍踪侠影少年行。
              风霜未改天真态,犹是书生此羽生。
              前一首是一位不知名的朋友写的,后一首出自作家舒巷城的手笔。
              梁羽生是一个侠骨柔肠的书生,举止言谈热情、风趣、自然、健谈,常常是笑声朗朗。他是朋友中的“开心果”,极富幽默感,也许无意逗人发笑,但他的某些举止,却往往成为事后连自己也觉得有趣的笑料。
              有一年,那时梁羽生尚未结婚,出于好奇心,去光顾一名据说非常灵验的相学家,回来对朋友说:“他真的很灵!”问怎么个灵法,他说:“有两件事可以证实,第一件——他说我和女朋友吵过嘴;第二件——他说我适宜在外发展,离开家乡越远越好。”朋友们笑起来,说:“第一件,和对方吵嘴闹别扭是恋爱中男女的普遍事情。第二件,听你的广西口音就知道你已经离家很远了。”他一听恍然大悟,连叫:“中计了。”
              梁羽生属于原则性较强的人,大事毫不含糊,但小事却往往糊里糊涂。他能背诵历代诗人、词人之作,数以千计,读书能力很强,然而对身边琐事却会转瞬即忘。可能他的精神全用在了下棋与写作,顾不得其他。
              一次,他和一个朋友约定中午在某茶楼饮茶,结果他迟迟不到,朋友打电话问他,他诧异道:“不是说明天晚上去吃饭吗?”
              梁羽生的夫人笑着对朋友说:以后不跟他旅行了,因为一路上都要分神照顾他的旅行证件等等。看来,梁羽生在夫人的眼中,还是个大孩子。
              在某次饮茶时,梁羽生突然问朋友:“有人说过,我做人不够世故,是不是?”说着轮流替大家斟茶。有个朋友打趣道:“咦,你这不是够世故了吗?”另一个朋友举起茶杯说:“那么就饮他这杯世故茶吧!”于是,笑声一片。
              上面第一首诗中,“东坡竹外情”,说的是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梁羽生虽然体态“丰满”,大有减重之需,却仍有东坡的豪情,但他是竹可以不要,肉是万万不能不吃的。因为家人的干涉,便在上班路上忙里偷闲,买一包烧乳猪或肥叉烧、卤鸡腿,到了办公室,就一边写,一边大食肉类。有时候馋虫上来,在路上就边走边吃了。这大概就是梁氏自称的“名士气味甚浓”吧。
              梁羽生过的是传统的中国式家庭生活。他与太太白头偕老,一往情深。他对别人说,他的夫人是他的护士、公关、会计和秘书。梁羽生患有糖尿病,必须天天打针吃药。他的夫人悉心照顾他的起居,还严格控制他的饮食和应酬。闲来无事,夫妻俩品品茶,聊聊天,有时则去公园、书店及图书馆走走,活得悠闲而又规律。
              绚烂之极,大生大死,固然是一种活法,而且是一种浪漫的活法;但平平淡淡,随遇而安,也是一种活法,看似无味,却在时间的历练中,隐藏着馥郁的芬香。就像陈年的老酒,细细品味,才能觉出它的底蕴。
              几十年来,梁羽生作为一个自由的写作人,如同野鹤闲云,悠然自得,又如同一个人生与社会的旁观者,笑看无限往来人。他青年、壮年的时期是一个本色的文人,到了晚年,仍是一个本色的文人。
              1987年,他与夫人移居澳洲,别人问他移居的原因时,他微笑说:“老来从子嘛。”
              梁羽生有三子,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各自的专业领域有所成就。长子在悉尼当会计师。
              梁羽生到澳洲后,引起当地华人社会的一阵热潮,因为几乎绝大多数人都读过他的作品。且看1987年12月31日《新报》记者鲁河维的一篇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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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澳洲访梁羽生
 

              梁羽生来了澳洲!
              梁羽生是位响当当的武侠小说作家。爱看武侠的读者,对他大抵都不会陌生。从前人们对武侠小说的意见有分歧,有些认为多看无益,有碍文艺正风。近来意见较为统一,特别是对金庸、梁羽生的作品。
              台湾、香港、南洋、大陆各地的文学爱好者,不但诵读他们的作品,而且组织力量去研究、整理,大有发展成为“金梁学”的可能。
              “你去访问梁羽生先生。”为什么偏偏选中我?编辑说我不是个武侠迷,访问会客观些。接了任务,跑到唐人街书店去做“功课”。书店有武侠小说出租,梁羽生的独占一格,可能是出租率高吧。书都是伟青出版社的,有《萍踪侠影录》、《七剑下天山》、《散花女侠》、《白发魔女传》……真是书多不能尽录。看来,还是说老实话好。
              “梁先生,我不是你的读者,但想访问你,可以吗?”
              “可以,可以。”短小身材的梁羽生,中气可十足,笑容满面,真令人有一见如故之感。
              “请问梁先生来了多久?”
              “才两个多月。”
              “习惯这儿的环境吗?”
              梁先生说他喜欢澳洲。他特地开了露台的门,指着外边一株绿叶蔽天的古木说,每天早上他都听到蝉鸣,这在香港是奢侈得很的声音。
              梁先生为什么会到澳洲来,原来是老来从子,他有三位公子,现都饱读诗书,成了专业人士。
              “他们嘛,各散东西。说来奇怪,他们少时,我便舍得让他们到外国读书,一去七八年。他们惯了独立,也惯了外国的生活,反而不爱呆在香港。”
              梁先生的大儿子在澳洲,老二在加拿大,老三刚念完书,现正在周游列国。
              “梁先生到澳洲来,是决定长居或是短留?”
              “来看看。好嘛,我们会考虑长住。我写武侠小说写了三十多年,很想休息一下。找个清静地方,看看书,修订一下旧稿。
              “梁先生,你现在还写不写武侠?”
              “我计划利用澳洲这清静环境,来完成我所有武侠小说的修订,交给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叫《梁羽生系列》,现只修订了五部。从前每日替多间报纸写连载,作品里免不了有急就而生的不满意,现在正是修订的时候了。”
              此外,梁羽生也大力搜集古今中外对联,写对联的文字,发表了不少,现正打算再订正一下出书。
              梁太太在旁说:“他忙了这么多年也应休息一下。他身体给写作累得有了糖尿病。我们到澳洲,一来从子,二来想趁澳洲不兴应酬的环境,让他真正的‘戒口’,把糖尿病调养好。”
              说到研究对联,我问梁羽生那是不是他写武侠的副产品?梁羽生开创的新武侠爱好寓诗词歌赋于刀光剑影中的。
              “大概不是,我一向对对联有兴趣。”
              “梁先生,你的旧文学修养那么好,是不是有点家学渊源?”
              “大概也可这样说,我的外祖父是薄有名气的词人。我的堂兄弟是早期的留法学生,我自小便在家严督促之下,无法偷懒……”
              “如此说来,今天的学校在中文学习方面,课程并不着重古典文学,会不会影响到你的一路武侠小说后继无人?”
              “这方面,我不大清楚,但事在人为,如果真有兴趣,可摊开他人作品研究取材,就像我初写时,何尝知道什么是老树盘根、力扫千军、泰山压顶。”
              梁羽生除武侠外,还以“梁慧如”、“冯瑜宁”等笔名写历史小品和文艺随笔,前者辑为《中国历史新话》、《古今漫话》,后者辑为《文艺新谈》。读者若要多知梁生的资料,可以翻阅中国出版的《中国文学家辞典》六八四页。
              “奇怪,我用心写的文史小品,销路不好,我游戏之作的武侠,却都是畅销书,这个我不明白。”我想这是梁老谦虚之言吧!
              梁羽生用文字在中国历史中驰骋了大半辈子,晚年遁去海外“仙山”,蓝天,白云,绿树,沙滩,不知他的心情是否逍遥?而他一直酝酿着的长篇历史小说不知是否正在进行?喜爱他作品的读者一定都衷心祝愿这位成绩卓然的武侠小说家在异国的土地上安享人生,更期望着他的笔端重新流出涓涓的词句,将人们带进一个悠远而美好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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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天地
            侠
 

              梁羽生说:我以为在武侠小说中,侠比武应该更为重要。
              人世间纷纷扰扰,善不一定有善报,恶不一定有恶报。
              情形往往与我们的理想相反:那为恶的,荣华富贵,鸿运高照;那为善的,坎坷潦倒,穷途末路。
              还有,损不足而奉有余,等等。
              人世间的不公比比皆是,我们可以隐忍,也可以抗争。然而,无论怎样隐忍,无论怎样抗争,年年岁岁,不公是从来不会消失的。就像大地有高山平原、湖海江河一样,人世也永远不会有完全的平等。
              然而,人心会有不平,会有向往,会有憧憬。
              于是,“侠客”诞生了,“侠义”的传统形成了。
              在不公的重压下,纸上的侠客,如同一剂清凉散,带给读者的,是短暂的解脱。超人的武艺,高洁的情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朋友两肋插刀,诸如此类,实在美丽动人,让读者洞见到人性中清纯的一面,更让读者感到人间自有正气在。
              侠义精神在中国历史上源远流长,已成为中国民族精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壮游在《国民新灵魂》一文中,认为“游侠魂”是中国国民之魂中的五大原质之一。他进一步分析侠义精神的内涵:“重然诺轻生死,一言不合拔剑而起,一发不中屠腹以谢,侠之相也;友难伤而国难忿,财权轻而国权重,侠之相也。”
              吴小如则提出侠义传统有三个特征:“一是有血性,有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感;二是言行深得人心,有群众基础;三还要有超人武艺。”(见《说(三侠五义)》)
              陈山将侠义传统看作“中国民间社会独具的完整的文化精神体系,就基本体看,它至少应包含以下三方面的内容:对于社会公正、社会正义的朴素的政治愿望;以侠义为核心的民间社会的道德系统;敢说敢做、表里如一的人格精神。”
              新派武侠小说都继承了上述的侠义传统,或者说,都将传统的侠义精神重新发扬光大。这是它们之所以吸引现代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阿诺德·豪泽尔认为:“通俗艺术的目的是安抚,是使人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而获得自我满足。”一位名叫“月湖渔隐”的民间文人在《七剑十三侠》的序中说:
              “于世风颓靡中得几个侠士,以平世间一切不平事。”
              回顾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历史,其间的痛苦、不平,可能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西方列强的征服、蹂躏,打破了五千年的平静与和谐。祖国土地的被割据,民族尊严的丧失,上海租界公园门口“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招牌,曾深深地刺痛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然而,中国人却被视作狗,甚至连狗都不如。就像一位诗人沉痛的吟咏:

              中国中国你剪不断也剃不掉,
              你永远哽在这里你是不治的胃病,
              ——芦沟桥那年曾幻想它已痊愈。
              中国中国你跟我开的玩笑不算小,
              你是一个问题,悬在中国通的雪茄烟雾里。
              他们说你已经丧失贞操服过量的安眠药说你不名誉。
              被人遗弃被人出卖侮辱被人强奸轮奸中国啊中国你逼我发狂。
              当武侠小说中的侠客飞檐走壁、武功超群,一出手就撩倒一大片之类的景像频频出现,受尽西方霸权欺压凌辱的中国百姓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同时在中国武功的神秘幻觉中,享受着片刻的胜利者的喜悦。
              七十年代以来,更有大量的香港武打电影,是以近现代中外冲突为背景的。由于武侠人物的精湛武艺、不屈不挠、精忠报国,大大缓解了长期在屈辱状态中的中国人的心理重负。在如梦如幻的武艺演绎中,抒发的乃是现代的中国人的愤怒,以及恢复旧日光荣的梦想。
              这可能显得相当浅薄,甚至庸俗,但却是最真实的群众心理。
              更为重要的是,西方的精神渗透造成了中国文化的衰败,从观念到生活方式,淹没在“西化”的浪潮中。渐渐地,许多中国人遗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当然也就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大约从六十年代开始,诗人们开始缅怀起唐朝的江南,古典的莲花,那等在水边的容颜,……那清纯的中国式的美感经验。在古典意象的营造中,摆脱支离破碎的现实引致的无序和创痛。借着文字,借着武侠小说,许多人回到了中国,回到了诗意的中国,那失落了很久的,埋藏在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中国。
              而武侠的回归则始于五十年代。金庸、梁羽生的小说出现在殖民地的香港,首先是在海外的华人圈中引起反响和热爱。很多读者都认为,金庸、梁羽生的作品如同一座桥梁,在断裂的河岸架起,使他们得以走到那失去了联结的传统。
              越来越多黄皮肤的身体披上西装,越来越多黄色的手指握着钢笔,越来越多的好莱坞影片占据着黑色的眼珠,越来越多的人在西化的潮流下随波逐流,越来越多的人渐渐丧失了自我的本性。
              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带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是一张张清新而健康的面孔,以及一颗颗纯洁的心灵;那是缀着竹、梅、莲、青山绿水、西湖太湖、天山、昆仑山、长白山等等景致的场面,是最中国最母亲的山川;那是充满着中国的音乐、技艺、色彩的空间,穿着汉服的男人与女人,生命开放如同阳光、花朵,散发的是侠义精神的芬芳。
              在道德腐败的年代,在唯利是图的岁月,这些武侠作品告诉我们另一类原则,那就是侠义的原则,人之所成为人,不在于他的权势或金钱,而在于他的精神、骨气。为了名誉,为了友情,为了国家,为了所有美好的信仰,人可以牺牲生命,而不能为了一己的私欲苟活于世界。人不应当琐屑、怯懦、狡猾,而应该开朗、豪爽、真诚,堂堂正正,活出人的韵味来。
              传统文化的式微,国运衰败,道德堕落,为武侠小说中的侠义传统提供了一种被广泛接受的契机。
              当然,每一位作家在抒写侠义传统时,都会有不同的风格。梁羽生笔下的侠客,以及这些侠客所体现出来的侠之品格,无疑包含了上述侠义精神的共性,但也有他个人化的痕迹。
              梁羽生特别强调“家国意识”。他大多数小说的背景都处在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时代,作为一名侠客,他首先要承担的是拯救国家的责任,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那些侠客们总是风尘仆仆,东奔西走,或组织义军,或劫取皇帝的贡物,或深入敌人的都城,刺取情报。
              例如,张丹枫看穿父辈为一家一姓争天下,不惜借助瓦刺的作法,是糊涂狭隘违反百姓利益的。在内忧外患的深重危机下,他凭着一身惊人武艺和滔滔辩才,肩负国家民族重任,奔波于塞北中原之间,屡建奇功。他胸有丘壑,却从不矫情饰俗。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活脱脱勾出人物的精神风貌。他善哭能饮,教人想起同样善哭纵酒的魏晋名士阮籍,然而绝不似阮籍稽康的消极避世。他甘愿抛却富贵荣华,把祖传宝物地图献给于谦,以作捍卫国家的义兵军饷。
              这些侠客崇拜的人物是岳飞这样的英雄。在有关宋代的几部小说如《武林天骄》、《联剑风云录》、《鸣嘀风云录》等,幕后的大侠都是岳飞。正是他的精神,无形地鼓励着那些活着的侠客前仆后继,为收复失地、重扬国威而奋斗。岳飞的诗《满江红》成为这些作品的主旋律,起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北望中原,壮志昂扬。
              然而,梁羽生毕竟受过近代思想的熏陶,他并没有如历史上的岳飞那样,对于皇帝无条件地服从。在梁羽生的作品中,侠客的家国意识中丝毫没有对于当朝政权的认同,他们所要捍卫、所要挽救的,乃是人民的国家,群众的国家,而非皇权的国家,或权臣的国家。
              在梁羽生看来,真正的侠客是不会与官府合作的,他作品中的人物常常根据是否为官府作事而对别人作出判断,如果是为官府作事,就是“鹰爪孙”;如果没有为官府作事,就可能是“侠义道”中人。这是民间的是非标准,将官府与江湖视作二元对立的双方:官府是贪婪的,是阴险的,如现代人所说的政治是肮脏的;而江湖则是质朴的,健康的,富有人情味的。
              梁羽生似乎没有写过一个好的官吏,也没有写过一个作官的侠客。官府总是阴森森的,而且,更为令人痛心的是,总是卖国求荣。执掌政权的人不珍惜自己的国家,反而是普通的百姓和江湖侠士,偶尔也有岳飞这样的忠臣,为国家的命运耗尽心血。
              这种民间的伦理观念相当原始、单纯,却在道德净化方面潜移默化地对于中国人起着无形的作用,也完全制约着梁羽生的写作。当侠客们的民族主义热情面对本民族政权的丑恶与他民族人民的无辜之时,那种以“官府”“江湖”对立为基础的好坏观念便油然而生。侠客们会宣称:他们既不喜欢本民族的政权,也不喜欢他民族的政权,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双方的人民。人民需要的是什么呢?是安定的生活,而无论侵略或者投降,都带给人民无穷的灾难。
              简言之,梁羽生的侠客只是怀着为国家为人民这样的简洁的信念在行动。这样的信念合乎大多数人的观念,几乎已是公理。但是,在好、坏、官、民、汉族、异族等等因素之间,是否真的径谓分明,是否真的可以用伦理意识去简化它们之间的复杂关系呢?
              对于此类问题的缺乏深思,使得梁羽生的侠义传统只是习俗性的民间道德观念的再书写,更使得他笔下的侠客形象大多显得苍白,感染力不强。他们在小说中晃来晃去,互相之间却缺乏显著的区分。如《鸣镝风云录》中的公孙璞、谷啸风等人混在一起,给读者的印象是一团模糊,可能看到最后,连谁是谁都分不清。
              如果侠义精神只是一种教条性的信仰,而不和丰富的人性相结合,那么,就很难创造出有血有肉的侠客。
              侠客也罢,别的什么也罢,首先都必须是一个人。他必须把自己看作一个人,别人也必须把他看作一个人,否则,他可能只是某些概念的载体,从而丧失了丰富的美学内涵。
              根据自己理解的侠义原则,梁羽生将正邪、好坏区分得相当清楚。写正面人物时,不允许出现有损于形象的描写。例如,他曾谈到《塞外奇侠传》的写作:“我在书中把这一段写成飞红巾的初恋,是幼稚的。叛徒押不卢被压到最配角最配角的地位。最后女英雄挥短剑刃叛徒,大是大非,一清二楚。人物形象就站高了许多。”另一位女孩子任红绡一听说恋人是金国的贵族,立即斩断情丝,毫不留恋。这种塑造人物的模式是梁羽生惯用的,却值得质疑。
              真实的生存世界是否正邪分明?真实的人是否是定型化的,是英雄就一直是英雄?男女的情爱是否会完全受制于政治、道德的因素?这些我们都无法在梁羽生的作品中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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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
 

