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文档

 

加入收藏
设为首页
向我约稿
[首页] [关于本站] [新闻中心] [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郑光路武术研究及武侠小说类作品[郑光路曾被武术专业刊物选为封面人物]] [郑光路文革旧事、诗词书信、游记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脚踢兰天习武照]] [我的相册] [留言板]


2024年郑光路《成都旧事》《四川旧事》《巴蜀武术天下奇》隆重出版!
郑光路文革研究[图为海马图书公司出版的郑光路80余万字研究文革史专著《文革文斗》《文革武斗》的封面]
郑光路文史及批评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右)与《水浒传》饰演李逵的赵小锐摄于电影剧组]
郑光路武术研究及武侠小说类作品[郑光路曾被武术专业刊物选为封面人物]
郑光路文革旧事、诗词书信、游记类作品[左图为郑光路脚踢兰天习武照]
拍案惊奇!郑光路精彩特稿[图片: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中)及夫人濑田裕子与郑光路合影]
文史长廊精品[左图:郑光路(左1)应邀拍电影时]
文革类老照片.美术作品链接[左图:郑光路当医生时和原珠海市市长梁广大(左)合影]
文化大革命时期文化现象研究专栏[图:郑光路(左1)与常演“皇帝”的张铁林先生(左3)]
郑光路巴蜀文化及历史类作品[篮球巨人穆铁柱和郑光路]
近50年当代史研究史料[左图:原国务院侨务办公厅负责人庄炎林(左)与郑光路合影]
[文革专栏]本网特色,翻页内容甚多![本栏图片:郑光路1966年在天安门]
评说成都、四川[图为著名学者魏明伦先生(右)与郑光路]
四川特色作家文章[左图为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先生(右)和郑光路]
历史往事揭秘专栏[左图为郑光路收藏的文革宣传画]
“社会评论”精品转载[左图为郑光路(左)与成都市佛教协会副会长刘学文]
中国近现代文学掠影[左图为张邦元(右)绝技童子功“隔山望月”与郑光路同摄]
中国知名文革史研究者精品专栏(!本网热烈推荐:链接严肃学术网站渤海大学网),极其丰富多彩!
中国历代文学研究专栏[老武术家王树田(中)郑光路(左1)刘绥滨(左2)市武协副秘书长王学贤(左3)]
!连载郑光路最新长篇力作《打工妹怪遇》欢迎阅读和书商、出版机构及影视改编合作!
网友交流专栏[郑光路作品讨论会上民革市文史委员会主任王大炜(右)作家白郎(中)和李克林教授(左)]
《川人大抗战》选载[成都媒体为《川人大抗战》举办座谈会后李克林、流沙河、王大炜、卢泽明等先生同摄]
巴蜀文化和掌故[海外作家与成都卢泽民、章夫、冉云飞、郑光路(1排左1)、白郎、蒋蓝等]
今年郑光路有影响的新作[左图上排右起:郑光路、郑蕴侠、副导演商欣。下排为导演刘子农及张国立、王姬等]
当今文学界之怪现状[文革结束郑光路(1排右1)考入大学与同学去安仁镇接受“阶级教育”]
转载网络精品[1987年郑光路(右1)与华西医大副院长张光儒博士(右2)在珠海工作时游澳门]
老成都掌故[左图为郑光路(右1)在青城山上清宫与道士练剑]
武侠文化[左图:右1郑光路,右2习云太教授(中国武术一级教授),右3刘绥滨,右4铸剑专家龙志成]
滑稽妙文选[人生如戏,图为郑光路(右1)1985年应邀参加影视剧拍摄时照片]
中国文学、史学与世界[图为法国学者大卫(左)和郑光路
巴蜀文化中的杰出人物[本栏图片说明:中国著名电影艺术家谢芳(中)、张目(右1)和郑光路合影]
四川及巴山蜀水人文[左图为郑光路(1排中)1985年与几个弟子同摄]
当今社会奇稀罕事、伤心事、可怕事[左图:郑光路舞禅仗习武照]
文史文学精品转载[图为1990年郑光路(后排右2白衣者)与众武术人士在少林寺参加武术拍摄]
郑光路欣赏的古典、文学、史学作品推荐[1986年郑光路(上排左3)参加武术表演赛后和四川武林好友摄]
阅之有益的史学方面学术文章[图为郑光路(中)当医师时在医院为病人作手术]
郑光路著《中国当代热点问题透视—中国气功武术探秘》选录
郑光路文革研究专著介绍[图为两本专著封面]
四川近、现、当代史研究史料参考[郑光路1987年在四川省人民医院工作时照片]
文化与教育[图为郑光路练铁指功练武照]
体育武林前辈【左图:1984年时郑光路与李孟常师傅(右)。右图:郑光路与黄林派钟方汉师傅(右)】
郑光路巴蜀文化研究专著[郑光路与成都体育学院新闻系主任、博士生导师郝勤教授]
隆重推荐作家原创精品[《武当》杂志主编刘洪耀(右)与郑光路]
过来人回忆文革历史[图为文革时期郑光路当受苦知青时,点击图很瘦]
官方报刊资料(主要为文革时期)选登[本栏图为文革中的恐怖刑场]
知青问题研究[郑光路1970年当知青时艰难环境下仍自强练功“朝天蹬”]
名家杂谈精粹[郑光路(左1)与四川武术名家黄明生(左2)、李兴白(左3)1985年在电影剧组]
抗战文史[英勇殉国的饶国华中将之女饶毓秀(左1)第36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之子李克林(左2)与郑光路]
四川著名学者、作家岱峻专栏[作品充满空灵雅趣和智慧沉思。图为岱峻夫妻恬静生活]
四川著名特色学者、作家陈稻心专栏[图为陈稻心先生(左)与郑光路]
中国著名作家雁翼专栏[左图为中国著名老作家雁翼(左)与郑光路合影]
学术界百家争鸣[左图:四川曲艺界大师邹忠新(左)与郑光路在一次文艺会上]
武侠小说评弹[1986年郑光路(右1)与老武术家王树田(右2)肖应鹏(右3)在一次会上]
四川著名武术家(排名不分先后!)[郑光路(左1)与著名武术家王佑辅(左2)邹德发(左3)合影]
宗教文化与人生、文学[图为郑光路(左)与四川一高僧]
佛道、医学、养生文化[图为郑光路(左)与武友在山中古佛寺练武养生]
纪实历史、文学长篇[香港《明报》1987年刊登郑光路当医师搞科研时照片]
中国传统文化名篇[1987年郑光路(右1)与老武术家王树田(右2)、全国地趟拳冠军陈刚(右3)]
门外诗歌谈[图为文革时期郑光路(下排右1)和红卫兵战友]
放眼世界专栏[红卫兵文革闯将]
免费网上书屋、实用网站[more翻页还多!]图为毛泽东与张玉凤
中国各地优秀作家陆续推出专栏
重要精华文章专栏![左图:中国民生真实的另一面“黑窑矿工”]
2024年郑光路出版之新书及新闻


·写作范围:文史、文革史、抗战史研究,以及社会纪实文学作品(中国社会热点问题类纪实)
·姓名:中国独特题材文学网
·笔名:站长:郑光路
·电话:--
·手机:423648068@qq.com
·OICQ:--
·电子邮件:423648068@qq.com
·通讯地址:中国.四川省.
·邮政编码:--
--管理中心

  本站浏览总人数:
今日浏览总人数:
昨日浏览总人数:
本月浏览总人数:
上月浏览总人数:

丰子恺文集,郑光路推荐短语:

作者: -上传日期:2006/8/15
丰子恺
 
郑光路推荐短语: 
  
 
近代散文中大家中,我最欣赏丰子恺先生。他的文章有佛家人生无常的慈悲、有大智者
的沉思、有艺术家的灵性……而子恺先生文章又绝不卖弄技巧,不玩深沉,不装老大。他的文章没有鲁迅那种唯我独革的以职业文学革命家自居之盛气凌人,也没有保命宗教文人的老气横秋,更无鸳鸯蝴蝶派文人的轻佻肤浅。子恺先生文章是“人”的真性情流露,少有空话、套话。这如他的画,看似随意白描,却极雅致。他的文章犹如山涧清流,没有生硬沟渠,随意流淌,却极富生趣、野趣、真趣…… 
  
 
 
 
怀李叔同先生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
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
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
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
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
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抑起头来看看,看见李
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
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
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
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
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已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
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
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
时,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严肃得
很。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
不看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
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
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
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
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
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
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
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最不易忘却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
师范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两架,给学生练习
用;钢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在
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
臭。钢琴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
李先生眉头一皱,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
头方才舒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散课以后,同学还
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
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
表示叫我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上其他一切课更严
肃。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
“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
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李叔同先生为甚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
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
非做得彻底不可。
 
    他出身于富裕之家,他的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亲生
他时,年已七十二岁。他堕地后就遭父丧,又逢家庭之变,青年时就陪了他的生母南迁上
海。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当时上海文坛有著名的沪学会,李先
生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交游日广,终以“才子”
驰名于当时的上海。所以后来他母亲死了,他赴日本留学的时候,作一首《金缕曲》,词
曰:“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
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
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
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爱国热
情炽盛。他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统统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丝绒碗
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
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表
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地做一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到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
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入东京美术学校,同时又入音乐学校。这些学校都是模仿西洋的,
所教的都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
西洋文学书。他出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我说:“这书我从前
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由此可想见他在日本时,对于西洋
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学同
志,并演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茶花女》(小仲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
墨登场。这照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藏;直到抗战时为兵火所毁。现在我还记
得这照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
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另外还有许多演剧的照片,不
可胜记。这春柳剧社后来迂回中国,李先生就脱出,由另一班人去办,便是中国最初的“话
剧”社。由此可以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留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
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
在鼻梁上,竟活象一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样,象一样。要
做留学生,就彻底地做一个留学生。
 
