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四十岁是一坏人,我吸毒嫖娼,我无恶不作。我浑身恶习,我不感到自豪,我不光荣。我也接触过性工作者,都比小知识分子要善良,内心要干净得多、善良得多!现在我觉悟了!你别看我平常骂人,你以为我很快乐吗?我并不快乐。
关于小时候的记忆:
小时候老师是傻B。我无非说了,老师,你写错字了。老师找工宣队来批我,让我写检查。打我——他们管这个叫(声情并茂地)——爱。
关于书和电影被禁的记忆:
1991年的,我写作,那帮孙子出来,说三道四的,把我说成痞子,这不是歧视我?说我灰色人生观,就把我的书和电影全禁了。我只能移民美国了。给你看看我美国绿卡。我申请两礼拜人家就给我批了。我是杰出人才。现在我是华侨了,所以对我客气点儿!
关于王安忆的记忆:
我为什么不能原谅XXX?王安忆是我亲姐姐,我们吃饭,他来了。我当时当然是少年轻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当时不说话,转脸就给我说出去了,说我没有政治操守。把私人谈话公之于众,这是文化大革命干的事儿
关于女人:
我生生世世都是女的,我是上辈子冤死的女的,这辈子化身为男的,所以我跟女的亲近
我不是痞子,我是优秀人种配的:我爸是南京高级工程学校第一期第一名,我妈是第三军(医)大学的校花,第一名
其实老徐的文章有什么好?她写的,我一看,什么都没写啊!她有一点特好,就是她不吹自己。她知道什么是寒碜。我们聪明的北京孩子,都知道什么是寒碜
叶京关于转型时期的记忆:
和王朔刚辞职,茫然到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混社会,逼得我们当流氓
内文导读:世人看王朔 中年王朔的觉悟与救赎
阿城:他是一个善良,容易害羞的人,他不搞人前人后那一套
艾未未:这个社会是全面虚伪的
金庸:我和王朔就像是两条平行线
鄢烈山:他才不发疯见人就咬呢,咬什么样的人合算,安全系数大不大,投入产出率高不高,他咬的都是无拳无勇的知识分子,活着的或死去的文化人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吴虹飞 发自北京(南方人物周刊 供网易深度专稿)

吴虹飞:《南方人物周刊》北京站记者,作家,摇滚歌手。有
《方舟子: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狷狂黄健翔》等作品。点击
记者采访手记:他终究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俗人,一个善良人,一个心理脆弱的人。他比脱口秀主持人还游刃有余,他堵上了所有采访他的人的口。

朔爷今年49岁了。欲知天命。此之前,伊还躺在三里屯的酒吧夜夜宿醉,无人不识。造访那日,车一路行至郊外,天寒地冻。正屋里有电子之靡音袅绕,白雾袅袅升腾。那不是修炼的仙丹,那是北京郊外的加湿器。王朔穿睡衣睡裤,不修边幅,一只美猫跳上膝盖,神情颇是温存。
忽然门外有人叫唤,原来是好友梁天等来访。王朔便起身迎入,待宾主落座,把盏言欢。此时正是元宵,窗外,漫天大雪,飘落一地。
他镇日不出门,就是在家里烧一锅肉,吃个好几天。你看我烧的肉,他在厨房里,向记者欣喜出示一大锅烧得结结实实的肉,放了许多佐料,表面呈黑色。你吃饭了吗?我给你做饭吧。他掏出一个锅来,马上就要做饭了。
我新写了一东西。写了一个《道德经》,一个《金刚经》。金刚乘就是斗药啊,双修啊,是藏密的最上上。修佛是什么?是提高觉悟。超人是傻B,谁能摆脱地球吸引力啊?我告诉你,金刚乘耍的就是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呵呵,瞧把这姑娘给吓的……
他喜欢笑,露出满口的牙。我是黄斑牙,他这样嘲笑自己。在迷幻的电子音乐中,王朔的话密度很大。这个时候,你就会有点相信,那个在《梦想照进现实》的剧本里话多得密不透风的导演,正是王朔本人。
他不停地否定自己,说自己有攻击性人格,他说自己攻击别人的时候并不快乐。他也会表明自己确实有着某种优越感。他有明显的焦虑。对于这些问题的成因,他语焉不详。面对记者,他不设防,他坦诚到一种无所谓的,看起来不真实的地步。
“你以为我很快乐吗?”