              浮现在梁羽生笔底的风云儿女,帝王将相,许多都是历史上的真人真事。
              历史是什么?
              可能只是一块石碑,一堆瓦砾,一些埋在地下的物事……无声地诉说着那已经消逝的一切。
              可能是许许多多的文献记录,在时间的流转中,不断地被改写着。
              历史的逼真是注定的不可能,残存的事物不会言说,而言说的文字永远无法抵达当时的情境。
              情境是无法再现的。
              然而,人类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历史,摹写着历史,而且都以为自己的方式是最真实的,最忠于历史的。
              文学以它自己独特的形态书写历史。当文学以历史素材为题材时,最能显现自身的特色。文学并不企求描述再现真实的历史事件,它只不过借历史来表现作家的情感。更确切地说,文学中的“历史”,一经作家的艺术加工,就必然具有超越历史本身的意义,而与时代或与作家的个性发生紧密的联系。读者并不能从文学中去把握历史的真实,读者从文学中得到的,大多是审美的喜悦。
              所以,亚里士多德这样说:“历史家和诗人的差别不在于一用散文,一用韵文,……两者的差别在于一叙述已发生的事,一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高。因为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
              但任何历史文学都具有双重关系,“一方面与历史有关,另一方面与日常现实有关”。批评家的责难也往往在于:这部历史文学作品脱离史实,或不符合史实。历史的真实是历史文学的基本原则吗?历史文学首先是历史呢?还是文学?这都是令人困惑的问题。
              如果我们将历史文学首先看作是文学的话,那么,我们有理由认为历史文学中的虚构是合理的,不可避免的。而且既然是文学作品,它就必然要有虚构的成分,必然要有超越于事件本身的意义。正如鲁迅所说:“取古代的事实,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
              狄德罗则更为明确地表示:“历史家只是简单地、单纯地写下所发生的事实,因此不一定尽他们的所能把人物突出,也没有尽可能去感动人,去提起人的兴趣。如果是诗人的话,他就会写出一切他认为最能感动人的东西。他可以假想出一些事件,他可以杜撰些言词,他会对历史添枝加叶。对于他,重要的一点是做到惊奇而不失为逼真。”
              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被人称为“兼有历史小说之长”。确实,梁羽生的大多数作品都有史实的依据,他写作的范围涉及从隋唐到近代的中国历史,其间的重要人物或重要事件都被写到。可以说,他以文学的手法为这一段历史提供了另一种独特的视野。对于许多读者,正是通过梁羽生的作品,才对历史发生兴趣并有所认知。
              梁羽生认为:“虽然小说家笔下所创造的历史未必会有确切的事实根据,然而历史的真实和文学在历史上所创造的真实,是有连带的因果关系的。”“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和历史家笔下的历史人物不同,历史家要叙述实在的事件,如果某人没有做过某事,那就不能生安自造。可是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却不必每点上都吻合历史事实,小说的作者可以写可能发生的事实。举一个例子说,根据近史,康熙皇帝当然并没有杀死他的父亲,可是在小说里却是可以这样写,因为以帝王阴毒的特性,他杀父亲并不稀奇。而且在历史上,帝王家族骨肉残杀的事实,真是数不胜数。……当然在小说中也不能歪曲历史,若把秦桧写成忠臣,岳飞写成奸臣,那就应受责骂了。但在写秦桧之奸时,却可以根据想象,把他奸恶的脸谱,更鲜明的画出来,例如写他怎样和敌人勾结,怎样算计岳飞等。把历史通过艺术的安排,把历史人物刻画得更具体生动,这就是对涉及历史人物创作的要求。”
              梁羽生对于中国历史颇有心得,熟悉一般的正史之外,还了解很多野史和传说,而且还熟稔不同朝代的官僚制度、民间风俗、社会心态等等。例如,读他那些以南宋为背景的作品,我们对那时的民族矛盾,双方统治阶级的情态,民众的心理等,都会有深切的了解。
              他写了许多真人真事,如义和团、武则天、魏忠贤。纳兰性德等等。他不仅写出了这些人和事的丰富性与生动性,也写出了自己对这些人和事的独到认识。
              《龙虎斗京华》的背景是“义和团之乱”。义和团形成于十九世纪末,面对西方势力的入侵与清政府的腐败,它艰难地作出自己的选择。最终以“扶清灭洋”为号召,并以极其迷信的方式抵御西方人,成为近代史上一次非常复杂的群众性运动。既有中国人民族主义情绪的自然流露,又有下层民众极端排外的蒙昧心理。在不同的历史书中,不同的史家、作家笔下,对于此次事件,有不同的说法。鲁迅曾经认为“义和团”体现的只是一种兽性的爱国主义。
              梁羽生较深入地研究过义和团,他从小说角度表现这一历史事件时,极其深刻地描画出义和团所处的悲剧性历史环境,以及义和团内部“灭清”“扶清”“保清”三派的相互矛盾与斗争。在那样一种混乱的局势之中,个别“英雄”的真知灼见、卓绝才华,都无济于事,只能付之流水。
              在结尾他写道:
              中国在咆哮,大地在震撼。中国朴素的农民,第一次在全国范围之内,拿着大刀、长矛。大棒、锄头,展开了对外来侵略者的抗议。是的,他们简陋的原始武器,抵挡不了八国联军的枪炮。然而他们的行动,表现了中国老百姓的精神,他们不能忍受任何人骑在他们的头上,谁敢欺侮他们,他们就要和谁拼下去。
              经过了义和团的事件,西方列强,也感到中国人是不容易对付的了。八国联军的统帅瓦德西当时就说过这样的一句话:瓜分一事,实属下策。他也不能不震撼于中国民众的不可轻侮了。
        &n, bsp;     义和国失败了,但这失败却是另一成功的起点。他们退出了城市,退入了乡村,不再是几十人的小集团,而是结合着数十数百万人的大部队。火种没有熄灭,火种埋在民间。
              在李来中退出了北京时,他才感觉到柳剑吟以前劝他不要入北京的话是对的,他们还没有条件进入大城市。他们应该做的是生根在广阔的农村。
              京津失陷之后,混入义和团中的坏份子完全清洗出去了,而满清政府也完全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对外馅媚,对内镇压的面目。它竟然和联军一起会剿团匪,中国老百姓,又受了一次大教训:封建的统治者,是无论如何不能信赖的。

              时在五十年代初的香港,梁羽生笔下的义和团,更多地展现了农民运动的正面意义。而梁氏的议论及观念,似乎也受到当时正在大陆兴起的新进的历史观(被称之为马克思主义史学观)的影响。
              再如《女帝奇英传》,写的是武则天的故事。
              关于武则天,各种史书、文艺作品历来褒贬不一,但总的来说,在男权话语占主导的社会,对她的谴责远多于赞扬,尤其是在两性之事上,更将她说得污秽不堪。
              武则天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否则,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王权下,她如何能取得政权?又如何能将天下治理得太平繁荣?她也是一位女人,具有一个女人所具有的一切情怀。
              梁羽生正是从人的立场,从客观的历史立场,来重新看待武则天。于是,在他的笔下,武则天成为一名光彩照人的女政治家。她的仇家如上官婉儿为她的气度、胸怀折服,放弃了复仇的念头,而成为则天皇帝的心腹。梁羽生也写出了一名卓越女性的寂寞,甚至无助。虽得了天下,并得到天下百姓的称赞,但真正能理解她的人,又有几许?
              没有对唐朝历史的深入探究,没有对于史料的全面把握,梁羽生不可能写出这么一个形象鲜明、血肉丰满的武则天。
              另外,梁羽生还写过纳兰性德、魏忠贤等大批真实的历史人物。这些人物在正史中都只是被简要地记述,而到了梁氏的小说中,他们的内心活动,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变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原来魏忠贤有个私生女叫客娉婷,岳飞则有个外孙女叫张雪波,嫁给了金国的贵公子,……诸如此类,也许并不实有其事,却令平面的历史人物变成立体的,生活于人性空间的真实人物。正史中留下的空白,小说家以其对生命的独特体验,加以诗意的填写。
              总的来看,梁羽生对历史素材的选择,倾向于民族冲突、朝代兴亡之际的风云变幻及人事沧桑。这也许与梁氏对近代中国的关注与思虑有关,借历史来化开心中块垒。他的字里行间,也确然引起读者联想到近代中国的情势,尤其引起读者的“家国之恨”。一方面是异族的侵略、蹂躏,另一方面是本民族政权的腐败、堕落。如何挽救国家?而国家又在何处?
              就历史观而言,梁羽生继承了中国传统的民间文艺所体现出来的价值观念,忠与奸的划分,主导着对于历史人物的描写。更为重要的是,他十分强调抽象的“人民”两字,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角。与人民对立的是官府,是残暴的入侵者。正是基于为人民代言的信念,梁羽生确立了他小说的主题:为人民的安乐而奔波、而斗争。
              但是,梁羽生并没有进一步思考:“人民”这样一个抽象的概念如何与实在的、活生生的人群相和谐?“人民”是谁?在哪里?“人民”的意念是不是共通的?
              历史的发展,恐怕并不单单是人民与官府之间的对抗而促成,还有许多无法界定的人物事件、无法言说的刹那,等等,编织着复杂的历史。这正是需要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和文学家们深入研究探讨之处,有待更深刻的剖析与解释。而梁羽生看来尚不具备这种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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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
 

              梁羽生的小说写人写事写景,都力求一种浓郁的诗词气息。
              有人说,叙事文学的诗意越浓,其价值越高,《红楼梦》所以不朽,就因为它本质上不是小说,而是一首诗。
              这话不无道理。
              诗是最古老的文学形式,与神话一样,反映着人类最深邃的精神、思想;同时,也是人类对于自然的一种最纯粹的审美方式。
              诗在心中存在时,大地、山河无不具有诗意,黯淡的人世间便洋溢着光辉。
              诗意是神性的召唤,也是人性的最后栖息地。只有找到了或感到了诗意,人才能够像人一样,甚至像神一样生存下去,并超越所有有限的拘束,在限制中享受到自由的大欢喜。
              因此,在我们看来,对于文学或其他的艺术,不必有什么通俗与严肃的藩篱,但确实存在着品味的差异,最基本的就在于诗意的有无。一类是充溢着诗意的作品,另一类是毫无诗意的作品。
              《金瓶梅》与《红楼梦》一样,写的都是一个男人与几个女性之间的故事,但后者是曲尽人性之奥秘,写尽人情之悲欢的诗意作品;前者只不过是一部平铺直叙的,展览式的故事书。其间的格调、风格,一读之下即能分辨。
              新派武侠小说家如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之所以能受到热烈欢迎,并逐渐被正统的学院派所接受,一言以蔽之,他们的作品中有诗意,而不只是单纯的传奇故事而已。他们对于人世、人性有着自己独到的体会,并以内在的情愫,形诸于笔墨,感染着读者。也就是说,富有诗意的作品,引起的阅读反应不只是好奇、过瘾,还有感动与深思。
              梁羽生如何营造他的诗意呢?
              他在作品中直接加进了许多前人的诗词名作,而有些则完全是他自己的创作。
              《鸣镝风云录》中的开头引的是辛弃疾的《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谢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散花女侠》的开篇则是他自作的《浣溪沙》:
              万里江山一望收,乾坤谁个主沉浮?空余正气秣陵秋。
              自草新词消滞洒,任凭短梦逐寒鸥,散花人去剩闲愁。
              《龙虎斗京华》的开篇也是自作的《踏沙行》:
              弱水萍飘,莲台叶雾,卅年心事凭谁诉?剑光刀影烛摇红,禅心未许淤泥絮!
              绛草凝珠,昙花隔雾,江湖儿女缘多误。前尘回首不胜情,龙争虎斗京华暮。
              在每一部的小说开头题上这样的一首诗或词,当然不是随意的安排,而是暗藏玄机的。读完整部小说,回头再看开头的诗词,就会恍然大悟,原来这首诗词已经包含了故事的主题。或者说,小说的故事如果用诗的语言来表达的话,也就是这么浓缩的几句。这就给读者一个对比的乐趣,也增添了诗的意境。
              在小说情节的进行过程中,梁羽生也喜欢笔锋一转,流出一首诗作,顿时使得人物的心境或环境的气氛,变得更为细致,更有韵味。
              例如,《鸣镝风云录》第二十回写辛十四姑弹《诗经》小雅中的《白驹篇》:“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立,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暗示出她内心的一段情爱。
              《散花女侠》第十五回写到:“这时已是月过中天,在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有人长啸,朗声吟道:‘不负青锋三尺剑,老来肝胆更如霜!’一人弹剑而歌,渐行渐近,竟就是铁镜心的师父石惊涛!”
              两句诗即把石惊涛的形象烘托得令人难忘。
              中国古人向有“诗言志”的传统,这在梁羽生的作品也很常见,表达伟大的志向,甚或男女的情爱,喜欢以诗来影射,平添了一份朦胧的美,以及一种曲折的意旨。
              除了直接引用诗词,梁羽生的语言也颇富诗质,他的一些句子颇有诗词的句法,读来琅琅上口,言简意赅。
              写景的如:
              绣槛雕栏,绿窗朱户,迢迢良夜,寂寂侯门。月影西斜,已是三更时分,在沐国公的郡马府中,却还有一个人中宵未寝,倚栏看剑,心事如潮
                                 《联剑风云录》
              像一枝铁笔,撑住了万里蓝天。巨匠挥毫:笔锋凿奇石,洒、墨化飞泉。地点是在有“山水甲天下”之称的桂林,是在桂林风景荟萃之区的普陀山七星岩上。