    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
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两校
都请助教,他不在时由助教代课。我就是杭州师范的学生。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
“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
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
讲究。虽然布衣,却很称身,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
想见,他是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淡妆浓沫总
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今人侈谈
“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装,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
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
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
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认真。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
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象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
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攀。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
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
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庐呢?于是我的画进步
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
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较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常放着道
藏。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
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
我。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
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
话)。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
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对我
讲话,同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
“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
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
先生这时候已由“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
 
    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
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
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
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想
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讲了,
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
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房间
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
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
为“法师”。法师的僧腊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
夫愈进愈深。当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
肃认真之极。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
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一例说:有一次我
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又
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
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
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
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
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
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象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象个青衣,起老生象个
老生,起大面又象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在束装,将迁居重
庆。我发愿到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现在画像已经如愿了。
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弟尘缘已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先器识而后文艺
    李叔同先生,即后来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的弘一法师,是中国近代文艺的先驱者。早
在五十年前,他首先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介绍到中国来。中国的有话
剧、油画和钢琴音乐,是从李先生开始的。他富有文艺才能,除上述三种艺术外,又精书
法,工金石(现在西湖西泠印社石壁里有“叔同印藏”),长于文章诗词。文艺的园地,差
不多被他走遍了。一般人因为他后来做和尚,不大注意他的文艺。今年是李先生逝世十五周
年纪念,又是中国话剧五十周年纪念,我追慕他的文艺观,略谈如下:李先生出家之后,别
的文艺都屏除,只有对书法和金石不能忘情。他常常用精妙的笔法来写经文佛号,盖上精妙
的图章。有少数图章是自己刻的,有许多图章是他所赞善的金石家许霏(晦庐)刻的。他在
致晦庐的信中说:晦庐居士文席:惠书诵悉。诸荷护念,感谢无已。朽人剃染已来二十余
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况乎出家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
人云:“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即此义也。承刊三印,古穆可喜,至用感
谢……(见林子青编《弘一大师年谱》第205页)
 
    这正是李先生文艺观的自述,“先器识而后文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
传”,正是李先生的文艺观。
 
    四十年前我是李先生在杭州师范任教时的学生,曾经在五年间受他的文艺教育,现在我
要回忆往昔。李先生虽然是一个演话剧,画油画、弹钢琴、作文、吟诗、填词、写字、刻图
章的人,但在杭州师范的宿舍(即今贡院杭州一中)里的案头,常常放着一册《人谱》(明
刘宗周著,书中列举古来许多贤人的嘉言懿行,凡数百条),这书的封面上,李先生亲手写
着“身体力行”四个字,每个字旁加一个红圈,我每次到他房间里去,总看见案头的一角放
着这册书。当时我年幼无知,心里觉得奇怪,李先生专精西洋艺术,为什么看这些陈猫古老
鼠,而且把它放在座右,后来李先生当了我们的级任教师,有一次叫我们几个人到他房间里
去谈话,他翻开这册《人谱》来指出一节给我们看。
 
    唐初,王(勃)、杨、庐、骆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许其贵显,裴行俭见之,曰:士
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见《人
谱》卷五,这一节是节录《唐书·裴行俭传》的)
 
    他红着脸,吃着口(李先生是不善讲话的),把“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义讲解给我们
听,并且说明这里的“显贵”和“享爵禄”不可呆板地解释为做官,应该解释道德高尚,人
格伟大的意思。“先器识而后文艺”,译为现代话,大约是“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学
习”,更具体地说:“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可见李先生平日致力于演
剧、绘画、音乐、文学等文艺修养,同时更致力于“器识”修养。他认为一个文艺家倘没有
“器识”,无论技术何等精通熟练,亦不足道,所以他常诫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
文艺传”。我那时正热中于油画和钢琴技术,这一天听了他这番话,心里好比新开了一个明
窗,真是胜读十年书。从此我对李先生更加崇敬了。后来李先生在出家前夕把这册《人谱》
连同别的书送给我。我一直把它保藏在缘缘堂中,直到抗战时被炮火所毁。我避难入川,偶
在成都旧摊上看到一部《人谱》,我就买了,直到现在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不过上面没有
加红圈的“身体力行”四个字了。
 
    李先生因为有这样的文艺观,所以他富有爱国心,一向关心祖国。孙中山先生辛亥革命
成功的时候,李先生(那时已在杭州师范任教)填一曲慷慨激昂的《满江红》,以志庆喜: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
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
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见《弘一大师年
谱》第三十九页)
 
    李先生这样热烈地庆喜河山的光复,后来怎么舍得抛弃这“一担好河山”而遁入空门
呢?我想,这也仿佛是屈原为了楚王无道而忧国自沉吧!假定李先生在“灵山胜会”上和屈
原相见,我想一定拈花相视而笑。
 
 
车厢社会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虽然火车在其前早已通行,但
吾乡离车站有三十里之遥,平时我但闻其名,却没有机会去看火车或乘火车。十六七岁时,
我毕业于本乡小学,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方才第一次看到又乘到火车。以前听人说:
“火车厉害得很,走在铁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体就被碾做两段。”又听人说:“火车快
得邪气,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我听了这些话而想象火车,以为这
大概是炮弹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东西,觉得可怕。但后来看到了,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
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至少每年乘三四
次,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
在,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倘得每次下车后就把乘
车时的感想记录出来,记到现在恐怕不止数百万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车全集了。然而我哪
有工夫和能力来记录这种感想呢?只是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现在
记录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乍如是
想的?
 
    第一个时期,是初乘火车的时期。那时候乘火车这件事在我觉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
的身体被装在一个大木箱中,而用机械拖了这大木箱狂奔,这种经验是我向来所没有的,怎
不教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那时我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上了车,总要拣个靠窗
的好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一
年四季住在看惯了的屋中,一旦看到这广大而变化无穷的世间,觉得兴味无穷。我巴不得乘
火车的时间延长,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车时觉得可惜。我欢喜乘长途火车,可以长久享
乐。最好是乘慢车,在车中的时间最长,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让我尽情观赏。我看见同车的
旅客个个同我一样地愉快,仿佛个个是无目的地在那里享受乘火车的新生活的。我看见各车
站都美丽,仿佛个个是桃源仙境的入口。其中汗流满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赶火车的
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笼下车的人,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我看来仿佛都干着有兴
味的游戏,或者在那里演剧。世间真是一大欢乐场,乘火车真是一件愉快不过的乐事!可惜
这时期很短促,不久乐事就变为苦事。第二个时期,是老乘火车的时期。一切都看厌了,乘
火车在我就变成了一桩讨嫌的事。以前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现在也盼望车子快
到,但不是热烈地而是焦灼地。意思是要它快些来载我赴目的地。以前上车总要拣个靠窗的
好位置,现在不拘,但求有得坐。以前在车中不绝地观赏窗内窗外的人物景色,现在都不要
看了,一上车就拿出一册书来,不顾环境的动静,只管埋头在书中,直到目的地的达到。为
的是老乘火车,一切都已见惯,觉得这些千篇一律的状态没有甚么看头。不如利用这冗长无
聊的时间来用些功。但并非欢喜用功,而是无可奈何似的用功。每当看书疲倦起来,就埋怨
火车行得太慢,看了许多书才走得两站!这时候似觉一切乘车的人都同我一样,大家焦灼地
坐在车厢中等候到达。看到凭在车窗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我鄙视他们,觉得这班初出茅庐
的人少见多怪,其浅薄可笑。有时窗外有飞机驶过,同车的人大家立起来观望,我也不屑从
众,回头一看立刻埋头在书中。总之,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
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那时候我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
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这时期相当地延长,直到我深入中年时候而截止。
 
    第三个时期,可说是惯乘火车的时期。乘得太多了,讨嫌不得许多,还是逆来顺受罢。
心境一变,以前看厌了的东西也会从新有起意义来,仿佛“温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车
是乐事,后来变成苦事,最后又变成乐事,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最初乘火车欢喜看景
物,后来埋头看书,最后又不看书而欢喜看景物了。不过这会的欢喜与最初的欢喜性状不
同:前者所见都是可喜的,后者所见却大多数是可惊的,可笑的,可悲的。不过在可惊可笑
可悲的发见上,感到一种比埋头看书更多的兴味而已。故前者的欢喜是真的“欢喜”,若译
英语可用happy或merry①。后者却只是like或fondof①,不是真心的
欢乐。实际,这原是比较而来的;因为看书实在没有许多好书可以使我集中兴味而忘却乘火
车的沉闷。而这车厢社会里的种种人间相倒是一部活的好书,会时时向我展出新颖的pag
e②来。惯乘火车的人,大概对我这话多少有些儿同感的吧!
 