我有攻击性人格。我不是有一点,我严重的。老实说我不喜欢这样。
你别看我平常骂人,你以为我很快乐吗?我并不快乐。老实说,没有人怎么着过我。人家无非对我有些冒犯,我伤害别人比别人伤害我更多。你说我有快感吗?我没快感。
比如说,你说我伤害你有什么快感啊?(你没有伤害我)当然,如果我不道歉我就伤害你了,你原谅我是你原谅我,我还是要道歉,我骂完你吧,我迅速就后悔,我不能这样。
我在朋友那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我喜欢别人说我,挤兑我,只要你说得好听。但是不认识的人……我这人特不喜欢别人猜测我。
比如说,我为什么上次对你有意见?因为我觉得你在猜测我的动机。其实你对我是好意,你问我为什么要接受采访,我挺不喜欢别人猜测我的动机的。我对你好还有动机吗?(向记者道歉)我肯定是冤枉你,要不今天怎么下大雪呢?(呵呵笑)
“他内心软弱”,“年轻的时候没有那么爱攻击人”,这是他的朋友评论他。作为凡人的王朔,自有体恤他、心疼他的朋友。这是他的造化和恩德。作为公众名人的王朔,已经是既得利益者,必然要接受——盛誉、赞赏、口诛笔伐,作为媒体谈资。
“他非常善良。”他的朋友这么对我们说。当第三个人也这么说的时候,我们便相信了。
往事如烟。曾经一个朋友落难,生计困顿,众人躲之不及,王朔与之合著《美人赠我蒙汗药》,得稿费几十万,据说他全部赠给了另一个作者,分文不取。 那本书因为非议众人,虽是对方主说,王朔捧哏,依然招来许多骂名,王朔则默默承担,不加分辩。阿城赞道:上个世纪时,王朔忍功一流。
一个朋友感念于此,在论坛里写道:“王朔也许在世人心里,不是什么好鸟,我也不觉得他有多么崇高。但比起这个社会的多数文人,我觉得他活得真实,活得像他自己,活得性情天然。当多数人都在伪饰下正襟危坐的时候,这厮却在那里率性任情的胡作非为,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我是一个记仇的人”
在《千岁寒》里写到母亲,王朔也是借古喻今。“我们俩不能聊天,一聊就岔,岔都岔不在一枝儿上。已然最后一面了,还是没话。她是我最不能在她跟前说实话的人。”
我和我妈见面就吵。我妈一点都不能管我。比如她说,你这屋里,其实是让我打扫卫生。我马上就生气。可是我50了,她80了,我们家就我们俩,我不愿意伤害她,可是控制不了。可是小的时候她对我太不公平了。
唉!我小时候,无非就是聪明过人,小时候老师是傻B。我无非说了,老师,你写错字了。老师找工宣队来批我,让我写检查。让我站在墙角,打我——当然打我!我们那一代人,对孩子就是,你不知道什么是好,我知道。他们管这个叫(声情并茂地)——爱。
人物周刊:你认为你的心理问题仅仅来自于童年的创伤吗?
当然。你以为这个问题还小啊,对于一个小孩来讲,就是天塌了,没地儿躲了。
我小时候童年被摧残了。我从小喜欢那些好的女生,聪明,安静,特优秀,我是坏孩子。坏孩子怎么接近好女生,就是揪她辫子。我后来就喜欢那些单纯的、长得像小孩的女孩。
小时候我当然是好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我是少先队中队长,旗手。你们老师把我当坏学生,我想当好学生的,是你们排斥我的。
我的攻击性人格都是老师造成的。一个小学老师,一个中学老师,在讲台上,扮演全知,你以为你是上帝啊?为什么我讨厌孔子啊?就一个小学教师。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中国这些知识分子没一个好的,我就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太知道他们了!你凭什么有差别心,你凭什么划分君子和小人啊?朋比为奸。
我老是认为我妈是老师的上家。家长其实是考虑他们自己,他们怕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被社会所不容,所以当社会对孩子有谴责时,他们迅速地站在了社会的那一边儿。在中国,我认为有一个事情,是严重的犯罪,那就是,父母打孩子。很多人打孩子,要么打成奴才,要么打成暴民。
我看“中央12”看了好几年,看了好多杀人犯。首先孩子不是主动要出生,是你们寻欢作乐生下来了,为你们的未来买保险,你们才有孩子。我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我才知道孩子给父母带来多大快乐!