                                《广陵剑》
              这时正是红革成熟的季节,一望无涯的荒原,都在茂密的红草覆盖之下,红如泼灭大火,红如大地涂脂……。
                                 《弹铗歌》
              梁羽生虽然没有去过天山等地,但写及这些地方的景色,却相当准确而美丽。总是淡淡几笔,就如电影的蒙太奇一样,显现在读者的眼前。而且,景与情相依存,景的色彩反映着人物的情感以及故事的情节之跌宕。
              写人物心理活动的如:
              张丹枫、铁镜心、毕擎天的影子又一次的从她脑海中飘过,自从来到义军军中之后,她和铁毕二人朝夕相见,已是不止一次的将他们二人与自己师父比较,又将他们二人比较,越来越有这样的感觉,如果把张丹枫比作碧海澄波,则铁镜心不过是一湖死水,纵许湖光潋滟,也能令人心旷神怡,但怎能比得大海的令人胸襟广阔;而毕擎天呢?那是从高山上冲下来的瀑布,有一股开山裂石的气概,这股瀑布也许能冲到大海,也许只流入湖中,就变作了没有源头的死水,有人也许会喜欢瀑布,但却不是她。

                               《散花女侠》
              运用比喻,将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心理矛盾形象凸现,同时,也使得铁、毕两个人物也更加突出。
              梁羽生有时运用梦境,制造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美,从而引领读者窥测到作品中人物幽暗的无意识世界。在《七剑下天山》等作品里,他都运用过这种手法。
              梁羽生对于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是有所接触的,他写过《怪梦不怪》等小品文,谈到心理学对梦的研究,并指出:“我们可以说梦虽然经常表现得离奇怪诞,但却与现实生活有关联。它绝不会无因而至。”
              因而,梦是一种意象式的东西,无逻辑,无秩序,却暗示着一种本质的真。
              金庸的作品也有过类似的尝试。这正是新派武侠善于广泛吸取养料的证明。
              儿女情态的摹写,也是使梁羽生作品诗意盎然的因素。梁氏喜写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深意长,或深或浅,云淡风轻,却给人强烈的印象。
              例如,写张玉虎与龙剑虹初次相遇,互相争执,而张玉虎心底暗涌波澜,情难自禁,梁羽生只是用了几句简单的白描,并无夸饰:
              心念方动,忽觉一股幽香,沁入鼻观,却原来是那位龙小姐也躲到神像背后来了。庙中这个神像虽不算小,但两个大人藏在它的背后,究竟不免耳鬟磨,张玉虎心头一荡,面上一热,稍稍撕开几寸,……
              四掌相触,连击三下,张玉虎但觉好似有一股暖流似的,从她的掌心流遍自己全身,禁不住心中为之一荡!
                              《联剑风云录》
              一对俊男靓女的偶然相遇,由刹那的感官如嗅觉、触觉的震动引起心灵的骚乱,这是奇妙的精神现象,也是人类永不断绝的美丽场景。只要有男人,有女人,只要人类尚有灵性,就永远会有这样的激动与震颤。这最初的一刻蕴含着生命的全部含义。
              当然,一部作品的诗意,并不完全依赖文字的技巧。归根结底,诗意的形成,在于作者的心底是否对于生命怀着一种热爱与追求的热情,对于人世,是否怀着一种贴近而又超越的势态。
              同样一个故事,同样一块天空,在不同的作家笔下,会有完全不同的格调。我们几乎只能说,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拥有一种伟大的力量;诗意的作品之所以诗意,是因为它拥有一种诗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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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
 

              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之中,展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与行为,这是梁羽生武侠的特色。
              人世间的万千变幻,莫不因为情的摇曳多姿。
              所以,佛家说:只有斩断情丝,才能得以解脱。
              然而,又有谁能够真正摆脱情的缠绕?情是一种宿命,一种前生的注定。在情海的起伏中,人无法主宰自己,不由自主地行动,甚至走向毁灭。
              情之最常见的形态乃是男女之情,所谓的爱情。但爱情是什么?
              黄霑说得轻俏:“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只知道爱情一来,两张嘴就粘在一起。”
              确实,爱情再复杂,最后也不过还原为一个动作。
              但小说家并不这样想,非要在这个简单的动作背后大做文章。新派武侠小说之所以新,很大程度是作者重视写男女情爱,而且将它写得回肠荡气,刻骨铭心。
              梁羽生的每一篇作品都以爱情为主线。
              梁羽生写情,总倾向将情置于尖锐的矛盾之中,置于恩恩怨怨的纠缠之中,让人左右为难,无从选择。
              陈晓林说得好:“梁羽生的作品,既然每一部都有明确的历史背景,而且又多以历史上的朝代兴亡与权力争夺,作为配合作品情节推展的主要线索;既然中国历史上的帝王霸业、权臣倾轧,本就充满了黝黯与残酷的谋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更是传统历史发展的铁则。想象中具有强烈浪漫情怀的名士型侠客侧身其间,本就不能不表现为一种悲剧性的挣扎。”
              确实,梁羽生对于人类为情所困的处境,以及情与外在环境的对立状态,体认得异常强烈。他的几乎所有作品都写出诸如爱与民族仇恨,爱与世俗观念,爱与前代恩怨,爱与阶级分野等之间的抵牾及紧张。
              他以悲剧性的情境来表现情。
              《女帝奇英传》展现了一幅由政治制造的爱情悲剧。李逸作为皇室后代,无法谅解武则天的所作所为,只好落拓江湖。他努力着要恢复李家天下,却屡遭失败。他与上官婉儿、武玄霜之间的情爱纠葛,更是令人鼻酸。对于这三个人而言,在人为的政治漩涡中,都不得不舍弃他们内心的真爱,而在尘世随波逐流。李逸本与上官婉儿心心相印,却因政见不同而天各一方。作为武氏家族成员的武玄霜,却对天然仇家李逸发生爱情,明知是一杯苦酒却无法自禁。最终,李逸与孙长壁结婚,短暂的安宁后,又遭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武玄霜不得不孤身一世,陪伴情人的遗孤,终老此生;上官婉儿则作了武则天的儿媳。
              政治体制本是人的创造,然而,这种创造物却愈来愈使人走向自己的反面,使人丧失了人性。
              《弹指惊雷》由多层面的爱情悲剧构成。第一层面是孟元超、云紫萝、杨牧三人之间的故事,孟与云相爱并已怀孕,杨利用谣言造成孟已战死沙场的假象,遂与云结为夫妻。这是一个常见的母题,关于爱与仇的母题。例如,在《三言二拍》中,记载着一段小故事,某妇人长得漂亮,邻人垂涎之,便在雷电交加之夜装鬼害死其丈夫,然后假意关心妇人,从而骗得妇人嫁给自己。对于男人而言,这是以血腥的手段夺取自己所爱,是动物性的张扬;对于女性而言,成为被男人争杀的对象,沦为物的层面,而其心理的波澜,更是非三言二语所能说清。在梁羽生的小说中,孟成了义军的领袖,而杨成了清廷的爪牙,更加剧了冲突的气氛。但无论云紫萝,还是杨牧、孟元超,其实都是悲剧人物,杨是欲望的牺牲品,而云、孟则是被命运所欺骗,所捉弄。
              第二层面是龙灵珠父母的惨死。他们倾心相爱,却遭到龙灵珠外祖父的反对,还打断龙父的腿,致使他们双双遭人暗算而死。这是典型的父母干预型的爱情悲剧。亲生的父母亲在这里成为悲剧的制造者,抹去了亲情的光辉,剩下的只是怨恨与敌意。龙灵珠变成性格偏激的少女,并把外公视为自己最大的仇敌。
              第三层面是冷冰儿与程剑青的爱情纠葛。爱的本能与渴望,可能会使一个少女甘愿被歹人所欺骗。一个女作家说:“女人从十八岁到八十岁之间,宁愿被强奸千百次,也不愿被人冷落独守空房。”这是颇有悲剧意味的心理本能。
              第四层面是在冷冰儿与齐世杰之间展开。双方性格之差异,以及齐母杨大姑对冷冰儿身份的顾虑,造成这双年青人爱的不可能。
              第五层面是冷冰儿与杨炎的故事。他们之间并未产生真正的爱情,只有姐弟之情,但偏激的杨炎与绝望的冰儿在特定的情境下失去理智,恰恰又被奸人所看到,因而引出一系列的恶果。
              小说的结局仍是迷惘的,完美的时刻似乎只在未来,或只在心中。
              《云海玉弓缘》中的厉胜男则是生死之恋。她自小家破人亡,死里逃生,肩负着全家的血海深仇,为复仇而避世隐居,苦练武功。长时期的环境压力和心理负担扭曲了她的青春,使之不能正常发展。她爱金世遗,金世遗却爱着华之谷。最终她迫使金与她举行婚礼,却在片刻后死去。在无望中苦苦追求,在死之中印证爱的恒久,这是人世间最富悲剧性最富诗意的爱。
              就故事的设置、铺排而言,梁羽生很善于烘托悲剧的气氛,善于将人类的情感放在悲剧的情境中加以拷问。但是,大多数时候,梁的中庸观念、正邪观念,阻遏了他对悲剧的深层挖掘。他喜欢以大团圆作结局,邪不压正,皆大欢喜。他喜欢以绝对的是非标准取代细腻的心理活动,例如,任红绡一听到情人是金国的贵族,就一下子认定他是坏人,而对他毫不动情,这在现实生活中恐怕并不真实。
              所以,他停留在悲剧的故事层面,而没有上升到悲剧的哲学层面。
              比较一下《武林天骄》中的檀羽冲与金庸《天龙八部》中的乔峰,就会明显感到后者更具悲剧的震撼力。这二人的背景几乎完全一样,在两个敌对民族的夹缝中无以生存,既不容于这民族,也不容于那民族,既爱这民族,也爱那民族。但战争决定了他们必须在这种状况下作出选择,要么站在这一边,要么站在那一边。然而,檀羽冲的结局不过是肤浅的理想主义一厢情愿的梦呓,而乔峰的结局则体现出金庸对于人类生活中“不得不”的体验之深。
              悲剧并不是苦戏。
              悲剧表现了自我完成的生命力节奏。自然的或超自然的种种力量对于生命的主宰、摧毁,并且它们的不可改变或不可逆转性,触发了人类最本原的悲剧意识;而死是是其中最常见、最基本的悲剧力量。没有死亡的体验或思索,悲剧意识即不存在。这就是说,人们只有在认识到个人生命是自身的目的,是衡量其他事物的尺度时,悲剧才能兴起。
              雅培斯说:“绝对而根本的悲剧意味着无论如何都只有死路一条。”但这并不是说,悲剧只是苦难或痛苦,只是伦理的倾诉。悲剧不是伤感更不是滥情。若对我们所难以把握的无限广袤毫无感受,那么,我们最后能成功传达的只是苦难——而非悲剧。
              满足于个人情感的渲泄,只是感伤,也许能达到优美,但永远无法企及崇高。悲剧立足于超越,对个人情感的超越,对苦难不幸的超越,这种超越最终表达的是对于人的终极存在的关注,对于人的尊严之渴望。所以,具有悲剧意识的文学作品都是崇高的作品。“所谓悲剧,并非一般所说的苦戏,而是指极度严肃的,超乎个人的恐惧与怜悯,最后能产生对人生及整个宇宙的激悟。”(洛夫语)
              普遍认为,悲剧意识的形成,在于两种或多种正反力量之间的冲突,而且总是正面的力量受挫。当一位主人公经受厄运的考验时,他就证明了人类的尊严和伟大。人可以在任何变动下,都勇敢而坚定,只要他活着就可以重建自己。他还能够自我献身。
              悲剧中反面的力量随着时代的不同而不同,有时候是神的力量,有时候是命运,有时候是性格。而自十九世纪以来,社会习俗、政治制度等越来越多地被看作是导致人性异化的反面力量。无论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还是现代主义,都敏锐地感受到了社会规范所形成的巨网——有形的或无形的——在如何支配、扼杀、扭曲着个体生命的存在,个人对此无能为力。
              就西方文学而言,我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面对毁灭人自身或毁灭人所追求的所有完美的具体形象之种种力量,人不得不有所反抗,而此种反抗终归趋于无效或失败。因此,行动是悲剧主人公不可或缺的品格。有些学者因此而对中国文学中是否有悲剧持怀疑态度。
              确实,中国很少西方称之为“悲剧”的戏剧,但美学意义上的悲剧精神却是贯穿于中国文学史的。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之叹,几乎奠定了中国古典文人悲剧意识的基本情调:于生命的有限中企求那无限的超越。因为这种超越的渺茫,中国古典诗歌才有如此哀婉无奈的感情色彩;也因为这种超越的渺茫,老庄哲学和禅宗都给人以浓厚的悲剧情怀。
              时间是中国诗人最普遍的动机和主题,天地万象差不多都可以引动时间的感慨。“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曹植),“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阮籍)。“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等等,类似的诗句比比皆是。中国古典诗人往往将他们的现实忧愤如惨遭贬滴、或宗社沉沦等,升华为时间忧患,比如屈原在《离骚》中反复叹息:“日月忽其不淹兮……恐美人之迟暮,”正是表现了他对于个人命运,国家前途痛彻心肝的忧患。这确是现实忧患向人生和宇宙意识的升华。也许我们可以说,中国古典诗词的悲剧精神,大抵源于对时间法则的反抗,老庄、禅宗则经常被运用以作为此种反抗的哲学依据。
              梁羽生多少秉承了中国古典诗词的悲剧情怀,那种烈士暮年、美人迟暮的嗟叹是时隐时现的,例如,《白发魔女传》中的一段:
              玉罗刹见他垂首沉思,久久不语;那知他的心中正如大海潮翻,已涌过好几重思想的波浪!玉罗刹低眉一笑,牵着他的手问道:“傻孩子,你想些什么呀!”卓一航抬起了头,呐呐说道“练姐姐,我何尝不想得一知己,结庐名山,只是,只是……”玉罗刹道:“只是什么?”卓一航心中一酸,半晌说道:“还是过几年再说吧!”玉罗刹好生失望,随手摘下一朵山谷上的野花。默然无语,卓一航搭讪道:“这花真美,嗯,我说错啦,姐姐,你比这花还美!”玉罗刹凄然一笑,把花掷下山谷,道:“这花虽然好看,但春光一去,花便飘零,不过好花谢了,明年还可重开;人呢,过了几年,再过几年,又过几年,那时白发满头,多美也要变成丑怪了!”
              卓一航心神动荡,知她此言正是为自己所说的“再等几年”而发,想起“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两句话,不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恰如贾宝玉想到众姐妹终究要离散、要嫁人,而感到时光的无情,人世的无奈一样,美好的情怀一旦与时间一起流转,便愈加令人感怀。青春无法被等待,情爱无法被密封。
              梁羽生的悲情仍是中国式的,是古典的。他写出了作为悲剧导因的情,也写出了作为悲剧结果的情。
              只是他还欠缺火候,蜻蜒点水般的,涉猎了种种情的型态,却未能深陷其中,从而让我们一嚼其中深藏着的滋味。
              还是那句老话:
              问世间,情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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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发魔女传
            明末悲歌
 