    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坐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
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
里,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
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的话,让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点的前面去另找“很空”
的位置。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若是方皮箱,又可当
作自己的茶几。看见找坐位的人来了,拚命埋头看报。对方倘不客气地向他提出:“对不
起,先生,请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了,大家坐坐!”他会指着远处打官话拒绝他:“那边也
好坐,你为甚么一定要坐在这里?”说过管自看报了。和平谦让的乡下人大概不再请求,让
他坐在行李的护卫中看报,抱着孩子向他指点的那边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没有
行李,把身子扭转来,教一个屁股和一支大腿占据了两个人的坐位,而悠闲地凭在窗中吸
烟。他把大乌龟壳似的一个背部向着他的右邻,而用一支横置的左大腿来拒远他的左邻。这
大腿上面的空间完全归他所有,可在其中从容地抽烟,看报。逢到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报
纸堆在大腿上,把头攒出窗外,只作不闻不见。还有一种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用一册书
和一个帽子放在自己身旁的坐位上。找坐位的人倘来请他拿开,就回答他说“这里有人”。
和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留这空位给他那“人”坐,扶着老人向别处去另找坐位
了。找不到坐位时,他们就把行李放在门口,自己坐在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
在WC①的门口。查票的来了,不干涉躺着的人,以及用大腿或帽子占坐位的人,却埋怨坐
在行李上的人和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门口的人阻碍了走路,把他们骂脱几声。
 
    我看到这种车厢社会里的状态,觉得可惊,又觉得可笑、可悲。可惊者,大家出同样的
钱,购同样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为甚么会演出这般不平等的状态?可笑者,那些
强占坐位的人,不惜装腔、撒谎,以图一己的苟安,而后来终得舍去他的好位置。可悲者,
在这乘火车的期间中,苦了那些和平谦虚的乘客,他们始终只得坐在门口的行李上,或者抱
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门口,还要被查票者骂脱几声。
 
    在车厢社会里,但看坐位这一点,已足使我惊叹了。何况其他种种的花样。总之,凡人
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故我们乘火车不必看书,但把车厢看作人
间世的模型,足够消遣了。
 
    回想自己乘火车的三时期的心境,也觉得可惊,可笑,又可悲。可惊者,从初乘火车经
过老乘火车,而至于惯乘火车,时序的递变太快!可笑者,乘火车原来也是一件平常的事。
幼时认为“电线同木栅栏一样”,车站同桃源一样固然可笑,后来那样地厌恶它而埋头于书
中,也一样地可笑。可悲者,我对于乘火车不复感到昔日的欢喜,而以观察车厢社会里的怪
状为消遣,实在不是我所愿为之事。
 
    于是我憧憬于过去在外国时所乘的火车。记得那车厢中很有秩序,全无现今所见的怪
状。那时我们在车厢中不解众苦,只觉旅行之乐。但这原是过去已久的事,在现今的世间恐
怕不会再见这种车厢社会了。前天同一位朋友从火车上下来,出车站后他对我说了几句新诗
似的东西,我记忆着。现在抄在这里当做结尾:人生好比乘车: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迟上迟下,
 
    有的早上迟下,
 
    有的迟上早下。
 
    上了车纷争坐位,
 
    下了车各自回家。
 
    在车厢中留心保管你的车票,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
 
  
 
丰子恺:《忆儿时》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
  第一件是养蚕。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
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人,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养蚕
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得,祖母的养蚕并
非专为图利,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喜欢这暮春的点缀,
故每年大规模地举行。我所喜欢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
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
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姐跟了去,去吃
桑ren 。蚕落地铺的时候,桑ren 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
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只碗,来了一碗桑ren
,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
失足翻落地铺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
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棋盘街一样,又很低,走
起来一点也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
所以虽然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静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噪了,我
暂时感到沉闷。然而过了几天,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
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五伯每天买
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认为现在是辛
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
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这又是乐事。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
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说:做丝的时候,丝车后面,是万
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轧
脱的。她又说:“小囝囝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身
旁,吃枇杷,吃软糕。还有做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
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要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诸
姐都不要吃的原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
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台、八仙椅子,都收拾去,而变成不
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丝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
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兴尽的寂寥。然而对于这
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现在我回忆这儿时的事,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蒋五伯、
七娘娘和诸姐都像童话里、戏剧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
们当时这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忆!只是这剧的题
材,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好: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
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的杀虐!《西青散记》里面有两句
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安得人
间也发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
  我七岁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复养蚕。不久父亲与诸姐弟相
继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儿时也过去了。因此这回忆
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仟侮。
  第二件不能忘却的事,是父亲的中秋赏月,而赏月之乐的
中心,在于吃蟹。
  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科举就废,他无事在家,每天吃
酒,看书。他不要吃羊、牛、猪肉,而喜欢吃鱼、虾之类。而
对于蟹,尤其喜欢。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亲平日的晚酌规
定吃一只蟹,一碗隔壁豆腐店里买来的开锅热豆腐干。他的晚
酌,时间总在黄昏。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酒壶,一
只盛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
只端坐的老猫,我脑中这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地
浮现出来,我在旁边看,有时他给我一只蟹脚或半块豆腐干。
然我喜欢蟹脚。蟹的味道真好,我们五个姊妹兄弟,都喜欢吃,
也是为了父亲喜欢吃的缘故。只有母亲与我们相反,喜欢吃肉,
而不喜欢又不会吃蟹,吃的时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开手指,
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干净,父亲常常说她是外行。父亲说:
吃蟹是风雅的事,吃法也要内行才懂得。先折蟹脚,后开蟹斗
……脚上的拳头(即关节)里的肉怎样可以吃干净,脐里的肉
怎样可以剔出……脚爪可以当作剔肉的针……蟹整上的骨头可
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父亲吃蟹真是内行,吃得非常干
净。所以陈妈妈说:“老爷吃下来的蟹壳,真是蟹壳。”
  蟹的储藏所,就在天井角落里的缸里,经常总养着十来只。
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阳等节候上,缸里的蟹就满了,
那时我们都有得吃,而且每人得吃一大只,或一只半。尤其是
中秋一天,兴致更浓。在深黄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场上的月
光下面去吃。更深人静,明月底下只有我们一家的人,恰好围
成一桌,此外只有一个供差使的红英坐在旁边。大家谈笑,看
月亮,他们─—父亲和诸姐─—直到月落时光,我则半途睡去,
与父亲和诸姐不分而散。
  这原是为了父亲嗜蟹,以吃蟹为中心而举行的。故这种夜
宴,不仅限于中秋,有蟹的节季里的月夜,无端也要举行数次。
不过不是良辰佳节,我们少吃一点,有时两人分吃一只。我们
都学父亲,剥得很精细,剥出来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积受在
蟹斗里,剥完之后,放一点姜醋,拌一拌,就作为下饭的菜,
此外没有别的菜了。因为父亲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说蟹是至
味,吃蟹时混吃别的菜肴,是乏味的。我们也学他,半蟹斗的
蟹肉,过两碗饭还有余,就可得父亲的称赞,又可以白口吃下
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励节省。现在回想那时候,半条蟹
腿肉要过两大口饭,这滋味真好!自父亲死了以后,我不曾再
尝这种好滋味。现在,我已经自己做父亲,况且已经茹素,当
然永远不会再尝这滋味了。唉!儿时欢乐,何等使我神往!
然而这一剧的题材,仍是生灵的杀虐!因此这回亿一面使
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仟悔。
  第三件不能忘却的事,是与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的交游,
而这交游的中心,在于钓鱼。 那是我十二三岁时的事,隔
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是当时我的小伴侣中的大阿哥。他是独子,
他的母亲、祖母和大伯,都很疼爱他,给他很多的钱和玩具,
而且每天放任他在外游玩。他家与我家贴邻而居。我家的人们
每天赴市,必须经过他家的豆腐店的门口,两家的人们朝夕相
见,互相来往。小孩们也朝夕相见,互相来往。此夕阳家对于
我家似乎还有一种邻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谊,故他家的人对于我
特别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产的豆腐干、豆腐衣等来送给我
父亲下酒。同时在小侣伴中,王囡囡也特别和我要好。他的年
纪比我大,气力比我好,生活比我丰富,我们一道游玩的时候,
他时时引导我,照顾我,犹似长兄对于幼弟。我们有时就在我
家的染坊店里的榻上玩耍,有时相偕出游。他的祖母每次看见
我俩一同玩耍,必叮嘱囡囡好好看待我,勿要相骂。我听人说,
他家似乎曾经患难,而我父亲曾经帮他们忙,所以他家大人们
吩咐王囡囡照应我。
  我起初不会钓鱼,是王囡囡教我的。他叫他大伯买两副钓
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里去捉许多米虫,浸
在盛水的罐头里,领了我到木场桥头去钓鱼。他教给我看,先
捉起一个米虫来,把钓钩由虫尾穿进,直穿到头部。然后放下
水去。他又说:“浮珠一动,你要立刻拉,那么钩子钩住鱼的
颚,鱼就逃不脱。”我照他所教的试验,果然第一天钓了十几
头白条,然而都是他帮我拉钓竿的。
  第二天,他手里拿了半罐头扑杀的花蝇,又来约我去钓鱼。
途中他对我说:“不一定是米虫,用苍蝉钓鱼更好。鱼喜欢吃
苍蝇!”这一天我们钓了一小桶各种的鱼。回家的时候,他把
鱼桶送到我家里,说他不要。我母亲就叫红英去煎一煎,给我
下晚饭。
  自此以后,我只管欢喜钓鱼。不一定要王囡囡陪去,自己
一人也去钓,又学得了掘蚯蚓来钓鱼的方法。而且钓来的鱼,
不仅够自己下晚饭,还可送给店里的人吃,或给猫吃。我记得
这时候我的热心钓鱼,不仅出于游戏欲,又有几分功利的兴味
在内。有三四个夏季,我热心于钓鱼,给母亲省了不少的菜蔬
钱。
  后来我长大了,赴他乡入学,不复有钓鱼的工夫。但在书
中常常读到赞咏钓鱼的文句,例如什么“独钓寒江雪”,什么
“渔樵度此身”,才知道钓鱼原来是很风雅的事。后来又晓得
有所谓“游钓之地”的美名称,是形容人的故乡的。我大受其
煽惑,为之大发牢骚:我想“钓鱼确是雅的,我的故乡,确是
我的游钓之地,确是可怀的故乡。”但是现在想想,不幸而这
题材也是生灵的杀虐!
我的黄金时代很短,可怀念的又只有这三件事。不幸而都
是杀生取乐,都使我永远仟悔。
1927年作。
 