你打我我是不服的,在暴力下我可能会服。但我会记仇啊。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让他们小时候欺负我来着?我就是一忒恶毒的人。我当然要损害他们之后才原谅他们。可是我想让他们明白真相,不是我对不起你们,是你们对不起我。是他们先伤害我的。你看我现在骂的这些人,这些人无非就是当年说过我一句什么。
1991年的,我写作,那帮孙子出来,说三道四的,把我说成痞子,这不是歧视我?他们多损啊,不跟你明说,说我灰色人生观,就把我的书和电影全禁了。我就不能活了吗?我只能移民美国了。给你看看我美国绿卡。我申请两礼拜人家就给我批了。我是杰出人才。现在我是华侨了,所以对我客气点儿!我现在就把他们的老底揭了。其实他们也是可怜之人嘛!
余秋雨前几天还跟我来劲,假装跟我发个奖,上海政府给我发了个三等奖,他给我争取的。你有什么理由在我面前托大啊你,在名人里头,你是我的后人,我是你的前辈。你写过小说吗?他就一旅游文学作家。他谈什么道德经啊?完全是一个三脚猫功夫。
我本来都要原谅他了。谁住嘴我就跟他道歉,从此罢手。
我为什么不能原谅XXX?王安忆是我亲姐姐,我们吃饭,他来了。我当时当然是少年轻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当时不说话,转脸就给我说出去了,说我是喝狼奶长大了,说我没有政治操守。把私人谈话公之于众,这是文化大革命干的事儿。你连朋友之道都不守,之后你说什么话我都不原谅你了。
王XX。这孩子,特别讨厌!我对姓王的人都有好感。估计是农村出身的。我们一起去海南,我们一帮作家去玩,好吃好喝的,我当然,不那么检点了。他回来把我们斥为堕落文人,你如果不喜欢我作风轻浮,你当面说我呀!说什么我攻击鲁迅,“拿开水浇我”,我上门儿找你去,我堵着你,我打死你。我他妈南京生人!我念你姓王,我不理你。有什么我们可以当面说了,你在文章里放什么狠话?
我们家是训练总监部,相当于地方的体委和教育部合在一起的军队系统。我父亲是一个教员。我们是优秀人种配的。我爸是南京高级工程学校第一期第一名,我妈是第三军(医)大学的校花,第一名。我爸是第二野战军,破译密码的。
我们从小看我爸的书,看中共党史,看文史资料,看的全是情报系统的事儿……我们军队里唐诗宋词都是幼儿园看的,戴高乐的《战争与回忆》,朱可夫的《回忆与思考》,丘吉尔的回忆录,《第三帝国的兴亡》。战争是艺术,小说算个屁。
你还以为我真拿文学当回事呢!……我学的是屠龙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们是军队,军队里要讲实话。从小认为我是军属,我有军属意识,我认为你们家都是老百姓,我们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不能欺负你们!
我学的比你们多,我们从小在夏令营全打小步枪,翻2米高的障碍,我全副武装10公里没问题,下水游泳我游一天没有问题。我有耐力!我就是速度不行。你知道叶京吗?北京军区坦克射手第一名。
这帮孙子,说我是痞子,把我气的!
人物周刊:你的攻击性只表现在攻击这些文化名人上吗?
我对任何人都这样。谁要敢跟我臭来劲,谁要用小人之心猜我的动机……你知道我什么都不需要,我还需要从这社会里拿什么吗?我缺钱吗?我不愿意跟小人聊天。我都50岁了,我对人生毫无所求,我早就腻这人生了。我要不是有责任……
人物周刊:你的责任是?
我的女儿。
照片上,一个18岁的女孩子,红头发,亭亭玉立,朝气勃发,沐浴在加州和煦的阳光里。她现在在加州大学分校读心理学。她和父亲关系非常好,天天打电话。
“她比我好,她没我这么爱攻击人,她是一个老好人儿。”王朔说。
本文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吴虹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