              明代末年,宫庭权争,满汉冲突,矛盾紧张。一个复杂的历史舞台,上演着一幕幕传奇的戏剧。
              《白发魔女传》的故事发生在明代神宗至崇祯年间。那是明朝由盛向衰的年代,是一个诡异的、动荡不安的年代。在人事的纷扰中,在无数的路口,历史显得步履蹒珊。
              故事的主线是写玉罗刹与卓一航的情路波折,但整个背景由三种冲突和争斗烘托而成。
              汉民族与当时满族之间的种族纠葛,这种纠葛还引起了其他民族的艰难选择。小说的一开头就设置了悬疑,王照希的岳父孟灿老前辈一向为人耿直,为何进宫当了太子的侍卫?原来他是想寻找满州鞑子在宫内的奸细。无奈毫无收获,只知道应修阳一个人是满族的内应。
              满汉之争将人们划成二类:一类是正义的爱国的,另一类是邪恶的、叛国的。所以,连魏忠贤在小说中也成了满州的特务,似乎全是小说家言。
              熊经略、袁崇焕这样的边将自然被视为英雄。一般的民众只需一听说此人私通满洲,就会义愤填膺。红花鬼母在江湖上属于正邪参半的人物,但弄清丈夫是与一帮汉奸搅在一起后,也翻然醒悟,不愿替他报仇。
              在梁羽生看来,这是原则的问题,在民族危亡的关头,每个人都应以国家利益为重。
              从玉罗刹到普通的百姓,都在为国家的安危担心,并且尽着个人的绵薄之力,试图扭转乾坤。
              然而,在皇宫内,却在为着权力而厮杀,这就是小说中的第二类冲突:宫庭的权力之争。中国的皇权是家族式的统治,温馨的亲情一旦介人野心、占有欲,就会变成最残忍的自相残杀。
              梁羽生对于这种宫庭内哄十分厌恶。太子常洛铲除二皇于常洵后,洋洋自得,使卓一航不寒而栗:
              太子赐他平身,叫人端一张凳子给他,就叫他坐侧旁,微笑说道:“经过昨晚的纷扰,大功总算告成,外有廷臣,内有宗室,还有煌煌祖训,不怕父皇不惩治他们。你也辛苦了,咱们且饮酒看技。”
              卓一航听了这一番话,悚然有感,心想:二皇子虽然不肖,但兄弟骨肉之间总不必如此猜疑忌克。太子把想谋叛的弟弟捉了,本是应该,但这样幸灾乐祸,却非人君的风度,不觉想起了《左传》里“郑伯克段于鄢”那段文章。那里记载的郑国两个皇子,也像令日的太子与二皇子一样,为了争位,哥哥把弟弟捉了。那个弟弟共叔段比今日的二皇子常洵还要胡作非为,而郑庄公则要比太子常洛宽厚。但《左传》还是讥讽郑伯克以机谋施于骨肉。卓一航暗暗心寒,又想起孟灿为太子而死,而太子听到死讯,却一点也不哀悼,不觉把投靠的意思消去一半。

              卓一航的父亲正是这类权争的牺牲品,难怪爷爷临终前告诫他:“你以后不必应考了,就在家中读书务农吧。”
              官场险恶,不单单要面临各种暗算、阴谋,无端端地掉进陷阱,还要面对自己本性的异化。中国的官僚体制造就了告密、腐败等传统,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官场,也是身不由己。再优良的人,在官场泡上一年半载,也会变得对丑恶麻木不仁,变得忠言逆耳,而沉迷于阿谀奉承。
              所以,中国古代的江湖之道是绝对排斥官僚的,因为他们坚信:一旦作官,就已违背人性,走向堕落。少林武当派也罢,草莽绿林强盗也罢,都是以与官府来往为耻。一方面固然表明了自身的独立品质,表明了对于权贵的不屑,而甘愿平淡,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对于官府道德质素的怀疑和不信任。
              《白发魔女传》中的官僚世界,是一个腐朽而淫糜的世界。即使像卓仲廉这样的“清官”,“不必如何贪污,那钱粮上的折头,下属的送礼,也自不少”。当了官,不贪而贪,不坏而坏。
              小说中官场的中心在皇宫,而皇宫的斗争中心则围绕魏忠贤而展开。魏忠贤被作者写成奸臣的典型,他毫无品格可言,见风使舵,里通外国,所作的一切,只不过为了一己的私欲。他原是郑贵妃的同谋,但当太子抓住私自进京的二皇子常洵(即郑贵妃之子),他看到大势已去,便突然倒戈,声称自己与郑贵妃一伙亲近,是为了套取他们的罪证。从而骗取了太子的信任,并进一步与客氏串通一气,把持朝政,几乎凌驾于皇帝之上。
              小说中的宫庭竞争以魏忠贤为一方,以熊经略、顾宪成、杨涟等为一方,就是所谓的忠臣。当玉罗刹去救杨涟时,他宁死不从,虽然不免愚忠,气节却可敬可佩。
              当魏忠贤死后,宫庭斗争便退为极其次要的地位,在小说的下册,卓一航与练霓裳的感情波折成为重点戏。
              第三类冲突是阶级的冲突,是以李自成为代表的下层平民与上层统治阶级的斗争。小说中李自成只是短暂露面,却英姿勃发,不同凡响,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玉罗刹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那少年将军的一举一动,全在她的眼中,心中奇道:“怎么宫庭中也有如此英雄人物!”
              李自成翻身下马,招手请玉罗刹下来,同坐在地上,正色说道:“满州图谋我们中国甚急,边关形势极紧,这你是知道的了?”玉罗刹道:“边防之事与这批珠宝有何关系?”李自成道:“你听我说。先前我还不知道这番人身份,所以也想劫他的珠宝充当军饷。现在查得他是南疆罗布族大酋长唐玛的儿子,唐玛是南疆各族盟主,若然他的儿子被杀,珠宝被夺,他一定把这笔账算在明朝皇帝头上。说不定就要起兵报仇,那时东北西北都有边患,由校这小子,可挡不住!”玉罗刹默然不语,一时还想不过来。李自成义道:“我们虽然也与明朝皇帝作对,可是若然异强入侵,那么我们就宁愿与官军联合,共抗异族的,你说对么?”玉罗刹点了点头。李自成道:“所以不能再替明朝皇帝再开边衅。可惜的是由校这小子糊涂透顶,勇于对内,怯于对外。抽调大军来打我们,却不整顿边关,连熊廷粥这样得力大将都罢免了。”玉罗刹不觉心折,觉得李自成气度之广,见识之高,殊非常人所及。笑道:“可惜你替皇帝小子打算,他却要派兵打你。”李自成道:“那是他的事。”玉罗刹又笑道:“看样子,只是满州,明朝就挡不住。你还是赶在满州兵入关前之前,赶快打到北京吧。由你来做皇帝,就不怕满州兵入侵了。”李自成哈哈笑道:“皇帝人人可做,若然由我来做,可以保住神州,那么就做做也无所谓。”

              在那样一个混乱复杂的局面中,农民领袖李自成却有这样的见识与心胸,俨然一位高瞻远瞩的政治家。看来,在梁羽生的心目中,民族主义始终是主导的、决定性的。当面对异族的侵略时,任何矛盾都必须隐忍,而服从民族斗争的需要。
              民族之间的、宫庭之间的、阶级之间的相互较量,将人世的血腥与宿命显露无遗。每个人都淹没在欲望之中。而无论怎样,成也罢,败也罢,结局都不过如此。
              情爱的生长恰恰就在这样的人世间。爱与仇,繁衍与毁灭,纯洁与肮脏,超越与堕落,形成了紧张的对比。
              小说的历史构架完全取自正史的材料,没有半点虚构。许多人物也真名真姓,其基本的生平事迹也与正史相符。主要的有这么几个人:
              魏忠贤,生于1568年,死于1627年,万历时入宫的宦官。1620年,嘉宗即位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后又兼掌东厂,勾结熹宗的乳母客氏,专断国政。1625年兴大狱,杀东林党人杨涟等人。自称九千岁,下有五虎、五彪、十狗等爪牙,从内阁六部至四方督抚,都有和党。宗帧即位后,逮捕了魏忠贤,魏畏罪自杀。
              熊廷粥,生于1569年,卒于1619年。万历四年任辽东经略。当时满清崛起,他召集流亡,整肃军令,训练部队,加强防务。在职年余,满清不敢进犯。熹宗即位,魏忠贤专权,他受排挤去职。1621年辽阳、沈阳失守,又被任为经略,而实权落入广宁巡抚王化贞手中。王化贞轻敌,不受调度,结果大败溃退。熊廷粥以此被斩首冤杀。
              杨涟,生于1572年,卒于1625年,万历进士,官至左副都御史。天启四年,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次年为魏诬陷,死于狱中。
              崔呈秀,生年不详,死于1627年,万历进士,曾想依附东林党人,遭拒绝。1624年因为贪污被革职,却巴结上魏忠贤,成为魏的养子,一起密谋陷害东林党人,做了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魏忠贤事败后,他也自缢而死。
              另外还有左光斗、袁崇焕、阮大铖、高攀龙、孙承忠、洪承畴、李自成、李岩、红娘子、张献忠等,都是《明史》中有记载的人物。而且,小说中叙述的事,与《明史》的记载基本吻合。
              当然,梁羽生也添加了一些戏剧性的因素,最多的是魏忠贤。写他与客氏在入宫前即已私通,并有一个私生女客娉婷。这些恐怕都是野史之类,正史中并无此事。但这样的加工,使魏忠贤这个形象变得更真实,在奸诈卑鄙之外,我们还能看到他作为父亲的一面,作为一个人所应具有的最基本的人情一面。而客娉婷作为客、魏的私生女,却厌恶父母的丑行,决然离开他们,走向江湖,走向正义的事业,使得小说的情节更加曲折、刺激。玉罗刹闯进皇宫救杨涟,以及他与李自成、李岩夫妇的相遇场面,都是作家想象的产物,却将一些熟悉的历史人物变成了可以感触的真人。
              小说还写到了当时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例如晚明三大奇案中的“梃击案”与“红丸案”。经过一些小说手法的处理,两件奇案的脉络清晰而引人入胜。
              梃击案发生在1615年,一个叫张差的人手执木棍,闯进太子(光宗)住的慈庆宫,打伤守门太监。被捕后供称得到郑贵妃手下太监庞保、刘成的引进。当时的人都怀疑郑贵妃想谋夺太子。神宗与太子没有深究此事,将张差、庞保、刘成三人杀掉了事。
              红丸案发生于1620年,光宗即位后生重病,司礼监秉笔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下泻药,病情反而加重。鸿胪李可灼进红丸,自称仙方,光宗服后即去世。有人怀疑神宗的郑贵妃指使下毒,引起许多争议,结果崔文升发遣南京,李可灼遣戍。魏忠贤得势后翻案,免李可灼遣戍,崔文升晋升为总督漕运。
              梁羽生对于这两大奇案有自己的看法,他让一些虚构人物参与其中,煞是好玩。红丸案中的红丸与少林寺的秘制药品有关。无赖胡迈孟飞只骗得两颗,一颗吞进肚内,另一颗献给李可灼,皇帝吃后果然龙体大健。于是,胡、孟又仿制一颗进献,没想到仿制品要了皇帝的性命。这当然是虚构的,却对小说的情节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身怀绝技的武侠人物来往于边塞。宫庭、中原大地,他们向往的是一个和平的环境,一个安定的世界,他们憎恶战争、阴谋。然而,他们却不能真正进入真实的历史,因为真实的历史是:满州人人了关,奸臣当了道。这是武侠小说本身的悲剧。假如真的有玉罗刹、岳鸣珂、卓一航等这样武艺超群、胸怀正气的大侠,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把昏君、奸臣统统杀死?为什么不把满州的侵略者拒之于门外?
              梁羽生在作品中为玉罗刹没有谋杀魏忠贤找到了借口,却终究不能说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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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性侠女
 

              无父无母,由母狼哺育成人。
              绝世的武艺,还有绝世的容貌。
              玉罗刹,是《白发魔女传》的主角。
              她自幼丧父丧母,被遗弃在荒野,由母狼哺育成长。后来凌慕华收养了她,为她取名练霓裳,并传给她绝世的武功。
              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扔掉这幼小的生命?这一切都是空白,却引人遐想。
              书中一开场,她就以“剧盗”、“女魔头”的威名出现在陕南,一般绿林道上的人听到她的名字就两腿发抖。武功之高,非常人所想象。
              众人眼睛一亮,厅门开处,走进一队少女,前面四人,提着碧纱灯笼,后面四人,左右分列,拥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杏黄衫儿,白绫束腰,秋水为神,长眉入发鬓,笑盈盈的一步步走来。

              这就是玉罗刹,一个占山为王的强盗首领,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女。
              她是在自然的状态下成长的,心无城府,至情至性,对世俗的一套,完全置之不理。
              她之所以与武当派结下梁子,是因为她看不惯武当弟子自以为是的派头。她的脾气最受不了人恃势称强。
              这样的人如果恨你,会把你碎尸万段,如果爱你,会把心掏出来给你。她喜欢真诚与直率,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也容不得别人弄虚作假。
              起初,她以为铁飞龙偷了她的剑谱,并暗害了贞乾道长,便穷追猛打,绝不示弱,但一旦明白冤枉了铁飞龙,并为铁飞龙的堂堂正正所感动,就立即认铁飞龙为干爹,情同父女。
              她迷恋武艺,就像酒徒断酒数日后必浑身不舒服。她也常常为找不到对手而发愁,一旦遇到到对手,便死死缠住,一定比出个输赢。岳鸣珂的武功与她正好相当,因为岳的师傅是她师傅的丈夫,她师傅与丈夫斗气,离家出走,研制了一套与丈夫完全相反的武艺。不想自己走火入魔,绝世的武艺留待徒弟玉罗刹来发扬光大。两个为徒的相遇,打得好不热闹。

              岳鸣珂与玉罗刹相对而立,全神贯注对方,久久不动。突然间岳鸣珂剑锋一颤,喝道:“留神!”剑尖吐出荧荧寒光,倏的向王罗刹肩头刺去,玉罗刹长剑一引,剑势分明向左,却突然在半途转个圆圈,剑锋度削向右。岳鸣珂呼的一个转身,宝剑“盘龙疾转”。玉罗刹一剑从他头顶削过,而他的剑招也到得恰是时候,一转过身,剑锋恰对着玉罗刹的胸膛,卓一航骇然震惊。只见那玉罗刹出手如电,宝剑突然往下一拖,化解了岳鸣珂的来势,剑把一抖,剑身一颤,反刺上来,剑尖抖动,竟然上刺岳鸣珂双目。卓一航又是一惊。不料那岳鸣珂变招快捷,真是难以形容,横剑一推,又把玉罗刹的剑封了出去。
              这两人剑法,看来绝对不同,但看得久了,却又颇似有相同之处,那岳鸣珂剑法极杂,看来有峨嵋派、有嵩阳派、有少林派的,还有自己武当派的。所用的都是各派剑法中最精妙的招数,但却都稍加变化,而所变化的又似比原来的剑招还要佳妙。……那玉罗别的剑法,也好像是博采各家,但每一招都和正常的剑法相反,例如华山派中的“金雕展翅”,剑势应是自左至右,平展开来,而在她手中,却是自右里左。……因此两人虽然斗得极烈,却是相持不下。

              这一斗当然斗不出结果。玉罗刹心中不服,又约定十年后再比。没想到十年后岳鸣珂已看破红尘,隐居天山,成了晦明禅师,而玉罗刹也因情伤身,成了白发魔女,出没于天山之间。但她仍没有忘记当年的约定,找到晦明禅师,一定要比试。弄得晦明禅师心中暗笑:一别数年,异地相逢,她竟然不先叙契阔,一见面就要比赛轻功。结果轻功不相上下,而在剑术上,玉罗刹似乎略占下风,她“一言不发,飞身便走”,并留下一句话:“还是二十年后再比吧!”
              二十年她肯定还会再与晦明禅师一比高下。岁月的流逝,带不走武艺的神奇。正是在动作的飞扬中,玉罗刹找到了她自己不变的青春与永远活泼泼的生命。
              玉罗刹是一个女强盗头子,她手下有几百名“女土匪”,还有许许多多臣服于她的绿林好汉。劫贫济富,替天行道,仿佛是她的责任。她抓到卓仲廉时说的一番话,不由得叫卓仲廉也佩服不已。

              卓仲廉,你且听着,你做着十多年官,收到下属与地方绅士们送的银两共是七万六千七百两,这笔钱乃是不义之财,我全取了。另外钱粮的折头是三万二千五百两,这笔钱都是朝廷定例,但却是出自百姓,钱也取了,代你还之于民。另外你的俸银是一万六千八百两,这是你应得的,我发还给你。你算不得清官,但也算不得贪官,只算得一名规规距距的朝廷大吏。现在帐已算清,你服也不服!