 
六 闲 趣
 
                                       闲  居
 
  闲居,在生活上人都说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觉得是最快适的了。假如国民政府新定
一条法律:“闲居必须整天禁锢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也不愿出去干事,宁可闲居而被禁锢
 
  在房间里很可以自由取乐;如果把房间当作一幅画看的时候,其布置就如画的“置陈”
了。譬如书房,主人的座位为全局的主眼,犹之一幅画中的middle point①,
须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其他自书架,几、椅、惶床、火炉、壁饰、自鸣钟,以至痰盂、
纸簏等,各以主眼为中心而布置,使全局的焦点集中于主人的座位,犹之画中的附属物、背
景,均须有护卫主物,显衬主物的作用。这样妥帖之后,人在里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
而快适。这是谁都懂得,谁都可以自由①中心点。
 
  取乐的事。虽然有的人不讲究自己的房间的布置,然走进一间布置很妥帖的房间,一定
谁也觉得快适。这可见人都会鉴赏,鉴赏就是被动的创作,故可说这是谁也懂得,谁也可以
自由取乐的事。
 
  我在贫乏而粗末的自己的书房里,常常欢喜作这个玩意儿。把几件粗陋的家具搬来搬去
,一月中总要搬数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动一寸,脸盆架子不能旋转一度的时候,便有很妥帖
的位置出现了。那时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环视上下四周,君临一切。觉得一切都朝宗
于我,一切都为我尽其职司,如百官之朝天,众星之拱北辰。就是墙上一只很小的钉,望去
也似乎居相当的位置,对全体为有机的一员,对我尽专任的职司。我统御这个天下,想像南
面王的气概,得到几天的快适。
 
  有一次我闲居在自己的房间里,曾经对自鸣钟寻了一回开心。自鸣钟这个东西,在都会
里差不多可说是无处不有,无人不备的了。然而它这张脸皮,我看惯了真讨厌得很。罗马字
的还算好看;我房间里的一只,又是粗大的数学码子的。数学的九个字,我见了最头痛,谁
愿意每天做数学呢!有一天,大概是闲日月中的闲日,我就从墙壁上请它下来,拿油画颜料
把它的脸皮涂成天蓝色,在上面画几根绿的杨柳枝,又用硬的黑纸剪成两只飞燕,用浆糊黏
住在两只针的尖头上。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两只燕子飞逐在杨柳中间的一幅圆额的油画了。
凡在三点二十几分,八点三十几分等时候,画的构图就非常妥帖,因为两只飞燕适在全幅中
稍偏的位置,而且追随在一块,画面就保住均衡了。辨识时间,没有数目字也是很容易的:
针向上垂直为十二时,向下垂直为六时,向左水平为九时,向右水平为三时。这就是把圆周
分为四个quar-ter①,是肉眼也很容易办到的事。一个quarter里面平分为
三格,就得长针五分钟的距离了,虽不十分容易正确,然相差至多不过一两分钟,只要不是
天文台、电报局或火车站里,人家家里上下一两分钟本来是不要紧的。倘眼睛锐利一点,看
惯之后,其实半分钟也是可以分明辨出的。这自鸣钟现在还挂在我的房间里,虽然惯用之后
不甚新颖了,然终不觉得讨厌,因为它在壁上不是显明的实用的一只自鸣钟,而可以冒充一
幅油画。
 
  除了空间以外,闲居的时候我又欢喜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调来比方音乐。如果把一天的生
活当作一个乐曲,其经过就像乐章(movement)的移行了。一天的早晨,晴雨如何
?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犹之第一乐章的开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主题”(t
hema)。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务的纷忙,意外的发生,祸福的临门,犹如曲中的长音阶
变为短音阶的,C调变为F调,adagio②变为allegro③,其或昼永人闲,平
安无事,那就像始终C调的andante④的长大的乐章了。以气候而论,春日是孟檀尔
伸⑤(Mendelssohn),夏日是裴德
 
  ⑤今译门德尔松,德国音乐家。
 
  流动的。
 
  迅速的。
 
  缓慢的。
 
  四分之一。
 
  芬①(Beethoven),秋日是晓邦②(Chopin)、修芒③(Schum
ann),冬日是修斐尔德④(Schubert)。这也是谁也可以感到,谁也可以懂得
的事。试看无论甚么机关里,团体里,做无论甚么事务的人,在阴雨的天气,办事一定不及
在晴天的起劲、高兴、积极。如果有不论天气,天天照常办事的人,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
机器。只要看挑到我们后门头来卖臭豆腐干的江北人,近来秋雨连日,他的叫声自然懒洋洋
地低钝起来,远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阳下的“臭豆腐干!”的热辣了。
 
  ④今译舒伯特,奥地利音乐家。
 
  今译舒曼,德国音乐家。
 
  今译肖邦,波兰音乐家。
 
  今译贝多芬,德国音乐家。
 
                                       沙坪的美酒
 
  胜利快来到了。逃难的辛劳渐渐忘却了。我住在重庆郊外的沙坪坝庙湾特五号自造的抗
建式小屋中的数年间,晚酌是每日的一件乐事,是白天笔耕的一种慰劳。
 
  我不喜吃白酒,味近白酒的白兰地,我也不要吃。巴拿马赛会得奖的贵州茅台酒,我也
不要吃。总之,凡白酒之类的,含有多量酒精的酒,我都不要吃。所以我逃难中住在广西贵
州的几年,差不多戒酒。因为广西的山花,贵州的茅台,均含有多量酒精,无论本地人说得
怎样好,我都不要吃。
 
  由贵州茅台酒的产地遵义迁居到重庆沙坪坝之后,我开始恢复晚酌,酌的是“渝酒”,
即重庆人仿造的黄酒。
 
  我所以不喜白酒而喜黄酒,原因很简单:就为了白酒容易醉,而黄酒不易醉。“吃酒图
醉,放债图利”,这种功利的吃酒,实在不合于吃酒的本旨。吃饭,吃药,是功利的。吃饭
求饱,吃药求愈,是对的。但吃酒这件事,性状就完全不同。吃酒是为兴味,为享乐,不是
求其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谈心,倘添上各人一杯黄酒在手,话兴一定更浓。吃
到三杯,心窗洞开,真情挚语,娓娓而来。古人所谓“酒三昧”,即在于此。但决不可吃醉
,醉了,胡言乱道,诽谤唾骂,甚至呕吐,打架。那真是不会吃酒,违背吃酒的本旨了。所
以吃酒决不是图醉。所以容易醉人的酒决不是好酒。
 
  巴拿马赛会的评判员倘换了我,一定把一等奖给绍兴黄酒。
 
  沙坪的酒,当然远不及杭州上海的绍兴酒。然而“使人醺醺而不醉”,这重要条件是具
足了的。人家都讲究好酒,我却不大关心。有的朋友把从上海坐飞机来的真正“陈绍”送我
。其酒固然比沙坪的酒气味清香些,上口舒适些;但其效果也不过是“醺醺而不醉”。在抗
战期间,请绍酒坐飞机,与请洋狗坐飞机有相似的意义。这意义所给人的不快,早已抵销了
其气味的清香与上口的舒适了。我与其吃这种绍酒,宁愿吃沙坪的渝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真是善于吃酒的人说的至理名言。
 
  我抗战期间在沙坪小屋中的晚酌,正是“意不在酒”。我借饮酒作为一天的慰劳,又作
为家庭聚会的一种助兴品。在我看来,晚餐是一天的大团圆。我的工作完毕了;读书的、办
公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家离市远,访客不再光临了;下文是休息和睡眠,时间尽可从容了。
若是这大团圆的晚餐只有饭菜而没有酒,则不能延长时间,匆匆地把肚皮吃饱就散场,未免
太少兴趣。况且我的吃饭,从小养成一种快速习惯,要慢也慢不来。有的朋友吃一餐饭能消
磨一两小时,我不相信他们如何吃法。在我,吃一餐饭至多只花十分钟。这是我小时从李叔
同先生学钢琴时养成的习惯。那时我在师范学校读书,只有吃午饭(十二点)后到一点钟上
课的时间,和吃夜饭(六点)后到七点钟上自修的时间,是教弹琴的时间。我十二点吃午饭
,十二点一刻须得到弹琴室;六点钟吃夜饭,六点一刻须得到弹琴室。吃饭,洗碗,洗面,
都要在十五分钟内了结。这样的数年,使我养成了快吃的习惯。后来虽无快吃的必要,但我
仍是非快不可。这就好比反刍类的牛,野生时代因为怕狮虎侵害而匆匆吞入胃内,急忙回到
洞内,再吐出来细细地咀嚼,养成了反刍的习惯;做了家畜以后,虽无快吃的必要,但它仍
是要反刍。如果有人劝我慢慢吃,在我是一件苦事。因为慢吃违背了惯性,很不自然,很不
舒服。一天的大团圆的晚餐,倘使我以十分钟了事,岂不太草草了?所以我的晚酌,意不在
酒,是要借饮酒来延长晚餐的时间,增加晚餐的兴味。
 
  沙坪的晚酌,回想起来颇有兴味。那时我的儿女五人,正在大学或专科或高中求学,晚
上回家,报告学校的事情,讨论学业的问题。他们的身体在我的晚酌中渐渐高大起来。我在
晚酌中看他们升级,看他们毕业,看他们任职。就差一个没有看他们结婚。在晚酌中看成群
的儿女长大成人,照一班的人生观说来是“福气”,照我的人生观说来只是“兴味”。这好
比饮酒赏春,眼看花草树木,欣欣向荣;自然的美,造物的用意,神的恩宠,我在晚酌中历
历地感到了。陶渊明诗云: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我在晚酌三杯以后,便能体会这两句诗的真味。我曾改
古人诗云:“满眼儿孙身外事,闲将美酒对银灯。”因为沙坪小屋的电灯特别明亮。
 