              如此精确,如此公正,谁还敢不服?不过,公正、精确得过于分毫不差,叫人欢喜的同时,还叫人忧虑与质疑?真有这样的正义化身吗?谁能够担保自己能像上帝一样裁判众生的善恶?玉罗刹在小说中被写成这样的角色,也许变得伟大,却变得并不可爱。
              好在作者让她干了一番劫官银、杀奸臣、打抱不平之类的英雄业绩之后,笔锋一转,写她终究对于李自成之流的宏伟事业,不感兴趣,只想作一闲云野鹤似的逍遥自在之人。而她内心最大的愿望,则是与自己的情郎相聚深山老林,终老人间。所以,她在忙碌杀伐中,心头不断浮现的仍是卓一航的影子,是一个女人最深刻的渴望与理想,发自肉体也发自灵魂。
              玉罗刹是一个孤儿,凌慕华发现她时,她是在狼群中,全身赤裸,只有三岁左右。凌没有孩子,而且性格怪异,这个小女孩唤起了她的母性。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在一个武艺超群的女侠的抚养下成长。
              川端康弘曾写过《古都》,写的是一种“孤儿意识”。孤儿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不在自己从何而来,因而,总是在不断地追寻,追寻过去的形质。总会觉得孓然一身,全无依靠,心灵里满溢的是无名的感伤。
              玉罗刹有脆弱的一面。卓一航的几句温婉言词,一丝不经意的关心,就赢得了她的芳心。就她的武技而言,只有岳鸣珂与她般配,就她的身份而言,只有王照希、甚至李自成与她般配。她却偏偏爱上了卓一航,爱得死去活来。
              卓一航与她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比如出身,一位是草莽女英雄,一位却是官家子弟,一位是绿林道上的“盗匪”,一位却是正派的掌门人。铁飞龙就认为他们俩性格不合。
              但爱就是如此,旁人以为匹配的,恰恰擦不出半点火花,旁人以为不登对的,恰恰你思我想,难舍难分,这就叫缘份。
              在与卓一航的关系中,玉罗刹一直显得主动。她与卓在黄龙洞见面分手后,见面的次数很少,很少的几次也是由玉罗刹制造的。她因为越想越起疑,便去探视卓一航。没想到卓真的被官府逮捕,关在狱中,于是,她将卓一航从狱中救了出来。相见匆匆,但卓一航不愿与绿林道为伍,要上京操心家国之事。

              卓一航忽然叹了口气,心想玉罗刹秀外慧中,有如天生美玉,可惜没人带她走入“正途”。玉罗刹面色一变,说道:“绿林有什么不好,总比官场干净得多!”卓一航低头不语,玉罗刹又道:“你今后打算怎样?难道还想当官作宦,像你祖父、父亲一样,替皇帝老儿卖命吗?”卓一航决然说道:“我今生决不作官,但也不作强盗!”玉罗刹心中气极,若说这话的人不是卓一航,她早已一掌扫去。卓一航缓缓说道:“我是武当门徒,我们的门规是一不许作强盗,二不许作镖师,你难道还不知道?”玉罗刹冷笑道:“你的祖父、父亲难道不是强盗?”卓一航怒道:“他们怎会是强盗?”玉罗刹道:“当官的劫贫济富,我们是劫富济贫,都是强盗!但我们这种强盗,比你们那种强盗好得多!”卓一航道:“好,随你说去!但人各有志,亦不必相强!”玉罗刹身躯微颤,伤心已极。

              两人的意识完全不同,却因男女之情而走在一起,怎么能不曲折多艰?
              按玉罗刹的意思,当官不好,当武当派掌门也是不好。卓一航可以不当官,但作武当派的掌门是师命难违,而且,武当派毕竟是名门正宗,与官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不断地试探着卓一航的心。见到白石道长的女儿,她心生疑点,不过,很快就由卓一航亲口证实他心中其实只有“练姐姐”,才感到安心。她能够感到卓一航的爱,却始终无法说服他离开武当山与自己逍遥游。同时,她与武当派之间的冲突愈来愈严重。
              起先是她将卓一航“劫”到山寨,以为卓一航会留下来,没想到白石道人等武当元老联同官兵杀上山,眼见本派同门与自己心爱的女子厮杀,卓一航万般万奈,只好乖乖地回武当山。玉罗刹一时情急,看到山寨被毁,手下死伤大半,而心上人又弃她而去,竟晕了过,醒来时似林黛玉般说了一句:“卓一航,你好……。”正所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
              终于亲上武当,以为卓一航会跟自己下山,于是爆发了“大闹武当”的悲剧。玉罗刹满心以为卓一航既然日夜思念自己,就肯定会无所牵挂地与自己一起,而放弃掌门之位。
              卓一航的思念一点不假,他托罗铁臂带了三首小诗给玉罗刹:
              蝶舞莺飞又一年,花开花落每凄然,
              此情早付东流水,却赶春潮到眼前!
              浮沉道力未能坚,慧剑难挥只自怜,
              赢得月明长下拜,心随明月通裙边。
              补天无计空垂泪,恨海难填有怨禽,
              但愿故人能谆我,不须言语表深心。
              他又用剑在石壁上刻了一首小令:
              秋夜静,独自对残灯,啼笑非非谁识我,生行梦梦尽缘君,何所慰消沉。
              风卷雨,雨复卷依心,心似欲随风雨去,茫茫大海任浮沉,无爱亦无憎。
              足见其情之真,看得“粗通文墨”的玉罗刹都滴下泪来。而且,玉罗刹爬上武当山,一见到卓一航,卓即说:“我已打定主意,今后愿随姐姐浪迹天涯。”
              但是,当武当同门与玉罗刹发生激烈争斗,双方均势不两立,一方面要求卓一航尽掌门之责,另一方面要求他尽情人之责。他肝胆欲裂,无所适从,在昏迷中受同门师弟的怂恿,向玉罗刹连发三弹弓,“打伤了玉罗刹的心”。
              “玉罗刹跳出山谷,伤心,愤怒,爱恨交织”,时而想到卓一航的多情,时而又想到卓一航的无情。作为一个血性少女,她大概无法理性地站在卓的立场思考问题,只是强烈地感到委屈与伤害。
              在极度的疲劳与痛苦中,她沉沉睡去,醒来临溪一照,竟已是满头白发。为情消得人憔悴。
              这一突变,顿觉生趣全无,什么爱,什么恨,都付之流水,随他去吧,“自此世界上再也没有玉罗刹了,我要到该去的地方。”
              从此浪迹天山,成为神出鬼没的“白发魔女”。
              卓一航追到天山,表明自己的坚贞不移。玉罗刹心中当然明白,却始终没有答应卓一航。也许是因为自己身体的残缺,再也不想去承担一段美丽的情缘,让它留在时间的空隙中,若隐若现,在永恒的忆念中回荡。或许也是正如小说中所说:

              玉罗刹心灰已极,想起十多年来的波折,如今头发也白了,纵许再成鸳侣也没有什么意思。玉罗刹的想法就异乎寻常女子,在她觉得想和卓一航谈论婚嫁之时,便一心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到如今几度伤心之后,她觉得婚嫁已是没有意思,也就不愿再听卓一航解释,宁愿留一点未了之情,彼此相忆了。

              她飘然而去,再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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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xtPage]
            多情少年
 

              在仕途、掌门和爱情之间,他选择了爱情。
              在《白发魔女传》中,卓一航是一位边缘性的人物,在官场与江湖之间,在白道与黑道之间,他曾游离其中,不得不作出选择。
              选择是痛苦的。扬朱到达歧路,放声大哭,因为在歧路口必须选择。而选择就意味自我的承担,意味着只能获得一种可能性,而舍弃了其他无数的可能性。所以,选择的困境是人类终极性的困境之一。
              如果说,玉罗刹的悲剧在于个性与环境的抵牾,那么,卓一航的悲剧就是选择的悲剧。
              他的一生航向,是由许多意外决定的。假定他的父亲没有含冤而死,他的爷爷没有伤心而死,而朝中的奸党又没有陷害他,那么,他就像无数的读书人那样,读书就是为了作官。何况以他的门第与才智,大概还能混个不小的官儿当当。
              然而,一连串的打击逼使他走向江湖。
              亲人的惨死,宫庭内幕的残忍,都使他放弃了仕途。
              事实上,卓一航身上浓郁的名士气,骨子里企求自由的生活,对于功名本来就看得较淡。所以,从官场到江湖的选择,他表现出较为果断的一面,并无太多的忧郁。
              但当玉罗刹出现,在她与武当同人之间作出选择时,他感到:无论怎样选择,都会伤害别人也会伤害他自己。
              他陷于两难的处境。
              他与玉罗刹一见钟情。
              洞颇深幽,卓一航行到腹地,忽然眼睛一亮,洞中的石板凳上,竞然躺着一个妙龄少女,欺花胜雪,正是在道观中所遇的那个女子。看她海裳春睡,娇态更媚,卓一航是名家子弟,以礼自持,几乎不敢平视。

              一对小儿女,在雨中的石洞中邂逅,一个儒雅、腼腆、矜持,一个娇媚、乔装、敏感。似乎前世有缘,卓一航为玉罗刹取名,正是她的本名:练霓裳。
              两人在洞中其实已经种下情根。
              所以,当卓一航与其他人一起围攻玉罗刹,发现传说中的女魔头原来就是洞中相遇的那个美丽的楚楚可怜的少女时,便不胜感喟。
              玉罗刹则完全动了情,他见到卓一航站在敌对的一方,“忽然面色惨白,心里难过到极,两颗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见卓一航眉头深锁,定睛看着他,似有情又似无情,恨声说声:‘你,你……’”
              杀到一半,卓一航发现围攻玉罗刹的人中有满州奸细,才翻然醒悟,与王罗刹联剑杀敌。
              不过,那时卓一航的感情可能还是朦胧的。
              直到玉罗刹与铁飞龙因误会而拼打时,卓一航无意中喊玉罗刹为“练姐姐”,而不像开始时喊“练女侠”。算是他情感的一个细小变化。这一叫,叫得玉罗刹心里甜丝丝的。
              尽管如此,那时,卓一航的心里还是想着去京城,并不想留在江湖,所以,他与玉罗刹分手时,有过小小的争执,但因双方萌动的情愫,这种争执并没有造成震动。
              卓一航知道自己已爱上玉罗刹,是在玉罗刹第一次与白石道人正面冲突之时。那是在武当同人迎接卓一航去接任掌门的途中,恰遇玉罗刹,因为玉罗刹曾经戏弄武当子弟,被视为武当的公敌,不免引起相斗。
              卓一航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再看玉罗刹,玉罗刹坐在铁飞龙身后,若无其事的左顾右盼,卓一航正巧碰到她射来的目光,慌忙低下了头,一颗心更跳得卜卜作响。”
              红云道人即将败在玉罗刹手下之时,黄叶道人让卓一航出手去帮师叔,他也是“如痴如呆,目注斗场,手足冰冷”,并不出手。
              后来玉罗刹佯装败退,才了结了此事。
              自此,武当的元老便处心积虑地阻挠卓、玉的姻缘。卓一航也处于无休止的矛盾之中。
              卓一航可以抛弃金钱,比如玉罗刹劫了他祖父的银两,他只是一笑置之,他也并不怎么留恋仕途,但是,要在本派与玉罗刹之间作一种“两者只能其一”的抉择,他无疑会十分迷惘。
              武当派的元老如白石、黄叶等,以及小一辈的耿绍南等,并不是坏人,相反,是大大的好人,站在他们的立场,敌视玉罗刹无可非议。武当派代表了一种习俗性的是非观念,代表着规范与正统,而王罗刹则代表着叛逆。
              卓一航选择玉罗刹,则意味着他要完全舍弃人间的荣誉,乃至归属感。他必须从现世抽身,凭着情爱,无声无息地生存于天地间。
              卓一航的性格当然有官家子弟气,优柔寡断,多情缠绵,缺乏直爽与果断。尤其是梁羽生有意无意之间受到《红楼梦》的影响,行文间仿佛将卓一航写成了贾宝玉式的人物。
              他在玉罗刹面前的行为与心态像个小弟弟,加上他的武功在小说中不算最高,每次遇险,都要大喊“练姐姐”来救助,所以,他的形象并不怎么讨人喜欢。
              不过,他的用情之专却毋容置疑。
              白石道人介绍自己的女儿何萼华给卓一航,希望能成就一段大好姻缘。“何萼华谈吐文雅,态度大方,论本事文才武艺俱都来得。然而不知怎的,卓一航总觉得她缺少了些什么东西似的。是什么东西呢?卓一航说不出来,也许就是难以描绘的、蕴藏在生命中的一种奇异的光彩吧?这种光彩,卓一航在玉罗刹的身上可以亲切的感知,也因而引起激动甚至憎恶,但就算是憎恶吧,那‘憎恶’也是强烈吸引人的。”
              后来在大沙漠中遇到何萼华的妹妹,何绿华美丽可爱,纯真可人,但卓一航并无丝毫的动心,何况那时玉罗刹已经头发变白。
              即使他以为戴上丑陋面具的玉罗刹是真的如此,依然没有放弃要与玉罗刹一起的愿望。
              卓一航的感情高潮是在玉罗刹大闹武当山以后掀起的。他终于对他的师叔们说:
              “请师叔原谅,另选掌门,弟子去了!”在江山与美人之间,他选择了美人。或者说,在外在的功名与内在的欢喜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人的不幸在于:从出娘胎开始,社会为我们规定了一切,”为了这一切,我们读书、劳作,或者去做一切我们并不想做的事。
              但在我们的内心,会有不时的冲动,为一个心爱的女子,为一种“越轨”的行为,为一片沉寂的风景……,只是我们屈服于社会的制约,放弃了那些源自我们灵魂的冲动。
              服从这些冲动,我们得到的是生命的愉悦,失去的却是社会的认同,或者其他利益的损失。
              人到底是为自己的欢喜而活呢?还是为着社会的期待而活呢?
              卓一航摆脱了痛苦的挣扎。
              因为他明白,如果不能无所顾忌地去爱玉罗刹,他的一生就是没有真正地活过。
              不管什么样的后果,他从山上下来,要去寻找自己的心爱。他可能一无所有,但他这样做了,他自己就会有充实的满足。
              “于是他一剑单身,迎晓风,踏残月,穿过三峡之险,从湖北到了四川,从四川进入陕西,又从陕西来到山西。几个月的旅程,时序已经从木叶摇落的秋天到雪花飞舞的寒冬了。”
              得知玉罗刹已白了少年头,并隐遁天山之后,他的想法是:
              “她不见我,我也要见。即使终于不见,住得和她相近一些,我也心安一些。”
              “莫说她白了头发,即算鸡皮鹤发,我也绝不变心。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此情不变。皇天后土,可鉴我言。
              便踏上了赴天山之途。
              在天山历经风霜,终于见到玉罗刹,怎奈这时玉罗刹却不肯重续旧欢。
              卓一航道:“练姐姐,我找了你两年多了!”白发魔女道:“你找她做什么?”卓一航道:“我知道错啦,而今我已抛了掌门,但愿和你一起,地久天长,咱们再也不分离了。”白发魔女冷笑道:“你要和我在一起!哈哈,我这个老太婆行将就木,还说什么地久天长?”
              卓一航又扑上前去,哽咽道:“都是我累了你!”白发魔女又是一闪闪开,仍冷笑道:“你的练姐姐早已死啦,你尽向我唠叨做甚?”卓一航道:“你不认我我也要像影子一样追随你,不管你变得如何?我的心仍然不变!”白发魔女又是一声冷笑,冷森森的“面孔”突然向卓一航迫视,道:“真的?你瞧清楚没有?你的练姐姐是这个样儿吗?”卓一航几曾见过这样神情,不觉打了个寒颤,但瞬息之间,又再鼓起勇气,伸手去拉白发魔女,朗声说道:“练姐姐,你烧变了灰我也认得你。在我眼中,你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啦!”

              人生的悲剧在于不能重复。旧欢一旦成昨日黄花,又岂能在今日重新开放。
              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情境,都只会经历一次。就像在赌博时,失了一次手,便想: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便会如何如何。但这种情况肯定不会再出现。
              任何一种牌局,都是一刹那的因缘,转瞬即逝。
              难怪张爱玲会说:“要赶快,要赶快,时代不会等待。”
              然而,卓一航却必须耐心地等待下去。
              他找到了传说中能令青春恢复的雪莲,却要在六十年后再开花。
              他找到了挚爱着的玉罗刹,却只能像看着“头顶上的星星,离自己像是很近又像很远”。
              这样的结局最好。
              人生本来就少有圆满之事,而美丽的东西只能是星星,只能像星星那样遥不可及,才会永远美丽。
              在现代商业社会,爱情如同快餐,如同一次性消费的物品,太多的一见钟情,太多的来去匆匆。
              一个二十一岁的现代女孩说:不知道我曾有过多少恋人。
              卓一航与玉罗刹的相恋,也包括所有武侠小说中的恋情,读起来恍如童话一般。
              忠贞不移,海枯石烂,此心不变。这样的情爱是我们向往的。
              但世间真有这样的情爱吗?
              不变与变化,到底哪一样更真实,更逼近人性的本质呢?
              怨女望夫,凝成望夫石,成为千古爱的赞歌。
              诗人却说:与其在崖上站立千年,供人观看,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这里涉及到人生观的落差。
              对于一些人而言,忍耐、压抑是一种幸福,是一种成就,因为战胜了自己的欲望。
              对于另一些人而言,解放自己的欲望才是幸福。
              问题在于当事人的心态。
              当然,卓、玉之间的爱并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这是自然的,不可遏制的男女之情。
              读者的疑问可能在于:这样相爱是否真能一成不变。
              蔡澜曾写过一篇短文:最大的谎言。
              他说的最大的谎言就是男女间的山盟海誓,因为他认为这既不可能,也实际上无人能够做到,只是男女间自欺欺人的美丽谎言。
              那么,武侠中的爱情故事也只不过是幻想的寄托。
              绝对的圣洁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人类永不停歇的追求圣洁的心。
              卓一航、玉罗刹之类的人物也许并不真实,但在一般人的心灵深处,也许会不时浮现,是我们神往的那一种情爱和理想。
              关于卓一航的人生道路问题,作者借卓一航这个人物表明了对于官府、正统的厌弃,给人的印象是,知识分子只有走向民间、草莽,才有成为一个好人的可能。这是梁羽生其他小说也经常流露的信息,也是别的武侠作家经常持有的观点。
              知识分子自身有弱点,必须予以改造。劳动者的人格力量超过知识分子。这是五四以来许多激进的知识分子所持的思想。所谓劳工神圣的口号,正是典型的反映。
              梁的小说也大抵具有此类倾向,对于知识分子的弱点刻画得较多,总不如那些江湖侠士来得可爱。梁羽生或其他的类似作家,本身均为知识分子,如此写法,不妨看作是自我反省。
              但沿着此思路,以为社会的发展必得借用暴力,则是很值得商榷的。梁的小说中,那些侠义之士都是对社会不满的人,因为不满,就想推翻政权,重新建立一个新世界。这听起来很动人,实际上如何,却值得深思。
              不满是无可非议的,但如果不满只是情绪的发泄,而不是理性的思考,则对于人民有百害而无一益。
              要么消极的忍耐,要么破坏的造反,缺少的是改革性的自我调节,这是中国社会的悲剧。
              从梁羽生的武侠,以及其他人的武侠中,我们能够看到这种中国式的民众心理,是如何被小说家以人民的名义美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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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xtPage]
            世事如烟
 

              多少痴男怨女,空留下如烟往事,还有永远不能相遇的缘分。
              《白发魔女传》一书中,还有一些男女值得一提,如岳鸣珂与铁珊瑚。
              岳鸣珂在小说中的重要性一度盖过卓一航,好像他是主角似的。他的师傅霍天都,即玉罗刹师傅凌慕华的丈夫,在天山自创天山剑法。岳鸣珂的武功高强,连玉罗刹都奈何不了他。
              他开始时有着救苍生的壮志,在熊廷粥手下效命,成为抗清的斗士。但朝廷腐败,黑白颠倒,熊廷粥反而被贬滴,直至被冤杀。他心灰意冷,不再对朝廷存有希望。
              他本想削发为僧,但因心头有了铁珊瑚,才委决不下。
              铁珊瑚是铁飞龙的独女,任性、纯真。由于偷学凌慕华的剑谱,她被铁飞龙逐出家门。途中遇险时承岳鸣珂救助,两人结伴同上北京,一路上不免情根暗种。
              不想,玉罗刹好心办坏事,强要岳鸣珂娶铁珊瑚,岳鸣珂莫名其妙,措词不当,铁珊瑚一气而走。害得岳鸣珂四处寻找。
              不料找到铁珊瑚时,恰遇一场恶战,铁珊瑚舍身救了他,场面相当煽情。
              岳鸣珂轻吻铁珊瑚的眼皮,叫道:“珊瑚妹妹,你张开眼睛看看,我在这儿。”铁珊瑚星眸半启,微笑说道:“大哥,我很高兴。”岳鸣珂道:“我对不住你,我来迟了!”铁珊瑚道:
              “你没来迟,是我要先走了。”铁珊瑚被金独异掌力震裂心脏,拼着最后一口气,和岳鸣珂见了临终一面。说了两句话后,在他怀中,只觉如睡在天鹅绒上一般,非常温暖,心满意足。又如回到儿时情景,父亲抱着自己在长安附近的温泉沐浴,暖得令人眼皮沉重,就像要在温泉中睡去,身体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英雄美人,小小的误会引起的波折,生离死别,这是一般言情小说的老套,梁羽生在这里全用上了。
   &nbs, p;          人生充满了误会。因着各种不经意的误会,命运的航道不时被改向,而命运的主人还可能毫无察觉。
              但小说中的误会如果太着痕迹,会让读者觉得虚假。就像是岳与铁之间的误会,编得实在不怎么高明。
              那时,岳鸣珂已爱上铁珊瑚,玉罗刹尽管气势凌人,但问及他是否爱铁珊瑚时,他完全可以坦承。
              这可能是梁羽生小说的一个通病,有时会让读者明显地感到作者是在精心编造故事,而没有达到在不知不觉中感动读者的境界。
              因为失去了所爱,岳鸣珂远走天山,成了晦明禅师。在天山近十年,武功既是深不可测,人又随和平易,天山南北英雄无不折服。
              绝望,真正的绝望,带来的后果是:要么自杀,要么出家。岳鸣珂因绝望而出家。
              其实,他内心仍是有着爱的,那就是对铁珊瑚的爱。出家只是想掩饰与回避,并且想升华这种爱。
              当然,还有另一类人物,比如弘一法师,并不是由于灾难,或由于不幸,而遁入佛门。恰恰相反,是由于极度的绚丽与繁华,而感到虚空,而悟透生命的本相,自觉自愿地皈依佛门。
              两者的出发点与境界恐怕都不一样。一则是在苦难中达臻悲剧意识,一则是在欢乐中达臻悲剧意识。
              无论苦与乐,人生的终点其实是一样的。正所谓:回头是岸。
              穆九娘在小说中的篇幅不多,却耐人寻味。
              她刚出场给人的感觉好像很风骚、很美艳。
              她是铁飞龙的小妾。
              铁飞龙的年龄可以作她的父亲,而且,娶她只不过填补一下妻子去世后的空虚,并不给她妻子的名份。
              因为偷走凌慕华的剑谱,铁飞龙逐她出家。
              她转而嫁给红花鬼母的儿子公孙雷。公孙雷是一个二流子式的人物,因为强奸别人的妻子,遭到报复,被人活活吊死。
              那时,穆九娘已有了公孙雷的孩子,她与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公孙雷死掉。
              一个健康的女人,与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有很多的戏可以挖掘。她对铁飞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她对公孙雷又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不是概念能够界定的,只有文学的言说才能表达。
              不过,梁羽生并不擅长写这一类的情感,只是轻轻的带过,不免可惜。
              客娉婷这个人物的设计,为小说增色不少。
              据小说的说法,她是客氏与魏忠贤的私生女,而她自己并不知道魏是她的父亲。
              作为一名年轻的少女,她对于宫廷生活的反感是因为它的淫糜。所以,她一直想劝她的母亲与她一起离开宫廷。
              而她的母亲恰恰是淫荡的女子,与魏忠贤私通不说,与皇帝的关系也暧昧不清。
              一个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女孩子,朦胧地感到母亲的所作所为,那种困惑、甚至心痛是可以想知的。
              客娉婷对于宫廷生活的舍弃是自觉的,与卓一航的被逼上梁山完全不同。她是以内心的道德律与人生观,战胜了宫廷生活的诱惑。其实,她留在宫中,物质的享受自然不必说,即使爱情方面,也能顺着自己的心愿找到文武全才的郎君。
              她是纯以正义的立场来看待魏忠贤及其同党的所作所为。
              当她得知魏忠贤居然是自己的父亲时,“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从此永不见人。她掩着脸孔几乎哭出声来,无心再听,转身便跑。”
              想一想,自己的父亲是天下千夫所指的奸臣,母亲则是淫乱宫廷的罪魁,该是什么滋味?
              她终于随着玉罗刹出走江湖。
              她临走的时候,对她的母亲尚有一丝牵挂,但对于父亲则无丝毫感情可言。
              这是梁羽生写作的概念化所致,因为他已把魏忠贤写成了绝对的反角,而客娉婷是正角,所以,无论如何,客娉婷对她的父亲只能是憎恶。亲情必须屈服于大义。
              但这并不真实。自己的父亲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毕竟尚有血脉相连,从原则上憎恶是一回事,从情感上宿命地有所牵连又是另一回事。
              客娉婷处于这样的先天性情境,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在小说中多少被简单化了。
              何绮霞与李天扬的故事构成另一段枝蔓。
              李天扬因为贪图荣华富贵,抛弃已有身孕的结发妻子何绮霞,一心在朝中巴结,成为朝廷的爪牙。
              何绮霞悲愤不已,削发做了尼姑。
              李天扬抓到自己的儿子,在儿子的说服下居然悔悟从前的种种行径,决定重新做人。
              这是典型的浪子回头的故事。
              金庸、古龙的小说极少这类回头浪子,但梁羽生的作品中几乎每部都有这样的人物。就在这部《白发魔女传》中,还有一位慕容冲,因为知道了魏忠贤叛国投敌,也痛改前非,变成好人。
              这是因为作者心目中有一个好坏的框架,所有的人物都处于这种二元对立的关系。而由于好的这一方总是代表正义,代表人民,代表本来发展的方向,所以,必须有一些坏的人物被感化的过来,方能显示好的一方之力量。
              那些坏到底的人物呢,他们的下场必然是灭亡。
              如果我们仔细研究历史与人性,不能不说,这种意念很理想化,但也很幼稚。
              红花鬼母与金独异是一对很有趣的夫妻。
              红花鬼母虽然怪异,到底还有一股江湖侠女的凛然正气,比如在厌恶官府、热爱国家等大是大非问题上并不含糊。
              可惜她爱上了金独异这么一个不争气的汉子,对她既无爱怜,又瞒着她干卑鄙的勾当。
              然而,红花鬼母偏偏无法从夫妻之情中自拔,不时冒着生命危险救助金独异。最后,看到金独异自食其果,被人杀死,她居然“向石山上一头撞去”,为一个别人看来毫无价值的男人殉了情。
              在这一对人物身上,我们理解了“情孽”的含义,同时,感受到了爱的盲目与非理性。
              武侠小说写的是江湖,而所谓的江湖,其实不正是社会,不正是人世间吗?
              人在江湖,就是人在世间。种种的爱与恨,种种的谋算与期待,种种的追寻与争斗……其实都是人间的风云。
              杰出的武侠小说家,写江湖,写出的是人世的众生相;聪明的读者,读武侠,也能读出人间的百态与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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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萍踪侠影录
            侠中之侠
 

              在梁羽生看来,张丹枫是最完美的侠。
              当一切都成了历史的云烟时,我们当中,有多少人会追问:
              “历史是什么?”
              史学家们当然关注历史,但他们的精力聚集于王朝的命运和帝王的世系中,芸芸众生的渺小事迹提不起他们的真正兴趣。
              哲学家们也关注历史,他们会说:“说历史是历史的判断还不够,必须补充说,每个判断都是历史的判断,或简言之,就是历史。”(克罗齐)“历史意味着一种贯穿‘过去’、‘现在’与‘将来’的事件联系和作用联系。”(海德格尔)但他们的思想烛照的,也是历史所包含的某些重大范畴。
              文学家们亦时常被历史的光圈所迷惑。心甘情愿地充当了历史的谦恭仆人,为历史补白。“史诗”之称已很能显示文学与历史的最初渊源,而“讲史”乃是宋代“说话”之中最负盛名的一个家数,明清时代的演义小说中,历史故事更成了基本情绪。在今天,林林总总的历史小说更成为了一个庞大的文学部落。
              只是一般的读者不会想到,在他们拿来轻松一下,消遣一下的武侠小说中,以往分量非凡的“历史”一词,会跟他们猝不及防地打了照面。
              特别是在梁羽生的小说中。
              将武侠小说的传奇故事与中国历史的具体真实背景结合起来,是梁羽生的首创。他的新派武侠小说,每部几乎都有明确的历史背景,从盛唐到晚清,千多年浩瀚历史风云,在他笔下都曾波翻云涌,扑朔迷离。既有正史的不朽,更多的是野史的传神。他着眼的是江山,着重的是江湖。在描绘社会动荡,外忧内患,改朝换代,诸强纷争的特殊历史阶段,诸如“安史之乱”(唐朝)“土木堡之变”(明朝)以及金元对峙,元明之交,明末清初……等等风云翻滚的时代江湖儿女的可歌可泣,无人能出其右。
              金庸开始走的也是这条路子,但没有那么纯粹;古龙到了最后,压根就不再跟历史打招呼了。
              只有梁羽生,既是始作涌者,又是“坚持就是胜利”的坚定卫道者。
              在新派武侠小说园地里坚持了三十二年之久,创作了长篇武侠小说三十多部计一百余册之后,有人问梁羽生:刀光剑影三十二年,笔下涌出的人物,何止百千,其中塑造得最好的是谁?
              “还是张丹枫。”
              那时的梁羽生,必定是带着笑意说的,有一分从容和几许满足。
              《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
              因为,写张丹枫的时候,梁羽生刚刚新婚燕尔,三十来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也许有点希望自己是张丹枫罢!”
              这回梁羽生是哈哈大笑了。
              确实,再没有一个人物能像张丹枫那样能倾注他的热情,符合他的理想,抚慰他的良知,渲泄他的忧患了。
              吕四娘固然爱憎分明,侠胆义心,但她毕竟是“英雌”。
              凌未风固然孤傲不屈,义薄云天,但偏偏失之宽容。
              卓一航固然剑胆琴心,雍容潇洒,但又过于柔懦。
              惟有《萍踪侠影录》中的相国公子张丹枫,志向远大,满腹经纶,才调高华,潇洒不羁,“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最能表现梁羽生治国安邦的抱负,抒发爱国爱民的博大情怀。
              因为梁羽生实在也是一位“名士型侠客”。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把从少年时就激动自己的理想,都倾注到张丹枫这浊世奇男子身上去了。
              这毫不奇怪,没有一个作家,会在自己的作品以及自己所创造的人物中,没有留下自己的思想的痕迹,生活的原型。
              正如曹雪芹写出了《红楼梦》,张爱玲写出了《倾城之恋》,巴金写出了《家》。
              梁羽生很自然就会写出《萍踪侠影录》和张丹枫。
              这不仅是因为他曾经治过史,在史学家简又文先生门下接受了较长时间的熏陶,更因为他和许许多多的中国传统知识分于那样,秉承的是“经国济世”的文化价值观念,具有着强烈的社会道义感与责任感。而这种历史责任感几乎是与生俱来,深藏于每个中国人的心灵深处的。
              据说,儒家是把世间社会问题和我们的私人生活、人身修养联系起来的,不同于西方的文明,是信奉“造物主”起家的。
              许多西方人认为,上帝(即造物主)高踞在人类的头上,暗暗主宰着我们的灵魂;当它心情愉快的时候,它就能够把社会安排得井井有条,使统治者圣明而又谨慎,老百姓安定而又富足,整个世界都显得风平浪静。可是,当它一旦大发脾气,用一连串的战争和灾难,煽旺人类的卑劣习性,使统治者失去理智,老百姓丧失良知,社会就会一片黑暗,苦难无边无际。因此,此好彼坏,全都是上帝的一意孤行,人类哪里能主宰自己?
              中国的儒学所倡导的正好相反,尤其是宋朝之后的儒学更是认为每一个人都该懂得,一个国家内的历史进展以及社会和政治的发展趋势,都是以各种个人的内在观念为依据的。所以,就算是梁羽生他们那一辈人,在启蒙时所读的第一课,内容必定也有着下列的这一段话: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未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进道矣。