  还有一种兴味,却是千载一遇的:我在沙坪小屋的晚酌中,眼看抗战局势的好转。我们
白天各自看报,晚餐桌上大家报告讨论。我在晚酌中眼看东京的大轰炸,莫索里尼的被杀,
德国的败亡,独山的收复,直到波士坦宣言的发出,八月十日夜日本的无条件投降。我的酒
味越吃越美。我的酒量越吃越大,从每晚八两增加到一斤。大家说我们的胜利是有史以来的
一大奇迹。我的胜利的欢喜,是在沙坪小屋晚上吃酒吃出来的!所以我确认,世间的美酒,
无过于沙坪坝的四川人仿造的渝酒。我有生以来,从未吃过那样的美酒。即如现在,我已“
胜利复员,荣归故乡”;故乡的真正陈绍,比沙坪坝的渝酒好到不可比拟,我也照旧每天晚
酌;然而味道远不及沙坪的渝酒。因为晚酌的下酒物,不是物价狂涨,便是盗贼蜂起;不是
贪污舞弊,便是横暴压迫。沙坪小屋中的晚酌的那种兴味,现在已经不可复得了!唉,我很
想回重庆去,再到沙坪小屋里去吃那种美酒。
 
                                   吃  酒
 
  酒,应该说饮,或喝。然而我们南方人都叫吃。古诗中有“吃茶”,那么酒也不妨称吃
。说起吃酒,我忘不了下述几种情境:
 
  二十多岁时,我在日本结识了一个留学生,崇明人黄涵秋。此人爱吃酒,富有闲情逸致
。我二人常常共饮。有一天风和日暖,我们乘小火车到江之岛去游玩。这岛临海的一面,有
一片平地,芳草如茵,柳阴如盖,中间设着许多矮榻,榻上铺着红毡毯,和环境作成强烈的
对比。我们两人踞坐一榻,就有束红带的女子来招待。“两瓶正宗,两个壶烧。”正宗是日
本的黄酒,色香味都不亚于绍兴酒。壶烧是这里的名菜,日本名叫tsuboyaki,是
一种大螺蛳,名叫荣螺(sazae),约有拳头来大,壳上生许多刺,把刺修整一下,可
以摆平,象三足鼎一样。把这大螺蛳烧杀,取出肉来切碎,再放进去,加入酱油等调味品,
煮熟,就用这壳作为器皿,请客人吃。这器皿象一把壶,所以名为壶烧。其味甚鲜,确是侑
酒佳品。用的筷子更佳:这双筷用纸袋套好,纸袋上印着“消毒割著”四个字,袋上又插着
一个牙签,预备吃过之后用的。从纸袋中拔出筷来,但见一半已割裂,一半还连接,让客人
自己去裂开来。这木头是消毒过的,而且没有人用过,所以用时心地非常快适。用后就丢弃
,价廉并不可惜。我赞美这种筷,认为是世界上最进步的用品。西洋人用刀叉,太笨重,要
洗过方能再用;中国人用竹筷,也是洗过再用,很不卫生,即使是象牙筷也不卫生。日本人
的消毒割箸,就同牙签一样,只用一次,真乃一大发明。他们还有一种牙刷,非常简单,到
处杂货店发卖,价钱很便宜,也是只用一次就丢弃的。于此可见日本人很有小聪明。且说我
和老黄在江之岛吃壶烧酒,三杯入口,万虑皆消。海鸟长鸣,天风振袖。但觉心旷神怡,仿
佛身在仙境。老黄爱调笑,看见年轻侍女,就和她搭讪,问年纪,问家乡,引起她身世之感
,使她掉下泪来。于是临走多给小帐,约定何日重来。我们又仿佛身在小说中了。
 
  又有一种情境,也忘不了。吃酒的对手还是老黄,地点却在上海城隍庙里。这里有一家
素菜馆,叫做春风松月楼,百年老店,名闻遐迩。我和老黄都在上海当教师,每逢闲暇,便
相约去吃素酒。我们的吃法很经济:两斤酒,两碗“过浇面”,一碗冬菇,一碗十景。所谓
过浇,就是浇头不浇在面上,而另盛在碗里,作为酒菜。等到酒吃好了,才要面底子来当饭
吃。人们叫别了,常喊作“过桥面”。这里的冬菇非常肥鲜,十景也非常入味。浇头的分量
不少,下酒之后,还有剩余,可以浇在面上。我们常常去吃,后来那堂倌熟悉了,看见我们
进去,就叫“过桥客人来了,请坐请坐!”现在,老黄早已作古,这素菜馆也改头换面,不
可复识了。
 
  另有一种情境,则见于患难之中。那年日本侵略中国,石门湾沦陷,我们一家老幼九人
逃到杭州,转桐庐,在城外河头上租屋而居。那屋主姓盛,兄弟四人。我们租住老三的屋子
,隔壁就是老大,名叫宝函。他有一个孙子,名叫贞谦,约十七八岁,酷爱读书,常常来向
我请教问题,因此宝函也和我要好,常常邀我到他家去坐。这老翁年约六十多岁,身体很健
康,常常坐在一只小桌旁边的圆鼓凳上。我一到,他就请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揭开鼓凳的盖,拿出一把大酒壶来,在桌上的杯子里满满地斟了两盅;又向鼓凳里摸出一
把花生米来,就和我对酌。他的鼓凳里装着棉絮,酒壶裹在棉絮里,可以保暖,斟出来的两
碗黄酒,热气腾腾。酒是自家酿的,色香味都上等。我们就用花生米下酒,一面闲谈。谈的
大都是关于他的孙子贞谦的事。他只有这孙子,很疼爱他。说“这小人一天到晚望书,身体
不好……”望书即看书,是桐庐土白。我用空话安慰他,骗他酒吃。骗得太多,不好意思,
我准备后来报谢他。但我们住在河头上不到一个月,杭州沦陷,我们匆匆离去,终于没有报
谢他的酒惠。现在,这老翁不知是否在世,贞谦已入中年,情况不得而知。
 
  最后一种情境,见于杭州西湖之畔。那时我僦居在里西湖招贤寺隔壁的小平屋里,对门
就是孤山,所以朋友送我一副对联,叫做“居邻葛岭招贤寺,门对孤山放鹤亭”。家居多暇
,则闲坐在湖边的石凳上,欣赏湖光山色。每见一中年男子,蹲在岸上,向湖边垂钓。他钓
的不是鱼,而是虾。钓钩上装一粒饭米,挂在岸石边。一会儿拉起线来,就有很大的一只虾
。其人把它关在一个瓶子里。于是再装上饭米,挂下去钓。钓得了三四只大虾,他就把瓶子
藏入藤篮里,起身走了。我问他:“何不再钓几只?”他笑着回答说:“下酒够了。”
 
  我跟他去,见他走进岳坟旁边的一家酒店里,拣一座头坐下了。我就在他旁边的桌上坐
下,叫酒保来一斤酒,一盆花生米。他也叫一斤酒,却不叫菜,取出瓶子来,用钓丝缚住了
这三四只虾,拿到酒保烫酒的开水里去一浸,不久取出,虾已经变成红色了。他向酒保要一
小碟酱油,就用虾下酒。我看他吃菜很省,一只虾要吃很久,由此可知此人是个酒徒。
 
  此人常到我家门前的岸边来钓虾。我被他引起酒兴,也常跟他到岳坟去吃酒。彼此相熟
了,但不问姓名。我们都独酌无伴,就相与交谈。他知道我住在这里,问我何不钓虾。我说
我不爱此物。他就向我劝诱,尽力宣扬虾的滋味鲜美,营养丰富。又教我钓虾的窍门。他说
:“虾这东西,爱躲在湖岸石边。你倘到湖心去钓,是永远钓不着的。这东西爱吃饭粒和蚯
蚓,但蚯蚓龌龊,它吃了,你就吃它,等于你吃蚯蚓。所以我总用饭粒。你看,它现在死了
,还抱着饭粒呢。”他提起一只大虾来给我看,我果然看见那虾还抱着半粒饭。他继续说:
“这东西比鱼好得多。鱼,你钓了来,要剖,要洗,要用油盐酱醋来烧,多少麻烦。这虾就
便当得多:只要到开水里一煮,就好吃了。不须花钱,而且新鲜得很。”他这钓虾论讲得头
头是道,我真心赞叹。
 
  这钓虾人常来我家门前钓虾,我也好几次跟他到岳坟吃酒,彼此熟识了,然而不曾通过
姓名。有一次,夏天,我带了扇子去吃酒。他借看我的扇子,看到了我的名字,吃惊地叫道
:“啊!我有眼不识泰山!”于是叙述他曾经读过我的随笔和漫画,说了许多仰慕的话。我
也请教他姓名,知道他姓朱,名字现已忘记,是在湖滨旅馆门口摆刻字摊的。下午收了摊,
常到里西湖来钓虾吃酒。此人自得其乐,甚可赞佩。可惜不久我就离开杭州,远游他方,不
再遇见这钓虾的酒徒了。
 
  写这篇琐记时,我久病初愈,酒戒又开。回想上述情景,酒兴顿添。正是:“昔年多病
厌芳樽,今日芳樽唯恐浅。”
 
 
 
 人生咏叹
 
                                          渐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
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
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
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
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
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
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象山陂而象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
忽然变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
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
“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
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
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哑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
”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
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
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甚么强烈的刺激。
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
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
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
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
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
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
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
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
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
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
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
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
,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
天朝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
。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
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留连于其每日每时
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
,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
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
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
变,还是留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
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
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
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
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
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坐位于
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
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
 
  “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
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象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
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
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
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
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
 
  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
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1925年
 
                                       秋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
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
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
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
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
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
,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杨柳,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
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
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
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
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
人都叹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
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
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
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
 
  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
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
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
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
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象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
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
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象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
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
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
,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
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
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
?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
步你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
已经冷却,决不会再象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似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
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
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
 
  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
的生荣死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
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取舍,也是为了这一
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
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也多,欢浓之时愁也重。”我现在对于这话
也深抱同感;同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
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
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
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
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
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
,而手触法兰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
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
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人
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
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
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
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
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
的现象,可怕哉!
 
1929年秋作
 
                                     阿 难
 
  往年我妻曾经遭逢小产的苦难。在半夜里,六寸长的小孩辞了母体而默默地出世了。医
生把他裹在纱布里,托出来给我看,说着:
 
  “很端正的一个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来得早了一点!”我正在惊奇地从医生手
里窥看的时候,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扎。我
与医生大家吃惊,屏息守视了良久,这块肉不再跳动,后来渐渐发冷了。
 
  唉!这不是一块肉,这是一个生灵,一个人。他是我的一个儿子,我要给他取名字:因
为在前有阿宝、阿先、阿瞻、又他母亲为他而受难,故名曰“阿难。”阿难的尸体给医生拿
去装在防腐剂的玻璃瓶中;阿难的一跳印在我的心头。
 
  阿难!一跳是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何其草草?你的寿命何其短促?我与你的父子的情缘
何其浅薄呢?
 
  然而这等都是我的妄念。我比起你来,没有甚么大差异。
 
  数千万光年中的七尺之躯,与无穷的浩劫中的数十年,叫做“人生”。自有生以来,这
“人生”已被反覆了数千万遍,都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现在轮到我在反覆了。所以我即
使活了百岁,在浩劫中与你的一跳没有甚么差异。今我嗟伤你的短命真是九十九步的笑百步
 
  阿难!我不再为你嗟伤,我反要赞美你的一生的天真与明慧。原来这个我,早已不是真
的我了。人类所造作的世间的种种现象,迷塞了我的心眼,隐蔽了我的本性,使我对于扰攘
奔逐的地球上的生活,渐渐习惯,视为人生的当然而恬不为怪。实则堕地时的我的本性,已
经所丧无馀了。我尝读《西青散记》,对于史震林的自序中的这数语:“余初生时,怖夫天
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曰:
 
  生死也。教余别星,曰:孰箕斗;别禽,曰:孰鸟鹊,识所始也。生以长,乍暗乍明乍
有乍无者,渐不为异。间于纷纷混混之时,自提其神于太虚而俯之,觉明暗有无之乍乍者,
微可悲也。”非常感动,为之掩卷悲伤,仰天太息。以前我常常赞美你的宝姊姊与瞻哥哥,
说他们的儿童生活何等的天真、自然,他们的心眼何等的清白,明净、为我所万不敢望。然
而他们哪里比得上你,他们的视你,亦犹我的视他们。他们的生活虽说天真、自然,他们的
眼虽说清白、明净;然他们终究已经有了这世间的知识,受了这世界的种种诱惑,染了这世
间的色彩,一层薄薄的雾障已经笼罩了他们的天真与明净了。你的一生完全不着这世间的尘
埃。你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白、明净的生命。世间的人,本来都有像你那样的天真明净
的生命,一入人世,便如入了乱梦,得了狂疾,颠倒迷离,直到困顿疲毙,始仓皇地逃回生
命的故乡。这是何等昏昧的痴态!你的一生只有一跳,你在一秒间干净地了结你在人世间的
一生,你堕地立刻解脱。正在中风狂走的我,更何敢企望你的天真与明慧呢?
 
  我以前看了你的宝姊姊瞻哥哥的天真烂漫的儿童生活,惋惜他们的黄金时代的将逝,常
常作这样的异想:“小孩子长到十岁左右无病地自己死去,岂不完成了极有意义与价值的一
生呢?”但现在想想,所谓“儿童的天国”,“儿童的乐园”,其实贫乏而低小得很,只值
得颠倒困疲的浮世苦者的艳羡而已,又何足挂齿?像你的以一跳了生死,绝不撄浮生之苦,
不更好么?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见一切的人生了。
 
  然而这仍是我的妄念。宇宙间人的生灭,犹如大海中的波涛的起伏。大波小波,无非海
的变幻,无不归元于海,世间一切现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显示。阿难!你我的情缘并不
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无所谓你我了!
 
 
八 故乡风物故乡人
 
                                  癞 六 伯
 
  癞六伯,是离石门湾五六里的六塔村里的一个农民。这六塔村很小,一共不过十几份人
家,癞六伯是其中之一。我童年时候,看见他约有五十多岁,身材瘦小,头上有许多癞疮疤
。因此人都叫他癞六伯。此人姓甚名谁,一向不传,也没有人去请教他。只知道他家中只有
他一人,并无家属。既然称为“六伯”,他上面一定还有五个兄或姐,但也一向不传。
 
  总之,癞六伯是孑然一身。
 
  癞六伯孑然一身,自耕自食,自得其乐。他每日早上挽了一只篮步行上街,走到木场桥
边,先到我家找奶奶,即我母亲。“奶奶,这几个鸡蛋是新鲜的,两支笋今天早上才掘起来
,也很新鲜。”我母亲很欢迎他的东西,因为的确都很新鲜。
 
  但他不肯讨价,总说“随你给吧”。我母亲为难,叫店里的人代为定价。店里人说多少
,癞六伯无不同意。但我母亲总是多给些,不肯欺负这老实人。于是癞六伯道谢而去。他先
到街上“做生意”,即卖东西。大约九点多钟,他就坐在对河的汤裕和酒店门前的板桌上吃
酒了。这汤裕和是一家酱园,但兼卖热酒。门前搭着一个大凉棚,凉棚底下,靠河口,设着
好几张板桌。癞六伯就占据了一张,从容不迫地吃时酒。时酒,是一种白色的米酒,酒力不
大,不过二十度,远非烧酒可比,价钱也很便宜,但颇能醉人。因为做酒的时候,酒缸底上
用砒霜画一个“十”字,酒中含有极少量的砒霜。砒霜少量原是无害而有益的,它能养筋活
血,使酒力遍达全身,因此这时酒颇能醉人,但也醒得很快,喝过之后一两个钟头,酒便完
全醒了。农民大都爱吃时酒,就为了它价钱便宜,醉得很透,醒得很快。农民都要工作,长
醉是不相宜的。我也爱吃这种酒,后来客居杭州上海,常常从故乡买时酒来喝。因为我要写
作,宜饮此酒。李太白“但愿长醉不愿醒”,我不愿。
 
  且说癞六伯喝时酒,喝到饱和程度,还了酒钱,提着篮子起身回家了。此时他头上的癞
疮疤变成通红,走步有些摇摇晃晃。走到桥上,便开始骂人了。他站在桥顶上,指手划脚地
骂:“皇帝万万岁,小人日日醉!”“你老子不怕!”“你算有钱?千年田地八百主!”“
你老子一条裤子一根绳,皇帝看见让三分!”骂的内容大概就是这些,反复地骂到十来分钟
 
  旁人久已看惯,不当一回事。癞六伯在桥上骂人,似乎是一种自然现象,仿佛鸡啼之类
。我母亲听见了,就对陈妈妈说:
 
  “好烧饭了,癞六伯骂过了。”时间大约在十点钟光景,很准确的。
 
  有一次,我到南沈浜亲戚家作客。下午出去散步,走过一爿小桥,一只狗声势汹汹地赶
过来。我大吃一惊,想拾石子来抵抗,忽然一个人从屋后走出来,把狗赶走了。一看,这人
正是癞六伯,这里原来是六塔村了。这屋子便是癞六伯的家。他邀我进去坐,一面告诉我:
“这狗不怕。叫狗勿咬,咬狗勿叫。”我走进他家,看见环堵萧然,一床、一桌、两条板凳
、一只行灶之外,别无长物。墙上有一个搁板,堆着许多东西,碗盏、茶壶、罐头,连衣服
也堆在那里。他要在行灶上烧茶给我吃,我阻止了。他就向搁板上的罐头里摸出一把花生来
请我吃:“乡下地方没有好东西,这花生是自己种的,燥倒还燥。”我看见墙上贴着几张花
纸,即新年里买来的年画,有《马浪荡》、《大闹天宫》、《水没金山》等,倒很好看。他
就开开后门来给我欣赏他的竹园。这里有许多枝竹,一群鸡,还种着些菜。我现在回想,癞
六伯自耕自食,自得其乐,很可羡慕。但他毕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不免身世之感。他的
喝酒骂人,大约是泄愤的一种方法吧。
 
  不久,亲戚家的五阿爹来找我了。癞六伯又抓一把花生来塞在我的袋里。我道谢告别,
癞六伯送我过桥,喊走那只狗。他目送我回南沈浜。我去得很远了,他还在喊:“小阿官!
 
  明天再来玩!”
 