              这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因而在历史重大关头,当个人感情与社会责任发生冲突且不可得兼时,无论怎样痛苦,怎样艰难,感情总要让位于道义,这已成了许多中国人的共识。
              张丹枫就是这种良史之忧氛围下产生的人物。
              他既秉承了儒家文化的血缘——有着强烈的入世精神,又有着江湖儿女的豪迈洒脱——视功名利禄为浮云。
              所以,他除了是一位才调高华的名士外,还是一个胸怀安邦志,铲除世间不平的快客,更是一个心连广宇襟怀坦荡的的民族英雄。
              这当然值得梁羽生骄傲,试问,在数量浩繁的新派武侠小说中,还有那一位人物能集张丹枫的美德于一身,再进行超越?
              但悠长的三十二年过去了,梁羽生依然要以张丹枫为傲,说明他也没能超越自己,最难灿的光华似乎只凝聚在张丹枫头上了。这对于一个责任感特别强的作家来说,是不是一种遗撼,甚至是悲哀?
              梁羽生封笔至今也十年有余了,纵观他的新派武侠小说,张丹枫这个人物,依然具有着里程碑的意义。
              所以,我们也依然有话可说。
              张丹枫所处的朝代,距今已有五百多年了,有人曾怀疑地问梁羽生,作为那个时代的贵族子弟,张丹枫能具有那么多进步思想么?
              梁羽生当时的回答是商量式的,并不是那么断然肯定。但在今天我们看来,张丹枫这个形象,除了作者过于钟爱,赋予他的性格过分纯粹之外,其他的都是有着真实的可能性存在的,作者的本身条件和时代的环境都给这种可能性提供了相当好的机缘。
              从梁羽生本身的师承来看,他除了酷爱中国文学,熟悉中国历史之外,对十九世纪的西方文学也有很大的兴趣,涉猎较多。虽然他自喻说自己是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的,而金庸才是现代的洋才子,但西方小说的影响在梁羽生作品中还是处处有迹可寻的。且听他的夫子自道:

              ……我们可以看到在厉胜男的身上有卡门的影子,卡门不顾个人恩怨,要求爱情自由,甚至死去也在所不惜;在金世遗身上有约翰·克利斯多夫的影子,金世道在未受谷之华的影响转变之前,那种情世嫉俗,任性纵情的表现,与克利斯多夫宁可与社会闹翻也要维持自己的精神自由,不也是如出一辙?玉罗刹的大闹武当山,敢与武当五老冲突,这与托尔斯泰创造的安娜·卡列尼娜,不能忍受上流礼会的虚伪,敢于和它公开冲突,两者在精神上也接近得很……

              如此说来,梁羽生作品中的一些人物,实在是中国名士气与欧洲十九世纪文艺思潮的结合。
              按梁羽生对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等文学巨匠的这么深刻的了解,他当知在贵族阶层里,清醒者绝不是寥若晨星的,何况中国也还有一个纳兰容若(性德)?
              所以,也有人认为,张丹枫的原型,实在是清代的第一词人、相国公子纳兰容若。
              是否如此,当是见仁见智吧?
              不过,梁羽生对纳兰容若情有独钟,在另一部作品《七剑下天山》中,专门以很大的篇幅,很深的功力,刻画了另一个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
              我们过去,往往只是对纳兰词稍有认识,因为几乎所有的古代中国文学作品选里,都会选到他的这一首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镫。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但纳兰容若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着如何的精神面貌,是否就如他词中所自况的“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相信许多读者是在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中才第一次窥见这个一生享尽富贵,却极厌恶由富贵生活所派生的虚伪无聊的贵族子弟的心灵与才情的。从这个层面上说,梁羽生除了是一个小说家之外,还是一个历史学家,因为他在尽情地想象个人的悲欢离合时,又尽可能将个人命运提升到历史的高度予以认识。
              当然,具体的纳兰容若是另一个话题了,我们有着另外更为详尽的论述。
              还是回到张丹枫身上吧。
              再从当时梁羽生写作武侠小说的处境来说,开始他写《龙虎斗京华》时,固然是偶然加匆忙,其中的缘起,许多看武侠小说的读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说,一开始时梁羽生并没有要重振武侠小说雄风的野心,要开创一门“教派”的宏愿,那么,到了他的第八部作品《萍踪侠影录》,之前的《白发魔女传》、《七剑下天山》等既已奠定了他的新派武侠小说鼻祖的地位,那么,张丹枫这个超级侠士的脱颖而出,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他是作者理想的化身,具有着现代意识。现代观念当是预想中的事。
              他是读者崇尚的民族英雄,若没有进步的思想,不俗的所为,何来让人景仰?
              当然,现代人已越来越随波逐流,越来越显得凡俗了。何况,中国又不同于希腊,从来没有出现过史诗,甚至连渊源都找不到,但是,我们的史官文化却是脱胎于巫官文化的。
              据考,远古的时候,巫官掌管御敌和祭祖——这无疑是两项大权在握的政治事物。史官逐渐代替了巫官之后,史官的职责之中依旧残留着参与社稷大事的功能,这也就是历史学家与崇尚政治情绪的广大中国人的政治情怀的始源。
              所以,喜欢梁羽生作品的读者,有许多都是为他所杜撰编造的优美的政治历史童话所吸引而沉醉其中的。
              张丹枫既是梁羽生的理想,也是他们的最爱。
              他挑起了他们蕴藏已深的爱国情怀,以及日渐被凡尘掩盖的高洁情操。
              梁羽生是把张丹枫放在国家的命运和一个家族称霸雄心的尖锐矛盾中描写的。他的先祖,其实和明太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都曾逐鹿中原,张家先祖以私盐贩子而崛起,却败于叫化子出身的朱元璋,被朱元璋沉尸长江。所建立的大周,也已风流云散,仅在苏州留下了快活林旧居和一个藏宝点。
              张家的后代,直到张丹枫的父亲张宗周也以复仇为念,远避蒙古,数代帮助瓦刺整军经武,欲借瓦刺兵力与明朝再争江山。为此,不惜恶待明朝派去的使者,又闹出了一场苏武牧羊二十年的新公案。云靖一家家破人亡,全是拜张宗周所赐……正所谓,国仇未报,家仇又添。
              张丹枫作为张家第三代,肩上所负的重担当是苦不堪言:明朝天子固然要防范他,云家后代亦要追杀他,而瓦刺国王也不见得会重用他。何况瓦刺国中还有一个居心叵测、凶残毒辣的太师也先在处处设梗,事事刁难?张丹枫可谓是步步惊心,时时留意。
              他的侠士风度正是在这种蒺藜满布的环境中体现出来的,在几代人的苦心经营中,在残酷的现实提醒下,他渐渐看穿了父祖辈们为一家一姓争天下,不惜借助外族的做法,是狭窄自私、不顾百姓死生存亡和国家社稷利益的。为此,在明朝内忧外患的深重危机下,他帮助曾留下一代英名于世的于谦抗击蒙古军的入侵。凭着一身惊人武功,滔滔辩才,肩负国家民族重任,奔波于塞北中原之间,屡建奇功。
              他的名士风格也是在刀光剑影中确立的,在作品的第三回中,他才显身,显身之后有好长时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胸有丘壑,却从不矫情饰俗;能歌善饮,却不见轻浮;侠骨柔肠,却充溢浩然正气。
              他的不拘性情,让人想起了同样善哭纵酒的另一典型——晋时代的名士阮籍,但他又绝不似阮籍以及稽康等人的消极避世。
              他的才调高华,让人想起了长歌“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大才子李白,但他又没有李白的过于恃才傲物。
              他的心胸见识,让人想起了《虬髯客传》中的那位见李世民即“推抨敛首”的真汉子。但虬髯客献资产助李世民,是迫于“天命不可违”,张丹枫的献出藏宝,却是为了社稷平稳,苍生安宁。
              所以,熟知梁羽生的龙飞立才在他的《剑气萧心梁羽生》中对此大加赞赏,说梁羽生的张丹枫要比虬髯客境界更高一筹。
              所以,当七十年代的香港佳视首播《萍踪侠影录》连续剧时,千万观众都为陈强所扮演的张丹枫着迷。
              在读者和观众心目中,张丹枫首先是一位民族英雄,他所被大众看重的,也是他的侠骨,而不是柔肠,虽然其实他二美兼备。
              如此,云蕾等人的形象岂不成了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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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国情仇
 

              家与国之间,如何自处?
              爱与恨之间,如何把握?
              梁羽生的作品,是比较少去精心编撰纯粹的武林故事的。他也写绿林大盗,也写江湖儿女,但那往往是为他在外敌入侵、农民起义、政治动乱中捐躯赴国难的伟丈夫。大英雄而附设的。他们只是绿叶,陪衬的是张丹枫之类的红花。
              这种风格,有好处,也有不足。
              好处在于,主要角色一开场就光彩照人,从头到尾都集正义、勇敢、智慧和美德于一身,确实形象突出,且很容易挑起读者的阅读激情。并从而引发出人人心底上都有的但在寻常时态并不那么显露的审美情愫,诸如:公正、诚实、自由、勇敢、助人为乐、慷慨赴难的庄严等等。
              人类有时候是要借助外在的一些东西去重新激活、支撑自己的。
              在武侠小说的领域里,梁羽生的作品无疑最有条件担负起此种使命。
              而缺陷在于,对主要人物的美化,度要把握得很好,否则,亦容易导致读者的疏离。
              虽然在很久远的时候,即有“简单即美”的命题,但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上看,此命题往往仅在哲学意义上成立,却很难在实践的层面上得到推崇。
              人类是崇尚越复杂越好的的动物。
              例证之一:
              远古的人类是不穿衣服的;在伊甸园中的亚当与夏娃,也仅仅是以稀少的无花果叶遮掩一下,便过着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的生活。越到后来,人类越来越走向虚假、张扬、摆阔,甘心情愿地受化工制品对身体的束缚、压迫,以至变形。不仅光灿灿如花叶般的绸缎类不穿了,连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田野上的微风细雨、五彩的阳光,真正的与肌肤温柔相亲的布衣也不穿了,反而去钟情那些晴纶、涤纶甚至是橡胶塑料制品,越加重生命过程中的紧张、拘谨与压抑、异化。
              例证之二:
              日本的典籍里,有一则日本禅师和中国禅师释禅的故事。
              那时候,中国的禅师正和日本禅师同游獭户内海,那位日本禅师在这之前是曾经到过中国,亲炙过中国山水的。所以,在他们自己国土清洁的海面上,他很自豪地对中国禅师说:
              “你看,这日本的海水是多么清澈,山景是多么翠绿呀!看到如此清明的山水,使人想起山里长在清水中那美丽的山葵花呀!”
              颇为自负。
              中国的禅师听闻此言,并不在意,反而微微一笑,说:
              “日本海的水果然清澈,山景也美。可惜,这水如果混浊一点就更好了。”
              这下轮到日本禅师惊异了,脸上写满了问号。
              “水如果混浊一点,山就显得更美了。像这么清澈的水只能长出山葵,如果混浊一点,就能长出最美丽的白莲花了。”
              中国禅师平静地解释道,日本禅师只得无言以对。
              看罢这则故事,相信人们都觉得中国禅师的道行更高。尤其是中国人,因为自许污水里能开出莲花,所以恣情纵意,把水弄脏,也觉得理所当然。
              这足可证明,人们总有在复杂的事物里寻求乐趣的欲望,战争的始作涌者是这样,平庸人生中寻求异常刺激的人也是这样,即便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也时时渴望着潇洒走一回。
              所以,当现代人又开始复古,重新以多情的眼光去关注纯棉布衣,并认为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身穿干干净净的纯棉布衣的人,是真正的贵族的时候,我们再来看看张丹枫,看看他是如何做到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形神俱美,内外双修,江山江湖齐管……是不是会有新的感悟?
              其实梁羽生的作品中的人物也不全是那种真善美与假丑恶的模式铸造出来的产品。
              《萍踪侠影录》里,他就很用心地在侠与国运、侠与家仇、侠与爱情、侠与江湖的矛盾、冲突以及相容中,努力把握人物的个性形象及其独特心理。
              张丹枫由蒙古到中原,由中原到江南,又从江南到蒙古,就像一匹神骏异常的“照夜狮子马”纵横千万里,到处留下他的萍踪侠影。
              只不过,张丹枫也不是一开始就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他其实是为报仇而想到中原来刺探军情,以备有朝一日夺取大明江山的。他和云蕾一见钟情,所以,在两人被因石洞里的时候,他就对云蕾坦诚以告:

              “我此次实是瞒着父亲,私逃回来的,事情只有我师父一人知道,中原武林的种种情形,也是我师父对我说的。我是中国人,我绝不会助瓦刺入侵,可是我也要报仇……”
              “我入关之后,细察情形,明朝其实已是腐朽到极,要报仇我看也不很难。我若找到地图宝藏,重金结士,揭竿为旗,大明天下不难夺取。”
              “皇帝也是常人做,一家一姓的江山岂能维持百世?不过我抢大明的江山,也不只是为了做皇帝,也不只是就为报仇,若然天下万邦,永不再动干戈,那可多好……”
              “人寿有几何?河清安可俟,焉得圣人出,大同传万世!哈,哈,若能酬素原,何必为天子?”
              霸气宏图在这个相国公子的心中是扎下了根的,祖先的仇恨,在年青的后辈身上也不那么容易断根,所以,当云蕾看不得他的狂态,忍不住说道:“做不做皇帝,那倒没什么希罕,只是你若想抢大明九万里的江山,不管你愿不愿意,只恐也要弄至杀人盈城,流血遍野。何况现在蒙古入侵,你若与大明天子为仇,岂非反助了瓦刺一臂?”
              张丹枫一下子倒怔在那里。
              从来都是这样的,每一场夺取政权的战争都是男人战死,女人伤心的,苦的都是平民百姓。
              张丹枫何尝不知,却苦在心结难解,到了第十五回,他在写给于谦的一首诗中,仍是这种心态的抒写:
              愁里高歌梁父吟,犹如金玉戛商音。
              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
              秋送新鸿哀破国,昼行饥虎啮空林。
              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陆沉。
              直到在中原、江南盘桓了一段日子,深深感到云蕾的话是有道理的,加上出现了“土木堡之变”,听说朱家皇帝已被瓦刺所俘,才坚定了把宝藏献给明朝的决心。
              土木堡之变发生在1449年,瓦刺大举向中原骚扰,明英宗朱祁镇亲自统帅京营五十万大军出征。当年8月13日,明军在土木堡(今北京的怀柔县)被瓦刺破城而人,抵抗不了,连朱祁镇也束手被俘。这一事变,对于一心要找明王朝的麻烦,以报杀祖之仇的张丹枫来说,无疑是一个复仇立国的大好机会,但张丹枫却选择了令人惊讶的道路。
              这边厢,他安排云重把刚掘到的张家宝藏悉数献给明朝政府以抵御外侵。
              那边厢,他以民族危亡之大局为重,抛弃私家仇怨,铁骑千里从阴险毒辣的瓦刺太师也先手中救出了被俘的仇人后代朱祈镇,一片丹心可昭天日。
              这一切,张丹枫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出色,虽然其中不乏艰难险阻,也几乎有功亏一篑的绝望,但张丹枫最终都闯过来了,当然,是一步一步闯过来的。
              但张丹枫闯过了国仇,却差点闯不过家仇。
              《萍踪侠影录》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每一个武林故事里,几乎都有“复仇”这种故事元素。
              甚至可以说,自有人类始,复仇故事便层出不穷。世代延绵。
              谁说不是呢?西方的神话中专门有一个“复仇女神”,即使是最仁慈的上帝,在夏娃被蛇诱惑动员亚当一块吃了美丽的红苹果后,也把他们逐出了伊甸园。
              复仇实在是人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认为最正常、最理所当然的行为。
              正如人类有美好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一样,
              不是有“有仇不报非君子”的名言吗?又有谁不想当君子呢?
              何况武林世界里并不是公平义气、鸟语花香的桃花源或乌托邦,而是强者为尊,刀光剑影,舞枪弄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天地,腥风血雨,尔虞我诈,复仇危机触目皆是。
              即便很有创新精神的梁羽生,也不能超脱于此种故事模式,如《西游记》中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变来变去都变不掉那根尾巴,跳来跳去也跳不出如来佛的巨掌。
              “所有值得我们歌颂的,我们都歌颂过了。所有值得我们挽救的,我们都挽救过了。”一个诗人如是说。这大约也可以比拟武侠小说在选择故事元素中某种近乎极限的窘境吧?
              但无论怎么样,“我必须讲下去,我不能不讲下去,我愿意讲下去。”(贝克特语)
              在这种两难的境遇里,张丹枫便只能被卷入复仇的漩涡中。
              在这里,梁羽生还是作了一番努力的,因为他给张丹枫设计的漩涡,并不仅是一个,而是一个套一个,它们既有独立的流向,更多是相纠相缠的复杂与麻烦。
              一方是国仇的樊篱,另一方是家仇的偏见,两方合力,都要耗尽张丹枫的心力。
              在剪不断理还乱的际遇中,张丹枫凭着至上武功、滔滔辩才以及一颗丹心,消弥国仇。在民族死亡的关键时刻,保全了中原的版图,免去了一场大的民族战争。
              但他却没有办法在家仇面前也手挥目送,潇洒从容。
              所以,当云蕾被她的父亲一声冷冷的呵斥提醒,一手拖着父亲,一手拖着母亲,走进家门,把柴门砰的一声关上,再也不出来后,张丹枫的魂便掉了。
              第二十七回中,有这么一段凄凉的描写:
              张丹枫就这样如痴如狂地独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还有点清醒,记得自己此来是要找师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单独在这荒山之中。见着山花枯树,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云蕾的形象;听到流泉山涧的声音,也好像云蕾在呼唤他,然而这“呼唤”之声倏忽又变成了那“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张丹枫永远忘不掉这个声音,这声音在追逐着他,他不敢下山,茫无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那个声音,避开那个令人厌烦的山下的世界。

              这么一个一腔热血的奇男子,却闯不过冤冤相报的偏见,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迷途于这小小的鸡虫之争……这样的安排,实在是有梁羽生的深意在。
              他希望能把《萍踪侠影录》写成一首长篇抒情诗,“一首感叹人生之多艰,命运之莫测,心愿之难偿,恩怨之难忘,尘缘之难断,情孽之难消的诗”。(方志远语)
              他希望读者既看到张丹枫“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的一面,还看到他“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的另一面。
              这样,他心爱的张丹枫就不但是个民族英雄,文武全才的侠客,还是一个真正的“人”。
              如果说,在故事的设计中,梁羽生并未能更好地超越惯常有的复仇模式,那么,在对张丹枫的刻划中,他确实花费了许多心血,努力把他铸造成有血有肉、有歌有笑、有爱有恨的生活着的人。在某一个层面上说,这个形象无疑是相当成功的。
              所以,当我们读完全书的时候,我们忍不住又翻回开头,对那首作者自撰的《浣溪沙》,有着深深的感触:
              独立苍茫每怅然,恩仇一例付云烟,断鸿零雁剩残篇。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使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谁传?

            [NextPage]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世一生,有多少人真正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珍惜的是什么?
              金庸发明了“情花”,并派生出洋洋洒洒的“情花理论”。
              情花颜色娇艳,还能发出阵阵醉人之香,使人见了就喜爱,闻了便钟意。
              初尝情花之滋味,便觉入口芳香甜蜜,渐渐令人欲醉,而情花背后的无数小刺,却会置人于死地。
              不知金庸是否趁此兆示:亲尝情花者,往往是先甜而醉,后苦而伤。
              反正金庸作品中的爱情世界,是千奇百怪,变幻无穷,成一大奇观的。
              梁羽生也钟情于一种花,它是天山绝壁上的优昙花,这种花世上罕见,要六十年才开一次花,红的如火,白的胜雪。据说拿这两种颜色的花调冰水服下,年老的可以变成年轻,年轻的会变得更美。
              远古有一个勇敢的塔吉克青年,即将和一个漂亮的牧羊姑娘结婚。他很想采几枝优昙花赠给他所爱的人,于是经过七天七夜的攀登,终于来到了山顶的泉边,正巧守护花草的仙女睡了,他很顺利地摘了一束红花,一束白花。当他走到山腰的时候,仙女醒了,设了许多的障碍不让青年通过。最后,青年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仙女,她让青年带着花朵回去见他的爱人,而她自己却因触犯了天条,被永远锁困在山顶上。她流下的眼泪冻成寒冰,覆盖在天山上,山上的积雪,就是她在苦难中熬白了的头发。
              后世有一个汉族青年,也得到了一红一白两朵优昙花,他也想送给他苦苦思念着的姑娘,可姑娘却因受了重挫,不肯见他。经历了千山万水之后,他们终于重逢了,姑娘的两鬟也变白了。在青年爱意绵绵的注视下,姑娘吞下了那两朵美丽幽香的花朵。然后,奇迹出现了,姑娘又恢复了一头青丝,和青年携手驰骋于天山上……
              这就是梁羽生式的爱情。他也写多情,也写无情,也写绝情;也写情缘,也写情苦,也写情伤,但却很少写情果的臭气难闻乃至催人欲呕。而这在其他新派武侠小说作家的作品中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比比皆是。
              跟梁羽生的坚持侠道,并且致力于将“下层人民的正义、勇敢、智慧和美德集于一身”的创作主张相连,他在关涉儿女之情的时候,也是有所执取的。
              他在写爱情的时候,总让人不期然地想起那些很美丽的,但在这个喧嚣的时代已几乎不存在的东西,比如终生不渝的爱,比如长盛不衰的美……
              又如张丹枫的情真,又如脱不花的情执。
              都有着一生一世的许诺啊!
              在梦一般遥远的希腊神话中,就有着人类对一生一世这个词的强烈渴望。神话说,桑树本来是长着雪白色浆果的,因为见证了巴比伦城最英俊的少年匹勒姆斯和最美丽的少女西丝比一生一世的爱情,染上了他们殉情的鲜血,才变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鲜血欲滴的模样。
              神话最后说:从那个时候开始,全世界的桑椹全部变成红色,仿佛是在纪念匹勒姆斯与西丝比的爱情,也成为真心相爱的人永恒的标志。
              桑椹由白变红的故事,是后世许多爱情故事的原型,后来无论是西方或东方的罗蜜欧与茱丽叶、维特与夏绿蒂等等,都是从这个原型发展出来的。虽然有无数的文学家用想象力与优美的文采,丰富了许多爱情故事,但这原型的故事并失去其动人的力量。
              就因为其中有着一生一世的承诺在。
              然后就轮到了张丹枫和云蕾。
              张丹枫和云蕾之中一样有着爱情的“错谬性”,不同的是,造成匹勒姆斯和西丝比的爱情的“错谬性”是那头游荡在桑林中的凶猛的狮子,而横桓在张丹枫和云蕾之中的障碍却是家族仇恨。
              当我们看到西丝比到桑树下几分钟,狮子来了。狮子走了几分钟,匹勒姆斯来了。匹勒姆斯倒下几分钟,西丝比来了……
              当我们看到张丹枫和云蕾初萌情愫,云蕾知道张丹枫是自己家族仇人的儿子,刚刚为张丹枫的为国为民的胸怀所感动,轻责自己不能圆于一家一族的鸡虫之争,云重又出现了,强烈禁止她和张丹枫在一起。好不容易得到哥哥的“批准”,和张丹枫并辔在天山深处,却又被突然出现的父亲充满仇恨之火的眼睛所炙伤……
              林清玄就把这一切都用因缘的无常来解释,在《清凉菩提》里,他这样说:
              所有的爱情悲剧都是因缘的变迁和错失所造成的,它也没有一定的面目。在围墙的缝隙中,爱的心灵也可以茁壮长大,至于是不是结果,就要看在广大的桑树下有没有相会的因缘了。
              一对情侣能不能在一起,往往要经过长久的考验,那考验有如一头凶猛的犹带着血迹的狮子,它不一定能伤害到爱情的本质,却往往使爱情走了岔路。

              说的真好,在张丹枫与云蕾之间,就是仇恨的怒火使他们走了岔路。而这其中,又与云蕾情绪上的反复无常关系密切。
              大陆有专门研究新派武侠小说的学者曾认为: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创作,从观念、方法到实践都有自己的鲜明特色,有自己的独门奇招或绝招。那就是,擅写侠——侠客,尤其是名士型侠客;史——是将武侠小说的传奇故事与中国历史的具体真实背景结合起来;诗——不仅继承了中国叙事文学传统的讲、唱结合的形式和规范,同时又发展成自己的独具一格的创作套路;女——女侠形象系列的成就超过了其男侠系列;雅——优雅、古雅、雅致、美雅,其审美追求可以用崇高而又优美来概括。
              这种论点从整体上说是对的,但梁羽生也有“失控”的时候。
              因为个案就摆在我们面前,在《萍踪侠影录》中,云蕾的形象就大大逊色于张丹枫,以至小说被拍成电视剧后,香港的观众纷纷疑惑地相询:云蕾有什么好呢?
              张丹枫对国家忠,对爱情忠。而云蕾一知道他是仇人的儿子时,即便自己已暗生情丝,依然觉得永藏于胸前的那块羊皮血书,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在她的心上,强迫着她,要她复仇!
              张丹枫却已决定,今生今世,决不与她动手,她要杀便杀罢了。
              后来,张丹枫被困在太湖底下,乍见天真可人的澹台镜明,马上就想起了云蕾,并不避忌讳跟她说起了云蕾。两人有一段很有趣的对话,足见张丹枫的情真:

              张丹枫见她笑语盈盈,在珠光宝气映照之下分外妩媚,心中一动,说道:“我的小兄弟见了你一定会欢喜你。”澹台镜明说:“什么,你的小兄弟?我为什么要他欢喜?”张丹枫笑道:“我的小兄弟自幼失了亲人,孤苦伶订,没有人和他玩,你和他一般年纪,不正是可以做个最好的朋友吗?”澹台镜明怒道:“什么?要我陪你的小兄弟玩?哼,我不喜欢和臭小子玩!”其实张丹枫也是“臭小子”,澹台镜明一说之后,立刻又发现自己说话的破绽,不觉面上又泛起红潮。只听得张丹枫笑道:“我的小兄弟不是臭小子。”澹台镜明道:“不是臭小子是香小子呀。哼,香小子我也不喜欢。”张丹枫笑道:“也不是香小子,她呀,她是一位小姑娘。”澹台镜明一怔,道:“是小姑娘?”张丹枫道,“是呀,是小姑娘。我认识她时,她女扮男装,我叫惯了她小兄弟,老是改不过口来。”澹台镜明见他提起“小兄弟”时,说得十分亲热,不知怎的,心头突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但也是一掠即过,面上并没有现出什么,可是张丹枫已似察觉了什么,心中叶这少女颇感歉意。

              爱一个人,总会为她而骄傲,总会因她而微笑或忧愁,何况是张丹枫这样从不矫情饰俗的人?
              所以,我们很理解他失去云蕾之后,和上官天野老头的那一顿好哭。也理解他为什么对脱不花的炽热之情无动于衷。因为,从一开始对云蕾产生感情那一刻,他已决定了一生一世。
              我们反而不理解的是云蕾。
              不知是否梁羽生有意误导,借云蕾去反复映衬张丹枫,反正自第七回始,她就没有成长过,而且一回比一回要幼稚,有时甚至到了不知所谓的地步。
              本来,她是一个仙女般的少女,不但令书中人物惊艳,读者也觉得神怡目夺,且看:
              忽见繁花如海之中,突然多了一个少女,白色衣裙,衣袂飘飘,雅丽如仙……那少女又从树上跳下,长袖挥舞,翩之如仙,过了些时,只见树枝蔌蔌抖动,似给春风吹拂一般,树上桃花,纷纷落下。少女一声长笑,双袖一卷,把落下的花朵,又卷入袖中。悠悠闲闲地倚着桃树,美目含笑,顾盼生姿……
              只见花荫深处,一个少女,手持短笛,缓缓行来。这少女穿着一身湖水色的衣裳,衣裤轻扬,姿容绝艳,轻移莲步,飘飘若仙……
              梁羽生总是在强调她“如仙”、“若仙”般的形象,只是,这么一个仙气为骨的人儿,怎么却是一个“无明”之女?处事莫名其妙,毫无逻辑和理性。
              她也爱张丹枫,她也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恶果,她也知道在国家民族内外交困的关键时刻,一家一族的仇恨,无疑是鸡虫之争;但她怀中的血书,总像鬼魂一样无休止地缠绕着她,使她像受了催眠一样,听从它的指挥,不能自己。
              梁羽生安排张丹枫和她的大团圆结局,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贯彻他的创作理念,他很主张各民族间的和睦相处,主张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在国家利益面前,任何个人恩怨、门户纷争、集团利益,都应该予以抛弃,所以才有了现今这个光明的尾巴: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末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连绵,今朝日丽睛天,愁绪都随柳絮,随风化作轻烟。
              相对云蕾,另一个少女的形象反而更显个性,也更可爱。
              那是蒙古国中的脱不花。
              脱不花是瓦刺太师也先的独生女,从小和张丹枫一块玩大的,成年之后,一腔少女情怀便系在张丹枫身上,但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瓦刺的时候,张丹枫还未能察觉她的真情,出中原之后,又有了云蕾,更兼又惮着也先的居心不良,有一段时间,张丹枫对她颇为反感。
              其实她的一颗少女心,就像玉碗里盛着新落的雪片,里外都晶莹剔透。
              也许对于家国大事,她不会更多去理会,而且,在父亲的积威之下,她也不敢多加反抗。何况,也先为人狡诈凶狠,野心颇大,可对这唯一的女儿,确实也视为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他也承认张丹枫文武全才,希望他能成为女婿,为他所用,只是直到最后,他才惊觉张丹枫是宁死不屈的真汉子,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把张丹枫父子赶尽杀绝。
              那边他和窝扎合在密谋,这边脱不花听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极。她急中生计,于月黑风高之夜,女扮男装,闯到了明朝使臣云重下榻之处,希望借云重之手,挽救张丹枫一家的性命。
              但是脱不花太单纯了,她根本不是她父亲的对手,云重被还羁留在瓦刺的前国王金牌召走,让脱不花的希望落了空,看着已近五更了,围在张府门外的大炮已对准了目标,只等时辰一到,便即放炮,脱不花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人一骑就冲到了张府。
              以她单纯的女儿心性,以为凭她是也先的女儿,蒙古兵都会听她的,谁知,那些官兵们倒不敢把她怎么样,反而是她的父亲不放过她,为了把自己的心腹大患除掉,当父亲的把自己的女儿也出卖了。
              然后,就到了脱不花人生中的最后一幕了,这一幕不仅让张丹枫看呆了,读者也看呆了:
              她堵在炮口,捻熄了火绳,神色十分可怕,谁上来拉她就杀谁。麻翼赞因被张丹枫在身上刺了一个“贼”字,恨不得把张家全部毁灭,又得了太师的手谕,即使把郡主杀了,也是有功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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