                                  塘  栖
 
  夏目漱石的小说《旅宿》(日文名《草枕》)中,有这样的一段文章:“象火车那样足
以代表二十世纪的文明的东西,恐怕没有了。把几百个人装在同样的箱子里蓦然地拉走,毫
不留情。被装进在箱子里的许多人,必须大家用同样的速度奔向同一车站,同样地熏沐蒸汽
的恩泽。别人都说乘火车,我说是装进火车里。别人都说乘了火车走,我说被火车搬运。象
火车那样蔑视个性的东西是没有的了。……”
 
  我翻译这篇小说时,一面非笑这位夏目先生的顽固,一面体谅他的心情。在二十世纪中
,这样重视个性,这样嫌恶物质文明的,恐怕没有了。有之,还有一个我,我自己也怀着和
他同样的心情呢。从我乡石门湾到杭州,只要坐一小时轮船,乘一小时火车,就可到达。但
我常常坐客船,走运河,在塘栖过夜,走它两三天,到横河桥上岸,再坐黄包车来到田家园
的寓所。这寓所赛如我的“行宫”,有一男仆经常照管着。我那时不务正业,全靠在家写作
度日,虽不富裕,倒也开销得过。
 
  客船是我们水乡一带地方特有的一种船。水乡地方,河流四通八达。这环境娇养了人,
三五里路也要坐船,不肯步行。客船最讲究,船内装备极好。分为船梢、船舱、船头三部分
,都有板壁隔开。船梢是摇船人工作之所,烧饭也在这里。船舱是客人坐的,船头上安置什
物。舱内设一榻、一小桌,两旁开玻璃窗,窗下都有坐板。那张小桌平时摆在船舱角里,三
只短脚搁在坐板上,一只长脚落地。倘有四人共饮,三只短脚可接长来,四脚落地,放在船
舱中央。此桌约有二尺见方,叉麻雀也可以。舱内隔壁上都嵌着书画镜框,竟象一间小小的
客堂。这种船真可称之为画船。这种画船雇用一天大约一元。(那时米价每石约二元半。)
我家在附近各埠都有亲戚,往来常坐客船。因此船家把我们当作老主雇。但普通只雇一天,
不在船中宿夜。只有我到杭州,才包它好几天。
 
  吃过早饭,把被褥用品送进船内,从容开船。凭窗闲眺两岸景色,自得其乐。中午,船
家送出酒饭来。傍晚到达塘栖,我就上岸去吃酒了。塘栖是一个镇,其特色是家家门前建着
凉棚,不怕天雨。有一句话,叫做“塘栖镇上落雨,淋勿着”。“淋”与“轮”发音相似,
所以凡事轮不着,就说“塘栖镇上落雨”。且说塘栖的酒店,有一特色,即酒菜种类多而分
量少。几十只小盆子罗列着,有荤有素,有干有湿,有甜有咸,随顾客选择。真正吃酒的人
,才能赏识这种酒家。若是壮士、莽汉,象樊哙、鲁智深之流,不宜上这种酒家。他们狼吞
虎嚼起来,一盆酒菜不够一口。必须是所谓酒徒,才可请进来。酒徒吃酒,不在菜多,但求
味美。呷一口花雕,嚼一片嫩笋,其味无穷。这种人深得酒中三昧,所以称之为“徒”。迷
于赌博的叫做赌徒,迷于吃酒的叫做酒徒。但爱酒毕竟和爱钱不同,故酒徒不宜与赌徒同列
。和尚称为僧徒,与酒徒同列可也。我发了这许多议论,无非要表示我是个酒徒,故能常识
塘栖的酒家。我吃过一斤花雕,要酒家做碗素面,便醉饱了。算还了酒钞,便走出门,到淋
勿着的塘栖街上去散步。塘栖枇杷是有名的。我买些白沙枇杷,回到船里,分些给船娘,然
后自吃。
 
  在船里吃枇杷是一件快适的事。吃枇杷要剥皮,要出核,把手弄脏,把桌子弄脏。吃好
之后必须收拾桌子,洗手,实在麻烦。船里吃枇杷就没有这种麻烦。靠在船窗口吃,皮和核
都丢在河里,吃好之后在河里洗手。坐船逢雨天,在别处是不快的,在塘栖却别有趣味。因
为岸上淋勿着,绝不妨碍你上岸。况且有一种诗趣,使你想起古人的佳句:“人人尽说江南
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
”古人赞美江南,不是信口乱道,却是亲身体会才说出来的。江南佳丽地,塘栖水乡是代表
之一。我谢绝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产物的火车,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实在并非顽固。知
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
 
1972年
 
                                
                         作客者言
 
     有一位天性真率的青年,赴亲友家作客,归家的晚上,垂头丧气地跑进我的房间来,躺
在藤床上,不动亦不语。看他的样子很疲劳,好象做了一天苦工而归来似的。我便和他问
答:
 
    “你今天去作客,喝醉了酒么?”
 
    “不,我不喝酒,一滴儿也不喝。”
 
    “那么为甚么这般颓丧?”
 
    “因为受了主人的异常优礼的招待。”
 
    我惊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人优待,应该舒服且高兴,怎的反而这般颓丧?倒
好象被打翻了似的。”他苦笑地答道:“我宁愿被打一顿,但愿以后不再受这种优待。”
 
    我知道他正在等候我去打开他的话匣子来。便放下笔,推开桌上的稿纸,把坐着的椅子
转个方向,正对着他。点起一支烟来,津津有味地探问他:“你受了怎样异常优礼的招待?
来!讲点给我听听看!”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桌上的稿件,说:“你不是忙写稿么?我的话说
来长呢!”
 
    我说:“不,我准备一黄昏听你谈话。并且设法慰劳你今天受优待的辛苦呢。”
 
    他笑了,从藤床上坐起身来,向茶盘里端起一杯菊花茶来喝了一口,慢慢地、一五一十
地把这一天赴亲友家作客而受异常优礼的招待的经过情形描摹给我听。
 
    以下所记录的便是他的话。
 
    我走进一个幽暗的厅堂,四周阒然无人。我故意把脚步走响些,又咳嗽几声,里面仍然
没有人出来;外面的厢房里倒走进一个人来。这是一个工人,好象是管门的人。他两眼钉住
我,问我有甚么事。我说访问某先生。他说“片子!”我是没有名片的,回答他说:“我没
有带名片,我姓某名某,某先生是知道我的,烦你去通报罢。”他向我上下打量了一回,说
一声“你等一等”,怀疑似地进去了。
 
    我立着等了一会,望见主人缓步地从里面的廊下走出来。走到望得见我的时候,他的缓
步忽然改为趋步,拱起双手,口中高呼“劳驾,劳驾!”一步紧一步地向我赶将过来,其势
急不可当,我几乎被吓退了。因为我想,假如他口中所喊的不是“劳驾,劳驾”而换了“捉
牢,捉牢”,这光景定是疑心我是窃了他家厅上的宣德香炉而赶出来捉我去送公安局。幸而
他赶到我身边,并不捉牢我,只是连连地拱手,弯腰,几乎要拜倒在地。我也只得模仿他拱
手,弯腰,弯到几乎拜倒在地,作为相当的答礼。
 
    大家弯好了腰,主人袒开了左手,对着我说:“请坐,请坐!”他的袒开的左手所照着
的,是一排八仙椅子。每两只椅子夹着一只茶几,好象城头上的一排女墙。我选择最外口的
一只椅子坐了。一则贪图近便。二则他家厅上光线幽暗,除了这最外口的一只椅子看得清楚
以外,里面的椅子都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看见最外边的椅子颇有些灰尘,恐怕里面的
椅子或有更多的灰尘与龌龊,将污损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的屁股部分,弄得好象被摩
登破坏团射了镪水一般。三则我是从外面来的客人,象老鼠钻洞一般地闯进人家屋里深暗的
内部去坐,似乎不配。四则最外面的椅子的外边,地上放着一只痰盂,丢香烟头时也是一种
方便。我选定了这个好位置,便在主人的“请,请,请”声中捷足先登地坐下了。但是主人
表示反对,一定要我“请上坐”。请上坐者,就是要我坐到里面的、或许有更多的灰尘与龌
龊、而近旁没有痰盂的椅子上去。我把屁股深深地埋进我所选定的椅子里,表示不肯让位。
他便用力拖我的臂,一定要夺我的位置。我终于被他赶走了,而我所选定的位置就被他自己
占据了。
 
    当此夺位置的时间,我们二人在厅上发出一片相骂似的声音,演出一种打架似的举动。
我无暇察看我的新位置上有否灰尘或龌龊,且以客人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俯下头去仔细察看
椅子的干净与否。我不顾一切地坐下了。然而坐下之后,很不舒服。我疑心椅子板上有甚么
东西,一动也不敢动。我想,这椅子至少同外面的椅子一样地颇有些灰尘,我是拿我的新制
的淡青灰哔叽长衫来给他揩抹了两只椅子。想少沾些龌龊,我只得使个劲儿,将屁股摆稳在
椅子板上,绝不转动摩擦。宁可费些气力,扭转腰来对主人谈话。
 
    正在谈话的时候,我觉得屁股上冷冰冰起来。我脸上强装笑容——因为这正是“应该”
笑的时候——心里却在叫苦。我想用手去摸摸看,但又逡巡不敢,恐怕再污了我的手。我作
种种猜想,想象这是梁上挂下来的一只蜘蛛,被我坐扁,内脏都流出来了。又想象这是一朵
鼻涕、一朵带血的痰。我浑身难过起来,不敢用手去摸。后来终于偷偷地伸手去摸了。指尖
触着冷冰冰的湿湿的一团,偷偷摸出来一看,色彩很复杂,有白的,有黑的,有淡黄的,有
蓝的,混在一起,好象五色的牙膏。我不辨这是何物,偷偷地丢在椅子旁边的地上了。但心
里疑虑得很,料想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一定染上一块五色了。但主人并不觉察我的
心事,他正在滥用各种的笑声,把他近来的得意事件讲给我听。我记念着屁股底下的东西,
心中想皱眉头;然而不好意思用颦蹙之颜来听他的得意事件,只得强颜作笑。我感到这种笑
很费力。硬把嘴巴两旁的筋肉吊起来,久后非常酸痛。须得乘个空隙用手将脸上的筋肉用力
揉一揉,然后再装笑脸听他讲。其实我没有仔细听他所讲的话,因为我听了好久,已能料知
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顺口答应着,而把眼睛偷看环境中,凭空地研究我屁股底下的究竟是什
么东西。我看见他家梁上筑着燕巢,燕子飞进飞出,遗弃一朵粪在地上,其颜色正同我屁股
底下的东西相似。我才知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已经沾染一朵燕子粪了。
 
    外面走进来一群穿长衫的人。他们是主人的亲友或邻居。主人因为我是远客,特地邀他
们来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认识的,主人便立起身来为我介绍。他的左手臂伸直,好象
一把刀。他用这把刀把新来的一群人一个一个地切开来,同时口中说着:
 
    “这位是某某先生,这位是某某君……”等到他说完的时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统统忘
却了。因为当他介绍时,我只管在那里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听着。我觉得很奇怪,
为甚么介绍客人姓名时不用食指来点,必用刀一般的手来切?又觉得很妙,为甚么用食指来
点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来切似乎客气得多?这也许有造形美术上的根据:五指并伸的
手,样子比单伸一根食指的手美丽、和平、而恭敬得多。这是合掌礼的一半。合掌是作个
揖,这是作半个揖,当然客气得多。反之,单伸一根食指的手,是指示路径的牌子上或“小
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画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象把客人当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当时
忙着这样的感想,又叹佩我们的主人的礼貌,竟把他所告诉我的客人的姓名统统忘记了。但
觉姓都是百家姓所载的,名字中有好几个“生”字和“卿”字。
 
    主人请许多客人围住一张八仙桌坐定了。这回我不自选座位,一任主人发落,结果被派
定坐在左边,独占一面。桌上已放着四只盆子,内中两盆是糕饼,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樱
桃。
 
    仆人送到一盘茶,主人立起身来,把盘内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时,有的立起身
来,伸手遮住茶杯,口中连称“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个指头在桌子边上敲击:
“答,答,答,答”,口中连称“叩头,叩头”。其意仿佛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体,把桌子
当作地面,而伏在那里叩头。我是第一个受茶的客人,我点一点头,应了一声。与别人的礼
貌森严比较之下,自觉太过傲慢了。我感觉自己的态度颇不适合于这个环境,局促不安起
来。第二次主人给我添茶的时候,我便略略改变态度,也伸手挡住茶杯。我以为这举动可以
表示两种意思,一种是“够了,够了”的意思,还有一种是用此手作半个揖道谢的意思,所
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隔了主人的视线,在幽暗的厅堂里,两方大家不易看见杯
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来,直到泛滥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我方
才觉察,动手拦阻。于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脚乱。主人特别关念我的衣服,表
示十分抱歉的样子,要亲自给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恼,但脸上只得强装笑容,连说“不要
紧,没有甚么”;其实是“有甚么”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
一块茶渍!
 
    主人以这事件为前车,以后添茶时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开诚布公似的语调
说:“不要客气,大家老实来得好!”客人都会意,便改用指头敲击桌子:“答,答,答,
答。”这办法的确较好,除了不妨碍视线的好处外,又是有声有色,郑重得多。况且手的样
子活象一个小形的人:中指象头,食指和无名指象手,大指和小指象足,手掌象身躯,口称
“叩头”而用中指“答,答,答,答”地敲击起来,俨然是“五体投地”而“捣蒜”一般叩
头的模样。
 
    主人分送香烟,座中吸烟的人,连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内。主人划一根自来火,先
给我的香烟点火。自来火在我眼前烧得正猛,匆促之间我真想不出谦让的方法来,便应了一
声,把香烟凑上去点着了。主人忙把已经烧了三分之一的自来火给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烟
点火。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里连叫“自来,自来”。“自来”者,并
非“自来火”的略语,是表示谦让,请主人“自”己先“来”(就是点香烟)的意思。主人
坚不肯“自来”,口中连喊“请,请,请”,定要隔着一张八仙桌,拿着已剩二分之一弱的
火柴杆来给这客人点香烟。我坐在两人中间,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杆越烧越短,而两人的
交涉尽不解决,心中替他们异常着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烧的物理,一味把火头向下,
因此火柴杆烧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丢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脚乱地向茶杯旁
边捡起他那支香烟,站起来,弯下身子,就火上去吸。这时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杆只剩三分之
一弱,火头离开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还要撮着这一粒火柴杆,去给第三个客人点香烟。第三个客人似
乎也没有防到这一点,不曾预先取烟在手。他看见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烟,摇
手喊道:“我自来,我自来。”主人依然强硬,不肯让他自来。这第三个客人的香烟的点
火,终于象救火一般惶急万状地成就了。他在匆忙之中带翻了一只茶杯,幸而杯中盛茶不
多,不曾作再度的泛滥。我屏息静观,几乎发呆了,到这时候才抽一口气。主人把拿自来火
的手指用力地搓了几搓,再划起一根自来火来,为第四个客人的香烟点火。在这事件中,我
顾怜主人的手指烫痛,又同情于客人的举动的仓皇。觉得这种主客真难做:吸烟,原是一件
悠闲畅适的事;但在这里变成救火一般惶急万状了。
 
    这一天,我和别的几位客人在主人家里吃一餐饭,据我统计,席上一共闹了三回事:第
一次闹事,是为了争座位。所争的是朝里的位置。这位置的确最好:别的三面都是两人坐一
面的,朝里可以独坐一面;别的位置都很幽暗,朝里的位置最亮。且在我更有可取之点,我
患着羞明的眼疾,不耐对着光源久坐,最喜欢背光而坐。我最初看中这好位置,曾经一度占
据;但主人立刻将我一把拖开,拖到左边的里面的位置上,硬把我的身体装进在椅子里去。
这位置最黑暗,又很狭窄,但我只得忍受。因为我知道这座位叫做“东北角”,是最大的客
位;而今天我是远客,别的客人都是主人请来陪我的。主人把我驱逐到“东北”之后,又和
别的客人大闹一场:坐下去,拖起来;装进去,逃出来;约莫闹了五分钟,方才坐定。
“请,请,请”,大家“请酒”,“用菜”。
 
    第二次闹事,是为了灌酒。主人好象是开着义务酿造厂的,多多益善地劝客人饮酒。他
有时用强迫的手段,有时用欺诈的手段。客人中有的把酒杯藏到桌子底下,有的拿了酒杯逃
开去。结果有一人被他灌醉,伏在痰盂上呕吐了。主人一面照料他,一面劝别人再饮。好象
已经“做脱”了一人,希望再麻翻几个似的。我幸而以不喝酒著名,当时以茶代酒,没有卷
入这风潮的旋涡中,没有被麻翻的恐慌。但久作壁上观,也觉得厌倦了,便首先要求吃饭。
后来别的客人也都吃饭了。
 
    第三次闹事,便是为了吃饭问题。但这与现今世间到处闹着的吃饭问题性质完全相反。
这是一方强迫对方吃饭,而对方不肯吃。起初两方各提出理由来互相辩论;后来是夺饭碗—
—一方硬要给他添饭,对方决不肯再添;或者一方硬要他吃一满碗,对方定要减少半碗。粒
粒皆辛苦的珍珠一般的白米,在这社会里全然失却其价值,几乎变成狗子也不要吃的东西
了。我没有吃酒,肚子饿着,照常吃两碗半饭。在这里可说是最肯负责吃饭的人,没有受主
人责备。因此我对于他们的争执,依旧可作壁上观。我觉得这争执状态真是珍奇;尤其是在
到处闹着没饭吃的中国社会里,映成强烈的对比。可惜这种状态的出现,只限于我们这主人
的客厅上,又只限于这一餐的时间。若得因今天的提倡与励行而普遍于全人类,永远地流
行,我们这主人定将在世界到处的城市被设立生祠,死后还要在世界到处的城市中被设立铜
像呢。我又因此想起了以前在你这里看见过的日本人描写乌托邦的几幅漫画:在那漫画的世
界里,金银和钞票是过多而没有人要的,到处被弃掷在垃圾桶里。清道夫满满地装了一车子
钞票,推到海边去烧毁。半路里还有人开了后门,捧出一畚箕金镑来,硬要倒进他的垃圾车
中去,却被清道夫拒绝了。马路边的水门汀上站着的乞丐,都提着一大筐子的钞票,在那里
哀求苦告地分送给行人,行人个个远而避之。我看今天座上为拒绝吃饭而起争执的主人和客
人们,足有列入那种漫画人物中的资格。请他们侨居到乌托邦去,再好没有了。
 
    我负责地吃了两碗半白米饭,虽然没有受主人责备,但把胃吃坏,积滞了。因为我是席
上第一个吃饭的人,主人命一仆人站在我身旁,伺候添饭。这仆人大概受过主人的训练,伺
候异常忠实:当我吃到半碗饭的时候,他就开始鞠躬如也地立在我近旁,监督我的一举一
动,注视我的饭碗,静候我的吃完。等到我吃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他站立更近,督视更严,
他的手跃跃欲试地想来夺我的饭碗。在这样的监督之下,我吃饭不得不快。吃到还剩两三口
的时候,他的手早已搭在我的饭碗边上,我只得两三口并作一口地吞食了,让他把饭碗夺
去。这样急, 
                浏览次数:919-- 发表评论,已评论0次




----上篇文章【诗经·国风·周南】
----下篇文章《唐宋词格律》。